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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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白马河不声不息地自北而南,蜿蜒百里,汇入大江。一河两岸,乡连乡,村接村,人家挨人家,都是庄稼人,不穷也不富,平淡地过活。沈渡就是河西的村子之一。沈渡其实顶蹩脚的,缩在乡的西北角落,周围的沟沟渠渠与白马河联起手来,把它围成了孤岛。沈渡的人进进出出,都得摆渡,沈大的小木船在波光粼粼里来回穿梭,风风雨雨几十年。沈大有绝活儿,屁股一矮,三篙子到头靠岸,稳当当的。
  沈渡有座老庙,叫作度善寺,紧贴着白马河岸,从渡口顺石阶上来就扎进眼里。坐落在这么个好市口上,度善寺自然而然成了沈渡迎来送往的门面,不过这门面连茅房算上也就六间半的小瓦房,青瓦黄墙,一字横着,小家子气摆在脸上。倒是映衬在庙后面的银杏林反客为主,尤其在秋后,一把把小扇子似的叶子染黄一大片,与老庙的黄墙浑然一体了,颇为气概。
  小庙自然容不下大佛,度善寺的佛只有一尊,泥塑的,既不威严,也不高大,却慈悲。小和尚每次掸尘都忍不住多望两眼,越看越觉得泥佛像师父,尤其是笑弯的眼睛和嘴角,慈悲,慈悲得让人直想流泪。
  小和尚的师父是个老和尚,老得牙也快掉光了,没人知道他俗家的姓氏,也从没人称呼他的法号,村子里都叫他六和尚。六和尚是个执着的和尚。当年,老庙在战争后只剩下残垣断瓦,六和尚凭印象描出了老庙的草图,请了一两个泥水匠,蚂蚁堆山,恢复了前堂,暂且栖身。堂后残垣断瓦间的空地,六和尚看得心里空荡,就撒上白果,连寺后的大片荒地也一并撒上了,第二年,寺庙后便是绿绿的一片了。泥佛是六和尚的杰作,一个人闭在庙里呕心沥血,佛塑成了,六和尚累倒了。二十余年后,一场龙卷风掠过白马河袭击了沈渡,老庙那些个青砖小瓦哪经得住折腾,乌鸦一样飞上天,六和尚望着飞去的砖瓦抹泪。风去后,六和尚朝破墙里一看,泥佛微笑地坐着,丝毫无损,度善寺的佛就这样灵了。六和尚再次开启了他孤独的修庙历程,四五年间省吃俭用,总算再次修复了前堂。度善寺香火兴旺是必然的,方圆几个村里,凡做佛事,以请到六和尚为荣。六和尚出去做佛事,经常要过渡口,每次都掏钱,艄公沈大从来不收。沈大说,我在河上渡人,你在庙里度人,都是摆渡的,免了。六和尚就哈哈笑了,算起来我们也是同行了。
  沈渡的人都知道,六和尚带出了一溜儿的徒子徒孙,度善寺庙小,容不下,学成后,六和尚赶他们走,有的去了名山大寺,有的去学院深造,再不济自己单干,替农村人家做做佛事,也算有了饭碗。六和尚带徒很苛刻,先要看他打坐的模样,相中的才留下,留下的得守规矩,清规戒律,一道一道的。虽如此,度善寺里小和尚是前脚出,后脚进,未曾间断,所以庙里几十年来都是住着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不知哪年起,和尚在沈渡成了热门行当,村西头的老杀猪匠沈二收拾不动猪了索性放下屠刀,披上袈裟,立地成佛了。人们闲谈时说,村里头和尚兴旺了,但真和尚还是六和尚一个,其他只算俗和尚。所以六和尚带出来的徒更吃香些,沾着师父的光呢。在沈渡一带,俗和尚好比艺人,丧仪上披挂珠袍,超度亡魂,谋个营生,袈裟一脱,娶妻生子,吃肉饮酒,百无禁忌。
  小和尚入门时,这一行正热。论年纪,小和尚也不算小,入门那年整二十。小和尚是沈渡本地的,叫沈凡,父母都是庄稼人,养了两头老母猪,日子紧巴巴的。沈凡高考落榜那年,爷叫他学和尚,讨个轻巧活计,不要靠种田养猪过日子,也算有个光鲜的职业。沈凡摇头,想考大学,结果第二年又落榜了。那个不再算作暑假的八月,爷眼一闭走了,跟沈凡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学个和尚也不坏。爷说得不错,近几年,村里年轻人三大去向,读书、当兵、做和尚。做和尚吃喝不愁,收入丰厚,还体面。
  爺的丧事上,沈凡他爸有幸请到了六和尚放焰口。在沈渡,放焰口是追荐逝者、超度亡灵的佛事,不论贫富,亡了人都得请和尚念夜经。那晚,沈凡陪爸守夜,听了一宿经,也学着六和尚的样儿打了坐,兴许这样可以让爷走得踏实。六和尚拿眼看打坐的沈凡,老眼放出了光。沈凡听着经,顺便被超度了,拿眼看六和尚,越看越慈祥,第二天清早,啥也不说就跟六和尚走了。他爸沈学根心里也踏实了,儿子遂了老人的愿。村里老小见了沈凡,也不喊名儿了,喊他小和尚,就像喊六和尚之前的徒弟一样。
  小和尚上学时书没念好,念经却极有悟性。六和尚满心欢喜,嘴上却不言语。进了庙,那就得守庙里的规矩,庙是六和尚修的,规矩也是六和尚定的。小和尚实诚、喜静,六和尚说啥他做啥,六和尚说啥不能做,他就不做也不去想。处得久了,六和尚就越发喜欢得紧。
  六和尚有几回想问他,但欲问又止,那晚还是按捺不住问了:“你想不想做个真和尚?”
  小和尚点头,又挠挠光头:“我还不是真和尚吗?”
  六和尚笑而不答。
  小和尚看到六和尚头顶六个戒疤,灯下隐隐泛光,就知道自己道行还浅。
  小和尚在庙里把几卷黄巴巴的经书唱得滚瓜烂熟了,六和尚就带着他出去放焰口。刚开始,小和尚有点开不了口,同道前辈、主家亲朋,还有等待超度的亡灵,一屋子生人面前,忘词儿了,不像在庙里,自己念了自己听,优哉游哉。小和尚就体会到滥竽充数的真谛,不知道当年南郭先生是否如自己这般心慌。六和尚分钱时,照的老规矩,把他算作半个份儿,小和尚反倒踏实了。小和尚想,如果能把亡灵超度上天,自己也就出了半份儿的力气。小和尚挣钱了,念经更用心了,坐得毕恭毕敬,放焰口要念上整晚的经,还是会觉得腰酸。于是,小和尚就越发敬佩起一个人,不是师父,师父是有几十年坐功的,不好比,而是小林。小林无疑是个俗和尚,比小和尚大两岁,经常和六和尚搭班。小林人活泼,可念经不含糊,能坐半天扭也不扭,小和尚闲暇时与他讨教,他微微一笑说:“功到自然成。”小和尚把小林看得高深莫测。
  论坐功,小和尚已经相当了得,小和尚打坐,自然而然,佛性自现。六和尚形容说,这是天性。打第一眼见到小和尚打坐的模样,六和尚就看出他与佛有缘,做和尚的不等于有佛缘,有佛缘的不一定非要当和尚。小和尚跟六和尚走的时候,六和尚觉得佛给他压了一份担子。   六和尚对小和尚是花了心思的,与当年塑佛一样,可是,六和尚的心却越来越沉重了。夏夜乘凉,小和尚给他续茶,他端着杯子看着败了色的茶,足足愣了半个小时。小和尚见师父沉思,也不打扰,摇着蒲扇给他驱蚊。
  六和尚突然说:“这杯茶,这一开喝完了,茶叶就该倒掉啦。”
  “我可以再给你泡一杯。”
  六和尚摇摇头说:“人就如这茶,好的差的,红的绿的,终归是一杯寡水。”
  小和尚极少听师父发这样的感叹,顺口说:“无色才是本色。”
  六和尚长叹一声,竟然垂下两行老泪,泪映着微弱的月光,让小和尚瞅见了。
  小和尚就慌了神儿。
  六和尚轻轻摇头:“我这辈子,什么都看得淡了,就如这茶,可偏偏遇见了你,我怎么好呢?我佛慈悲啊!”
  “是我不上心,师父就怪我吧,不要自己难过了。”
  “我一生带徒几十个,各奔东西,在我门里守清规,出了我门随各人,没有一个留在身边的,我也毫无牵挂,可我偏放不下你啊!”六和尚小啜一口淡茶,“这么好的苗儿……佛祖啊,你能指点我吗?”
  “师父是想赶我走吗?”
  六和尚摇头:“如果在这度善寺里守一辈子清规,你可守得?”
  “与佛相伴,乐在其中。”
  “你的家人让你做了和尚,是为你谋个活计,才不是让你真出家,这是肯定的。”
  “我愿每天看着佛,看着佛我的心很静。”
  “先征得父母的同意再说吧。”
  小和尚真回家和父母说了,被他爸沈学根一耳光扇得半边脸麻了整晚。
  六和尚没有问结果,不须问,他依旧带着小和尚去给亡人做佛事,做佛事能赚钱。六和尚出门都是自己走路,小和尚就跟着。渐渐地,六和尚腿脚走不远了,只能在老庙附近转悠,佛事就受到限制。小和尚就买了自行车,载着师父出门。再后来,六和尚车也坐不稳了,小和尚就自己出去搭班了。
  乡野间的俗和尚们各有各的圈子,圈子越大,生意越多,财路越广。一般人家遇上丧事或者祭日要放焰口,搭个班至少也得七个和尚,但只需找得一个牵头的,做事那天包管到齐。主家找得最多的自然是六和尚,兴许高僧超度,往生极乐的机率大些。六和尚有个讲究,饭桌上不带荤腥,不沾烟酒,这也是受人敬重的原因之一。其他的和尚都表面乐颠颠地跟着受着,摆出出家人的姿态,毕竟挣钱比吃喝重要。一些好抽烟的俗和尚,主家发了烟来,夹在耳后,闲暇拿到鼻前长长一嗅,决计不敢在六和尚眼前点上。虽然六和尚没说戒烟,但六和尚闻了烟会咳嗽,大家自觉得很。六和尚不出来念经了,其他和尚饭桌上也翻身解放了。小和尚出来,依旧守着师父的规矩,叫一桌的和尚跟自己一起吃素,显然不够资历。于是,小和尚就干扒白饭,最后如果端上一盆青菜豆腐汤,小和尚赶紧盛两勺,慢了兴许吃不成,一起搭伙的老癞头最爱耍人,有时会往汤里丢一块红烧肉,寻小和尚开心。
  六和尚带出来的徒弟都知道师父有个宏大的心愿,就是恢复度善寺的原貌,这也是六和尚放焰口挣钱的原因。六和尚说过,度善寺是明代留下的老寺,一代一代传下来,不能在他手上败了。六和尚有时会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在昏黄的灯光下仔仔细细端详半天,纸上是六和尚年轻时依着度善寺的原样亲手绘的草图。小和尚有时也凑过来瞅瞅,原先的度善寺虽然不算大,但一应俱全,是一座完整的寺院,六和尚从小生长的地方。小和尚知道师父的心愿越来越迫切了,他经常会注意到师父夜里起身,从柜子里拖出一只箱子,打开锁,数两遍,一扎一扎的,有的是已经淘汰的老钱,泛着淡淡霉味。六和尚一直过着清苦的日子,就这一个心愿,可惜积攒的钱跟不上物价的上涨,如今挣不动钱了,他自言自语说:“只怕心愿要带进黄土喽。”
  二
  庙里的早课一般在黎明时分,跃动的烛火和缭绕的青烟里,两个和尚,一尊泥佛。有一次,小和尚木鱼敲着敲着就走了声,六和尚的木鱼就停了下来。小和尚望着佛像,似有一脸的苦楚。
  “师父,你让我做个真和尚吧。”
  “那样的话,你对不起父母。”
  “可是现在我对不起佛。他天天那样慈悲地看着我,我心里愧疚。”
  六和尚抬头看看泥佛,佛双目低垂,嘴角含笑,怜悯众生之态。
  泥佛前的香一截一截矮下去,早晨的阳光一寸一寸挪进门框里,六和尚的眼睛越来越含混了。
  六和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直到钱乡长来上香,六和尚借机收起了心思。一般这个时候,钱乡长都会来上一炷香。这段时间,钱乡长负责在白马河上造大桥,大桥将取代渡口,成为沈渡通往乡里的捷径。钱乡长每天必到工地,到工地前必先到度善寺上香,为工程祈福。六和尚为有这样的好乡长而欣慰,钱乡长丢香钱,六和尚说:“一炷香足矣。”钱乡长有时咧嘴一笑,硬是塞些钱表示诚意。
  自从那次小和尚向爸妈开口提了出家的事,沈学根心里越来越毛躁了,合计着赶紧托人给儿子相个媳妇。二伯母就好心好意地上门来说,她的表侄女娟儿正般配,娟儿在纺织厂上班。沈学根约了日子,乐颠颠到老庙里喊儿子回家。小和尚不情愿,六和尚就驱他回,六和尚早看到会有这一天,该来的终究会来。
  相亲就约在小和尚的家,小和尚家四间瓦房,收拾得清清爽爽。所谓相亲,就是坐了一桌,喝喝茶,如果男方合意了,到了饭时会留饭,女孩愿意了,就羞答答地留下来。娟儿没有在小和尚家吃饭,因为直到娟儿走,小和尚也没抬眼看一下。娟儿走时嘀咕,家里就这破条件还牛啥?好的人家多了去了。小和尚不是没看上她,而是没看,喝茶的工夫垂着眼默念了十来遍《心经》。
  小和尚的爸妈着急了,村里村外,田间地头,遇到熟识的便托人说亲。又接连相了五六次,小和尚有了经验,每次都听话地回来参与。最后一次相的姑娘叫韩妃,西边韩港村的,大学毕业,人长什么模样儿?反正小和尚媽见了,递茶的手都哆嗦,生怕伺候不周全。小和尚一贯地没瞅一眼,照例念经。韩妃倒是瞥了一眼小和尚,一瞥之后,埋头抿嘴,临出门的时候憋不住笑喷了,说:“没想到相亲也挺好玩。”   村里早就传开了,说小和尚怕是要做真和尚了,也有人含蓄地说小和尚可能某方面功能没发育开,自然就没人再帮助介绍了。小和尚爸妈气得脸也灰了,小和尚就说:“你们不要操心,我会孝敬你们的。可我现在一心做个和尚,如果勉强答应了,不是叫我害了人家姑娘吗?”
  后来爸妈就去求六和尚,叫把小和尚赶出庙门。小和尚抢着说:“那我就去远处的庙。”小和尚爸妈就默默吸着鼻子,小和尚也把脸撇到一边,六和尚一声长叹,双手合十念道:“我佛慈悲!”
  爸妈百思不得其解,唯恐儿子中了魔障,就请了香去庙里求佛。爸妈跪在泥佛像前磕了头站起来,相视苦笑,笑出了泪,儿子明明信的佛,现在求佛让儿子不要再信他,笑掉下巴。爸妈就渐渐看淡了,不再拦着儿子。
  一般人出家做和尚总有个由头,沈凡想出家,不为挣钱,度善寺不是来钱的地方;不为失恋,沈凡压根没有谈过恋爱;不为挫折,高考失意算不上人生悲剧。他只为佛,度善寺里的泥佛。六和尚觉得他们师徒心灵上有一些东西是相通的,六和尚出家起初是为了不至饿死,后来悟到了佛,沈凡却是天性,来得更纯粹。六和尚给小和尚起了个法号,叫明凡。他告诉明凡,早些年想留个好娃在庙里,传香火,后来不指望了,现在日子好了,谁不想好好过?既然你想留下,就不仅仅是念念经那么简单,重要的是修行。剃度的事,以后再说。六和尚说得很严肃。明凡记下了。六和尚说,我们度善寺,度世人脱苦,引世人向善。明凡注视着那尊泥佛,越看越觉着佛的慈悲。
  庙不在大,有佛则灵。度善寺的神奇早在村里村外传开了。说沈渡有个小老板,在外面做工程,这些年风生水起,他总结了成功的原因,重要一条便是佛祖保佑,老庙的佛,每年正月初五他在度善寺烧头香。又有村里沈老三家那口,平常神叨叨惯了,说儿子高考前在老庙烧了香,考分呼啦一下蹿上了本科线。更有平时不敬鬼神的陈家老头,得了癌,听人劝到度善寺里烧了香后,奇迹般精神起来了。如此等等,玄之又玄。關于佛祖保佑这事,乡里乡外的人宁信其有,口口相传,度善寺的佛就越发神通广大了。县里大大小小的寺庙三十多座,除了县城里的千年古寺,就数度善寺香火最旺。原先只有初一十五才在庙中一毛一毛地数香钱的六和尚现在天天数得不亦乐乎,六和尚数着碎钱就像数着一块一块的砖。明凡做了佛事回来,六和尚总叫他复核一遍,生怕数错不好向佛祖交代。
  村里人都知道明凡是铁了心要做和尚的,遇着明凡,有的问:“小和尚,你四大皆空了,还挣钱做啥用?”
  “跟师父一起完成心愿。”明凡笑着说。
  有天下午,庙里来了一位香客。香客戴着黑边框的眼镜,一脸斯文气,拜佛时却眉宇凝重:“听说贵寺的佛很灵。”
  “心诚则灵,”六和尚说,“每一处的佛都一样。”
  “做了错事,佛也保佑?”
  “我佛慈悲,回头即是岸。”
  香客沉思良久,眉宇忽然舒展了。掏出两张百元钞票,往功德箱子塞去。
  六和尚拦住说:“我家的佛是泥佛,不金贵,施主丢个硬币表示个心意就行了。”
  香客在身上掏摸了半天,没有硬币,一脸尴尬。
  六和尚说:“有心的话下次再来吧。”
  没过多久,香客果然又来了,拜了佛,即与六和尚谈天。香客姓赵,六和尚叫他赵先生。赵先生拉着六和尚的衣袖说:“大师,是你点醒了我啊。”
  六和尚摇头:“是我佛慈悲。”
  赵先生说:“我不信佛。”
  六和尚微笑着。
  赵先生笑说:“回头即是岸,多么简单的道理,人有时就是犯迷糊,看不透。”
  后来,赵先生经常光顾度善寺,或隔一周,或隔一月,不拜佛,只与六和尚谈天,累了,就到后面银杏林里转悠。赵先生说:“这里世外桃源一般,可以隔断人间一切烦心事。”
  三
  一天早课后,明凡准备出去做佛事。一对母女踏进了度善寺,提着香和水果。“这不是沈学根家的小凡吗?”母亲模样的人惊讶地说。
  明凡将两人稍看一眼,并不认识,又埋下头。
  “我是韩妃的妈妈,”她指着一旁的年轻女子说,“这是我家韩妃呀,还在你家相过亲呢,就忘了呀?”
  明凡一阵脸红说:“阿弥陀佛。”相亲几次,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记任何人的名字。
  她们是来祈福的,韩妃的爸躺在县城的医院,头里的老病这一次发作得凶猛了些。
  母女拜佛的时候,明凡平心静气地念了一段经。
  让明凡遗憾的是,他的经和度善寺的佛终究没有保住韩妃爸的命。祈福后的四十来天,小林和尚请了明凡一同去搭伙,是给韩妃爸放焰口的。明凡看到灵堂里韩妃哭得如同杏子的眼窝,想到爷爷过世时的情景。现在,明凡已经看得淡了,几乎每天都给亡灵超度,唯有心如止水地念好经才能让亡者安息,所以明凡念经时有种与众不同的气度。
  哭得有气无力的韩妃开始真的感觉到悲痛了,哭的时候悲痛随眼泪流出,哭定了悲痛渐渐回潮,一浪浪袭来。悲痛是因为思念爸,悲痛是因为爸说不在就真不在了,悲痛是因为爸说的话从没真正放在心上。爸做花木,所以韩妃读了林业大学。大学里,韩妃恋爱了,是外地的一个小伙,说好毕业了一起去南方的。毕业后,韩妃因为爸的头里长了瘤,回来了,男朋友一人去了南方读研。爸劝她断了,在本地重挑个好的。韩妃偏不,她已经守了两年多,他就快研究生毕业了,但看到爸的状况,她想给爸一点安慰,于是开始三心二意地相亲,竟然相到了和尚,她偷偷在电话里与男朋友分享这个笑料,两人电话里笑得喘不过气来。相亲那阵儿,爸似乎就预感时日无多,爸急切地想看到女儿成家,但从不逼迫,尤其最后一次发病以来,爸有时自言自语:“我家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嫁不出去呢?”
  韩妃游移而空洞的目光与听不清晰的经文满屋子飘荡着。当韩妃空洞的目光触到众多在烛光里发亮的脑壳中的一个,她的心似乎颤了一下,这个光头在众光头中似乎更亮一些。她注视着这个光头,庄严中透着慈悲与宁静,一丝不苟地念着经,似能叫人相信他真会把逝者引向极乐。   明凡念经时,似与外界隔绝。韩妃心无旁骛地看着,越看越宁静了。串串纸钱在青烟里飞往另一个世界。
  了却爸的后事不久,男朋友来电话了,韩妃权且收起悲痛的思绪,强装出一种快乐的声音,她不想把痛苦传递给心爱的人,她没有把爸去世的事告诉他。可是痛苦却如针一样从电话里扎出来,扎在耳朵里,扎在脸上,男朋友轻描淡写地提出了分手。理由很多很充分,异地、阻隔、你爸的病会不会遗传……最后他鼓足勇气说:我和学妹已经在一起了。韩妃努力地笑了笑:“这我就放心了,我怕伤害你没有跟你说,我在老家订婚了。”韩妃觉得自己特傻,明明他伤了你,还要不让他心中有愧。
  韩妃没有哭,她笑着,或许痛苦与痛苦的叠加等于麻木。韩妃突然头很痛,痛得欲裂。聪明的韩妃很快找到一种极具创意的精神疗伤之法。清早,她骑着自行车赶往五里外沈渡的度善寺,替老爸在佛前上炷香,听一段佛经,六和尚与明凡的老少合奏曲,细听起来比流行音乐还好听,够酷。第一次完全是个巧合,韩妃恍惚间路过,想给爸上炷香,就闯进去了,后来成了习惯。韩妃就感觉头不再那么痛了。有时他们早课完了,韩妃不过瘾,就要求明凡单独来一首,明凡的声线挺好,干净。念经是好事,明凡毫不犹豫。韩妃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骑车锻炼身体,听经净化心灵,两全其美。当然村里各式各样的传言是阻止不了的,农村向来具备谣言滋长的沃土,比长庄稼的土壤肥许多。有说韩妃要出家做女和尚,有说韩妃跟和尚不干净,有传得最开的版本说韩妃疯了,和她爸一样头里有病。
  韩妃妈就急了,她刚失去丈夫,不可以再失去女儿,她决定带女儿去县城看医生。韩妃一笑:“妈,我好得很,别人爱说随他便,我就不信谣言会把我说疯。”韩妃白天多数在地里,料理爸留下的花木。
  四
  六和尚的宏愿越来越接近了。
  那一天,风轻云淡,沈大的渡船载着两个和尚进入沈渡的地头,撑船的竹篙拍亂了白马河上鸭群的队形。在破旧的渡船上,一个和尚指着不远处的桥说:“你看,这桥眼看就通了,到时候,度善寺交通便捷,大有前途啊。”说话的和尚是六和尚带出的弟子之一,叫马建,他带了一位德才兼备的高僧回度善寺来了——他对六和尚的心愿念念不忘。
  六和尚很欣慰,亲自做了素宴款待多年不遇的弟子和弟子带来的福星。六和尚说:“马建啊,你能回来一趟,我很高兴,不过修庙的事就不劳驾你费心了,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这是我在佛前许下的愿,应由我自己来完成,与你不相干。”
  “好些年没听人叫我马建了,听师父一叫,还是觉得那么亲切。师父啊,我在寺里有了法号,叫‘了善’。这些年师父你老人家的心愿我一直铭记在心,替师父分忧,是弟子的责任,再说,把度善寺建好了,也是替家乡的父老乡亲造福啊。所以这次,我特意请了元觉大师回来,大师一心向佛,正好也有个宏愿,要用尽平生积蓄修缮寺庙,光大佛法。”马建出度善寺的时候,像其他所有师兄弟一样,六和尚没有给他起法号,他跟着叔去了南方的一座名寺,一晃十五年光景了。前些日子听他家中老娘说起,马建就要做上寺里的二当家了。
  六和尚用老花眼把元觉端详了一遍,看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方面阔耳,双目低垂,忽看到头顶隐约九点戒疤,心里一惊,“这和尚真是有些造化!”
  元觉未语先笑,诚恳地说:“能与大师一起了却心愿,正是我们几世修来的缘分,更是我佛之幸啊。”元觉朝六和尚亲手塑的泥佛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六和尚沉思了一晚。翌早,即与前来上香的钱乡长合计扩建的事,问政策允许不?钱乡长一沉思,说:“度善寺是座老庙,对乡里发展旅游业是好事,我想原则上应该没问题。至于程序上,我回去帮你再和有关领导碰个头儿,大师你放心,能为寺里做点事也算是功德,手续上的事我来跑。”六和尚长舒一口气,脸上褶起一朵笑容。
  六和尚嘱咐明凡带了那张皱巴巴的泛黄的草图,再次请村里的瓦匠头沈学富测算了一下。沈学富的老婆大梅信佛,常在庙里烧香,遇六和尚就说,这修庙的活儿给我家学富做,绝不赚佛祖的钱。沈学富看着这张测算了不知多少遍的草图,轻车熟路,很快就有了结果。六和尚瞅着几十万元的缺口,不好意思向元觉开口。元觉似他肚子里的虫儿,爽朗一笑:“钱不是问题。”又语重心长地对了善说:“了善师弟,修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钱咱不缺,可要操心的事还不少,可不能为了修庙累坏了你师父,他老人家年纪比咱俩加起来还大,你可要把重担挑起来呀。”了善深深地点头。
  修庙的事还真就转和开了。元觉先叫人运来两车砖头,一垛一垛地排在度善寺的门前,六和尚乐得聊胜于无的两颗牙也露了出来。六和尚赶紧抿嘴,念声“阿弥陀佛”,修行一辈子,连不喜不悲都忘了,罪过。
  既然修庙,原寺遗址上的银杏自然留不得了。了善说砍了正好置办物件,省了买木材。元觉说:“不可,银杏是灵木,砍不得,不如找个花木商来看看。”这话才出口,就有鼻子尖的花木老板从沈大的船上爬上了岸。老板姓高,望见十来亩郁郁葱葱的银杏,发现了新大陆,眼都直了,沈渡竟还有这么个宝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银杏是六和尚年轻时撒的白果,于今棵棵挺拔粗壮。高老板用恳求的口气:“都给了我吧,包你高价。”
  六和尚淡淡地说:“阿弥陀佛,我一棵也不卖。”大家都拗不过。后来,遗址上的几十棵银杏捐给乡里中学做了绿化。
  沈学富的包工队很快进了场,村子里以学富老婆大梅为首的众善男信女也自觉来打杂帮忙。元觉与六和尚商量说应该掐个吉日举行奠基仪式,以示庄严。六和尚嘱咐:“不宜过于铺张。”
  奠基那天,六和尚这样淡定的人也坐不住了,怀里像揣了只耗子。乡里乡外、企业老总、群众百姓,前脚踏着后脚,挤得度善寺人满为患。香钱少则几十,多则上千,了善和明凡负责登记,纸写光了,手写瘫了。乡里领导亲自到场致了辞。六和尚不安地问:“怎么搞成这样?”元觉微笑说:“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啊,没想到宝地的善男信女如此虔诚,真是我佛之幸啊。”六和尚摇头叹息。   奠基之后,恢复平静的度善寺香积如山,庙前庙后的杂草给踩出了一地青汁,人身上的油垢味与草味、香火味搅拌均匀,泼洒在空气之中弥久不散。了善和明凡直到天色将晚才把香钱合计清楚,竟有好几万元。六和尚再一次惊愕了。
  元觉抚慰六和尚:“我们绝不能辜负了众人的好意啊,把这笔善款投入预算,一定把咱度善寺建得更加宏伟壮观。”几个光头一致点着,憧憬着一座宏伟的宝刹拔地而起。元觉忽儿又皱起了眉:“马上开工了,人多眼杂的,这么多现金放在寺里可得当心啊。”“是啊,这的确是个问题。”了善说,“不如把钱存起来安全。”“这倒是个好主意,反正工程款以后才结,不如以大师的名义存了,添加建材的话要用时再取。我的银行卡是外地的,卡里的百十来万,取钱的手续费可不是小数目,正好一起去趟银行转账到大师名下,把钱合到一处,更方便。”六和尚同意了,把自己攒钱的木箱子也翻出来,叫一起存上。
  存钱是大家一起去的,明凡扛着六和尚裝钱的宝箱。大家准备走沈渡大桥,桥刚通了,透着一股新鲜劲儿,去乡里也方便,六和尚说走渡口,大家都从他。艄公沈大年近花甲,摆了一辈子渡,老天知道他到了享福的年纪,大桥就建成了。沈大仍像年轻人似的,动作轻巧,船平稳地在水面上剪出一道亮闪闪的口子,波光粼粼。六和尚坚持给钱,沈大习惯性地拒绝。六和尚说:“以后你就不要和我推啦,桥通了,你的生意就到头喽。”说着把钱硬塞进沈大的口袋。沈大呵呵地笑,“我也不指望赚什么钱,儿女们都过好了,他们叫我歇。我说我就这贱命,水上漂惯了,躺船上打盹也比床上睡着舒服。”
  在乡里唯一的银行里,头一次走进银行的六和尚抖和着手,接过由满箱钱币浓缩而成的崭新的、沉甸甸的银行卡和一小片儿满是数字的单据,数了又数的票子再也数不到了,心里似乎有些失落,但脑子里浮现出一座完整的、精致的寺庙,心里忽又开朗,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元觉接过六和尚的卡,拿出自己的卡,一并递给银行的小姑娘说:“麻烦把我卡里的整钱都转到这张卡上,几千块的零钱就算了。”
  沈学富的施工队进场了,一切井然有序,顺顺利利。元觉对六和尚说:“大师,如今一切安好,我心愿已经达成,我想暂时回去一趟,这边工程有了善和明凡打点,我也放心了。”六和尚挽留再三终是留不住,特意为他做了一席素宴以做饯别。元觉走的时候跪在六和尚亲手塑的泥佛前拜了三拜,对大家说:“这里也是我的归处啊,我会经常回来看看的,下次来的时候,这里一定香火兴旺了。”
  修庙本该轮不到六和尚操心的份儿了,可是谁想到呢?事儿就这样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砸在六和尚尚且硬朗的躯体上,砸得他一蹶不振。那天,六和尚叫了善和明凡同去银行取钱进材料,了善和明凡失魂落魄地从银行回来,一见六和尚就眼泪哗哗地落,谁都不敢先开口说发生了什么事。当了善经不住盘问嗫出“银行卡是空的”的时候,六和尚觉得自己的头“嗡”的一下空了。六和尚一屁股坐在地上,了善和明凡同时来搀扶,六和尚摆摆手,“坐地上头里就不晕得那么厉害。”寂静了半炷香的工夫,六和尚疑惑地盯着了善,“卡里真的没钱?”了善一个劲儿磕头,泥巴沾满了前额,哽咽说:“师父,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啊!”
  “我佛慈悲。”六和尚叹了一声,双目含混,他找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目前的心情。了善把额搁在地上不敢抬起,号啕大哭。
  明凡从屋里端出一碗茶,问师父:“师父,我们报案吧。”
  六和尚犹豫了片刻,点头了。就这样,派出所立了一起涉及四十多万元的诈骗案,多方查证后,得出“元觉”是个惯犯的结论,“元觉”现在哪里逍遥快活在进一步紧张的调查之中。
  热火朝天的修庙工程被浇了一盆凉水,歇火了。沈学富的施工队不声不响地撤了,碍于佛的面子,以及对佛祖无限景仰的老婆的面子,沈学富没有提工钱的事。度善寺的大雄宝殿像被天狗咬了一口,高矮过膝,参差不齐,荒凉而
  揪心。
  六和尚就这样病了,两天没有进食,明凡请村里赤脚医生挂了三天吊瓶才稍微回过元气,但他的脸依旧瘦而黑,像磨破的鞋底。
  了善给六和尚端饭。六和尚细声说:“这边都消停了,你还不回你的寺?”
  了善“扑通”跪下:“师父,就让我在你身边伺候你吧。”
  “这边有明凡,我一时半会儿还去不了西天,见不到佛祖。做你的二当家去吧,前途要紧啊。”
  了善瑟瑟地抖着身子,快四十岁的人了,像个胆怯的猫。了善说:“是我害了师父,是我害了度善寺,一切都是我的罪过,请求师父原谅我!”
  “你也是心里还念着师父,好心办坏事,我佛慈悲。”
  “我情愿受罚。”了善磕下头,“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度善寺。”
  六和尚勉强从床上抬起头,看着床下的了善。
  了善抬起头说:“师父,我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了善老老实实说了,他这些年在大寺里,受到住持的赏识和同门师兄弟的帮衬,本来有希望做上二当家的,哪知受了平常最要好的同乡忌妒,揭了他的短,说他在老家结婚生孩子,坏了寺规犯了戒。这么多年,他一直把自己的户口与老婆孩子分成两户以掩人耳目,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住持了解清楚事情,理所当然地将他扫地出门。在他无处安身的落魄时刻,正好那个“元觉”与他在山下相遇,开导他,替他谋划出路,两人相见恨晚,商谈一宿,合计出了回乡“创业”,振兴度善寺的宏伟大计,没想跌进圈套,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了善还说,元觉在奠基仪式之前写了一袋子请柬,请两个香客拿去发,告诉香客说发得越多,功德越大。
  六和尚抹一把泪,颤抖着说:“十几万的香钱打了水漂,伤透了善男信女的心啊!度善寺名誉扫地啊!”
  “我愿一生一世偿还我的罪过,为度善寺做牛做马。”
  六和尚将身体躺平说,“主要责任不在你,在我。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是我一时起了贪念迷了心窍啊,凡事有因必有果,报应只在早晚。”
  “师父,你不必自责,身体要紧。”了善低着眉说,“是我罪孽深重,是我玷污了佛祖。”了善一五一十地说了,说了入寺前用激光做了假戒疤;说了入寺后受不住寡淡,偷出寺门吃肉,如此等等,说到后来声细如发,头垂于地。   “如今你想怎样?”
  “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六和尚缓缓地说:“你既知回头,回头即是岸,去给佛祖上炷香吧。”
  后来,了善不再出去闯什么事业了,老老实实窝在家里,跟着家乡的俗和尚搭伙,走家串户做法事,心里踏实多了。挣的钱,一半交妻子,一半交寺里,六和尚坚决不收,他就攒着,反正把这一半做寺里的算,这辈子也还不清。
  五
  度善寺的佛似乎不再如从前那般灵了,香客稀稀拉拉。韩妃反倒成了常客,有时会带两块巧克力给六和尚。六和尚推不过她,就剥一块放进嘴巴,黑乎乎的新鲜玩意儿苦中带甜,甜
  到心。
  明凡照顾着六和尚,依旧跟着班子做法事挣钱,很用心,很拼命,为了师父的心愿。
  六和尚对他说:“师父不修庙了。”明凡睁大了眼睛。六和尚垂着目,说:“寺庙大又怎么样呢,有一尊佛就够了,有蒲团大的地儿念经就够了,有一人长的床睡就夠了。心无尘埃,才是清静。”明凡抬头看看这老庙,虽显破旧之色,但古朴而清幽,不由会心一笑,心里宽敞了,这不正是修行的上佳之地吗?明凡说要剃度做真和尚,六和尚就闭了眼睛。
  明凡一如既往地认真做法事,不为钱财,只为逝者安息。明凡出去做法事,有时赶巧与听完经回去的韩妃同道,两人并排骑着自行车。韩妃要与他比快,明凡一心一意地骑,“出家人,不和别人比。”
  “少来,还没剃度呢你。”韩妃说,“你要迟到啦,你要去的地儿还老远呢。”明凡就不由得定着头,蹬得快了。韩妃笑他被人一骗就上钩,“嗖”的一下窜上前,留下一路迷散的尘和清脆的笑,韩妃骑车很飘。
  有一天,和明凡经常搭伙的小林出事了,听说是在邻乡一个洗头房洗头被抓了。小林手里有业务呢,小林能耽误,业务可不能耽误,人家做法事都是定好日子的,雷打不动。大伙一致推荐明凡前去把小林手里的业务信息取回来,因为明凡干净,是庙里的,其他俗和尚哪个敢自投罗网?明凡就想不通,小林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还洗啥头啊?想不通归想不通,明凡还是踩着自行车去了。
  关着的小林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像个猴子,没有明凡想象中那样,垂头耷耳地静思己过。明凡说:“等家里凑了钱来不就好回去了,你猴急个啥?”
  “我坐不住了。”
  “在我们几个里面你打坐最好了,你怎么可能坐不住?”
  “你不知道,”小林耳语说,“我就是个坐不住的人,为了做法事的时候能坐住,我跟媳妇晚上一次、早上一次,折腾没力了才坐得踏实。这些天媳妇闹别扭了,不然我也不去洗头了。”
  “罪过,罪过!都出事了还不安生些?”明凡一阵耳热,原以为可以得到打坐的秘诀呢,原来如此不堪。
  明凡看了小林,径往做法事的主家去,搭伙的师父们正等着他。农村的小路高低不平,车骑着很颠,这也是六和尚后来不再坐明凡的车外出的原因之一,路上一个豁口保管他老骨头散架。
  在一处空旷地,明凡遇见了韩妃,不是那个捉弄人的韩妃,而是灰头土脸坐在路边的韩妃。明凡下了车,想去拉一把,忽又缩回手,念声“阿弥陀佛”。
  韩妃骂他:“阿你的头,还不拉我起来?做好事佛才会给你加分。”明凡用僧袍的袖搭在手上,将韩妃拉起来,问她:“你的车呢?”韩妃拍拍泥土,弯着腿,嘴往身后一努。明凡伸长脖子一看,车在渠里,幸好不是灌溉的节气,渠里旱着,明凡不由分说就下渠把车拽上来,“以后慢慢骑啊!”
  “不是快慢问题,一辆农用车冲过来,我没地方让了,只好下了渠,那缺德的停也不停,害得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腿也伤了,车也坏了,急得我……”韩妃眼圈里水汪汪的似要决堤。
  “好好好,不能哭!”明凡把车鼓捣鼓捣,能骑了,问,“你能骑吗?”话一出口就意识到多此一问。
  “你看我像能骑的样儿吗?”
  “那我送你回家。”明凡笑笑。
  “这还像句话!你说我一早才拜了佛,按理不该有这报应啊?不过还好,佛知道错了,派了和尚来救我。”
  “一切皆有命,哪有什么对和错。”明凡载着韩妃,一手扶着自己的车龙头,一手带着韩妃的车,慢悠悠、稳当当地骑着。韩妃突然冒出句:“我发现你念经时还是挺有型的,像唐僧。”明凡听得车龙头一歪,差点摔了。韩妃就笑了:“说错了,说你是唐僧,我岂不成了女妖精。”似乎腿已不那么疼了。明凡念着“阿弥陀佛”自顾专心骑车。
  沈渡大桥通车后,钱乡长仍会隔三岔五地到度善寺上香。钱乡长经常会把乡里的、县里的,甚至国家的大事和社会发展的状况带到这个闭塞的、没落的小寺庙。六和尚靠在床头,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这回却不对味儿了,六和尚是坐起直了身子听的。钱乡长说,省里规划了一条高速公路,就在度善寺西侧,南北贯穿沈渡,往县里的出口也规划在沈渡,这里就要发达了。
  钱乡长带来消息的时候,其实工程已经启动了,沿线的农户陆续开始拆迁了。
  钱乡长又说,为了建高速,得用土啊,那么多土哪儿来?
  六和尚瞪着眼睛,额头皱出个问号。
  县里规划了,取土坑就在这度善寺,乡里提了意见,说这寺是老庙,明代传下的,要保护,就这样,庙保住了,可庙后的银杏……等高速公路建成了,这庙后就是三百亩的人工湖!
  “听这意思,银杏就不能保住吗?”六和尚眼巴巴地问。
  钱乡长摇头,上面定的!
  六和尚缓缓平躺下身子,咳中带喘,良久才顺过气来:“政府的话,咱听。”
  六和尚叫明凡扶着他到银杏林里转转。六和尚想抱抱亲手栽的银杏,一棵一棵抱过去,抱不完。明凡就把师父背起,让师父一棵一棵摸过去,直摸到太阳落去,晚霞烧红了银杏叶。师父和徒弟都抹泪,师父教训徒弟,出家人不该有七情六欲。
  这十几亩银杏哪里去?师徒俩合计了一宿也没有主意。
  第二天一早,师徒俩的早课还没结束,花木商高老板再次光临度善寺,商人的嗅觉总是异常灵敏。他满面春风,容光焕发,似比前次来多了一股自信劲儿,从容地在泥佛前上了一炷香。高老板笑说:“大师,我收购银杏,是给园林做景观,树有好去处,我呢也糊个口,你就放一万个心。我的价你更要放心,三百块一棵,不赚佛祖的钱,我只做搬运工,我敢跪在佛祖前说这话。”   “我师父还没打算卖呢。”明凡说。
  高老板笑笑:“形势所迫嘛。小师父何必固执呢,何苦来哉?”他说得甚为得意,那一望银杏似已入了他的彀中一般。
  六和尚也笑笑:“该放下的迟早要放下,等取土取到这了,再移树也不迟。”
  “移树?”韩妃在庙前停了车,腿伤好后,她第一次来,看见高老板,她叫声高叔叔。高老板一愣,随即笑说:“啊哟,我的大学生侄女,现在该叫韩老板啦。你不会来和你穷叔抢生意吧?”高老板与韩妃的爸都是做花木的,算是同行,不同的是高老板以贩卖为主,韩妃爸以栽植为主,向来都是贩的比种的赚得多,动嘴的胜过动手的。
  其实韩妃并不知道怎么回事,既然说到生意,那肯定关于花木,花木与度善寺联系到一处,自然是那寺后十几亩银杏。韩妃笑说:“叔说笑话了,我哪有那个实力哟,我是来拜佛的。”“侄女你才入行,还挺懂规矩的嘛,将来财源滚滚啊。”高老板面笑心不笑地与六和尚他们告别,有内行在,多谈无益。
  明凡小声问韩妃:“他出了三百块一棵呢,一棵树能值三百?他是不是逗我们穷开心呢。”
  “什么?才三百,你没听错吧,庙后面这银杏至少得三千一棵!”韩妃叫起来,“你念经念多了,啥也不懂,人家来戳你的鳖脚呢。”
  “三千?”明凡惊得张大嘴巴,“这么多棵银杏岂不是够修座庙了。”明凡赶紧把这个喜讯告诉师父。韩妃看着这个雀跃的傻和尚,又好气又好笑。
  六和尚说:“修庙的心愿已经了了,那是修行中的一个劫,何必记挂呢。至于银杏,既然政府要用土,等钱乡长来,看看政府有没有好的安排。”
  后来钱乡长来了,六和尚问他,钱乡长沉思了良久,豁然开朗地说:“对了,有一个花木商姓高,人讲诚信,生意大,我们许多道路的绿化也是他做的。如果大师需要,我可以介绍他来看看。”
  六和尚充满期望的眼睛默默合上,没有吱声。
  过了两天,赵先生来看六和尚,带着水果。赵先生坐在六和尚床前。
  六和尚拍拍赵先生手背说:“到后面的银杏林里走走吧,趁它还在。”
  “怎么回事?”赵先生愕然。六和尚边说边叹,最后笑问:“你会不会笑话我,一把年纪,这也放不下那也放不下,枉做了一世和尚。”赵先生摇头,自言自语:“取土坑的选择是由乡里决定好的呀,到底怎么回事?”赵先生匆匆地走了,他没有去银杏林里转悠。
  又两天,钱乡长来了。六和尚以为银杏林的大限到了,闭目念着“阿弥陀佛”。“告诉你一个喜讯。”钱乡长说喜讯的时候脸上一点也不喜,反倒一板一眼的,官腔十足,“银杏林保下来了,我们经过多方争取,把情况再一次与县里沟通,终于得到领导的重要批示,把规划又做了小调整,取土坑北环银杏林,形成半包围。”
  “我佛慈悲啊!”六和尚从床上爬起,颤巍巍地走到泥佛前。
  六
  韩妃习惯了到庙里听经,起初是为了慰藉受伤的心,心好了,却依然乐此不疲地去。韩妃有一次问自己,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真的信了佛?还是喜欢听和尚念经?韩妃不安地问六和尚:“我真要信了佛怎么辦?会不会做尼姑?太恐怖了!”六和尚笑笑:“傻丫头,佛度有缘人,信是好事,信不一定非要从,若是信的人都剃度出了家,岂不是寺庙过剩,世间可就人丁不旺喽,我佛怜悯众生,度人向善,绝非要为祸人间啊。”韩妃释然,忽儿又问:“如果我到庙里来,不为敬佛,只图我自己安宁清静,佛祖他老人家岂不伤心?”六和尚淡然一笑:“佛怜悯众生,一心拔苦,不求回报,姑娘能替佛祖着想,真是良善之心啊。”韩妃羞得脸红,她没好意思再多问更幼稚的问题。韩妃有一个问题埋在心底,不敢问人,甚至不敢问自己,要是喜欢上了和尚怎么得了?韩妃腿伤了歇在家中那阵儿,腿不能动了脑子就动得多些。她一个人心情烦闷了就想念着庙里的经,似乎又觉得心里并不是真想听经,而是想看看那张清澈的、脱俗的脸,能让人心里产生踏实感的庄严且憨厚的脸。“呸呸呸!”韩妃镜子里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没出息的韩妃,怎么可以想和尚,无耻!”可是把脑子里的男人通通倒出来,近来相亲过的,过去崇拜过的,擦肩而过的,甚至那个曾经爱过痛过的,有谁不是佯装潇洒,俗不可耐,有几个及得上他的?韩妃急了,什么也不去想,在家里嗑瓜子,嗑得舌尖上火,满地凌乱的瓜子壳。“想就想了,怎么着?”腿一好,她又蹬起了自行车,风一样飘了。
  明凡出去做佛事,韩妃觉得自己应该配备一本记事本放在口袋里,时不时可以采撷“明凡大师”一路上的智慧妙语,一阵风可能吹来一个感悟,一场雨滴入心头溅起一朵佛花,一只狗和一只狗在野草里偷欢可以引发万物生长的微笑。当然不止这些,还有“明凡大师”一路上的善行,路中落了一两块砖,他会把砖移到路边;拴在路边吃草的羊被绳子缠住了,他会帮它把绳子理好;一位老人跌倒,他会赶紧去扶起。
  跟着跟着,韩妃嫌跟的路程太短,有的在她家反方向,她也跟去,跟下去老远。当然,一路上都是她逗他说话。明凡就觉得怪怪的,“你好像故意跟着我?”韩妃笑笑:“谁吃饱撑的,跟你?我这是赶巧,得出去联系花木上的业务。”“阿弥陀佛,这么说来也是缘分。”“那是,你可要好好珍惜,我们可都是在沈大伯的船上一起渡的,十年才能修得同船渡,你懂不懂?”明凡过河从不走沈渡大桥,一律坐沈大的渡船,给钱,这是六和尚的意思。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明凡一阵脸红,赶紧念起《心经》,他责怪自己脑子里水到渠成地浮出了“百年修得共枕眠”这下句。
  “明凡!”韩妃突然停下车叫他。明凡一愣,赶紧刹车。
  “我好像大概也许可能有点,有点……”韩妃支吾了一阵,闭上眼,用力冲出一句,“喜欢上你了。”大大咧咧的她突然脸红了。
  明凡惊慌失措,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了。
  “我这人吧也没有太高的人生目标,喜欢平静的生活,但我相信爱情,只求有一个我爱的人陪我一起变老,就知足了。”韩妃说这话的时候跟明凡认识的韩妃判若两人,明凡知道这是认真的韩妃,不是逗着玩的韩妃。   “我是个和尚。”明凡坦然,没有念“阿弥陀佛”。
  “除了六和尚,和你一起念经的和尚不都结了婚?你以前不也相亲过,还相过我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要做真和尚。”
  “我不管!我就要拉你下地狱。佛祖他老人家都说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一点都不听佛祖的话。”
  明凡笑而不语,他比韩妃小两岁,却显示出一副大哥般的理性,用沉默的脸庞表达他的“我不与你争辩,你也不用再执着了”的意思。
  “没关系,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不过你也别得意,说不定我现在喜欢着你,明天就喜欢上了别人,不睬你了,叫你一路上说话的人也没有,憋死你。”
  “那样最好。”
  明凡骑车,不再像从前慢条斯理了,他要摆脱韩妃的视线,为了她,也为自己,可是韩妃的速度从来就不慢于他,明凡骑得一身汗,骑不动了,韩妃依然跟得铁铁的。有路上遇见的人,总以为花和尚和花姑娘在嬉闹,有的会回过头或诧异或忌妒地目送一程,甚至叹声:“这世道!”明凡自己也笑了,自叹:“枉我念了这么久的经,我这是庸人自扰啊!”于是又恢复之前的速度。韩妃深以为得意,“看你折腾的,还不是跳不出我的手掌心!”
  明凡自过自的安静日子。有一天,他坐在佛前生出一个想法,考虑了几宿,他告诉了师父六和尚。六和尚说:“这是大好事,是百姓的福啊!自从修庙那事之后,善男信女对我们深感失望,我们香火难继啊。我们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弘扬佛法,彰显我们度善寺‘度世人向善’的法旨。”六和尚激动了一阵,又平静下来说:“这可是件大事,我一把老骨头怕帮不上什么大忙啦,我可以帮助你出主意。”明凡说:“师父,只要你同意了,我就有信心,具体的事我来做。”
  韩妃见这阵儿明凡忙得不亦乐乎的,就悄悄问六和尚。六和尚欢喜说:“明凡要做大事!九月初九是重阳节,明凡要拿出自己的积蓄做一个法会,为老人祈福,同时弘扬孝道,度人向善。”“搞活动?”韩妃不知道“法会”是什么意思,估计着和“搞活动”差不多。六和尚笑笑:“对我们小庙来说,这是件大事,要诵经、留老人吃一碗素面,我们不做排场,简简单单的,但这也够忙活了。”韩妃就不烦明凡了,偷偷地看着他,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
  九月初九那天,像往年这个时节一样,意料中的突然降温了。北风呼呼的,把后林的银杏叶扬到庙前,一片片的碎黄,如天女散花。庙前搭着布棚,彩幡哗啦啦飘着。对明凡来说,这是一场成功的法会。当然成功来自于善男信女的信仰,还有六和尚的指教和帮助。六和尚写了亲笔信给县里古寺的住持,请了十几个和尚来共襄盛举。那一刻,明凡专注于他的经,明凡坐在大庙来的和尚中间毫不逊色。善良的人们仰着头,期待着他们将高高在上的神灵请下凡间,福泽世人。当然,六和尚没有想到,了善也来了,跟着古寺的和尚一起来的,他已在古寺正式剃度出家了,他捐了回来后的一半工资,说这样踏实。了善离开之前,才详细与六和尚说了,在外面十几年,妻子养了汉子,自己也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想都收了心将就着好好过,结果发现合不起来,吵得不安生,离了。離了就真出了家,之前就想好的,自己有愧于佛,只有一生偿还。
  对老人们来说,这也是一场成功的法会。当然成功来自于明凡和众和尚虔诚的祷祝,来自于寒风中热气腾腾的素面,更来自于韩妃,这是明凡意料之外的。法会结束时,明凡满心惬意看着众人散去,一辆面包车却逆着人流呼啸而来,车上走下一个明凡熟悉得想躲的身影。“她想干什么?”明凡看着她。她打开面包车的侧门,吆喝一声:“老爷爷老奶奶们!每人一套保暖内衣,都有啦!这是度善寺送给大家的……”她给本该结束的法会补写了一段高潮。她把最后的一套留给了六和尚,亲自捧着送过去。六和尚坐在庙前的椅子上,颤巍巍地站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四年来,明凡从没见师父这样感动过。
  七
  度善寺的香火渐渐又有了起色,六和尚说,这一半是明凡的功劳,还有一半是韩妃的。六和尚与明凡合计着把沈学富修庙的工钱还上,虽说庙没修好,工钱不可少,已经欠了些日子了。天一天赛一天冷了,韩妃送给六和尚一条围巾,是在六和尚和明凡做完早课的时候。围巾是韩妃自己织的,黑色,角上用红线绣着一个秀气的“佛”字。六和尚看着香炉里腾起的青烟,微笑地拒绝:“老和尚我门儿都不出了,大半工夫躺在床上,围巾真是奢侈了。”“总不好叫我拿回家吧?”六和尚说:“那你就送给明凡吧,他经常出门,倒还用得着。”明凡不敢接,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韩妃笑说:“你师父叫你收你就收下吧。”明凡惶惑不安,六和尚摸着满是白发根子的脑门,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六和尚眼睛含混了心可明得很。“在佛祖面前正大光明的,不就一条围巾而已,又不代表什么,你心里真要有鬼的话可以不要哦。”明凡无奈地接了去。后来在路上,韩妃问他为什么不围她送的围巾,明凡说天不冷。韩妃就笑,“一定是怕吹脏了,舍不得围,哈哈。”明凡默然,怕解释一句又会招来更强烈的反击。
  韩妃却自黯然:“说不定哪天我就嫁人去了,再也不骑车跟你了。”韩妃接下爸的担子,花木很有起色,人长得没得说,还有文化,追她的,托人介绍想追她的年轻男孩蜜蜂似的扎了堆,她懒得瞧上一眼,但妈越来越逼得紧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知道追求的是一种错误,没有结果,但她一时不想放弃,她享受这种感觉。既然喜欢了就喜欢了呗,痛痛快快地去追,也许会有一天,疲了累了或者真的成熟了,需要停下歇会儿,就停下了,一切随心。
  “阿弥陀佛!如果那样,你就寻到自己的幸福了,何尝不是好事?”
  “坏和尚!”韩妃急了,“再也不睬你了。”
  明凡看着她埋头蹬车,远去的背影掠动路边干枯的蒲公英,心里一阵苦笑。明凡没行多远,那个远去的背影却又在前面等着他,离她越近,他越不能镇定,似有祸事等着他。
  “明凡我告诉你,我就是赖上你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做个清静和尚。你不答应,我就到你们庙里做尼姑去,反正现在外面都叫我疯丫头,我就疯给你看!”   “阿弥陀佛,我们庙只收和尚不收尼姑。”依明凡对韩妃一贯的了解,尼姑一说只是气话而已,因此绝不能自乱阵脚。
  “不收拉倒。我到你们庙隔壁自搭一间房,就叫‘度善庵’,天天在你眼前晃。”
  明凡看着她再一次远去的背影,心中明静,笑笑说:“阿弥陀佛!”
  第二天早晨,明凡还在做早课的时候,一个人靠在寺门上,挡住了透进来的晨光,庙里顿时暗了不少。跪在佛前的明凡回头看看,那人背着光,看不清脸,但从轮廓看,肯定是个光头。明凡习惯地念声“阿弥陀佛”,传递出的信息就是“你是谁?干什么的?”那人慢悠悠跨进来,嬉笑一声。明凡惊得木鱼槌子掉在地上,问:“你,你怎么真……”
  “拜你所赐呀,呵呵,看谁疯得过谁。”说话的是韩妃,她真的剪光了一头秀发。明凡没认出她,但从熟悉的笑语中听出了。明凡坐在蒲团上,闭着眼,两行泪顺着脸颊淌下,滴落在泥佛像前。
  庙里一下子很静,静得叫人发怵。韩妃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件疯事,大错特错的疯事。她理光头完全是从“做尼姑”这一自己说的玩笑话中受到的启发,一时兴起,觉得突破世俗从而时尚潮流,很酷,更主要是以此来逗一逗小和尚。韩妃装出平静的样子,一贯地点香敬佛,自叹说:“真倒霉,边看电视边吹头,电视剧太精彩了,把头发吹糊了,干脆心一横,剃了呗。”还补充一句,“想想怪可惜的,冲动了。”
  六和尚说:“我佛慈悲!”
  夜里,熄了灯。
  六和尚问明凡:“韩妃人怎样?”
  “挺好……”
  “我也一直都认为她是个好孩子,她对你很好啊?”
  “是。”
  “你可动过心?”
  “动过,就在今早。徒弟错了,请师父责罚。”
  “我一直很痛苦,为不为你剃度?享受人间幸福必会受尘俗之苦,脱离尘俗之苦必要牺牲享乐,清修以至极乐,这是你的劫,你还可以选择。”
  明凡沉默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明白了,谢谢师父。”
  明凡觉得自己心无挂碍了,就算韩妃非要与他同行,他不反对,随缘。明凡淡淡的,跟天气一样,让韩妃觉得有点冷。韩妃说头疼,估计是因为没有头发,冷风吹坏了头。明凡不掺杂半丝感情说:“你应该戴个帽子,最好是不要再跟着我,对你对我都好。”韩妃就无精打采地盯着他。
  寒冬说到就到了,却不影响明凡出去做法事,该出门就得出门,雷打不动,明凡就下决心动用了韩妃送的围巾,心无挂碍了,故而围巾仅是围巾而已。韩妃没有看到明凡围着她织的围巾,往后几天,明凡的路上没有遇见过韩妃的身影。他就琢磨着,是头痛没好,还是天冷了坚持不住,或者真的不睬人了,抑或嫁人了?起初明凡觉得路上少了什么,笑声或者温暖,渐渐地,习惯就好,出家人不正是需要这种清静吗?她终于放下了不正是一种解脱吗?没有韩妃,明凡轻松许多……
  八
  经过几个月的机械轰鸣,挖土机们在银杏林后刨出一个半圆形的大坑,大坑旁一条庞大的土龙蜿蜒南北,不见首尾,俨然形成了高速公路的坯子。大坑自白马河里引了水之后,乡里给大坑起了美麗的名字叫“月牙湾”。月牙湾上烟波荡漾,把积雪难消的银杏林连同度善寺隔得远离了凡尘,仙境一般。六和尚和明凡就在这仙境里晨钟暮鼓、自在逍遥了。
  可惜没两天工夫,乡里来了人,把度善寺后半拉子的大雄宝殿用蓝铁皮围上了,半拉子工程有碍观瞻,影响乡里招商引资。六和尚躺在庙里不知道外面世界瞬息万变,高速在建,有远见的客商纷纷前来投资,乡里也跟着飞速发展,大马路铺上了黑亮的柏油,乡里塔吊林立,机械轰鸣声中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月牙湾也很快成了全乡最抓人眼球的宝地,投资商一拨跟着一拨。
  如果年前达成月牙湾开发协议,开春就好动工,又一个轰动全县的大项目,乡政府主事的马乡长美滋滋地计划着来年的“开门红”。
  那天,有位南方来的大客商站在月牙湾的尖嘴上,举目望远。他的兴奋神经透过黑边框的眼镜捕捉到掩映在银杏林里那遮羞的蓝色。
  “那是什么?”
  “没什么,一座庙而已。”
  “寺庙?可以去看看吗?”没等犹豫的马乡长拟好拒绝词,客商说,“不如看看去,我信佛,遇庙烧香。”马乡长只好随着客商去了。
  客商拜了佛,前后走走,说:“地处月牙之南,宝地啊。”马乡长附和:“搞开发,必火!”客商看着半拉子的大雄宝殿,摇头长叹:“可惜,可惜啊。”马乡长抹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冷的。
  几天后,客商来了信儿,不出马乡长所料,他放弃了开发月牙湾北岸的计划。但让马乡长为之兴奋的是,客商要投资扩建度善寺,规划极其宏伟,真是东边不亮西边亮。
  乡里搞开发,六和尚没有阻挡,明凡也没有,建庙是善举,他们只求有一处安心念经的地方就行了。按照宏伟规划,六和尚建的前堂也要拆了向南扩,以达到整体风格统一。
  六和尚只提了一个请求,声音很微弱:“后面的大雄宝殿你们先建着,前堂等我归西了再拆,可以吗?不会耽误你们的。”入冬以来,六和尚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缩在狭小的床上气息奄奄,他似乎已经与佛沟通好了日子。大家都认为没有可以拒绝他的理由。
  钱乡长有些日子没来了,这位为乡里百姓操劳,于度善寺有恩的好乡长,六和尚很是想念。六和尚有时会在佛前上一炷香,替钱乡长上的。然而,六和尚塑的佛没有保佑这位好乡长,六和尚第一次听到坏消息,是在一个下雪的夜里,明凡做佛事回来讲给他听的,他不信,劝明凡要修口业,不可妄语。后来香客们也都如是说,六和尚无奈地叹着气:“怎么会呢?”钱乡长在修沈渡大桥上收了钱,做道路绿化工程也捞了不少好处,数额传说不一,反正到了一定程度。
  又是一个下雪天。
  清早,明凡推开寺门的时候,看到一望无际的白,白茫茫中一个突兀的黑点分外扎眼,黑点越来越大,是朝着度善寺来。明凡站立寺门口,静静地等待与迎接,他并不关心来的是谁,来者皆是香客。渐渐地,他看出是一位中年妇女,再近些,他辨出竟是韩妃的妈妈,她手上提着鼓鼓囊囊的一个袋子,无非是香或贡品之类的。明凡念声“阿弥陀佛”算作问候。   韩妃妈妈喘着气,无力地说:“小师父早!”
  明凡看着她,察觉到一丝异样。明凡认识的韩妃妈妈直率爽朗,向来人未见笑先到,韩妃的性格正是从她那里遗传下来的,今天却换了个人似的,面色憔悴,明凡就问:“婶婶怎么这么早?”
  “听老人讲,早晨的头炷香最灵。”韩妃妈妈说着,叹一声,“我家可怜的妃儿啊!”泪花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明凡心里就一咯噔,急问:“韩妃她有什么事?”
  “韩妃她……”韩妃妈妈还未说就泣不成声了。
  明凡被她哭得手足无措,掇条凳子让她先坐着,劝她不要急。
  韩妃妈妈似乎一下子想起眼前要做的大事,赶紧擦了泪,从袋子里拿出供品摆到佛前,给佛上香,口中认真地念着“求佛祖保佑”。佛如往常一样双目低垂,依然一脸慈悲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之态。
  “明凡。”卧在里屋的六和尚虚弱地喊着,“韩妃丫头怎么了?”他是被韩妃妈妈吵醒的,待听到厅堂里一切停当了才适时地问。
  明凡就和韩妃妈妈进了里屋,六和尚叫明凡给韩妃妈妈倒茶暖暖。
  韩妃妈妈说,韩妃病了,一个月前她说头痛,断断续续地痛,也不特别厉害,以为着凉了,可歇了三五天不见好,就到乡里医院看,医生给她开药,没用,又挂了吊瓶,二十来天还是不见好,叫转到县医院做检查。可这一查,医生说脑里长了瘤,建议上大城市去看。韩妃不肯去做手术,说良性的瘤命在钱没了,恶性的瘤命没了钱也没了,白折腾,爸做过手术就是最好的例证,还不如趁现在好好享受生活,安安静静的。
  韩妃妈妈哭诉着:“她爸刚走,妃儿要再有个好歹,叫我可怎么活啊!我家可怜的妃儿,老天怎么就忍心啊!”
  六和尚和明凡就劝慰韩妃妈妈,韩妃妈妈走后,忍了多时的六和尚与明凡也都泪流满面了,口中依然念叨着“佛祖保佑”。
  “师父,我去看看她。”
  “好。”
  那个白得一片虚无的早晨,明凡沿着韩妃妈妈的脚印边跑边滑,边滑边跑。雪跳入了他的胶鞋里,化成水,咕叽咕叽乱窜。看到掩盖在雪下的韩妃家的二層小楼,明凡停了脚步,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平静一下颠簸的心。明凡进屋时,看见韩妃正在看书,静静地坐在书桌旁。书桌上一杯茶,热气奢侈地飘散着。明凡没有叫她,他不忍刺破这静静的空气。他看着她,胡闹后长出的半寸短发顽强地竖着,姣好的面容上神情淡如书桌上的茶。
  “你来做什么?”韩妃没有抬头,目光仍旧落在书里。
  “看看你。”
  “你走吧,我已经不想再见到你了。”
  “没关系。”明凡放下和尚惯有的矜持,什么“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什么“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皆束之脑后。
  “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韩妃没有抬头,一滴泪落在书里。
  “那个活泼开朗的韩妃哪里去了?”
  “当她死了,你替她念段经吧。”
  “佛叫人看破生死,不是叫人消极等死,这么长时间的经你白听了?”
  韩妃却忽然一笑说:“我压根就没听经文,我只是听你们唱得好玩而已,听得心里舒服。”
  明凡愣了,莞然一笑。
  韩妃摇摇头说:“我现在想听听词,不能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听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好,我可以一句一句讲给你听。”
  韩妃合上书,呷一口茶。
  “不过……”明凡卖个关子,“我一天只讲一句,你得有耐心听我讲。”
  韩妃一把将书砸过去,“你敢戏弄我!告诉你师父去,让他不给你剃度。”
  “一天讲一句,怕一世也讲不完,我说了诳语,罪过罪过。你如果真要听,我一天讲一小时。”
  于是,明凡早课之后,都挤一小时给韩妃,明凡觉得自己不是在讲经,而是在做一件比讲经更重要的事情。韩妃开始接受保守治疗,医生说,疗程半年,半年没效果必须手术。韩妃说,再听半年的经,如果治疗有效果,继续听经栽花做生意过日子,要是没效果,云游做尼姑,现学现卖,经不算白学。
  九
  初春,度善寺的大雄宝殿一节一节拔高起来了,漫过前堂。前堂灰头土脸的砖瓦房就像一个穷小子坐在富人家的台阶上。越发瘦弱的六和尚躺在前堂里替自己数着日子,他为挨过一个寒冷的冬天而心满意足。明凡回来告诉他,高速公路出口的旁边竖起一块好大的广告牌,牌上是度善寺的效果图,宏伟壮观。图旁写了招聘启事,招收和尚,月薪三千元。六和尚笑笑。
  不两日,马乡长带着度善寺的投资者来到简陋的前堂,投资者先拜了佛,与六和尚谈心,谈到度善寺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的美好蓝图,谈到初期会招收二十位和尚,逐渐发展到一百多,谈到大当家聘请的是名寺的高僧,挂名撑门面,谈到二当家的人选问题,二当家要本地人,威望高声誉好的,负责寺里寺外,请六和尚推荐。投资者补充了一句,听说师父有位高徒叫明凡,在本地口碑很不错。
  六和尚老态龙钟,微笑着当一名优秀的听客,卧在床上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六和尚也听出来了,这是他身后之事。
  夜里,六和尚一宿合不上眼,直到黎明将至,他见明凡隐约醒了,问道:“明凡,让你做度善寺的二当家,你可愿意?”
  明凡躺在被窝里说:“庙里就我们俩,师父是大当家,我不就是二当家了?”
  “我说以后,等新庙里有了二十位和尚了。”
  “师父,我其实不想住新庙,小林、老癞头还有一起搭伙的好些人都报名进庙了。听说他们前两天一起去做了激光烫戒疤,九个点的。我宁愿和师父一起,住这老庙,心里清静。”
  “他们来了,而我死了,你怎么办?”
  “也许离开这里,到远处去。”
  “佛在心中,在哪里都是修行。”六和尚笑了,笑得很慈悲,慈悲得神似厅堂里他亲手塑的那尊泥佛,“我伴佛一生,到今日才算看得明白。僧又如何,俗又如何?看破才能放下,放下才得自在,自在便是随缘。明凡,你心中可有佛?”   “有!”
  “佛在心中,这就够了。”六和尚突然从床上撑起来,他已经有些天不曾亲自爬起来了,“师父时间不多了,但有个心愿,你可愿意帮我了了?”
  明凡赶紧起来,坐在师父床边扶着师父,安慰说:“师父不能说丧气话,师父的教诲我是一定听的。”
  “不能再拖下去了!”六和尚拉着明凡的手,面色慈祥,“我一直为要不要给你剃度而纠结,现在终于可以决定了。”
  “师父!”明凡激动得跪到地上,眼睛里满满的期待。
  六和尚叹道,“我们庙小,地方偏,所以我的见识也浅,就像井里的田鸡。我一直认为做和尚就应该守寺里的清规,像个修行者的样子,从前和尚都守着一样的戒律,大家互相勉励,共证佛果,其乐融融。有一天,庙里的和尚不再是和你一道修行的人了,那你一个人修行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你一心向佛,师父非常欢喜,你是唯一陪了我五年的徒儿。可师父不愿看到,真正修行的人自己活在痛苦之中,那还怎么去解救世人的苦难?佛已在你心中,在哪里都是修行。所以师父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你离开度善寺。”
  明凡跪在床前,泪流满面。
  天刚破晓,晨曦微露。六和尚叫明凡背着他出去看一看。六和尚仰视着宏伟的大雄宝殿,说了一句:“阔气多了,庙不再是从前的庙,佛依然是心中的佛。”六和尚伏在明凡的背上,静静地,看着太阳缓缓升起,大雄宝殿后面,那一片萧索的银杏渐渐镀上金光。
  那天早晨,六和尚叫明凡帮着他,认真地擦洗了身子,换上他以前重大日子才穿出来的袈裟,最后一次陪明凡一起做了早课,两个人一前一后坐于佛前。
  一辆黑色轿车急迫地停到寺门前,匆匆地走下来的是赵先生。赵先生说,夜里心烦意乱,睡不踏实,好久没来看看了,就趁上班前赶了来。六和尚笑说:“你来得正好,我这宝贝徒儿还没正式出家,可我决定送他出门。赵先生你是个有分量的人,正好帮着做个见证。”赵先生不明所以,六和尚又说:“这前堂等我一闭眼就动手吧,我知道大家都在等我,我不能耽误大家。后面那片银杏林,是我年轻时亲手栽的,我想留给明凡,应该没人好说什么吧……”赵先生定了神,明白这是六和尚在交代后事了,眼眶竟湿了。
  早上第一位来敬香的大梅,看到此景,慌张地奔回去告诉村里人。慢慢地,寺门被人群笼罩了,沈渡的,邻村的,还有不少邻乡的,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赵先生也被感动了,他不敢相信这么多的人都来送一个和尚,农村里一个土和尚,连法号都不为人知的土和尚。乡里的领导班子也都来了,因为有人说在这里看到了赵副县长。了善挤进来,默默地跪到六和尚身后,其他的弟子也陆续来了,一溜排着,直跪出寺门老远。一个短发的丫头从人缝里挤进来,眼里湿湿的。六和尚招手与她耳语:“不哭了,我已将小和尚逐出庙门了,他不是和尚了。”丫头竟哭出了声。
  六和尚抬头望一眼他亲手塑的泥佛,佛慈悲地微笑,六和尚亦慈悲一笑,头慢慢垂下去,垂下去……
  明凡托村里的纸扎匠照着六和尚珍藏一生的草图扎了一套完整的度善寺,一把火化给六和尚。明凡将六和尚的骨灰和六和尚塑的佛搬出来,寄放在村里的土地庙里。六和尚一砖一瓦堆砌出的前堂在推土机的怒吼声中轰然倒塌,瞬间便如几十年前那般的残垣断瓦,继而夷为平地,连一点念想也没留下。
  投资者再一次邀请了明凡。明凡说:“我不是和尚了,我现在叫沈凡。”“你一样可以再做和尚,你的修为还在,名声还在,这么好的条件可惜啦。”“佛在心中,我就不能借佛的名义挣钱。”
  后来,了善从县里古寺跳槽做了新度善寺的二当家。沈凡就特意与了善说,只希望等寺建成后,能给师父塑的佛像留个座儿。
  十
  明凡不做和尚又成了沈凡,最欢喜的莫过于他爸妈。沈学根喂猪时都咧着嘴,猪食从猪耳朵上甩进他嘴巴,他啧啧,甜的。
  有一半欢喜一半愁的是韩妃。沈凡不做和尚了经没忘,依旧给她讲,她听不入神了,有时会抹眼泪。沈凡还俗后暂时没去找活计,他常陪着韩妃一起待在田里侍弄花木,韩妃教他,他认真学。
  麦浪汹涌了田野,菜花黄遍了天下,家家门前的桃花红了,屋后柳枝芽青了,一切都醒来了。沈凡骑着车,载着韩妃出门吹风,享受春暖花开。有时他们会到白马河岸上掐枸杞头、摘野菊叶还有嫩嫩的青蒿,留着回去尝鲜,累了坐在青草上,抑或躺下,讲经、听经,看柳絮看鸟飞看太阳。清明时节,他们一起去看了六和尚,沈凡坐在六和尚的新坟旁念一段经。韩妃默默地看,泪又突然袭来,她问沈凡:“明年的清明会不会是我的?”
  有几天,韩妃下决心不睬沈凡了,她见不得他看着她绝情地离去。沈凡的自行车却执着地停在她家门前,等着。有一天,他不知怎么就琢磨出来的,用线在车后座沿上系了三只气球,粉红色,上面写着大大的“我”“爱”“你”。韩妃就哭了,埋进他怀里,笑了:“你师父真是有远见,赶你出了庙门,不然一定是个花和尚。”他载着她,气球在风里追逐,留下一串欢声笑语,以及路人惊羡的目光。气球的细线不小心绕在了路边的树枝上,扯断了。韩妃惊叫:“飞了,都飞了!”沈凡慌忙停下车,两人仰着头,看高高飞去的气球,一起向太阳打个响亮的喷嚏。韩妃笑说,为了这气球,我也得积极把头治好。
  沈渡的新寺庙建好了,处处光鲜气派,山门高悬“度善禅寺”的金字大匾,字是请佛学界著名书法家题的,俨然一座宏伟宝寺,庄严宝土。开光那天,热闹非凡,沈凡混在香客里把整个寺庙前后看了一回,新塑的佛像庄严大气,金光闪闪,座座满员,未曾看到师父塑的佛。了善为难地说,大当家没同意,本来已经吩咐人搬来了,大当家说这佛太土气,不调和,又叫搬回了土地庙。
  高速公路贯通南北,新寺庙香火很快就旺了,日日有佛事,常有外地富豪来一掷千金。后来,县里把这列入当地著名景点,旅游团的大巴日日从沈渡大桥上东来西往。原本聚集在县里古寺前的职业乞丐静悄悄地转移了近一半过来。村里的沈三家的那口子眼珠骨碌一转当上了神婆,也在寺前设了一个摊儿,财源滚滚的。马乡长高兴地说,度善寺成了乡里拉动经济发展的一大产业,还为乡里提供了不少就业岗位。
  有一个人是见不得度善寺兴旺的,他一辈子也不想回度善寺,却偏偏就去了。那天,一辆黑色的轿车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从高速上翻越护栏,呼啸而下,轰的一声落在度善寺的旁边。二当家了善亲自过去看了,一个血淋淋的光头从扭曲的车里挤出来,了善一眼认出了竟是“元觉”。乡里派出所赶来处理事故,顺便破获了连环诈骗案。“元觉”交代,他走高速去北京,无意看到了度善寺,心里就猛一咯噔,我把钱都卷走了这庙怎么还能盖得这么金碧辉煌?赶巧前面的大货车一个急刹,他往紧急停车道上急打了一把方向,车就飘了。
  沈凡再没去过寺里,逢上初一十五,只去土地庙里,替师父的泥佛撣尘,有时看着看着,就觉得佛像就像师父。
  渐渐地,村里人家求神问卜也多往土地庙去,谈论说,还是当地菩萨当地灵。
  土地庙前的那条小道就越发粗了。
  责任编辑 谷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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