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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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小宝踮起脚,视线竭力越过朱家亲属头顶,望向拱门深处十来米远的焚尸炉。
  朱红描金的棺材已滑进炉膛,前人棺木焚余的炭块在淡白灰烬中眨眼。司炉哑着嗓子喊一声:“告别!”
  炉门从上落下,将朱家孃孃与这世界隔开了。
  小宝低吟一声:“孃孃,再会!”话音未落,焚尸炉门向上回升,氧气涌进去,但见大火团从棺木四周腾起,地狱之火发出低沉轰鸣。一股灼热微尘,溅向观礼的活人……
  葛小宝没有眼泪。朱家孃孃享年九十五岁,活得太长太久。她这么一走,小宝心里才觉得一个时代终于落幕,自己可以在心理上完全成为中年男人了。
  大家从火化楼退出来,抹掉最后泪珠,深深呼吸室外空气。平凡的阳光,一下子明媚异常。朱家十一位姊妹兄弟今天全到齐了,他们的独生子女组成另一支青春勃发的队伍。
  葛小宝和不多几位老鄰居是先后赶到的。小宝挨过交通拥堵到达的时候,正赶上朱家小辈们往孃孃棺木里塞纸钱。她们拉开孃孃裹着的金红寿衣,小宝一眼看见了那双小脚!小脚安适地翘立在新布鞋里,如梦似幻。2015年啦,这,怕是上海最后一对三寸金莲!
  顺着墨绿松柏路,大家默默踱到告别大厅外的小花园。现在可以相视微笑了,有些人,彼此竟几十年未见!
  朱家兄弟洪亮和洪平代表家属向老邻居老朋友致谢。洪亮的肚子大得像一面鼓,洪平
  倒还清瘦老样子。
  “奔六十了,奔六十了!”两兄弟感叹着。他俩的九个姊妹,个个黑发上别着白绒花,面上刻画了岁月印痕,带着泪花向客人笑了:“长远未见了呀!”
  年近五十的葛小宝表情像个小囡,上去一个个喊“阿姨”“阿哥”。到了洪平面前,他递上一个牛皮纸包。洪平笑问是啥,打开一看,一本旧旧的集邮册。再翻开,他一愣,哆嗦了嘴唇。小宝讲:“小时候你送我的邮票。快四十年了,我看够了,还你啦!”
  两个巴掌一左一右打在小宝肩上。他一转头,先认出傻高个子阿六头,老得像只干瘪的长颈鹿,咧开嘴巴笑,还问:“晓静怎么不来?”边上一个五十来岁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有点认不出,小宝一只手拉住阿六头,叫一声“憨大阿六”,眼睛却看那神气大叔。
  那人不满地摇摇头,突然露出顽皮笑容,伸胳膊搂住小宝,脚下一个扫堂腿,轻轻易易将他撂倒下去。不过暗地里客气,膝馒头托牢小宝,不让他沾地。
  小宝哎哟一声,该来不来的眼泪此刻涌出来:“张伟,是你呀!”
  岁月的旋涡,立马逆时针飞转……

夏日


  一、 外国人来了
  八月头里,老清老早,阿爸浇过花,从楼顶大晒台下来,顺手逮只金龟子给葛小宝玩。姆妈找出根白色缝衣线,小宝接过线,当胸捏牢六脚乱挣的甲虫,另一只手灵巧地把线嵌进虫子颈甲和背甲间,打个死结。
  二楼十几户人家,老的小的,闹哄哄啜泡饭啃油条,酱味、油味、米汤气乱飞。小宝倒好,牵线玩虫,欣赏手底飞一只金绿色小直升机。
  金龟子发出沉重的升空颤音,拉出白弧,向窗外逃逸。葛小宝嘴角绽一丝嘲讽微笑,好比如来佛,斜睨手指间孙猴子。微笑僵牢,变尴尬拉屎面孔:他竟没捉牢线头!虫子慢慢消失在夏日红彤彤朝霞里。
  阿爸斜着单薄身子用力,从底楼水台拎一铅桶水上来。葛小宝哭丧脸,嘴唇都抖了:“阿爸,金屎虫逃走了!”他泪如泉涌,呜呜哭起来。
  阿爸和姆妈都吃一惊:多大一点事,值得这样伤心?小宝你不会睡糊涂了吧?
  这会儿各人家都开直房间门,大人小囡像准备出洞的蚂蚁,里外动不停,小宝也该去小学做早操啦。
  小宝闷头把书包藏到走廊里煤球炉子后头,书包带子曾这么烤焦过两次,他也不在乎。他这样处心积虑,只为出门时不要姆妈注意,拔脚一溜头,免听唠叨。姆妈呢,见小宝往外闪,伸手没捞住他胳膊,只好亮开嗓门,背后喊一声:“出去注意点!不要闹矛盾!”
  小宝就咬卵这句话!他没法不和别人闹矛盾,和别人闹矛盾是他家常饭!不闹矛盾,等于游泳不准湿头发,心里恼火十二分。姆妈每重复一遍警告,就加添他一点厌憎。
  就说那件事吧!
  楼里一二十个小囡一起玩“好人坏人”,上大晒台选司令。二十七室白脸的张伟说:“我当司令。”小囡都扭头看小宝。小宝对张伟说:“我不和别人闹矛盾。”
  张伟说:“蛮好!小宝同意我当司令。”
  小宝说:“我是说我不和别人闹矛盾!”
  “那就是不反对我当司令!”张伟把头转过去,向男女小囡颔首致意。
  葛小宝在他背后说:“烦死了!烦死了!”
  张伟转身过来,问小宝:“你啥意思?”
  小宝说:“拳头说话才算话!”
  张伟说:“野小鬼才用拳头。”话音未落,鼻头上重重挨一拳。
  小宝揉手背,张伟捂鼻子,呻吟说:“我是沙鼻子呀!”
  红得发黑的鼻血从他手指缝汩汩涌出,洒满地。
  张伟看看一手血,哇呀喊,扑上来,拳头上下直捶,要打小宝。小宝挤出一面孔烦,伸手卡张伟头颈,骑上他屁股,懒洋洋捶他肩膀;张伟长指甲掐小宝手背,朵朵小红花……
  张伟父母全是退伍军人,男俊女美。夫妻俩穿好旧军装,上门来。小宝阿爸哑口无言,开窗看云;小宝姆妈拿起晒被褥时拍拍打打的藤盘,往小宝屁股上乱戳。她委屈地低诉:“我每天拎他耳朵说三次:不许和别人闹矛盾!”
  张伟父母并不争吵,他们拉下好看的脸,听小宝爸妈怎么说。小宝爸说:“医药费多少?我负担。”小宝妈说:“鼻梁没歪吧?这么漂亮一个囡囡!我代表小宝道歉!”
  大家脸便圆回来,吐软话,正要散。小宝从阿爸屁股后头伸出脸,对准东张西望的张伟嗤笑一声:“你个娘娘腔!拳头不用用指甲。”他伸出涂满紫药水红药水的两只手背,问张伟爸妈:“我的医药费谁赔?”
  没等人家回答,小宝妈一巴掌拍小宝后头颈:“给我闭嘴!”   事情后面的发展才叫人害怕。
  张伟穿件改小的有红领章的军装,绿军帽上别个红五星,对晒台上那群小囡讲:“小宝请我当总司令,他是小的司令。我不在的时候他指挥。”小宝呼吸重了几重,一扭头下铁梯回家去了。
  门上有人在敲,他不开门,那人越敲越重。小宝打开门,张伟站在门口对他笑,一只国光红苹果递过来。小宝摇摇头,要关门。张伟右手把苹果交给左手,伸过来把住门框,不让小宝关门,要说话。小宝说:“把手拿开!”张伟摇摇头:“你听我说!”小宝觉得后脖子发烫,什么东西卡在他喉咙里,让他喘不过气。他吼了一声:“拿开手!”张伟愣一愣,笑容冷掉了,手还在门框上。小宝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有一个别人看不见的高大的黑影子跑进了身体,于是他猛地一抡胳膊,把门摔了过去。一声惨叫……
  小宝猛抽一口气,从回忆跑出来,他一把摘下江宁路边一朵红茑萝,五角星的红花仿佛是张伟军帽上的红星,又像是那只被门夹碎指甲的大拇指。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小宝自言自语。那是谁干的呢?总不见得告诉别人一个黑影子钻进自己身体,是影子干的?小宝千般为难,万种懊恼。自己绝不是把门摔到人家肉指甲上那种人!可千真万确,这事是自己做出来的!张伟绕着白纱布的手,活像个被车轮轧死的娃娃,让小宝发抖。
  “是巫婆干的!”小宝忽然对着火热闪闪的夏天太阳吐出冷冰冰的话来。
  这句话让他有一瞬间迷茫,一瞬间羞惭,一瞬间愧疚。可是,他马上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就是巫婆干的!”
  谁是巫婆?他不说!他喃喃背诵:“出去注意点!不要和别人闹矛盾!”
  这就是巫婆的咒语!
  小宝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他心里酸涩得不行,小小身子靠紧电线木杆,迈一步也不愿意了。
  为什么别人家姆妈总盼儿子打架赢、捡到钱?为什么她们肯为儿子出头,吵架就吵架,撕头发就撕头发?至少,她们决不会不给儿子面子!
  今天不想去学校上课了!不去,不去,不去!葛小宝决定先到南京西路口上海書店淘淘旧书,等阿爸姆妈出门上班,再溜回家。
  下午的太阳晒死瘌痢!葛小宝浸在大晒台阳光里,浑身臭汗。楼下梧桐树恰好靠着东边女儿墙,他捏一圈银色铅丝,上头套个硬塑料袋,伏上墙头,上半身钻进树冠。
  胆小的大黑蝉和吱吱叫的麻皮蝉一看见他小扁头就一哄而散,撞得树叶响;只有本地绿蝉还安安稳稳伏在枝杈上,修长透明的翅膀遮住有粉白荧光的绿肚皮,继续大合唱:“叶斯特拉,叶斯特拉,叶斯特拉……”
  小宝第一个听见树下传来尖叫:
  “外国人来啦!”
  隔壁弄堂里阿六头,光脚板嗒嗒嗒敲水泥马路,往东奔。一米九十的大身板看上去真像匹马……
  “快出来看外国人呀!”不晓得哪个弄堂女人痴笑了,她彻底喊醒了午睡的江宁路。噼里啪啦传来木框玻璃窗绽放的声音,武家姆妈的嘶哑喉咙在楼上问:“外国人到了啥地方?”
  葛小宝从373号门洞里蹿到江宁路上。啊,比几个月前有人游行那天还热闹!
  人多到像条条弄堂拥出黑蚂蚁。送冰的黄鱼车堵在人群里了,一人多长的半透明冰块冒着丝丝白气,顺车板滴滴答答往下化冰水。
  “外国人到底在啥地方?”大家面面相觑。
  葛小宝挤着挤着,停下了脚步。一股从没闻过的气息刺进鼻腔,他喉咙辣花花,像吞把薄荷叶子。小宝人跟鼻头走,奋力挤过很多屁股和腰肢,撞在一堵真正厚实紧密的人墙上。
  “金头发!蓝眼睛!连胡子也金的!”人墙那面,有个老太婆叹息着发一声感慨。
  外国人声音已近得落进了小宝耳蜗,那是一声呻吟:“揉!普力四!”
  一个男人凶他老婆:“你发啥骚?碰外国人臂膊想作死啊?”
  “哎呀!话哪能讲这么难听?”女人嗲了:“你看看他,一臂膊汗毛!我熬不牢,想摸一摸呀!”
  比吊车还高的阿六头挤了出来。小宝眼乌珠放光,一把拉住他:“阿六头,抱我上去看看,我把我那只第二狠的蟋蟀送你!”
  阿六头眨眨白多黑少的眼睛,伸出汗津津大手,插进小宝胳肢窝,一把举起来,一股汗酸臭扑进小宝鼻腔。
  小宝大喊:“憨大阿六头,举反啦!我面孔对着马路啦!”
  阿六头慢慢转个身,小宝猛看见一个金头发金胡子蓝眼睛的怪人。怪人苦着脸,抬着眼,背靠国棉八厂大铁门,向小宝伸出两只比冰砖还白的大手,像挡炸弹。
  小宝不晓得如何形容自己的惊奇,他看着外国人凹进去的眼窝和鲜红的嘴唇;外国人叫嚷起来,背紧紧贴牢棉纺厂锈迹斑斑的铁门。他把帆布背包抱在胸口,露出要哭的样子。
  “长相真怪!”人群笑了。外国人闭上眼,他脸上和手上落满蚂蟥般手指头,温柔地、轻轻地抚摸他。
  国棉八厂厂门打开了,一群工人身穿蓝棉布工服,拿着电喇叭:“友谊第一,友谊第一!不要围观外国朋友!”他们把吓瘫的外国人拖进工厂,用力推闲人,关厂门。
  葛小宝转动小金鱼眼,拔腿跑回家。他拉开爸爸百宝抽屉,拿了个红色小罐子,又奔出去。
  国棉八厂咖啡色的厂门紧紧关上了。
  小宝直接跑到阿六头面前:“阿六头,再抱我上去看一眼外国人!”
  阿六头无可奈何双手一摊:“厂门关了!”
  “你是阿木林脑子!”小宝骂道,“长这般高一副身坯,当猩猩呀?举我到厂门上头去!”
  阿六头暴出眼乌珠,刚要开骂,小宝堵住他嘴:“第一狠的蟋蟀你想不想要?”
  毫不客气踩在阿六头肩上,小宝攀到国棉八厂铁门上头。他拉紧横杠,把自己身体往里吊下去,一松手,跌在水门汀地上,坐了个扎实到尾骨的屁股蹲。好不容易挣扎起,一瘸一拐跑向办公楼。
  工人闹哄哄挤在走廊里,一边说笑,一边喝冷饮水。小宝从广玉兰树枝下钻过去,透过会议室窗户朝里看,一看看到了白得像剥皮香蕉的那家伙。   那家伙面对窗户,正喝国棉八厂自制的冰冻酸梅汤;厂长和书记不懂外国话,憨头憨脑看着他笑。外国人喝喝酸梅汤,看看手表。
  “小张爷叔!”小宝喊厂长。
  厂长和书记一齐转过头:“咦?你怎么混进来的?”
  “我翻厂门摔断腿了,我现在痛煞了!”小宝在窗外眼泪汪汪,黝黑皮肤上又是汗又是锈红。
  “真的?”书记比厂长更紧张。
  “我想看看外国人!摔断腿也不怪你们!”小宝说,“把我拉进窗户吧!”
  小张厂长笑了,大手抓住了小宝汗背心。
  外国人向小宝微笑了一下,他的淡眉毛滑稽地动了动。现在小宝看清他眼乌珠是灰蓝色,蓝得像大前门香烟壳子,像马路上跑的三轮乌龟车,像上海弄堂里秋天的黎明。小宝伸出手去。
  “这是啥么事?不可以给外国人东西!”书记警惕地说。小宝打开小红罐子,涂清凉油在书记手背上,书记笑了:“你白相外国人呀!”
  小宝将罐子在大桌子台面上推出去,一缕红,滑到外国人金毛大手前。外国人嗅嗅清凉油的刺激气味,咕哝一句外国话。
  小宝指指自己太阳穴,外国人伸出长手指,挖了点清凉油,涂在兩边脑门上。
  只呆了一呆,他哇呀跳起来,蓝眼珠左右对撞。
  门外传来小汽车声音,干部来汇报讲民警已控制了马路,可以让美国朋友出去了。美国人弄懂大家意思,站起来跟厂长书记握手。小宝把红罐子清凉油塞进他手里,他就和小宝也握握手,说:“三颗屎。”
  小张厂长摸摸小宝头,问他:“腿没事吧?
  要不要通知你阿爸,带你去静中心看医生?”
  小宝摇摇头,讲:“现在不痛了。外国人住啥地方?”
  小张厂长笑笑:“金门大饭店。”
  犹豫了一犹豫,厂长将手里一本画册递给小宝:“看你跌痛,外国人给的这本书就送你吧!”
  小宝嗯一声,接过画册,眼睛望向南京西路。老外的金头发像毒太阳在眼睛里烤出来的一粒金星,已飘到美琪大戏院门口了……
  二、 批斗大小爷叔
  葛小宝回进373号门洞。二楼18室的初中生凯凯逛过来,厚肩架撞小宝:“哎,打刮片去伐?”
  他从短裤袋袋摸出两只道林纸做的小刮片,油光水滑,四只角刷挺:“有本事,你来赢去!”
  眼角一花,他看见小宝手里美国人送的画册:“哎哟,这纸头好的!有毛孔的嘛!比我的道林纸还漂亮!我帮你扯几页下来,做个大刮片?”
  “只晓得刮片刮片,你出息有没有?”小宝推开凯凯汗湿漉漉的手,跳上木楼梯,朝自己屋里跑。他家是二楼13室,在西廊南边尽头。
  这幢曾经漂亮过的带花园老房子现在乱得像个庙会!二楼大大小小分隔出十五六个房间,分配给十五六家人家来住。什么系统分来的人都有,教育局分来老师,公安局分来小警察,医院分来夜班医师,工业二局分来厂干部,也有不晓得啥路数来的无业者,不是从前资本家屋里小开,就是谁谁谁留下带不走的小老婆……
  房东朱家被请到楼下潮湿的后厢房去住了。小宝听阿爸讲,红卫兵开来几辆小卡车,把朱家的红木家具、老画、古玩,还有金珠宝贝什么的都抄了去,只给一张手写抄没单,算留个纪念。在公共租界曾小有名气的“朱家小花园”现在编起竹篱笆,涂上柏油,加个铁皮大顶,成了仓库,储备散发干稻草味的橘红色战备砖。
  “你看看搬进来的这些野人!”朱家孃孃对小宝耳语。
  小宝生出来就寄养朱家,由朱家这位五十来岁的老姑娘带他。她端给小宝清粥咸鸭蛋当早餐,常常低声骂:“外头这排下等人,猢狲穿西装!”
  小宝鼻子里嗤一声:“嘁!孃孃,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不记得自己啥时起、为啥原因把立场搬到房东朱家一边去的。反正,小宝欢喜楼下朱家所有的房间,那里放着被抄剩下的家具,挂着他们家从前风风光光的全家福,有一股子宁静庄严的腔调。
  小宝觉得老家具摸上去跟家具店卖的便宜货不一样。他欢喜摸那些老而潮湿的木纹,尤其喜爱沉甸甸往肺里头沉下去的老木头气味。他喜欢朱家阿姨们身上悠远的清香,甚至喜欢潮湿的厢房那种年深月久、整面墙发霉的气味。他觉得能从房间角落巨大的阴影里看到讲不清的辉煌。他曾经在北面最深的一间厢房里打过一个盹,在春天的下午梦见一个很白很干净的女人。他认不出那是谁,她谁也不是,笑容无牵无挂,像冬天檐角的冰凌那样晶莹……
  小宝上楼,走过一家家房客放在走廊里的煤球炉子。他鄙夷地看看凯凯家的煤炉,上头正炖一铜铫子热水。这铜铫子像从来没揩过,面子黑得起渣。煤炉更龌龊,上头有溢出的菜汁攒起的污垢,像煞垃圾堆着火。工人师傅福生家的煤炉倒香喷喷在烤年糕,夹煤球的铁夹躺进黄里发红的火焰,上头吱吱响两条雪白粉嫩宁波年糕。福生新婚不久,嫁过来的娘子也跟年糕一样又白又滋嫩,小小房间老盛不住小夫妻暗里打架的声音。小宝问过阿爸:“福生家每天夜里都打架?”阿爸竖眉毛凶小宝:“关你屁事!”
  小宝进家门,把美国人的画报塞进放连环画的扁抽屉。他拉开衣橱,拿出一只以前装动物巧克力的大纸盒,里面有他赢来的纸田鸡、刮片、香烟牌子、电影票和木头象棋子。
  凯凯已喊来了张伟,后面弄堂里的大小人杨国方也叼了根香烟,靠在客堂的石礅黑漆木圆柱上,斜睨小宝。
  张伟奋力抛出手里刮片,搓了一堂,赢了凯凯一只道林纸的。小宝也远地里甩出厚刮
  片搓堂过来,又大又沉的刮片像只航空母舰,把舢板样的小刮片只一下都卷走了,凯凯的另一只道林纸落他手里。
  “娘希匹!”凯凯伸手来抢,“赖皮!刮片厚到犯规!”
  小宝啪一声打掉他湿腻腻的手:“哪能啦?输不起呀?”
  眼看小公鸡要斗,凯凯爸从楼梯上跑下来大喝一声:“小赤佬!想打架?外头马路上去!这里向阳院开会了!”
  “向阳院开啥会?”   “批斗朱振东、朱振北!”
  “朱振东跟朱振北是啥人?”杨国方把香烟架到耳朵背上,懒洋洋问凯凯。
  凯凯指指一溜烟往朱家孃孃西厢房跑的小宝:“你问他!”
  小宝推开孃孃的镶玻璃木门,看见大爷叔小爷叔躺在自己窄窄的单人床上打呼噜,睡得香甜。孃孃在南窗下缝一件灰色上衣,她抬头问:“夜里吃馄饨好吧?荠菜肉馄饨。”
  小宝点点头,指指床上睡得酣畅的两位:“向阳院要批斗大爷叔跟小爷叔!”
  “晓得了,通知过了。来么哒!”孃孃低头咬断了手里线。
  小宝推开一条门缝,向天井张望,他回头说:“孃孃,下等人已经搬好小凳子,来了!”
  凯凯爸矮矮胖胖,一嘴络腮胡子,他对凯凯说话很凶,敲房东门时倒顶文雅:“朱家孃孃,凳子椅子全搬好了。请大爷叔、小爷叔!”
  孃孃打开门,啥闲话不讲。她踮着裹过的小脚出来,黑布鞋墨墨黑,白袜子雪雪白,到门口大水缸里舀水,朝房里喊:“大阿弟、小阿弟,起来揩面啦!”
  眉毛浓黑的大爷叔和骨骼清奇的小爷叔推门出来,不声不响拿毛巾洗脸。大爷叔的毛巾是红白条的,小爷叔用蓝白条。洗了脸,他们披上对襟长衣,走到天井里,坐中间大靠背竹椅子上。孃孃替阿弟们端来两玻璃杯绿叶沸滚的茶。小宝抬鼻头闻着茶香逛悠过来,看见来批斗两兄弟的人憋憋屈屈坐在各式各样自带的小板凳上;被批斗的高坐竹椅,像两位相貌堂堂说书先生。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朱振东!”
  “打倒反动文人朱振北!”
  大爷叔小爷叔面无表情,像听报告。他们刚睡醒,面色红润。
  “你家辣么多钱从哪块儿剥削来的?”喊话的是楼上17室的苏北男人,姓苏。小苏三十来岁,浓眉大眼,眸子亮得像水银珠子。他穿衬衣从不扣扣子,天天敞着胸,在修车摊修脚踏车。
  “铜钿是祖宗留下来的。”大爷叔回答。
  小爷叔不满意地抽搐一下面孔肌肉,横他哥一眼。
  “你家要住辣么好的房子干啥?梳妆台镶辣么多宝石!墙壁上挂字画!你们为啥不请没房子的人一起住啊?”小苏越问越一本正经。
  两个圣约翰大学毕业的高才生闭紧嘴巴,不回答第二个问题。阿哥东张西望,阿弟抬头,看天井顶上一片正方形蓝天。
  “小苏分到的房间只有八个平方,夫妻俩挤一挤么算了哦,等小猢狲生出来,怕就没喂奶的地方哦!”凯凯爸摇把大蒲扇,说宁波腔上海话。
  大爷叔抖动喉结,刚想讲话,小爷叔清了清喉咙,弄出喀啦啦一阵响,大爷叔的喉结从下巴下头直落到锁骨中间,啥也没讲出来。
  小苏难堪地摸摸自己鼻梁,他平時喜欢挺着裸胸从人家面前走过,看也不看你一眼!
  “辣么,这勾事你家总没得借口了吧?”小苏闷闷讲,像伸手出去捏人家软裆,“你家为啥要在花园埋手枪?”
  人人皆一呆。手枪好多年前已被起出来。之前好好用油纸包着,塞在陶瓮里,埋土下。朱家就为这件事被打翻在地还踏上一只脚。
  揭人家疮疤一般有仇,这人住人房子不交租金,无冤无仇为啥话头这么狠?坐小凳子上的人全不自在起来,摇摇自己蒲扇,把头埋扇子底下,只留耳朵听会。
  小爷叔这次清了清嗓子:“没人会用手枪。阿拉的手,只用过筷子跟笔。”他以前当的是国民党中央日报记者。
  小苏不满意这回答,他从小板凳上立了起来:“我说你们啥态度哎?向阳院开的是批斗会吧?批斗你们这两个大才子!怎么你们舒
  舒服服坐着,我问一声你才答半句?还阴阳怪气!”
  谁也不承想葛小宝会从天井的石柱子后头弹出来,小赤佬虎起只面孔,手四十五度向上,指住小苏英俊的鼻尖:“做啥啦?你?吃饱火药子弹啦?脑子被手枪打过啦?上海闲话讲么讲不来,你米西米西炒咸菜!十三点男人就是你,你只猪头三!”
  小苏气得从小凳子后面跳过来,一把捏住小宝头颈,捏得小宝龇牙咧嘴,粉红舌头耷出来。
  “哎呀,不可以动手打小囡!”男人们一个个从小凳子上跳起来,拉的拉,扯的扯。批斗会开得稀里哗啦,反倒人人批小苏:“做人,不好野蛮啦!”
  外头传来一声喊:“胡先生来了!”
  放落了平时,“胡先生来了”这一句,简直节日通知。胡先生是大爷叔在圣约翰的同班同学,有时来探望他。一来,朱家就开心,吃这个吃那个。
  开批斗会的人踏住这个点,拿起小板凳一哄而散。小苏也骂骂咧咧撤了。
  秃顶戴眼镜的胡先生从门厅踱进来,坐落了竹椅上。他的那只可笑的尼龙公文包放到脚边青砖地,从来不笑的长条子脸有青色的胡楂。
  大爷叔笑眯眯讲:“胡兄哪能得空过来?”
  他回头喊:“小妹泡茶呀!”
  孃孃应道:“水歇一歇就开!”
  大爷叔拉过另一张竹椅坐下来:“天色大热了,令尊令堂阿好?”
  小爷叔慢吞吞也来招呼一声:“胡先生来啦!”
  小宝揉着头颈,跳出来,大叫一声:“胡先生!”
  “哎呀,不要哇啦哇啦瞎叫!”孃孃过来冲开水,又把玻璃杯里绿茶叶子泡飞起来,对小宝讲,“胡先生被你吓一跳!”
  “不碍!”胡先生拿起孃孃送来的草编圆扇子摇一摇:“是楼上小囡?日长夜大!”
  安静的午后又回来了,大家终于各忙各去,留下大爷叔跟胡先生讲张。小宝听听,他们谈大学教书的杂事,插不进嘴,一转身,他到二楼晒台捉蝴蝶去了。
  白相了蛮多辰光,蝴蝶捉到一牛奶瓶,有粉蝶有弄蝶,白的褐的,在瓶里乱撞,好一层粉。大爷叔送胡先生出来,一路讲:“不如留下来吃夜饭!还有一点黄酒,蛮蛮好!”
  胡先生提着尼龙公文包,左手举到面孔前面,摇手:“不要,不要。下次,下次!”
  三、 红领巾和一封信
  天色尽管热,有只小台风从长江口边边擦过去,送来丝丝凉意。   白晓静穿件棉布白衬衣,女式衬衫的圆领很软柔地荡下来,好比荷叶两片。下面是条天蓝色小碎花布裙,裙子做工好,像倒垂牵牛花,一直垂到膝弯下。这是春节后阿娘叫裁缝到屋里来,管吃管住,把一家门今年新衣裳想清爽了,一件件做出来的。
  星期六下午不上课,白晓静回到中苏友好大厦对面新式里弄房子里放书包。阿爸姆妈都在上班,阿娘(祖母)一个人在家忙她的红茶菌,白纱布换来换去忙不停,搪瓷绿茶缸放了一溜。白晓静乖乖在阿娘身边偎了一歇歇,阿娘推她一把:“大礼拜六下半天,不去兜兜南京路啦?”
  “要么去买铅笔跟削笔刀?”晓静弯起薄薄嘴唇笑了。
  她拉开抽屉,拿出自己放钞票的小布包。这小布包跟她的碎花长裙用的同一种布料,上头白丝绳子是阿娘老衣服上拆下来的,有珍珠的光泽。三个表阿哥都已经工作啦,他们大方塞钱给小表妹用。晓静的布包很有些分量,让她逛起南京路来底气十足,凭它啥橱窗,都敢立定,大大方方看仔细。
  晓静笃悠悠走过平安电影院,朝东再走,穿过江宁路。对面马路转弯角上是家旧书店,叫作上海书店。白晓静朝江宁路里头走几步,眺望了一下美琪大戏院,看看演啥戏。只见最近啥戏不演,倒有一个电影海报新贴出来:《春苗》。
  赤脚医生的故事吸引不住白晓静,她回头朝南京西路走。上海书店大敞开门,所有大大小小的书,无论是写上“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的《水浒传》,还是小人书连环画,全像豆
  腐块块,一概掼落一只只竹编箩筐里……看见书店箩筐间立着同班的葛小宝。葛小宝捧本发黄直排版旧书,看得目不转睛。
  “葛小宝!”白晓静喊。
  葛小宝心不在焉抬起头,看见白晓静,手一抖,手里的书掉回了箩筐。
  “你怎么老是在南京路上走东走西?”他也不去撩那本书,脸上很严肃地问。
  白晓静嗲悠悠摆摆手:“阿拉荡马路呀!”
  南京路梧桐树碧碧绿,树叶子沙沙响,叶子上刺毛虫时不时从天而降。白晓静吓嘶嘶,贴牢商店遮阳篷走,没几步路,儿童食品商店就花枝招展拦住了她。
  晓静捏捏自家花布钱包,大大方方进了店,细挑零食。
  临门一排柜台全是糖果。大白兔奶糖从不肯让出中间位置,一枚枚像镇店之宝,蓝蓝白白躺在大玻璃罐里;咖啡色话梅糖小巧玲珑,一道道白色细纹缭绕在蜡质糖纸上,晓静舌头根酸了;椰子糖块头大,像小号电池.....
  晓静各样糖果都要了,连她不喜欢的大白兔也買十来颗,可以派用场!
  才出店门,晓静一呆,前头靠在梧桐树干上眉飞色舞跟男人搭讪的不是弄堂里邻居马红娣吗?她那个一弯一翘的招牌身材别人可生不出来!
  阿爸的禁令就在耳朵边:看见马红娣那个小拉三,远开她三只脚!
  有必要转身就跑吗?马红娣没看见白晓静,她那张生动的长脸上,表情像太阳在云后面赛跑,一歇歇阳光,一歇歇多云;她的手如春天杨柳,无力地挥舞,长长的腿站得笔直;她从不穿裙子,她的裤子永远无能遮没她弹眼露睛的翘屁股……她身边那男人戴副玳瑁眼镜,涎着嘴,痴笑,看她。
  晓静悄悄往前走,走过了马红娣,马红娣一声急喊:“静静!”
  无可奈何转过身,晓静喊了声:“红娣阿姐!”红娣神经病发作,一把拉牢跟她攀谈的那男人,指着晓静:“阿拉院子里出了个美人胚子,你看呀!”
  白晓静别转面孔,眺望了一下东面,看见王家沙点心店门口排了长队。她回头朝马红娣笑一笑,抓住一辆长辫子电车开过的空当,穿马路去六一儿童用品商店。
  六一是白晓静最爱逛的店。一楼卖各式各样文体用品,专门针对小学生。白晓静从门口第一只柜台开始看,柜台里放着金红金红、姿态迥异的毛主席像。第二只柜台是少先队的红领巾跟红杠杠臂章。晓静在红领巾柜台前停下脚步,认真打量不同的红领巾。红领巾难道还有不同吗?有啊!它们的面料是不同的:有棉布的,有尼龙的,还有的确良的。哪一种系在胸口好看呢?
  “小妹妹要买红领巾?”营业员是个白头发婆婆,笑眯眯看晓静。
  “嗯。”晓静还没拿定主意,没抬头。
  “你皮肤白,身材高,红领巾如果要系得好看,这几样面料的全不来事。我们有种新来的,你系上试试?”老婆婆营业员像明白晓静心思。
  晓静抬起头,看见老婆婆踮脚从货架上拿一个长方形大纸盒。打开纸盒,里面是一条条装在塑料袋里的丝绸红领巾,漂亮得像朝霞。
  再不许人打扮的老师也不能怪红领巾好看吧?!晓静脸上露出一丝小得意。
  走出六一,晓静猛转身,在橱窗的反光里看见自己。
  研究着自己,她眼睛落到橱窗里那辆漂亮得一塌糊涂、配着铁轨的小火车上。小火车是绿铁皮做的,跟真火车比比,只有大小尺寸的区别。火车有九节车皮,一节一节长又长。
  它明明是男小囡欢喜的东西,却死死拽住晓静的心。她想要这火车,想把这火车放在自己单人床床脚书架上,每天困觉前看它一看。
  可惜太贵了,贵得不但她引以为自满的小布钱包买不起,而且贵到买回家必定会被阿爸骂!晓静痴看绿皮小火车,叹了口气。
  给阿娘带啥点心呢?再往东走几步就是王家沙,王家沙里人山人海。晓静不欢喜排队,只好放弃阿娘欢喜吃的双档,去人较少的柜台买黄松糕跟蟹壳黄。
  回转去路上,晓静美美看手里新红领巾。下礼拜操场上升旗辰光,这条红领巾将在风里飘起来。它那般别致,跟谁的红领巾都不一样,它几乎红得有点不正经呐!这一想,晓静
  的心,马上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激动和混乱。
  看看对面马路,马红娣还翘着屁股跟男人说笑。她站在梧桐树下,背对南京西路,可南京西路上的脚踏车为她乱成一团。一架又一架脚踏车龙头在马红娣屁股后头左右晃动,连对面开过来的电车也预防事故,放慢了车速。有几个不怕死的男青年猫在脚踏车上,超了车扭回头看马红娣面孔,马红娣脸一歪,眼波一飞,哐当当三辆脚踏车撞一道,倒了一地……   晓静看得心跳,她想着阿爸的告诫,马红娣是个小拉三,谁要跟她学,还是先去死掉好,省得一家门不要面孔!
  晓静加快脚步往家里走,这一走,她心理负担又重起来:今天学堂布置了好多作业,尤其数学题,苦练四则运算,一个晚上又要填进作业本了!
  总体来讲,晓静不欢喜念书。如果给她选择,她宁愿多跳跳橡皮筋,踢踢毽子,穿得漂亮点,讲话嗲嗲的。可惜阿爸将这个独养女儿当儿子期望,什么都要她抬硬当真,望她出类拔萃!
  阿娘没睡午觉,她猫在灶披间里洗菜。
  晓静住的新式里弄房子有个蛮大院子。楼房一进门先看见上楼的木楼梯,楼梯在右边,左手是大大的灶披间。所有邻居的煤气灶都在这灶披间,各家水龙头也在自家灶台边。
  晓静对着阿娘晃一晃手里黄松糕,阿娘笑了:“零用铜钿孝敬我?真是我的心肝宝贝肉!”
  后头那栋楼里正乱拉琴,一架小提琴呻吟了又呻吟,呻吟了又呻吟,像只被玻璃窗关牢的蜜蜂,一次次撞玻璃,不晓得掉头。
  “瞎胡拉有啥好拉的!”阿娘没好气地哼一声,在水斗里甩干湿漉漉的菜叶。
  “人家在练琴嘛!”晓静心情很好,她觉得小提琴声提高了弄堂身价。音乐本身像种布料,琴拉得不好是没裁剪妥当,琴声却让几栋楼亮堂起来。那家人家是新搬来的,一对中年夫妻带三个儿子,全部是音乐学院附中的教师和学生!平日里他家没啥动静,一到周六下午和周日上午,不对了,全家一起拿弓弦……
  阿娘摸摸索索拎着热水铫子到房里来。晓静一家就住灶披间后头朝南的两个房间,外头房间兼当客厅、餐厅和阿娘的卧室。阿娘拿出茶杯和茶叶,泡了两杯绿茶,隔水蒸过一蒸的黄松糕和蟹壳黄放落盘子里,蛮香。晓静坐转椅,阿娘坐在床沿上。
  “这般花妙的红领巾能系出去呀?”阿娘没牙的瘪嘴咬着粉红、黄和白三层的松糕,皱皮巴巴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瞪着晓静手里的丝绸红领巾。的确呀,这样子的红领巾经过教育局批准了吗?太像红围巾,比红围巾竟还妖娆些!
  “哦!我想起来了!”阿娘举起一只干瘪瘪布满青筋的手,嘴巴嚼着糕,细小碎末不断从薄薄的嘴唇皮落出来。
  “想起啥呀?”晓静不情不愿地扭了扭腰,手里蟹壳黄一口没咬,簌簌往下落芝麻,“为啥个道理不能系呀?”
  “哪个讲不能系?”阿娘斜睨她一眼,“我想起在哪里见过这红领巾了!这和古巴卡斯特罗系的革命领巾一模一样!”
  “那我也能系啦?”晓静雀跃,手里的两面黄彻底掉了芝麻盖。
  阿娘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一封盖了波浪纹黑戳子的大信,从小心撕开的信口子拉出一页淡黄信笺:“静静,你帮阿娘读一读信!”
  “啥人来的信呀?”晓静才接过信,从信封里落出张亮得晃眼的彩色照片,不是南京路照相馆橱窗里那种淡淡染过色的彩照,是晶晶亮天上出了三只大太阳那种彩色!晓静惊呆了,她哎哟一声,红领巾刚带来的喜悦像水珠落到烧红的铁皮上,哧一声没了。
  “阿娘?啥地方来的呀?这照片上的衣裳好看得要命!”晓静的声音潮湿了,不晓得为啥,眼泪水就簌簌掉下来。她也不晓得为了什么委屈,就是委屈得哭了。
  阿娘也红了眼眶,她的眼眶老得发皱,如湖泊缩小成池塘。阿娘讲:“你住在台湾的大伯伯托人带的信,他们一家门的新照片。”
  晓静打开信笺,上头的字迹很干净很利落:
  姆妈,
  我们每日每夜都在想念你,想念阿拉上海的家……
  晓静才读了一句,就抱歉地抬起头告诉阿
  娘:“上面好多字我不认得,是繁体字!”
  阿娘已经熬不牢,哭出来,哭得捂了眼睛,歪倒了身子,在床畔上发抖。晓静害怕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长牙齿的辛酸咬住了她小心脏,她也哇一声哭起来,细小的压抑住的祖孙俩的哭泣,混入窗外越拉越悠扬的小提琴琴声……
  四、 情调绣花鞋
  晓静阿爸是内燃机工程师,整天在厂里忙。回家不是趴到一块斜放的画板上,挥动长尺画机械图,就是让曉静把做好的作业拿出来,让他检查。如果晓静玩什么五花六花的么事,他就要生气。姆妈为这桩事跟阿爸顶了一回嘴,姆妈讲晓静是个女小囡,女小囡有女小囡的天性。你压制天性,会出问题!阿爸凶姆妈:“天性?你眼睛睁睁大!这世界怎么对待天性的?人家想你嫩头吃,你自家长长老成,不要招贼上门!”
  天色昏黄,晓静在天井踢毽子,她抹抹额角头上的细汗,看见阿爸骑着自行车,丁零零一声荡进了院子。
  “阿爸你回来啦?”晓静开心地奔过去。
  高个子的工程师衬衣袖口卷到手肘上,他喜不自禁地把大手伸到女儿柔软的长发上摸摸:“姆妈还没回来?”
  姆妈为啥还不回来呢?她是护士长,又不是开刀医生!
  阿娘开了老木箱,在箱子里翻旧么事。晓静眼乌珠老早就铆牢了一双黑底银花绸布鞋,鞋子小小巧巧,像昙花,满带梦的情调。阿娘讲:“这鞋子如今不好穿出去,静静要欢喜,就在屋里拖拖吧!”晓静束手缚脚,没去碰绣花鞋子,怕阿爸看见骂她没出息。
  马路上车子声音小了,上海全城安静下来,好吃夜饭了。已经有人早早吃好夜饭,搬了竹头躺椅到马路边,摇大蒲扇,谈山海经。要是过了晚上八点,有人就会将藤椅搬到延安中路马路当中去,夜里很少会过车子。
  姆妈带回家一条活杀的蛇!这是医院里研究用的蛇,派过用场,分给医生护士回家改善伙食。姆妈讲:“我就为了等这条看中的蛇呀!看看呀,熬汤多嫩!汤水都发白喽,吃了皮肤滑!”
  一家门喝上了蛇汤,阿娘收到的信到了阿爸手里。阿爸青了面孔看信,有一言没一句将信上内容告诉阿娘。姆妈不动声色舀着汤,嗲声请婆婆多吃几碗,吃好了再听信。晓静惴惴不安吃蛇汤,她每次看见阿爸面上青起来,就晓得他要大发脾气。
  果然,阿娘拿手绢捂牢眼睛哭了。姆妈分蛇段的汤勺停了下来。阿爸一拳头敲落了台子上:“写啥信来嘛!天各一方就天各一方,又不是谁变得了!《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看过吧?你过你好日子去!写信来让老娘伤心做啥?触老娘心境嘛!”   姆妈摸摸晓静的手臂,又为她加勺蛇汤。阿爸讲:“要不是摊上这么一对阿哥阿嫂,我们日子会如此难过?他做生意的人头脑活络,晓得朝风势好的地方钻!”
  啪一声,姆妈打了阿爸一记手腕子,“不要瞎讲了!当心讲出反动闲话,吃不了兜着走哦!姆妈伤心了,你也可以刹车了!”
  “晓静,”阿爸唤她,“吃好了吗?吃好可以去寻小朋友白相!今朝礼拜六,我不查功课。”
  晓静乖乖走到阿娘床边,坐在床沿上。她垂下手,轻轻撩开阿娘老木箱,心扑通扑通,捞出那双绣花鞋,塞到裙沿下。她走出门,在门洞里踢掉拖鞋,两只脚背拱得像青虫,慢慢塞进布鞋去。她像踩着两只活的小锦鸡,飘飘发软地走。阿爸夜色里看不出她的鞋的,不过,要是街坊邻居看不见,那就实在煞风景。
  弄堂里的男小囡在路灯下摆个小方桌,嘻嘻哈哈四国大战。
  晓静走到路灯下,拉小提琴那家人家的小儿子阿施头抬头朝她一笑。他年纪比晓静大了五六岁,样子很神气,一对瞳仁像桂圆核,黑亮亮,他讲:“白晓静,来当公证人!”
  晓静一般不理男生的搭讪,她总转开眼睛看远处,一笑,走得远远的。可是,阿施头的声音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他口气里没央求她的成分,赛过一把拉牢她手臂,不容她商量。晓静微笑着,她知道自己的微笑有点干瘪,自我感觉一下子没那么好了。她抱歉地看着当公证人的小男孩被阿施头推开,站到墙角去,给她
  腾出了凳子。
  晓静有点别扭地坐下来,阿施头得意扬扬对他棋伴讲:“白晓静是我的福星,她一来,你们走投无路!”
  “啥人是你福星啦?”晓静回敬了一句,可是,阿施头那闪亮的眼珠子朝她一看,她觉得这人真是老神气老神气。不但自己揿不牢他,而且他还演奏小提琴,他懂音乐!
  为啥炸弹飞来飞去、司令军长你死我活让男生如此快活?晓静不懂,她只是机械地报出棋子大小,像个服务员,拿一个筹子卖一只包子。好不容易等他们下完一盘,她站起来:“吵死了,我回去了!”
  阿施头看她一眼,说:“白晓静,你脚上这双鞋子真好看!”
  晓静啊了一声,目瞪口呆看阿施头。
  “穿在你脚上才好看!”阿施头点点头,眼睛闲闲地看晓静,“换个人穿,就是老式妇女样子;你穿,像仙女踩了兩朵花回家。”
  他磁性的声音在她耳朵边荡了一下:“白晓静你别回去,再玩一会儿!”
  晓静浑身发软,轻声问:“这么暗的地方,你看得见我穿了绣花鞋?”
  星星在很高很高的天上,月亮淡得像没煮熟的蛋糊。天色还算凉快,有点微风吹过来,蚊子嗡嗡,绕着人狂欢。阿施头嘴巴里热气喷到晓静耳朵上,他压低声音讲:“天暗是看不见别人的了,不过你一出来,我就看得见。你漂亮,所以浑身上下自然就是亮的!”
  晓静的耳朵痒了一下,身体发一个颤抖,可是这痒痒,它痒痒得舒服,暖洋洋的,在大夏天的夜里也不觉得热。
  “晓静,你听到我拉琴吗?好听吗?”阿施头好像忘记了等他摆棋的男孩子们,一只手捏着一枚包裹了绿色油纸的方棋子,一只手托着自己下巴,眼珠亮得像8424瓜的瓜子。
  “马马虎虎!”晓静嗤了一声,“我阿娘更欢喜她自己刷锅的声音!”
  阿施头先皱了一下眉毛,好像被迎面打了一下,接着他笑了,越笑越开心:“好你个白晓静,绕着弯子骂人!我是菜锅子乐队的是吗?”
  白晓静心里适意,忍不住咯咯笑,路灯发着晕黄的光,像一排小月亮。阿施头的声音好听啊,毛毛的,像伸到她头颈里挠痒痒的手指。
  阿施头忽然伸手在白晓静头顶抚摸了一下,像个大哥哥欢喜小妹妹。白晓静没作声,她心头有一丝暖热,独养女儿的寂寞被阿施头这一手熨了一熨。
  阿施头更加胆大了,夜色浓得其实什么也看不太清楚,晓静心一下子跳到喉咙口:一只热乎乎的手直截了当放到她膝盖上面大腿上,隔着她的碎花裙子摸了她一把……晓静哇呀一喊直跳起来,她的竹椅子翻倒在地,这个死阿施头是个臭流氓!晓静心里打翻了油盐酱醋,恨得咬牙切齿!可那些流鼻涕的熊孩子却会错了意,以为晓静的一声喊是脚面上滚过了老鼠,这一夜弄堂乘凉最精彩的时刻到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尖叫摇晃起来,好像叫得越惨越开心。在一片不像样子的哇啦哇啦里,晓静和任何一个第一次吃哑巴亏的少女一样落荒而逃,心里又难受又羞耻,好好的天像塌了一半下来!
  五、 朱伯伯要出征
  老清老早,葛小宝猫一样马马虎虎洗把脸,捞起竹筷子跑出去买油条。昨夜阿爸从青浦回来,天气太热,病了,学农终于提早结束。今朝姆妈请了假,一家门一道吃早饭。
  马路上照例飘荡刷马桶的屎臭,小宝一出楼门就捏牢了鼻头。隔壁弄堂口的公厕无遮无盖,小宝从小不敢往那方向去,连上学都宁愿南辕北辙,远一点从363弄绕出去。飒飒飒飒,耳朵里净是马桶刮线用力刮桶壁的声音,一排老少女人面对马路,将马桶里黄黑脏水倒进路边雨水槽。
  向东北角穿过江宁路,武定路口有家武定饮食店。小宝远远就闻到油条大饼的香气,他最欢喜看一根根油条被长木筷从大油锅里夹起来,浑身汤汤滴,淌着食油。卖油条的老阿姨还用力往下顿油条,让油多沥掉点。一整排油条站到铁丝网架上,远看是整齐的金黄色士兵……油条一出锅,看准了立刻要上去买,否则很快变软变凉。
  刚交了钞票,伸手往筷子尖上串烫油条,小宝听到人堆里耳语:“半夜河北大地震啦!”
  啊?小宝顾不得一根根摸油条,回头听。
  “这种小道消息别乱传哦!”对面乌龟车场看场子的老头摇摇满是油污洗不干净的手。
  “不怕!我邻居消息不会错到哪里去,他老婆是市电报局的。”
  “死了多少人?”
  “听讲,多到数不过来!”
  小宝顾不得等柏油桶里下一批油酥大饼出炉,直接从柜台上白搪瓷盘拿了几只半温不凉的。他跑起来,从对面马路跑过那条有粪站的弄堂,宁愿继续往前跑到国棉八厂,再过马路扭头跑回家。   “阿爸姆妈!北方大地震了!”他上气不接下气报告。
  姆妈正弯腰在煤炉上烧一只酱油汤,她叱道:“不要瞎三话四!”
  阿爸咳得喘不过气,他脸在乡下晒黑了,可黑色也遮不住脸上的灰白。他咳起来如同大闸蟹吐泡泡,嘴里的白沫一点点滋出来,堆积在嘴角。阿爸一开始用手抓着床,后来就捂了胸口,脸垂到了肚脐眼上,跟一只虾米一样一抽一跳。
  姆妈扶着阿爸手臂,端热酱油汤让他喝,阿爸呛了,酱油汤都吐在衬衣胸口。姆妈又惊又疑:“你这病多久了?看上去很吓人!”
  阿爸嘶嘶吐着气,仰倒在床上:“送我去医院,我受不了了。我一下乡就病了,只是没法子看病。乡下只有赤脚医生,没有X光,也没药。”
  “那已经半个月啦!”姆妈害怕了,“你不要命了?”
  阿爸抬起头,看看窗外的天色:“我难受!”
  小宝把背贴在东窗框上,惊恐地看阿爸白得像本练习簿的脸。脸已经走了形,像是用笔画出来的,毫无生气。
  油条和大饼都凉了,谁也没碰。楼下大爷叔和小爷叔上楼来看葛老师,小爷叔拉起小宝阿爸的手腕子把脉,他慢条斯理对大爷叔说:“阿哥,去喊乌龟车!送医院要紧!”
  大爷叔急急忙忙跑出去喊车子,小爷叔朝小宝姆妈点点头,小宝姆妈跟他走到走廊煤炉边。小爷叔问:“昨夜才回来?为啥事体,命也不要呀?”
  小宝姆妈眼泪水扑簌簌落下来:“他带学生下乡学农,不敢中途跑回来,怕人家说他。”
  “说什么生了病也要看医生!”小爷叔冷着脸从口袋里摸出白手绢,递给小宝姆妈:“家里有钱没有?你随我们一道去医院!”
  小宝蛰在角落里,一句句都听见了。他回房去看阿爸,阿爸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乱抖,像打摆子一样。小宝慌了,捏住阿爸手哭:“阿爸你怎么了?不要吓人哦!”
  大爷叔和小爷叔都跑进来,房间才十二个平米,挤满了,他们一边一个,把小宝阿爸扶起来:“葛老师,你忍一忍,马上就到中心医院!”
  小宝看阿爸嗯嗯嗬嗬,就跟在阿爸屁股后头往外头走,阿爸的屁股瘦得像一块平板。小宝阿爸努力吸着气,对小宝摆手:“小宝你、你上学去,没有你的事。不许、不许你旷课!”
  姆妈拿了一包散钱,跟他们下楼,她没忘對小宝说一声:“吃早饭,去上学!不要和人有矛盾!”
  小宝愣愣地看他们去远了,他把冷油条和大饼塞进碗橱,空着肚子坐在床边上,托住腮帮瞎想。手胡乱一划,伸到阿爸枕头下,碰到一张纸头。他把纸头扯出来,是张对折的信纸。
  小宝知道阿爸的信是不能看的,他把手指头搁在信背上慢慢抚摸,没有摸到什么字迹的凹凸。也许就是一张空白信纸?他慢慢把手指插进信腹,来回摸了摸,的确光光滑滑。他忍不住撩开了信纸,纸上除了印好的红色的中学校名,只有五个字:入党申请书。
  小宝跑到门口的小板凳上坐着,坐在这里能听到走廊里的人声。他用手托着下巴瞎想,担心阿爸会不会在医院里死掉。阿爸要是死掉,姆妈会不会离开上海回长江边外婆家去呢?他想来想去,没有个答案。
  隔壁福生还没去上班,他在走廊里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他问小宝:“你阿爸得的是不是传染病?”
  放学回来,房门大开着,姆妈坐在方凳上,伏在玻璃台面上写字。她抬头看见小宝,好像终于逮住一个人说说话:“小宝放学啦?爸爸还在医院里不能回家。今天吓死我了!医生一看你爸的X光片子,当场就说是肺癌!多亏
  了我不相信,把前因后果告诉医生,医生才明白这是急性肺炎拖着不治的胸片!现在好了,医生用了最好的药!”
  “我去医院看阿爸吧?晚上我陪夜。”小宝放下书包,就要往外走。
  “不行不行!”姆妈喊住他,“阿爸的事情用不到你。你做好你的功课,好好上学,不给大人添麻烦就行了!”
  姆妈指指东窗下靠墙放着的一个竹壳子热水瓶:“这是医院里打来的冷饮水,你慢慢喝,不要喝多了。我给你烧好晚饭就去医院,你关好门,今天要一个人睡觉,不会怕吧?”
  小宝摇摇头,坐到姆妈身边,姆妈嘴里散出一股胃酸气。他看清姆妈是在阿爸的入党申请书上写字,她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字互相挤在一起,都想往上冒出头来……
  左邻右舍才开始忙晚饭,大家扯东扯西,没啥异样。小苏的收音机在播新闻,没提河北,新闻讲的是农业学大寨和工业学大庆。小宝跑下木楼梯,想去看朱家孃孃和大小爷叔吃啥。
  要到天井右边朱家孃孃的西厢房,首先要过客堂,客堂是朱伯伯家的地盘。朱伯伯是孃孃跟大小爷叔的大哥,他才真是朱家一家之主。朱伯伯跟太太响应了“当光荣妈妈”的号召,一共生了十一个小囡。前头八个连着是女儿,七个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去了。洪亮哥和洪平哥还在上中学,跟阿爸姆妈住落了底楼最缺乏阳光的西北角厢房和后房。
  才跑过客堂,小宝一眼看见洪亮哥跟洪平哥在客堂外天井檐廊下打康乐球,头上吊一只赤膊电灯泡。
  康乐球台比较高,小宝凑过去,下巴下就是蜡黄色木漆面的球台。大枚象棋子被两根木杆打得噼里啪啦,扎劲得很。洪亮浓眉大眼,手臂上是虬曲的肱二头肌。廊檐里那副高高的吊环是他每天健身的宝物。他在吊环上头翻上翻下,还练习伸直腿伸直胳膊,屏牢,肌肉是他招牌。他弟弟洪平跟他不是一个模子,洪平戴副黑边眼镜,蛮书生气,他功课好得出奇,数学、物理和化学对他来讲不过小菜三碟。兄弟俩一高一矮,噼噼啪啪打康乐球,洪亮豪爽地讲:“小宝来打一盘?”洪平说:“他人矮,够不着!”
  还没往下讲呢,朱伯伯回来了,他属于这个街道的特别管制对象。在电厂,朱伯伯目前是技术部门的老师傅,没挨上抄家前,他当管技术的副厂长!
  “小宝在学康乐球?”他暖暖的手摸摸小宝脑袋,对洪亮和洪平讲:“我要出差,先关照好你们俩兄弟。屋里厢就你们俩男子汉,要帮姆妈忙!”
  “晓得,晓得!”兄弟俩对阿爸连连答应。朱伯伯那对看上去懂得事体比人多的大眼睛闪了闪,转身寻他两个阿弟去了。   没一会儿工夫,收音机播了新闻:“我国河北省唐山市今天凌晨发生里氏7.8级大地震,目前唐山地区交通中断,通讯中断,中国人民解放军抢险救灾部队正紧急开赴唐山地区……”
  每家每户全打开了收音机,一整天的小道消息终于成了事实。邻里邻居的男人跑出房间,在过道里、晒台上和水台间议论地震的大事。很多人的担心很明显:地震带这东西讲不明白,上海会不会跟着震?要是真震了,怎么逃出去?逃出去吃啥?喝啥?
  有人立刻拿上钞票,去马路上买饼干跟糕饼了。
  楼下后房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洪亮家姆妈哭起来。她的三女儿在河北农村插队落户,一整天了,也没打电报来报平安。洪亮和洪平收了康乐球台,对小宝还勉强笑一笑。
  哭声让听见的人有点<\\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7年当代\2017年当代\6#\链接\树心 西.eps>惶,邻家女人们谁也不敢进去劝,能讲啥呢?
  “朱正庭朱师傅在家吗?”江宁路上有陌生人哇啦哇啦喊进来。小宝正好到路边去透口气,他问:“啥人寻朱家伯伯?”
  一个矮子陪着一个胖子,矮子年纪大,胖子年纪比矮子轻点。矮子点头哈腰,胖子神气地仰着脖子。矮子过来问小宝:“朱正庭家是这搭?小朋友请你去通报一声,廠里革委会吴主任来看他了。”
  小宝领两个陌生人到客堂间,朱伯伯已经立落了客堂里:“哎呀,吴主任亲自跑来!请里厢坐!”
  胖子打个哈哈,讲官话:“不用客套,朱师
  傅要辛苦一趟。我特地代表刚刚开好紧急会议的革委会来慰问一下。朱师傅啊,你是厂里技术骨干,我们让你带队支援灾区恢复供电,这是组织上对你最大的信任!”
  朱伯伯唉了声,点头讲:“谢谢革委会,我明白!”
  胖子意犹未尽,又用本地话讲:“朱师傅,捉牢机会将功赎罪呀!”
  朱伯伯没回答,站在那里看着胖子吴主任,腰板挺得直直的。洪亮的妹妹端来两杯泡开的绿茶。吴主任摆摆手:“我还有事体,茶不喝了!”他摆摆手,不要朱伯伯送,可到了客堂间门口,他又立住,回过头再讲一句:“朱师傅,你晓得我是帮你!到了北方,该弯弯腰还是弯弯腰!那边人野,你自己保重!”
  朱伯伯开口了:“谢谢吴主任!我心里明白,你为我好!”
  吴主任扬长而去,朱家一家人都到了客堂间。朱伯伯招招手,让太太、兄弟、妹妹和儿子女儿都来听他讲话。他看见小宝也立在那里,就把小宝一把搂到臂弯:“太太平平过日子,我去去就回来!三妹插队的地方离开唐山有几百公里,一般不会有问题。今天打电报的人一定排长队了,她想打也没办法!”
  “阿爸,你去要当心,千万别拼老命!”洪平代表大家开口,“别听那吴胖子摆啥噱头,命是自家的!”
  六、 马红娣出风头
  远在阿爸提醒之先,白晓静就留心马红娣。从小听弄堂里人背后叫马红娣拉三,这称号足以让她成为所有小姑娘暗地里观察的对象。还是刚上小学辰光,有一次白晓静撞见马红娣一件怪事。
  那是个秋夜,姆妈叫晓静到弄堂口纸烟店买瓶金银花露。白晓静有点怕黑,捧牢金银花露顺路灯光回家。她一看,看到马红娣在前头一扭一扭地走,屁股在长裤里拧麻花。突然暗洞洞的角落跳出一个男人,从背后一把抱牢了马红娣,往角落里拖人。白晓静吓得立牢脚,捂牢自己嘴巴,一瓶金银花露跌碎在阴沟里。
  马红娣用力挣扎,两脚乱踢,她掰开男人捂她嘴巴的手,喘吁吁讲:“我身上没钞票!”
  男人压着嗓子:“我不抢钞票!”
  马红娣忽然软了,平静了,嗲了,她发出一声娇俏的笑:“你要啥?要女人?犯得着这样强盗坯?”
  白晓静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看见马红娣回转身去,看了看那个男人,就和他香了一记面孔。
  那男人傻了。正犯傻的辰光,马红娣抬起膝盖,狠狠顶撞了男人一下,男人捂牢下面发一声很闷的哎呀,马红娣咯咯笑着跑走了……
  虽说阿爸下了禁令,但只要有机会,晓静就不由自主观察马红娣。马红娣像一只在马路车道上肆无忌惮乱窜的野猫,又是敢到陌生人手里啄面包吃的鸽子。她让旁观的人悬心,却不能不让人有一丝佩服!
  夜里,邻邻里里刚要出去乘风凉,广播播了唐山大地震消息。男女老少才在院子里碰了一碰头,就大惊小怪跑出去,买空了弄口的纸烟店。看三姑六婆兴兴头头搬着食品饮料在院子里占角落,白晓静也走去院子望望,觉得她们真疯了,难道要在外头搭蚊帐过夜吗?
  路灯都亮了,向阳院的石家阿爸捏一只破喇叭走进晓静家院子,手在电喇叭上噼啪拍着,压不住喇叭呜噜噜的臭脾气。他凑在喇叭嘴上宣布了一个让白晓静大吃一惊的消息:“革命的居民同志们好!夜饭吃过了伐?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上海是安全的。根据上级指示,大家不要听信谣言,上海不可能地震,请放心。为了给唐山人民打打气,表达革命的上海人民对他们的声援,今朝夜里,我们请76弄3号的音乐家施之昊同志跟他的全家,举行一场抗震救灾的小提琴演奏!请大家现在搬好凳子,准备观看!”
  “一家门全来了!”白晓静心里惊叹一声。突然,她觉得膝盖上面火辣辣烫了一下,阿施头又让白晓静红了脸。
  没想到,施家的音乐会没开场,马红娣倒成了院子里的主角,甚至成了女明星了。
  起先没人看到马红娣,她是抢过向阳院的破喇叭让大家听到她的。马红娣换了扮相,大红喇叭花变一根小黄瓜。她穿身没领章的旧军装,一向披头散发的头清爽了,扎起两根说
  长不长的麻花辫子,甩在肩膀上。
  “马红娣参军了?”一个素常跟她混得烂熟的中年阿叔狂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弄得咳嗽。
  马红娣捏着电喇叭,一直重复一句话:“弄堂里静一静,静一静!”
  笑声由小变大此起彼伏。马红娣越喊“静一静”,人堆越热闹,好像她在演独角戏。最后,马红娣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十三点、神经病!有啥好笑?闭上你们的屄嘴!”   人群被骂昏了,安静了一刹那。马红娣哭起来:“看这些人真没良心!大地震埋了人,现在还挖不出来。你们在做啥?在笑!在开心!”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马红娣缓了缓语气:“我要去唐山!去当护士!当助手!当保姆!”
  “你还是去当拉三更加好!”白晓静听到一个男人低声咕噜了一句。
  石家阿爸从马红娣手里拿回喇叭。他拍拍马红娣肩膀,让她激动的气喘平静下来,石家阿爸宣布:“小提琴抗震救灾演出现在开始!”
  施家夫妻俩先从路灯下暗影里走出来,拿好琴,各据一侧,向左邻右舍鞠了一躬。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镜,白衬衣,黑裤子,爽气得很;他老婆直接就是一件黑色天鹅绒长裙,看上去是专门演出用的,胸口别支银色玉兰花胸针。
  夫妻俩把琴架在肩上,对看一眼,来了一曲《东方红》。这如同人家上台先从兜里掏红宝书,是例行开场。奏完《东方红》,三个儿子走来父母跟前,把琴在肩上架好了,轮流动一动下巴头颈,弓弦竖起。
  《思乡曲》慢慢铺陈出来,小提琴这辰光就发挥出它极致,弓弦在人心上磨,哪怕弄堂没人故乡在唐山,心也要滴血。
  一个十来岁的小囡,像是隔壁弄堂的,蹭啊蹭,蹭来白晓静身边:“晓静阿姐?”
  “咦?你是啥人?”晓静不大认得他。
  小孩子一瘪嘴,手里一团么事塞到白晓静手上,拔腿跑了。白晓静低头一看,是个纸团,拉开纸团,上面有字:白晓静,最后一支曲子送给你!
  白晓静心里又惊,又恼,又羞,又慌,又怕,这滋味,不是她这个年纪这个模样的人还真不一定尝得到。她登时转身走了,回家。
  在阿娘的注视下喝了几口红茶菌,晓静心里愈加烦了。她放松自己,发现两只脚又朝外走,不但没躲起来,反而走到院子前头去了。阿施头是三个儿子里最小的,两个阿哥看上去全比他稳重,他一眼看到白晓静,差一点错了弦。
  施家演奏了最后一个曲子,是一首西洋曲,大家以前没听过。施家拉得动情,拉得宛转回荡,听得人心被热水浸了,水里放了盐,浸得有点心动,有点心痛,有点心空落落……
  一曲甫毕,阿施头老头老脑向前一步:“这首曲子是小提琴曲《我的思念》,献给地震灾区。今天的演奏到此结束,希望街坊邻居革命同志,积极赈灾捐助,谢谢!”
  白晓静心别别跳,曲子早飞散了,调子却粘在空白白的心上,像白衣裳沾了油渍……
  马红娣身后立了两个大家不太熟悉的男人,年龄全要比她大十来岁,一个马脸瘦长,一个圆脸矮壮,也穿了跟马红娣一式一样的旧军装。他们认真板着脸,像家里死了人,拿翻过来的军帽跟大家募捐,反复讲一句话:“送马红娣去唐山参加救灾!”
  马红娣明显大哭过了,她的胸脯子在绷紧的旧军装里头鼓得像两只挣扎的兔子,厚厚的嘴唇显得既楚楚可怜又逗人遐想,连白晓静这种小学女生也明白,马红娣是让人想看想摸想上去惹一惹的。掏钱认捐的全是男人,女人一个个撇着嘴恶狠狠瞪马红娣,有的伸出手就拧自家男人:“你作死呀?出钞票想做啥?要死来你!阿是魂灵头出窍啦!”
  一般上海男人就是闷声不响,被自家老婆打个头耷了事。有的却狠一点,跟老婆回嘴了。老婆一看老公丢了人,还敢凶,觉得没了脸皮,只好当场发作。好几个女人号啕着动手打起了男人。马红娣发挥身为一个拉三的重要功能,将向阳院的救灾义演搞成一锅粥,捣成一团糨糊,也把弄堂里的男人弄得一个个有点三十八度八。
  白曉静一直观察马红娣,看她像朵伸到弄堂口去的红喇叭花,屏不牢,绽开来。白晓静蛮满意,自己可以保持好安全距离,琢磨小拉三。
  让她觉得不安全的是阿施头,他像一只华丽又老练的蜘蛛,不管白晓静同意不同意,一边说话,一边奏曲,一边在她周围吐丝织网……
  七、 一堆小人儿
  阿爸住院,小宝还是去上学,他上学路上看看路人,大多数人一面孔困不醒瘟生样。唐山大地震大家知道了,广播从此没啥特别新闻,路上缓缓行驶着长辫子电车。
  走进教室,今朝要讲雷锋小辰光故事。黑板上高老师已经写了漂亮的板书:地主婆砍了他三刀!
  老师还没进教室,大家都在叽叽喳喳。
  同桌小不点儿看白晓静放书包拿课本,他神秘兮兮压低嗓子说:“白晓静,这几天你自己好好写作业,刚刚数学老师说要抓抄作业的人!”
  “啊?”晓静吃了一惊。
  葛小宝的同桌是位高个子少女,姿势慵懒,面上神色又和气又安逸,好像不是坐在教室里,是窝在花园里吃茶看风景。
  小宝朝她一笑:“蔡晏,你魂灵头还在云上飞!”同桌慢声细气:“葛小宝,今朝你不会又忘记带课本吧?”
  葛小宝吃一惊,他的语文课本明明拿出来放在早饭桌上,难道……?他想了想,很沉痛地承认:“书忘了带。阿爸住医院,我有点神智无智!”
  高老师来了,大家先要朗读课文:
  ……雷锋在不满七岁时就成了孤儿,本家的六叔阿娘收养了他。他为了帮助六叔阿娘家,常常去上山砍柴。可是,当地的柴山都被有钱人家霸占了,不许穷人去砍。雷锋有一天到蛇形山砍柴,被徐家地主婆看见了,这个地主婆指着雷锋破口大骂,并抢走了柴刀,雷锋哭喊着要抢回砍柴刀,那地主婆竟举起刀,在雷锋的左手背上连砍三刀,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山路上……
  大家的朗读声越来越响亮,表明大家越来越气恼。
  放下书,高老师问:“你们读了课文,有什么感想?”
  佩戴三条杠的少先队女大队长举手发言:“这是阶级仇恨!地主婆想砍的不是小雷锋,是无产阶级!”
  小不点儿举手说:“雷锋要注意保护自己,柴刀已经被地主婆夺走了,不应该冲动。干革命要讲究方式方法,抢回柴刀肯定受伤,吃眼前亏。”
  高老师笑了:“雷锋那时还小,没参加革命呢!”
  “哦,”小不点儿抓抓头皮,“这样啊?我就没啥要说的。”   “你呢?”高老师看看语文成绩很好的葛小宝,“葛小宝有什么感想?”
  “课文交代得不够清爽,”葛小宝站起来说,“当地柴山都被有钱人家霸占了,这是啥意思?如果是把山抢了,围上围墙,雷锋怎么常常又能去打柴?如果有钱人将山买下来,雷锋去打柴到底该不该付钱?付不出能不能赊账?”
  “这些跟我们的课文内容有关吗?”高老师和气地问,不过看得出她有点生气。
  葛小宝聪明,看出了高老师的态度,他连忙解释说:“跟课文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边看边想,想搞搞明白弄弄清爽!”他坐下,勾倒头,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白晓静,你笑什么呢?”高老师问,“你也可以说一说。”
  白晓静没有站起来,她说:“我没有笑雷锋,我笑葛小宝。葛小宝凡事老想‘搞明白弄清爽’,噱头,真噱头!”
  高老师也笑了:“凡事弄明白是学习的目的,不过同学们小小年纪,不要钻牛角尖!”
  葛小宝抬起他两只小水泡眼,盯牢白晓静的背影看得出神。
  大家开始学生词,抄下高老师写在黑板上的生词释义。
  下课大家出教室晃悠,洗手的洗手,透气的透气。
  葛小宝最恨最恨盥洗室的尿臊气味。他去解手,先跑到走廊窗边,鼻子凑到楼外猛吸十口气,吐出六七口,肺泡里留足氧气。钻进盥洗室拉开裤子胡飙乱撒,完了,勉强扣上裤
  子纽扣,逃出来。他远远跑回教室最后一排座位,长叹一口气:“臭煞人啦!”
  蔡晏以真正的同情笑道:“你姆妈哪会生出你只狗鼻头呀?”
  上课铃还没响,葛小宝想心事,眼望教室前排。他看到白晓静神态自得地进了教室。
  白晓静回到座位上,小不点儿扭头看着她。白晓静朝他看看:“你手是干的吗?”小不点儿伸出手,凑到鼻子前看看:“干的呀!”
  白晓静笑了,一把握住小不点儿的手:“我的手洗过还有点湿,借你手揩一揩!”
  小不点儿的脸腾地红了,他想把手从白晓静又凉又滑腻的手心抽出来,可手自己不愿意!这让他的脸变成了一片小猪肝。
  白晓静放开他,从书包里拿出个塑料袋,里面有十来颗大白兔奶糖:“想吃吗?”
  小不点儿没回答。
  “今天你还是照老样子帮我做好回家作业!我要去白相‘造房子’。白相好了,我到你屋里来拿作业本。”白晓静抿嘴笑了。
  小不点儿接过糖果,看看兔子奶糖,咽了口口水。
  葛小宝远远看着,想起白晓静说他噱头,噱不噱头倒无所谓,他的确是想搞清爽样样事体的。不过,此刻他倒想先搞清爽一个谜:为啥白晓静又是拉小不点儿的手,又请他吃糖?
  放了夜学,照班级不成文的规定,相同方向的同学一齐列队回家。朝东走的小学生们自觉按身高排成一路纵队,大队长戴着三条杠领头,小宝人高压尾,他前头是蔡晏。大家一路走,先到家的就喊一声“明朝会”,跑进自家弄堂。
  小宝笑嘻嘻走路,偷笑蔡晏左晃右荡的马尾辫。那马尾辫真可笑,不就是那么一绺黑头发吗?蔡晏每天上下课,必定要将束头发的橡皮筋拿下来,套在手腕子上,像放游戏棒那样哗啦把头发散开,散出一股头发的香暖味道,然后两只手把散发抓拢来,捏牢,把手腕子上的橡皮筋再套回去,扎紧。
  小宝看看没人注意,伸手拉住蔡晏的辫子。蔡晏往前一走,扯住了步子,小宝马上放开。蔡晏回头看他,他茫然转过眼睛看蔡晏:“你看我做啥?”
  如是三番,蔡晏停下脚,转回身看定小宝,笑嘻嘻问:“你有神经病?”
  “我哪有神经病?”小宝笑得更欢,“神经病嘛,天天要扎几十趟辫子呀!”
  大队长不耐烦地停下整个队伍,从队头上看队尾:“你们两个一起坐了一天,话还讲不完?”
  走到新闸路江宁路十字路口,小宝伸手扯扯蔡晏的马尾:“大家明朝会!”蔡晏摇摇辫子,关照小宝:“不要乱跑,上次撞在电线木杆上忘记了?”
  “喔哟!”小宝一边奔,一边叹息,“你怎么像我姆妈一样?啰里啰唆!”
  八、 偷看女人淴浴
  黄昏了,姆妈还不曾回来。
  小宝蛮懂事,晓得帮忙阿爸姆妈。他去楼下水台拎了三铅桶自来水上来,倒进门口水缸。又拎三铅桶水,到三楼大晒台浇花。晒台是二十来戶人家公用的,讲虽然这么讲,房东朱家自从被勒令搬到楼下,屋里十几口人从此就不上楼,绝对不上本属他们自家的晒台。他们失去了太阳和月亮,也失去了星星和云彩,只能在天井抬起头,看四四方方没啥动静的一片天。
  小宝阿爸在大晒台上占据了西半边女儿墙,矮墙上放满花盆。
  他的拿手花是学名大花马齿苋的太阳花,年年忙杂交培育。单瓣的花在他手里进化到复瓣,五颜六色招摇,蜂舞蝶浪。
  靠着女儿墙,小宝阿爸还种了些茉莉、月季、醉蝶花和仙人球。
  武家姆妈家就在大晒台东半边底下,她家朝东的窗看江宁路听江宁路。
  每到三伏天,武家姆妈就用白石灰把晒台整个涂上一遍,反射阳光。看上去大热天落雪。她包揽了大晒台东边的女儿墙,花花草草起来比小宝阿爸有格局,繁复多样、高矮简密、错落有致。
  沿北墙一溜大红蜀葵,小红盘子上上下下开得热烈;女儿墙上水泻出去的是春天的粉蔷薇和夏天的绿枸杞,秋天红红的枸杞子曾是春天淡紫小花和夏天青色珠泪;她还种了网一样
  密的茑萝,五角星小红花在带露的早晨叫小宝屏住呼吸。
  武家姆妈搬来一只褐底黄龙纹大缸,里面种了棵比小宝还高的醉鱼草。醉鱼草开出紫色花穗,细腰胡蜂弹开巧克力色剑状翅膀,降落在发咸酸气的穗上。小宝被胡蜂的细腰勾引得做了极可怕的事,他拿来阿爸抽屉里剪指甲的旅行小剪刀,凑到它们极细极窄的腰身上,咔嚓一刀下去,胡蜂落到地上,没了腰身的头往北爬,失去头脑的条纹腰身带着四只脚往南,去寻完整的自己……
  小宝害怕得逃了,他闻到胡蜂被剪开的身体散发一股气味,这气味让他想起姆妈骂他的嘴里散发的酸气和苦涩,几乎暗示姆妈对他苦口婆心的管教是对的!他本性堪疑,不免沉迷可怕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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