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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今天,我是想和你说一说我的一个朋友——安——的故事。确切地说应该是我的两个朋友——安和昌平——的故事。我有许多朋友,他们的生命带给我许多故事。但被我颠来倒去反复演绎的,只是他们俩。他们在我的故事里时而倾情相爱,时而情仇难断。而这一次,我不想再用我的臆想去描摹他们锥心刺骨的爱情,徒然让他们泯然众人。我要把完整而真实的故事告诉你。请你听,记住已在天堂的安和昌平。
一
在安九岁的时候,安的父亲因为癌症离开了安和她的母亲。关于记忆,只是姑姑时常说起的在父亲临走前她看见了黑白无常。
在安十二岁的时候,安的母亲残忍地用一把剪刀刺进了自己的手掌。关于记忆,便是那溅满血的一面墙和无形中被灯光放大的手掌。
在安十五岁的时候,吃了十盒火柴的火柴头,同时喝了一瓶牛奶。在一本小说上,女主人公就是这样死的。她深信一觉醒来便可上到天堂,可以看见自己的双亲。她抱着憧憬和奇妙的心情睡了,梦中什么都没有,很安静。她想:死亡原来这样美妙。
而第二天早上,安像往常一样醒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甚至比以往更为清醒。太阳也比昨天的闪耀。我并没有死!想到这里,安有一点小小的失望,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说终归是唬人的。
一切和平日里都没有分别。还是匆匆洗漱,匆匆骑车去学校,在路上看见熟悉的景物,走过熟悉的校园,看见熟悉的老师和同学。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想到昨晚安发生了怎么样的事。还是坐到昌平的身边。照例第一节课昌平是要睡觉的,这一天安破例叫醒了他,告诉他昨晚的事。他是什么表情,安已经不记得了。应该是很淡然,可能还有一点美梦被人打扰的恼怒。如果他的表情很惊恐,她会一生一世记得的。他只是说,有些药是有潜伏期的,过个十年八年再说。
那天上化学课的时候,那个讲课像放屁的老师说,狂犬病是有潜伏期的,最长的有十八年。(好像是《我爱我家》里的台词?)有些药也是有潜伏期的,今天吃了没反应,不要紧,过个十年八年再说。
安和昌平互看了一眼,觉得那老头鬼上身了。
那药的确没什么用。安饭照吃,疯照发。
二
不久以后安和昌平就分开坐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离中考还有一个月,年级组却突然决定要分班了。那段时间安的神经有点错乱。北约轰炸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安想和大学生去游行。总是回到林的班去听他上课,主要是怕再在这个班读下去智商会变成零。下课就痴痴呆呆地听一些个男生的“下流淫秽广播电台”。考试胡乱应付,怎么也考不到昌平的班去。表情痴呆,面色苍白。
中考后安正式拜访了昌平的家。后来安和我说过,那天昌平对她说《堂吉坷德》非常好看,很有意思。究竟是怎么个有意思法,他是表述不清楚的。安对昌平说自己看了《乱世佳人》能感动死人。虽然他俩都知道对方说的书自己是决不会去看的,但还是各管各说得津津有味。他给她听他儿童时读老舍《养花日记》的录音,并自豪地说以后谁都听不到这样纯真柔媚的嗓音了。他长长的腿架在椅子上,她也架着。他说她腿短架不到,因为两人并排骑自行车时总是他能踢她一脚而她无力反抗。当然说了中考,自我感觉都非常好,把自己吹得跟朵花儿似的,又互相嘲讽对方不可能考得跟自己吹的一样好。
结果两人的考分是一样的。他们都考上个母校的高中。分在了两个班。
林仍在教刚刚十五岁的孩子们。在远远的办公室看着他们。
三
而在这三年的日子里,昌平仿佛也转了性。好像看安不管怎么样都不爽。无非是说她又傻又笨,和她考在一个学校是他的耻辱之类的话。在他的嘴里,安丑得无以复加,脸白得像个鬼,又做不出化学题,似乎连活着也没什么价值了。每次考完化学是昌平最兴奋的日子,嘲讽安是生平最畅快的事。而那一天总是安最担惊受怕的日子。她总是轻手轻脚地像贼一样溜进化学组办公室,谄媚地向阅卷老师抛一个飞眼,然后走到他身边朝他傻兮兮地笑:“嘿嘿,陈老师……”那个年轻的男老师最喜欢逗女生,好像全校的女生他都认识。他也朝她傻兮兮地笑:“嘿嘿,安啊?”说着就开始慢条斯理地找卷子,故意耍她似的找很久都找不到。他见安已经啪嗒啪嗒地流眼泪,吓了一跳:“别哭啊,改的时候我就记住了,64分,及格了嘛,别哭了哦。”安这时便收起眼泪,委屈地像个小媳妇儿似的走出化学组。即使是这样,昌平还是见她一次就嘲讽她一次,说得安连死的心都有。化学差关你什么事?你英语好吗?语文好吗?都不如我好!你拿什么来跟我比!后来安终于知道,昌平是交了一个很是优秀的女朋友。
女朋友?是吗?昌平懂得交女朋友了?
很久不见昌平,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装作不认识,弄得回头张嘴想叫她的昌平十分尴尬。这样的事不止一次,在办公室也是,在操场也是,在走廊,只有两个人的走廊,也是。以昌平的经验,他真的把她给惹毛了,他得好好哄哄她了。终于,有天安走过乒乓室门口,眼尖的昌平看见了她,几乎是跳到了门口:“安安!”
“恶不恶心!跟你很熟啊!”安嫌恶地看了昌平一眼,转身就走。
“喂!怎么啦?我没有得罪你啊。”昌平一脸无辜。
“你不得罪我我就不能火了啊?我又不是为你活的!绝交!”
“绝交?这种事哪有单方面决定的?”
“就是单方面决定了!不想绝交就去死好了。”
“干嘛这么凶啊!排卵日啊?”
往日昌平这么说的话,安一定会冲过去打他的,让他把话收回去。但那天她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昌平全身发毛。
其实昌平的女朋友叫Angle,原是安的同桌。因为安而认识了昌平,主动地向昌平示爱。Angle像一朵热烈的玫瑰一样爱着昌平,使昌平受宠若惊。也像爱昌平一样爱身边所有的人,安正是被这种如春水一般的热情融化的,她已经很久没有交新的朋友了,Angle给了她活力和新生的力量。然而Angle和昌平在一起后,安却见了Angle不知该说什么好,说自己和昌平在以前干过的傻事,还是说祝你们幸福之类的蠢话?只是微笑,除了微笑,安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还是不说话最好。
在这个时候,安认识了于汇,一个十指修长的男人。和安的共同点是,他也一样的面色苍白,表情淡然。外表并不重要,她实在是太寂寞了,这时无论是谁在她的身边她都会敞开怀抱的,更何况是像于汇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他是个北方人,说话带着股懒洋洋的劲儿,卷着舌头像在说故事。一派成年男人的作风,管安叫“媳妇儿”,弄得安哭笑不得。于汇和安在这个学校里谈着最高调的恋爱:出操时在拥挤的人群中手牵着手,根本不管两人的班主任都在后面;放学的时候于汇载安回了自己的家,也不管班主任走的是和自己一样的路;安每天买好早点走进于汇的教室放在他桌上。安笑自己像演戏一样活着,一切都是给别人看的,何曾是真实的自己?但又是给谁看的呢?她自己虽然知道答案,却从来不想揭破谜底。安又拿出了几年前的放肆性子,骨骼里的血性是改不掉的了。
高中最后一次春游,安、昌平、Angle和于汇都没有和学校一起去大清谷,而是一起去了九溪。
正是春水泛滥的时节,十八涧的水情欲汹涌地一样流着。盛夏尚早,四人都脱了鞋子下水,溪水冰凉沁心。Angle总是跌倒让昌平扶,笑声能惊破蔽日的梧桐华盖。安只是紧紧抓住于汇的手,那笑声让她觉得毫无力量。溪水过于清澈美好,四个人便用溪水互泼起来,这其中很能让人回味做孩子的快乐,是真正无邪的快乐。这就是昌平和Angle在一起的原因吧?连安都想和Angle在一起了。回家的时候是四个透明人。于汇不想让人看到透明的安,几乎把安藏在自己怀里。昌平和Angle还是一路上打打闹闹,生怕别人看不到自己的幸福和喜悦。
在这样认识之后,昌平时常去找于汇打Game,去的是于汇的家,因为他家离学校近,就是中午也能玩上一个小时。其实于汇很懊恼,因为这样安就不能来了。
那时流行的是《石器时代》,网络的那种。昌平简直把它当亲妈一样看待。对于这些游戏,于汇则是抱着可玩可不玩的心态的。他只是叼根烟,有时和昌平聊两句。
“我说你的脸果然大吧,还真没说错。就这么屁颠屁颠跑我家来玩了!”
“安把你夸得跟神仙似的,我不上你家上哪儿去啊?”
“你不是有媳妇儿吗?嘿,我就不明白了,你说安的纯真年代是不是都毁你手里了!”
“冤枉啊!都是她毁的我!我比窦娥还冤啊!”
“喊什么!我杀你还是废你了呀?叫得跟个女人似的!”
“不是我说,我也真想不通,你怎么会看上安的!就她那性子,那样子,你也受得了?”
“你二啊,知道什么呀你!”于汇面无表情地说。
“少来了,饥不择食啊?”昌平笑嘻嘻地说,还撞了下于汇的肩膀。
于汇只是看看昌平:“是你自己想要吧?瞧你急成那样儿!”说完便走了出去。
昌平的脸突然僵住了,皮笑肉不笑,脸比苦瓜还苦。
昌平充满挫败感地回到了学校,见到了Angle。Angle说:“晚上去吃烧烤吧,我请你!”
心情立刻就变好了。真是个小孩子。
这天晚上下课后,安没有等到于汇,而她的自行车却不巧坏了,正着急如何回家的时候,看到了大仇人昌平。昌平一脸兴奋的样子:“哈!看样子是被于汇甩了吧!我说他那么帅,肯定是吃错药才会看上你的,在我救世主昌平今天中午的一番感化下,他终于清醒了!”安真想撕了他的嘴,他怎么不去死!反正也没有等到于汇,自己走吧。扭过头往前走。昌平还是在跟着她,见她走远,大声叫:“喂,别那么小气嘛,我带你!”那声音仿佛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似的。
“我可不敢,呆会儿你找个饭店大吃大喝一顿把我押在那儿当是还债,我不是要当一辈子的洗碗工啊?明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洗碗了。”
“是呀,我去夜总会啊什么的那种地方逍遥快活还不行,有你这样的小姐吗?人还做不做生意啊?”
“哼!绝交!”安气呼呼的,看都不想看昌平一眼。
安走得很快,转眼间昌平落下了一段路。只听见他用很大的声音喊着:“小姐,到底坐不坐啊?”
安负气坐上了昌平的自行车。这辆车曾无数次载过她。车子好了又坏,坏了又好,被偷走过又奇迹般地被找回来过。十四岁的冬天,前一天晚上安对昌平说,明天会下雪。昌平全然不当一回事:“我喝完牛奶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安被昌平的电话叫醒:“喂!你是巫婆投胎的是不是?怎么说下雪就下雪?”安起床去找昌平玩雪,竟迷路了!
“走了千百遍的路竟然会迷路!白痴啊?你等着!”这句“你等着”让安平静了下来,安知道他一定会找到她,带她走。不久,像雪人一样的昌平到了,她坐上他的车,去了比雪景更美的断桥,去看“断桥残雪”。
而这个夜晚却分外迷蒙,不多久还下起了小雨。
“中午于汇和你玩得不开心啊?我吃晚饭时看到他一副很火的样子。”
“啊?晚上他还火啊?我只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昌平一脸无辜。
“你说什么了啊?你说话一向欠扁,我很相信你的实力。”
“我只是说,他看上你是饥不择食。实话吧!”昌平很得意的样子。
安像是被人扇了一个耳光,不仅痛在脸上,还痛进了血液里。
“干嘛不说话?生气了啊?玩笑话嘛,不是一向这样的吗?又要绝交啊?一点都不好玩。”昌平还是笑嘻嘻的。
安愤然从昌平的自行车上跳了下来,没站稳摔了一跤。地上是湿的,安又湿又脏,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她低着头向前走,看都没看昌平一眼。昌平自觉有些不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慢慢骑着跟在安后面。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别生气啊”“说的是实话啊”“你要我说好话夸你我真是说不出来嘛”之类的话。安不想再理他,更怕自己的泪水再涌出来,她无数次地在他面前哭,她不要再让他看见自己的脆弱。就这样忍着回到了家。
安在洗澡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涌出眼眶,呜呜地痛哭了一场。原来,昌平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不管是不是玩笑话,昌平深深刺伤了安。她想,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终归,不管是好是坏,未成年的生活完成了。高中的学习压力对他们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自小便不知道认真努力刻苦是怎么一回事儿,高考不过是人生大大小小的考试中监考的人最多的一场考试罢了。安还在考场见到了林,她朝他诡笑一通,弄得他以为她想作弊。一开始还真想帮她掩饰一下,谁知她根本就没那心,害他虚惊一场。通知书下来后,安和于汇考在一起。而昌平和Angle考在了一起。学校分在城市南北两头。
四
大学,安并没有想到她能和于汇考进同一所大学。她以为,高中的结束便是自然的分手。没有想到,大学,竟还是和于汇在一起。他们并没有像高中那样高调地爱着,只是很平静,甚至不让人觉得两人是情侣。在一起吃饭,有时眼神互望。一起走过校园,并不牵手。周末一人背一个很大的包去很远的店买碟,回来一起看。很少打电话给对方。知道彼此安好。
对于这样的生活,安感到满足。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而满足的背后,又隐隐觉得不安。究竟是什么不安呢?安想了很久也找不到答案。
五
安和于汇又一次去苏州旅行的时候,安接到了昌平从杭州打来的电话。
“你神经啊!烧我钱啊!漫游很贵的!”
“你听我说,我和Angle分手了。”电话中昌平的声音和往常很不一样,也不知是不是漫游的缘故。安也一下子听懵了:“你,你们……你不是开玩笑吧?”
“这种事有什么好开玩笑的?你……”
“我现在在苏州。”
“哦。”
“等我回了杭州再打电话给你吧。你自己要保重点。”
“恩,再见。”
安一下子有点儿糊里糊涂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时候,安早已对昌平和Angle抱祝福的态度了。没想到两人却分手了。她很是焦虑,自己也不知道这焦虑是从哪儿来的。于汇看着她:“你咋了?心里憋屈啊?”
“嗯,我心里,心里好像有东西压着,有点透不过来气。”
“得!回家吧!”
两个小时以后,安就回到了杭州。我应该给昌平打个电话,她想。
“昌平?你好点了没有?”
“你回来了啊?”
“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想说也可以,那就别说了,只是别太伤心了,身体要紧。要不要我来看看你?”
“不用了,我还好。我是男人啊,我又不像你一样脆弱,动不动就哭。”
安隐隐笑了笑,这时候,他还能说出让她笑的话。
那几天,安一直在想着昌平,想到昌平痛苦的声音,就觉得那痛是他拿刀子剐在她的身上。认识五年,昌平从没有用这种语调和她说过话,即使自己再痛苦,也能想出更恶毒的话挖苦她。看她气急败坏,就高兴得像只受到主人表扬的狒狒。他的声音凄婉动人,连她也不得不用温柔的口吻和他说话,就像在安慰自己的小狗。原来,他爱Angle那么深。
翻来覆去地想,安还是又给昌平打了电话。
“昌平,一起出去旅行,散散心吧。”
电话那头的昌平很久没有声响。末了,说一句:“去哪里?”
“绍兴安昌。是个水乡。去过两天小桥流水人家的生活吧。”
“好啊,随你。”他有气无力地说。
“别这样嘛,是我陪你散心好不好?”
“嗯,我知道。去吧,很久没有离开杭州了。”他仿佛是长叹了一口气。
一路的风尘仆仆,先是火车,后是汽车,吹净一身尘土,终于到了古镇安昌。昌平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如桃源一般的地方。两个人饶有兴致地走过绿水与木屋之间,乘上乌篷船,看镇上的市集,吃颇有风味的地方菜,还打了一斤黄酒打包带走。
昌平很开心,安能看出来,她对昌平太熟悉了,她知道他是开心的。这让她很是高兴,不正是为了让他散心才来到这儿的吗?
入夜的时候,他们千辛万苦地找到了一家很简陋的小旅店。没有很多人知道安昌的美丽,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能看见更真实的水乡古镇。而住,却只能委屈了。虽然只剩下一间房,但幸好还可以洗个热水澡。
我说到这里,各位常看言情小说的看官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吧!你们熟知这一套,只是过程,我还是要说一说,这是安向我描述的最完整的一部分。
开始是金色的。虽然他们是这样熟悉,却从来没有给过对方正面拥抱。安说,正面拥抱是把自己完全交给对方,毫无保留,最信任的一种拥抱方式。这是一开始安就预料到的,从她要昌平去旅行开始。是她选择了安昌这个地方,这个暗合了两人名字的地方。昌平一边流着泪一边亲吻安,仿佛她天生就是他的玩偶,从来就在他的股掌之间,未被任何人染指过。他已然忘了杭州,忘了爱人Angle,忘了一切。他只是想和最最亲密最最甜美的安在一起,死在安昌也罢了!安像一朵天真的花蕾,懵懂却已粲然开放。她的泪水如酒般香甜。她的腰肢如绵柳般柔软。她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手指。Angle不是天使,安才是!你为何这样痛苦?你的眼中为何与我一样充满泪水?你后悔了吗?我不要!
东方吐白的时候,金色终于归于沉寂。
之后的两天两夜,安和昌平再没有走出过小旅店。简陋的小屋成了异于杭州的另一个天堂。
在回程的火车上,昌平与安十指交握,安却把手抽了出来。安说:“到杭州,就把安昌忘掉。”双眼迷茫地直视前方,那是和于汇在一起才会有的表情。
忘掉?怎么忘?忘不了!为什么?她在说什么?她要我把安昌的一切都忘掉!昌平愤怒地看着安:“你真轻松啊,这算是你的安慰吗?”
“你别像个孩子似的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作为一个朋友,这样的安慰还不够吗?”
“像我这样的朋友你多得很是吧?别说他们失恋的时候你都是这样一个一个去安慰的吧?”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话出口的时候,有没有经过脑子!你以为是香港片啊?一安慰就安慰到床上去!”
“说什么?说人话!我说错了吗?高中的时候,你不是总去于汇家吗?他是不是每天都需要安慰啊!连中午的一个小时都不放过!”
“你还总去Angle家呢!你别告诉我你没有!”
“我就是没有!”
“你当我是傻子啊?你怎么可能没有——”她突然一阵脸红,“对啊,她是天使,神圣不可侵!我就是贱是不是?”
“你就是贱!是你要我去安昌的!是你要安慰我的,是你安慰完以后又要我把安昌忘记的!”
“对!我自作贱,不可活!”这句话逼出了安的眼泪,“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谁都可以说我,就是你不可以。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哭!我已经发过誓不再在你面前哭了!”
“是,我连看你哭的资格也没有!”
“是!你是世界上最可恶最白痴的男人!”
“你干嘛这样,想杀人啊!我强奸你还是抢劫你啊?”昌平的心里闷闷的,扭过头去不想看见安的泪水。
火车上,两人再也无法对话了。只剩下轰鸣声了。
六
回到杭州以后,安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昌平。后来他给她来电话,说在这几个月里,他交过五个女朋友,现在连第五个也被他甩了。
“五个啊?看不出昌平这小子还真有一手!”听到这事儿,连从没有表情的于汇也惊讶得笑了。
“他自己说的,我怀疑他是吹的。”安说。
“你叫他甭那么面啊,有个爷们样儿行不行!”
“我可说不动他,要不我们给他再找一女的吧!”
“也是。事情已然这样儿了,合着只能靠异性刺激了。”
“得了吧你,给根杆子就往上爬,狒狒啊?”
“我是狒狒,你不就是狒狒他媳妇儿啊?狒媳妇儿!”
七
安和于汇约了昌平和一个安的同学,很漂亮的KK,一起去杭州游泳馆。不是说要看一个女孩子的真实面貌就得带她去游泳吗?安想,于汇也真够狠的。
刚到那儿于汇就接到了妈妈生病的电话,连忙赶了回去。KK是真的漂亮,在水中更是漂亮,滴着水是那么诱人。连安都看呆了。
游完泳,准备找个地方吃晚饭。KK问安:“安,你想到哪儿去吃啊?”
“过桥米线!就在前面的陈生记。”
“我看还是去九百碗吃锅仔好。”昌平说。
“那安怎么办?”KK忙不迭地问。
“给她十块钱,让她自己去好了。”昌平很轻快地从口中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们去九百碗好了。”说着便挽住了KK的胳膊。
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径直往前快步走去。KK跑了上去:“安安,别生气了,你也知道他这个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跟他生气,关你什么事?你算什么东西!”安又冲着她叫。叫完便拦了一辆车走了。
留下昌平和KK。昌平低低地说:“对不起。”也拦了一辆车追着安去了。KK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安的车停在了断桥边,她下车。昌平追了过去,试图去拉安的胳膊,被她甩开。
“安!前面穿桔色背心牛仔热裤的女生站住,你已经被包围了!”
安转过身,看见满脸淌汗的昌平:“干嘛?这么漂亮的女生还不满意是不是?我算不算仁至义尽?”
“走吧。”昌平去拉安的手,“不是要去吃米线吗?走啊。”
“不用你拉,”她又甩开了他的手,“跟你很熟啊?你走吧。于汇会来接我的。”
“我倒忘了你还有于汇哦。吃完饭是去开房间吧?我在的确是不大合适哦。三人行?太前卫了吧!不过你放心,我明天就会忘掉的,我已经被你训练得遗忘力超好了。”
“对,我就是和他去上床,和男朋友上床有什么奇怪的!你好像管不着吧?”安大义凛然地看着昌平的眼睛。
“我怎么管得着?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他试着不去看她的眼睛,而自己的眼眶早已充溢着泪水,他狠狠地抓着安的肩膀:“你别折磨我了好不好?”说的时候,人已经开始颤抖起来。
“是你在折磨我吧。我也不想这样。”安看着眼前黑糊糊的脑袋,留下了痛苦的泪水,转身而去。
昌平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知道他说出那样的话并非自己所愿,她已然知道他在爱她。长时间的习惯和尊严让他无法对自己说出最简单人性的三个字。也许那一句“你别折磨我了好不好?”已是最终的极限,但只是这样三个字,真的有那么难吗?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昌平我爱你!你能听到吗?未成年到成年,从来只是爱过你!
八
“你妈妈的病严重吗?”这次是在走廊里遇到于汇,安想起那天于汇匆匆而去,是因为母亲的病。
“是胆结石,要开刀。”
“别担心,开了就好了,就不会痛了。我奶奶七十多了还开呢,你妈妈这么年轻,手术一定会顺利的。”
于汇突然抱住了安,亲了亲她的头发,“我知道。有你在我还怕啥呢?”
安的脑袋反复焦灼地考验她自己,想对于汇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
“对了,昌平和KK处得咋样了?有戏吗?”
“还行吧,昌平自己有办法的。”这样的回答连安自己都很想痛打自己。这想法让她出奇地痛,浑身痉挛,抽搐起来
而于汇又紧紧地抱了抱她。却觉得她的身体冷得出奇,抖得厉害:“咋回事儿?咋脸色跟吃了耗子药似的呢?”
安张嘴欲言,却发不出声响。
没等安说话,于汇就抱着她冲向医务室。
医务室无法检查出安的病症,安又被送进了大医院。
很多医生进进出出,很多护士手中拿着工具和药也是穿梭得像鱼一样。于汇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本来就是一个冷静的人,即使在这个时候,他的脑袋也还是清醒的。他打了电话给学校,想想,又打了电话给昌平。
昌平一脸惊色地冲进了医院,看到于汇,像野兽一样冲过去:“安怎么了?怎么会这么严重?”
于汇正想该怎么和昌平说的时候,医生走了出来。两个人都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医生,希望他说出不让人崩溃的消息。而医生却说:“没有办法了,胎儿也没了。”
“没办法了?胎儿……胎儿?……也没了!”昌平像疯子一样抓着医生的手臂。
“……胎儿?”于汇也懵了,“我们没有……”
“谁是小孩的父亲,进去看看吧。”医生看看两个年轻的男人,转身走了。徒留下平缓的背影。
昌平和于汇互相看着对方。于汇流下泪来,挂在他平静的脸上。一久便无法再平静,“应该是你小子的吧!我说她的纯真岁月都毁你手里了吧!你害她你也忒损点儿吧!”泪水流了很久,于汇再没有说话,他的手几乎支撑不住他的头。看着昌平走进急救室,于汇只有懊丧地蹲在角落里,一辈子没这样落魄过。
“安……”昌平握住了安的手,“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我根本不会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安的声音十分微弱,心脏很艰难地跳动着,“小孩离我的想像太远了。你不要哭。我很快就会消失的,我们也不会再争吵了,你也不会再看见我哭了。”
“不!你不要死!活下去让我照顾你!你死了我该怎么活下去?”
“只要在你死的时候你还记得我就行了。记得有一个叫安的女人曾经用生命爱过你。”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是存心让我痛苦后悔!让我想杀了自己!”
“我不敢,我不要做你女朋友,我不要被你甩。以你换女人的速度,我怕连朋友也没的做。我怕失去你……”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我以为我会一直等下去,等你恋爱,失恋,再恋爱,再失恋……结婚,再离婚,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我现在没办法等下去了……”
“有的!你活下去!不用再等我马上要你!”
“我不想走……你……你要拉住我,不要放我走……拉……住……我……”
安的手渐渐冰凉,生命的气息在离她一点一点而去。昌平怎么样也无法抓住她的手。只是眼睁睁地看她垂落。
“安!安……”昌平完全是疯了,“不要走,我还没有对你说我爱你……”
尸检的结果,安死于五年前的那些火柴头。昌平和安都已忘了那些东西了,没想到它们就这样轻易地夺去了安的生命。昌平回想起自己五年前说过的话:“有些药是有潜伏期的,过个十年八年再说!”是他把她说死的吧?一定是。和他在一起,早已注定了她生命的过早凋零。生命中有这样一棵樱花,早春时伴着春雪一起释放生命,很快便只剩下枯灯耗尽的寂寞死光。
昌平精神恍惚,穿越了整个城市去找了母校的林。
在这五年里,林结婚,又离婚。如今又是孑然一身。他早已去医院看过了安,却没想到昌平会来找自己。
“你记不记得那次我调座位?你不觉得那时你们已经彼此相爱了吗?”
五年前的景象历历在目,仿佛昨天刚看过的电影。
“她对我说,很爱一个人。我以为是于汇,现在想想,应该是你吧!”
“这么好的女孩……你,你实在该打啊!是你从我手中抢走的她啊!”
昌平猛然抬起头看林,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玩笑的神情,却只看见一脸的苦笑。
“她从来……就只是你的!我曾经答应她,在她结婚的时候,我要像嫁女儿一样把她嫁给你,把她的手放在你的手里。”
……
昌平穿过母校的校园,看见熟悉的鹅掌楸。这是见证了他们青葱岁月的植物。十四岁时还爬过四层楼高的他们。差点摔下来。如今依然枝繁叶茂。而安已然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看不见最爱的鹅掌楸,这她总在自己的随笔里谈及的植物。天堂,会有吗?
校园里,竟遇到了Angle,她是来看老师的。
“安,我也去看过了。听说她的小孩是你的?”
“嗯。”
“你要节哀顺变,知道吗?”
“嗯。”
“你那么爱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吗?”
“难道你知道?”
“从九溪那天就知道。她的视线从没离开过你,你也从未离开过她。”
“是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
“你一定不记得。她早已住在你心里。”
昌平徇情了。他去了曾经和安一起看二零零零年第一缕曙光的阳台,纵身跳了下去,轻得仿佛一只飞鸟,飘得如同春天的风筝。在飞的过程中,他看见了许多画面:十四岁时坐在一起,上课吃酸奶;偷偷钻到桌子底下把后面两个人的鞋带系在一起;十五岁时换座位,一个脸红一个哭鼻子;十六岁上了同一所高中,有了各自的情人;二十岁时一起逃离世界72小时……
结束语
我终于讲完了这个故事,可以写点后记。这个故事我摒弃了一贯华丽张扬的风格,只是平静地叙述。然而写故事是一件很伤神的事,往事像潮水一样涌来,我只能点到即止,不然我会卷进潮水里,会随着安和昌平而去。胆小怯懦的我是万万不敢的。只能在人间祝愿在天堂的他们能够双宿双飞。这又是一个关于青春和死亡的故事,我似乎应该给它另取一个名字叫《青春死果》什么的,但我不想。越来越多的老友在离开我,再下去我就无法承受了。请你们一定要爱自己。这是我最后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