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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渗透了我身下的土壤，渐渐融入我的身体。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在静默中与我合为一体。
张阳从我身旁经过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变了。渐渐下起了小雨，太阳却照旧直射着，由此可见这场雨下不了多长时间。他跟往常一样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对身旁的人说：“你看，美人蕉总是一边盛开，一边腐烂。”他脸上是某种极为模糊的微笑，转瞬即逝的一抹，挂在左边嘴角上，仿佛隐含着深意。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笑起来很好看，但那种笑容有些时候会使人觉得非常寒冷。我能看出来，无论是从他的表情，动作，或走路的姿态，都明白的表现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他有一颗寒冷的心。他身边的女伴每次都不相同，形态各异犹如花圃中的各类植物。
潜水员身上通常会有一些特征，比如他们的脸都有点白里泛青，他们身上的抑郁气质经常会使人联想起一些生活在深海中的神秘动物。安静，色彩鲜艳，变化无常，可能还有剧毒。但你却身不由己地被吸引住。
张阳在水族馆做蛙人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从前是省游泳队的运动员，后来好像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队里除了名。据说他跟自己的教练勾搭上了，这流言全无根据。当他离开那个圈子之后，也就渐渐被人淡忘了。他的工作是清除水底的粪便及腐烂的鱼食，身穿紧身蓝色潜水服，有时穿脚蹼，但大多时候不穿。隔着玻璃看他在水里游动的样子是一种享受，无论是体形或游泳的姿势都非常正规且优美。很多女人还没来得及看到他的脸就已经爱上了他，虽然他长得很不错。每天都会有年轻女孩站在玻璃前一直等到他换好衣服从里面出来，张阳总是自己走自己的，女孩紧紧跟在后面。虽说他从来不与她们交谈，但那种默契使人觉得他们应该并不陌生。因此根本没有人想过，为什么那些女孩每个人都只出现过一次就被新的取代，从来没有重复过。
作为一株美人蕉，我的寿命大约只有几年的时间。虽然我是这花园中几百株植物里生长得最好的，却也终究难以逃脱这短暂的，植物的宿命。其实我也从不曾渴望能活得更久一些，作为季节植物来说，每年之中除了能够盛开的那几个月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很无聊的。因此其他的植物总是迫不及待地与身旁的另一株植物或蜜蜂谈情说爱起来。即便仅仅为了打发寂寞，我也不屑去做这样委曲求全的事情。我一直独自生长着，直到看见了张阳。
他第一次从这儿路过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此后便天天经过，仿佛是故意的，突然为了遵守某个秘而不宣的约定。我觉得他是在看我，只是眼神里没有丝毫炙热的东西。当他每次在我面前停下脚步看着我，嘴边露出微笑的时候，我仿佛远远的听见了潮汐的声音。那一片夜幕之下黯淡的海洋，波浪拍打着沙滩，一层一层越积越高。冰冷的爱如同潮水，他已将我包围。
我决定做一些努力。就算只是一株植物，应当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办法已经想好了，并且没有退路。倘若他不是因为喜欢我才每天停下脚步的话，那么我就会因此把命送掉。这是一次押上了生命的赌局，我只是想证明一下他究竟是否喜欢我。至于其他的事情，已经来不及去考虑。身为一株植物，我以为我存在的价值不仅仅是供人观赏而已，以前是懒得去改变些什么，而现在的我，想为了自己真正地活一次。
这天早上，我看着天色暗中做好了准备。预计离张阳经过这里还差半小时的时候，我奋力一挣，根部脱离了土壤。我整个歪倒在花台边缘，被挣断的根须疼痛不已，水份也已极快的速度流失着，我看不见面前的人行道，世界在眼前整个颠倒了。意识逐渐模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可能没有来，又或者视而不见地走过去了，我大概马上就要死了。一只手轻轻地将我从花台上拾起来，将我的根部放进一个有湿土的袋子，提着我离开了那里。因为眩晕，我没能看清他的脸，无论他是不是张阳，我都已经没办法回头了。事实上就算是现在，我都无法想像这种冒险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我将面临着什么，我又该拿什么去面对呢。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做同样的梦。张阳在梦中与各式各样不同的女人纠缠着，我的梦境犹如一盒反复播放的录像带，来回折腾不休。我应该还活着，根部被湿润的土壤所包围，里面有很多养份，抚慰着我的伤口。但我不敢睁开眼睛，我害怕面对从此以后失去他的生活。连看都看不着他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一个人正拿着喷壶边喷水边洗掉我身上的泥点，他说：“你不会死的，要加油。”我偷偷睁开眼睛，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很大一个房间，墙壁漆成深蓝色，四周井井有条地放着很多东西，我被种在了窗下的一个花盆里。这儿看起来像是谁的家，而此刻蹲在面前为我清洗身体的人，正是张阳。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头发闪现出一种栗色的光芒。他的脸看起来更苍白了，嘴唇也毫无血色。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拂过，那片海上起雾了。
即便我现在住在他的家里，由他亲手照顾我，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并没有因此而缩短一些。以前办不到的事情，现在同样如此。他时常带女人回来，在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上坐着说话，到黄昏的时候，他每次都会问她们：“你想去看看吗？”然后把女人带出门去，过很久才一个人回来，很疲惫的样子。到底是去看什么呢？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没有在我眼前上床，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的身份和宿命，命运就是这样，从来没有公平可言。我的心已经在这无休止的煎熬中变老，或者说，是我厌倦了。那些生机勃勃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这天下午，他没有带女人回来。他先是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抽烟，接着进浴室洗了很长时间的澡，最后抱着我出了门。原来他住最高一层，这是老式的楼房，楼道里看起来十分破旧。往上再走一层之后，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锁着。他打开门，抱着我走进去，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我还来不及适应天台上猛烈的大风，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么多的向日葵！楼顶上砌着一个巨大的花台，里面种满了向日葵。那些葵花长得非常高大，土壤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褐红色。一阵大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腥气。他在花台中央挖出一个坑，小心翼翼地将我从花盆中取出来种了进去。腥味更强了。由于翻动土壤，一个原先埋在土里的东西露了出来，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只有从手腕到手掌这一部分，还没有完全腐烂。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些被他带回来的女人为什么从来不重复。因为她们永远消失了，变成这些葵花的肥料。他将门从里面锁好，来到我真边躺下，轻轻抚摸着我光滑的身体。天空的颜色很浅，一丝云彩都没有。夕阳的余晖照射在葵花上，漾起一片柔和的金色光芒。他静静地割开了手腕。
血渗透了我身下的土壤，渐渐融入我的身体。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在静默中与我合为一体。
现在，只有我独自在这儿。我在这儿晒太阳，淋雨，吹风，或者发呆。还有些时候，我不想看见周围的葵花，天上飞过的小鸟。我不想看见它们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我又还能活多久。我已不在乎这些。因为那片海始终在那里，这样就足够了。我慢慢沉下去，水底特别寂静，是淡蓝色的，就像那天我们一起看到的天空一样。最后的天空。张阳在水里游来游去，像一条鱼一样优美。四周都是水，它们拍打着我的身体，以及我那颗并不坚强的心。我觉得有一些液体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他离开的那天夜里，我最后一次梦见了他。在梦中他变成了一株美人蕉，而我变成了人。
“那么，爱呢？”他问。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非常平静地说：“没有爱。”
我记得当时四周也是那样的寂静。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它们从我的眼眶里渗出来，就像现在这样。溶入到四周无边无际的水里，再也没有停歇。
他说：“美人蕉总是一边盛开，一边腐烂。”
张阳从我身旁经过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变了。渐渐下起了小雨，太阳却照旧直射着，由此可见这场雨下不了多长时间。他跟往常一样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对身旁的人说：“你看，美人蕉总是一边盛开，一边腐烂。”他脸上是某种极为模糊的微笑，转瞬即逝的一抹，挂在左边嘴角上，仿佛隐含着深意。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笑起来很好看，但那种笑容有些时候会使人觉得非常寒冷。我能看出来，无论是从他的表情，动作，或走路的姿态，都明白的表现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他有一颗寒冷的心。他身边的女伴每次都不相同，形态各异犹如花圃中的各类植物。
潜水员身上通常会有一些特征，比如他们的脸都有点白里泛青，他们身上的抑郁气质经常会使人联想起一些生活在深海中的神秘动物。安静，色彩鲜艳，变化无常，可能还有剧毒。但你却身不由己地被吸引住。
张阳在水族馆做蛙人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从前是省游泳队的运动员，后来好像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队里除了名。据说他跟自己的教练勾搭上了，这流言全无根据。当他离开那个圈子之后，也就渐渐被人淡忘了。他的工作是清除水底的粪便及腐烂的鱼食，身穿紧身蓝色潜水服，有时穿脚蹼，但大多时候不穿。隔着玻璃看他在水里游动的样子是一种享受，无论是体形或游泳的姿势都非常正规且优美。很多女人还没来得及看到他的脸就已经爱上了他，虽然他长得很不错。每天都会有年轻女孩站在玻璃前一直等到他换好衣服从里面出来，张阳总是自己走自己的，女孩紧紧跟在后面。虽说他从来不与她们交谈，但那种默契使人觉得他们应该并不陌生。因此根本没有人想过，为什么那些女孩每个人都只出现过一次就被新的取代，从来没有重复过。
作为一株美人蕉，我的寿命大约只有几年的时间。虽然我是这花园中几百株植物里生长得最好的，却也终究难以逃脱这短暂的，植物的宿命。其实我也从不曾渴望能活得更久一些，作为季节植物来说，每年之中除了能够盛开的那几个月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很无聊的。因此其他的植物总是迫不及待地与身旁的另一株植物或蜜蜂谈情说爱起来。即便仅仅为了打发寂寞，我也不屑去做这样委曲求全的事情。我一直独自生长着，直到看见了张阳。
他第一次从这儿路过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此后便天天经过，仿佛是故意的，突然为了遵守某个秘而不宣的约定。我觉得他是在看我，只是眼神里没有丝毫炙热的东西。当他每次在我面前停下脚步看着我，嘴边露出微笑的时候，我仿佛远远的听见了潮汐的声音。那一片夜幕之下黯淡的海洋，波浪拍打着沙滩，一层一层越积越高。冰冷的爱如同潮水，他已将我包围。
我决定做一些努力。就算只是一株植物，应当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办法已经想好了，并且没有退路。倘若他不是因为喜欢我才每天停下脚步的话，那么我就会因此把命送掉。这是一次押上了生命的赌局，我只是想证明一下他究竟是否喜欢我。至于其他的事情，已经来不及去考虑。身为一株植物，我以为我存在的价值不仅仅是供人观赏而已，以前是懒得去改变些什么，而现在的我，想为了自己真正地活一次。
这天早上，我看着天色暗中做好了准备。预计离张阳经过这里还差半小时的时候，我奋力一挣，根部脱离了土壤。我整个歪倒在花台边缘，被挣断的根须疼痛不已，水份也已极快的速度流失着，我看不见面前的人行道，世界在眼前整个颠倒了。意识逐渐模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可能没有来，又或者视而不见地走过去了，我大概马上就要死了。一只手轻轻地将我从花台上拾起来，将我的根部放进一个有湿土的袋子，提着我离开了那里。因为眩晕，我没能看清他的脸，无论他是不是张阳，我都已经没办法回头了。事实上就算是现在，我都无法想像这种冒险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我将面临着什么，我又该拿什么去面对呢。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做同样的梦。张阳在梦中与各式各样不同的女人纠缠着，我的梦境犹如一盒反复播放的录像带，来回折腾不休。我应该还活着，根部被湿润的土壤所包围，里面有很多养份，抚慰着我的伤口。但我不敢睁开眼睛，我害怕面对从此以后失去他的生活。连看都看不着他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一个人正拿着喷壶边喷水边洗掉我身上的泥点，他说：“你不会死的，要加油。”我偷偷睁开眼睛，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很大一个房间，墙壁漆成深蓝色，四周井井有条地放着很多东西，我被种在了窗下的一个花盆里。这儿看起来像是谁的家，而此刻蹲在面前为我清洗身体的人，正是张阳。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头发闪现出一种栗色的光芒。他的脸看起来更苍白了，嘴唇也毫无血色。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拂过，那片海上起雾了。
即便我现在住在他的家里，由他亲手照顾我，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并没有因此而缩短一些。以前办不到的事情，现在同样如此。他时常带女人回来，在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上坐着说话，到黄昏的时候，他每次都会问她们：“你想去看看吗？”然后把女人带出门去，过很久才一个人回来，很疲惫的样子。到底是去看什么呢？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没有在我眼前上床，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的身份和宿命，命运就是这样，从来没有公平可言。我的心已经在这无休止的煎熬中变老，或者说，是我厌倦了。那些生机勃勃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这天下午，他没有带女人回来。他先是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抽烟，接着进浴室洗了很长时间的澡，最后抱着我出了门。原来他住最高一层，这是老式的楼房，楼道里看起来十分破旧。往上再走一层之后，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锁着。他打开门，抱着我走进去，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我还来不及适应天台上猛烈的大风，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么多的向日葵！楼顶上砌着一个巨大的花台，里面种满了向日葵。那些葵花长得非常高大，土壤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褐红色。一阵大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腥气。他在花台中央挖出一个坑，小心翼翼地将我从花盆中取出来种了进去。腥味更强了。由于翻动土壤，一个原先埋在土里的东西露了出来，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只有从手腕到手掌这一部分，还没有完全腐烂。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些被他带回来的女人为什么从来不重复。因为她们永远消失了，变成这些葵花的肥料。他将门从里面锁好，来到我真边躺下，轻轻抚摸着我光滑的身体。天空的颜色很浅，一丝云彩都没有。夕阳的余晖照射在葵花上，漾起一片柔和的金色光芒。他静静地割开了手腕。
血渗透了我身下的土壤，渐渐融入我的身体。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在静默中与我合为一体。
现在，只有我独自在这儿。我在这儿晒太阳，淋雨，吹风，或者发呆。还有些时候，我不想看见周围的葵花，天上飞过的小鸟。我不想看见它们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我又还能活多久。我已不在乎这些。因为那片海始终在那里，这样就足够了。我慢慢沉下去，水底特别寂静，是淡蓝色的，就像那天我们一起看到的天空一样。最后的天空。张阳在水里游来游去，像一条鱼一样优美。四周都是水，它们拍打着我的身体，以及我那颗并不坚强的心。我觉得有一些液体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他离开的那天夜里，我最后一次梦见了他。在梦中他变成了一株美人蕉，而我变成了人。
“那么，爱呢？”他问。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非常平静地说：“没有爱。”
我记得当时四周也是那样的寂静。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它们从我的眼眶里渗出来，就像现在这样。溶入到四周无边无际的水里，再也没有停歇。
他说：“美人蕉总是一边盛开，一边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