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路(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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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冷的医疗器械密密麻麻地插在母亲的身上,看着有些惊悚。那时已是晚上差不多十二点,在医院的急诊室里,白炽灯的光线显得异常惨淡,母亲躺在病床上,她的头上满是汗水,泪水不停地流着,嘴里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样的场景让我有些害怕,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我习惯了母亲尖着嗓子、中气十足地指挥我们往东往西,此时这样的落差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胳膊,问她到底怎么了。母亲的意识还算清醒,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全身都麻木了。我的头要爆炸了。我的胸口像有一把刀割过。我听见刀割的声音……听着母亲一声一声痛苦的呻吟,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那种无力的感觉让我感到挫败,但我也只能焦急地向医生询问原因。医生摇摇头,一副困惑的表情:检查过了,没有什么问题呀,心电图检查找不到器质性病变……
  于是,接下来仍是各种检查:验血、验尿、X光、CT……除了血脂、血压偏高外,确实没有其他病症了,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挣扎、呻吟,却无能为力。不知过了多久,当医生还在为母亲的病症绞尽脑汁时,母亲的体征却慢慢平稳下来,但刚才的症状似乎耗尽了她的元气,此刻的她无力地躺在床上,被汗水渗透的头发湿湿地贴在脸上,如大病初愈。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我陪着母亲在医院接受了一夜的观察和一些营养类吊针。第二天早上当我们还在忧心忡忡的时候,母亲却已经恢复原有的精气神,没事人一样回家了。
  此后,每隔一个月、半个月,甚至一个星期,母亲的这种症状就会发作一次,每次一个小时左右,我们也越来越疲于奔命。我们把母亲从县里转到市里,从市里再转到区里,每一次都会诊断出不同的结果:脑部供血不足、心脏病、冠心病、神经官能症……但每一种治疗手段都不能解除母亲病症的发作。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母亲被这种频频发作的症状折磨着,她消瘦、无力、少言,动辄哭泣……我们一筹莫展。可是,总会有什么原因吧,一个人的身体不可能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处于神经质的状态吧。
  最后一次检查,我们帮母亲在医科大附属医院挂了好几个科室和专家的号,其中包括神经内科,终于,这次在这里,在神经内科,有了一个明确的诊断结果:抑郁症。
  这个结果让我感到难过,甚至有一些难堪。母亲要有多忧郁才会患上这个病呀?是我们不够孝顺她吗?是我们不够关心她吗?这是给做子女的我们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开始在网上搜寻有关抑郁症的一切资料。
  很明显,母亲患上抑郁症是因为心理因素,这是长期的忧郁导致的。资料告诉我:各种重大生活事件突然发生,或长期持续存在,引起不愉快的情感体验,这种情感体验越强烈、越持久,其致病作用也越大。
  我用一个晚上的时间重新梳理这一年多来家庭的变故,试着从这一系列的变故中体会母亲的不安与惊恐:她的儿子从生意兴隆、家庭美满到家庭破裂,从重新起步到再次失败到一败涂地。但这还不是最令母亲绝望的,令她绝望的是,当她的儿子试图重新开始一段感情时,生命受到了威胁,被人恐吓和袭击,不久他又中风倒下,差点失去生活的勇气……这是母亲的儿子、我的哥哥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所经历的天翻地覆的人生巨变。当哥哥从人生的得意处跌入卑微的失败境地时,当我们把一切精力都投注在严重受挫的哥哥身上时,我们都不曾意识到,母亲在对这一切感同身受的时候,她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当我重新梳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时,我才明白我是如何忽略了母亲,忽略了她所经受的一桩桩打击和伤害,忽略了她是如何度过那些心事重重、黯淡无光的夜晚,那是多么深多么漫长的黑夜呀!
  母亲是一个情感脆弱的人。
  记得哥哥生活事业不顺的那段日子,她常常以泪洗面,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她立刻紧张地问我们:怎么办?怎么办?问得多了,有时我也会不耐烦地说:什么怎么办?你烦不烦?总会有办法的。母亲愕然地望着我,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又后悔了。我真的不够孝顺,我没有足够的耐心为母亲排疑解惑。我总在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有用吗?所以那段时间,哥哥的很多事情我们都不敢也不愿跟她讲,能骗则骗。哥哥中风住院时,我们也是瞒着她和父亲,甚至骗他们说哥哥到广州进货了。后来,当我们决定把哥哥转到市医院时,还是被母亲和父亲发现了。不出所料,母亲在不断伤心哭泣的当晚,再次抑郁症发作住院。说实话,那时我已经很不耐烦了,我们竭盡全力挽救哥哥的事业、生活和健康,每天焦头烂额,母亲却又不时以这样的方式来给我们增加压力,除了哭,她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耐烦地对母亲说,求你别再打听哥哥的事了行吗?他的事有我们担着,你养好你的病就是对我们的最大帮助了!母亲躺在病床上哭着说,我也不想这样呀!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那时候,母亲的病还没有被诊断出来,我也体会不到这种病症的痛苦。一位抑郁症病人曾经说过:生活在阳光下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出抑郁症病人的黑暗世界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色彩,一切都是灰色的,任何事情都困难重重,令人悲观绝望……
  所以,这几乎成了一个定律:当哥哥的生活事业顺利时,母亲的体征就平稳;一旦哥哥遇到困难或麻烦,她全身的身体机能立即被调动起来,开始病症复发:四肢麻木,头痛欲裂,心脏像被一把利刃从左到右割得嗞嗞作响,甚至刀锋尖利划过心脏时的感觉也清晰可闻,让她生不如死。
  挽救母亲最好的办法就是哥哥能够尽快走出事业和生活的困境。可是,那时候的哥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麻烦制造者。命运似乎总喜欢在这时候与他较量。他越弱,运气就越差,他越反抗,命运就越是把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当哥哥从身体和心灵的折磨中重新活过来时,当母亲在确诊病症后开始服用药物精神开始稳定时,我开始思考关于父母的疾病与儿女的关系,关于一个人一生的快乐幸福与另一个人的关系,关于一个人是否是另一个人生命的全部命题。
  是的,即使是母与子,即使他们之间有着割也割不断的血脉关系,是否他们之间的快乐和幸福也是生与死的对等式?
  母亲像大多数中国式母亲一样,从出嫁的那一天开始,她的一切就交给了家庭,交给了儿女。侍奉家庭,哺育儿女,儿女长大后为他们的学业操心,为他们的事业操心,为他们的婚姻操心,等有了儿孙,又开始为儿孙付出……家庭和儿女就是她们生活的全部,是她们一生存在的意义。但她们似乎从没有为自己活过,她们的角色是妻子、是母亲、是奶奶或外婆,但她们偏偏不是她们自己。她们全部情感的寄托都在儿女的身上,所以,当哥哥遭遇炼狱般的情感和事业时,母亲也似一同经历着,并以抑郁症的形式感受着。   想着母亲也许就这样走完她的一生,那一刻,我突然希望母亲自私一点,希望母亲爱自己比爱儿女们多一点,这样,也许她就不会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经历身体和心灵阵痛的哥哥回到家,沉默地蜗居下来后,母亲又恢复了对哥哥的那些细细碎碎、事无巨细的询问和关心甚至干涉,这让他更加烦躁。深爱儿子的母亲并不明白,她的儿子在这时候并不需要这样的关心,因为她的儿子从来就不是一个性格开朗、心胸开阔的人。相反,他性格执拗,甚至还有一些偏激,这样性格的人,当遇到不幸时,那些充满关心、同情的目光和问候都会让他觉得是一种伤害。回家后的哥哥,这时候更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甚至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让他可以舔舐伤口、独自疗伤。但母亲不懂这些,她很着急,她想要懂得她的儿子的每一个想法,他是否开心,他的身体怎样了,他在房间干什么,他在想什么,他有没有饿着……即使是这样最普通的关爱,哥哥也会不耐烦,他回答母亲的,大多只是一个执拗的背影。看到哥哥离她越来越远,母亲只有更为伤心,她一伤心,那把划过她胸口的锋利的尖刀又出现了,然后她很快又被送进急诊,然后我们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在医院里奔忙……
  这几乎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每次我都会恨哥哥的无情,气恼母亲不懂节制的母爱。有时我觉得这样下去哥哥是不是也会患上抑郁症了,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我也抑郁了,天呀!我们不会都被抑郁症缠上了吧!那种心乱如麻的感觉如影随形,让我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想。可是,我无法改变哥哥这种不讨人喜欢的个性,但母亲的病如果不好转就会有大麻烦,所以我不敢对她有任何刺激,只有尽力地劝母亲放开胸怀:你就不要再管他了,再大的风暴都已经挺过来了,他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应该开心才对呀!
  也许母亲觉得,因为儿子她才患上抑郁症,她为儿子付出那么多,但儿子甚至不需要她一句心疼的问候……這真是一个令人伤痛欲绝的不等式。可是,母子之间的爱哪有公平的?就像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必须相互包容的地方一样,母子之间的爱,有时候也是一场此消彼长的战争,只有学会适时放手,才会找到重生的出口。
  我是迫切希望母亲懂得放手的,因为只有懂得,才能救她自己。爱太沉重了,哥哥不愿背负,母亲却用它压垮了自己。
  我从母亲的病痛中似乎看到了自己老年时的影子。有时候,我想着现在的自己,想着自己的女儿。我同样深深地爱着女儿,每一次,当我生她的气时,当我呵斥她时,当我的巴掌落在她的小屁股上时,我的心其实是柔软的……对女儿的爱让我觉得其实是我离不开她,而不是她离不开我,我想象不出,当我老了,我会以怎样的母爱与女儿相处。
  前段时间看了辽宁卫视的《爱情保卫战》,其中一位母亲的爱女之情让人大跌眼镜。这位母亲的女儿出嫁后,她担心女儿被丈夫欺负,于是搬到小两口的家里住下来。但小两口的家太窄了,所以母亲和女儿睡一张床,女婿只能在小小的客厅打地铺。她用这样畸形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女儿,因为在她的眼里,女儿永远长不大,永远需要她的保护。
  把儿女永远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是许多母亲一生扮演的角色。
  而我呢,我想象不出老年的我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当我老了,能否变得更加独立和坚强?是否有能力拥有一个不一样的老去的自己?
  那段为母亲慌乱和心疼的日子里,我其实一直找不到有效的办法为母亲解除病痛。即使是医生,也只能开那种叫“盐酸文拉法辛缓释片”的带有副作用的药物抑制她的痛苦,但她的心理疾病呢?是无法用药物剔除的,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副无形的枷锁,令她痛苦,却无法停止。
  母亲似乎离那个黑暗的谷底越来越近……
  母亲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让我想起那些令人伤感的往事。很多年前,一场意外在短短两日夺去了外婆和一个孙子的生命,就像那种凄厉的电影画面一般,母亲的青丝在一夜之间变白头,令所有人震惊。那场灾难改变了母亲温和漂亮的外表,她的皮肤变得松弛、浮肿、晦暗,行动变得迟缓,身体迅速凋零。后来我知道,那是母亲大半生中经历过的最长的黑夜,但我不知道,那样长的黑夜母亲一个人是怎么走出来的。
  幸运的是,那一次打击没有击垮母亲,生活仍然在各种苦辣酸甜的滋味中继续向前。我们都以为,经历了大悲痛的母亲会有相对平静幸福的晚年,我们都没想到,还有更大的痛苦在等着她,在试图改变她,我们也不知道,这一次还能有什么办法阻止母亲滑向深渊的脚步。
  母亲出生的时候是大年初一,算命先生都说,出生在这天的人一生富贵,吃穿不愁,但算命先生没说,她是否会一直快乐。
  那一年,生意再次失败的哥哥决定走一条养殖的道路。以哥哥的性格,我们其实是不赞成他走这条路的,但他养殖的地方有大片荒废的土地,这些荒废的土地上疯长着野草和藤蔓,似乎是为母亲准备的。当我们看到母亲扛着锄头,和父亲一起用几乎小跑的方式跟在哥哥后面,花白的头发在空中飞舞,像极了一种狂热的荒野盛宴,这样的画面让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有多久了?我没有看见母亲释放这样的生命强力,我想,也许我不应该限制母亲参与这样的劳作,不应该限制母亲这种源自内心的喜好。人的身体生病了,会有一个医学治疗的明确指向,但人的心理却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我怎么知道哪种喜好才能真正满足母亲内心的需求?哪种喜好才能缓解她内心紧张、孤独的情绪?
  母亲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场景,回到了她和自己的母亲勤奋耕作的梦境,那是她生命最初的动力,是她念念不忘的经年心事。就这样,母亲和父亲开始在养殖场的荒地上开荒种菜,每天在地里锄草、施肥、浇水,还在附近饲养鸡和鸭。于是,我们看到了另一个母亲,这个母亲因不停地劳作而消耗大量的体力,因过于饥饿而大碗进食,因太过疲惫每天晚上倒头便睡。这时候的母亲似乎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胡思乱想,那些在她体内乱七八糟的、总是趁她心灵脆弱时跳出来侵扰她的“敌人”,似乎也被她突然爆发的力量吓住了。这一切,让我们不得不惊叹劳作的力量,惊叹土地对于治疗母亲病症的神奇作用。   我没想到母亲会再次爱上这些,简直停不下来。她的脸色开始变得红润,身体在慢慢恢复。不停的劳作让她行动变得快速。她肩挑重担,手提重物,在菜地与鸡鸭中穿梭忙碌不停,我仿佛看到,一股陌生而强大的动力正缓慢而坚定地注入她近乎枯萎的身体,让我焦虑的心开始安定下来。也许,那些并不陌生的劳作其实一直在她的血液和筋脉里潜伏着,只待时机一到,便会把她重新带回那个曾经交付的生命里。
  风携带着泥土的气息慢慢吹拂着压在母亲心头的阴影,安抚着母亲狂躁抑郁的内心。这样的气息,甚至能让她慢慢戒掉带有毒性的治疗抑郁症的药物,这让做子女的我们欣喜若狂。
  是的,我没有办法医治母亲的心理疾病,而土地却带她走出了困境。虽然我早已明白土地哺育万物的博大与宽厚,却是第一次明白土地拯救羸弱体肤的强大与火烈,而这一切,是否喻示着人只有在回归根本后才能挽救最初的自己?那一年的母亲原本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但是,当她开始重新从土地中寻找乐趣并成为土地最亲近的造访者时,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会为一蔸刚冒出花苞的菜花欣喜,为一只刚孵出的小鸡开怀大笑。她每天沐浴着晨光和雨露,努力汲取大地自然的精华,她的身体在接纳天地万物的滋润,这个时候,我知道,母亲已经浴火重生了。
  差不多一年后,哥哥搬离养殖场去到县城打工和居住。这一次,哥哥的再次漂泊没有影响到母亲的情绪,养殖场的生活已经为母亲和她的儿子之间划开了一道温情的距离,母亲不再过多地过问哥哥的生活,只有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才会出现。我看到,这道母与子的距离反而让他们的关系比原来亲近。母亲在与土地的亲近中领悟到了生活的智慧。我想,母亲可能会想过晚年的很多结果,但她可能从没想到过这样的结果,从没想过如何学会不要爱得那么深、那么多,要学会把爱从她爱的儿子身上收回一半,收回来不是因為不爱,而是因为要学会如何更好地去爱。她没想到,爱比生活要复杂得多。
  那天下班,我决定去探望母亲,到养殖场时父亲说母亲正在菜地。我追寻过去,远远看到母亲正穿过菜地朝我走来,她的手上挽着一篮刚刚摘下的青菜,泛着翡翠般的绿光。那时夕阳还没落下山去,余晖打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着细碎的金光,她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让我的心也温暖起来。我突然感觉她的身子像少女般轻盈,似有一道光在她的身上一闪而过,让周遭一同明亮起来,那亮光,似明亮亮地照着来日我老去的路。
  她是这样微微一笑
  一月的北京会是什么样的?我从未体验过。一个已经被南方水色浸入骨髓的女子,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南方的——湿润、黏稠,还有一丝缠绵。当这气息与北方的干和冷相遇,如同一间屋里两种陌生的气息在相撞、交战。到达北京的第十天后,表妹这样向我描述:用宽大的纱巾围住头、脖子,戴上手套,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像一个行走着的木桶,以抵挡干燥的北风,但水土不服还是让她的皮肤痒得不行,每天都要在全身抹上北京产的老牌润肤露“标婷”。
  当表妹在强调“痒”的苦恼时,我手上的皮肤似乎有感应地起了细细的米粒。那时我正窝在家中的沙发里,双脚伸进暖乎乎的烤火桌下,全身每个细胞都在享受舒适和慵懒,如果不与她闲聊,我就会打盹,或昏睡,提前进入老年状态。这让我对自己有一些气馁,于是我努力想象在北京的表妹,想象她努力工作时的样子。
  去北京之前,表妹喜欢在家里制作美食,她会用复杂的食材做冬阴功汤,会用海鲜做色香味俱全的炒面,让我的食欲根本停不下来,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抱怨她又让我变胖了,还一边取笑她以后的男朋友大有口福。
  我不会交男朋友,也不会结婚的。表妹若无其事地说。
  我放下美食,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圈子里的女朋友们都不交男朋友。表妹丢给我一个小型炸弹。
  这是什么情况?九〇后的新操作?
  见我一脸懵,表妹于是如数家珍,把她的女朋友们跟我一一道来。
  文文气质独特、个性独立,父母去世后留下一笔不小的遗产,目前她在泰国读商专,打算毕业后在泰国开一家餐馆,赚到足够的钱后周游世界。真真面容秀丽、身材高挑,家境贫寒,目前在一线城市做平面模特,闲时做网络主播,再闲时到超市整理货架,月入四万以上。琳琳相貌普通,能吃苦,特耐劳,在一家旅游公司做导游,月入三万以上,天天累成狗,但乐此不疲。
  真真我是认识的,她毕业于国内一所二本大学,大学期间做兼职完成学业,同时有足够的实力来包装自己,因此熟稔化妆,衣着时髦,性格直爽,说话跳跃性强,妈妈辈基本跟不上节奏。让我意外的是,真真曾经谈过恋爱,男朋友据说是点缀品性质的那种,是用来在女孩子们聚会时为大家服务的,端茶倒水、赔笑取乐,后来不知怎么真真就烦了,把他一脚踹掉,从此全身心投入赚钱的伟大事业中。
  表妹在用到“踹”字时,神情淡然,语调平稳,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与我的骇笑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好吧,现在我已经知道表妹朋友圈的九〇后女孩们了,她们有钱、能挣钱,但每月要买高档化妆品,买品牌服装,吃美食,听音乐会,不时还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所以都是月光族,有时甚至入不敷出。
  你想想,像我们这样的消费观念,这样的生活态度,怎么适合结婚?怎么适合家庭?表妹反问我。
  表妹躺在软绵的沙发上分析女朋友们的生活,其实也是在坦陈自己。她的姿态惬意,有三分慵懒,还有七分妩媚,连我这样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了都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她扬起的那张青春无敌的脸,有多少是我想要抓住的光华?这样的女孩,肯定有很多男孩追求吧。但表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她说自己从没谈过恋爱,也没有交过男朋友。
  那么,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去谈一场疯狂的恋爱,不枉青春?我一半打趣一半鼓励表妹。
  万一爱上了呢?表妹摇头。
  那不更好?我惊讶。
  爱上了不就要结婚?结了婚这一辈子不就完了!表妹表示反对。
  谁说结婚就完了?我不服气地反驳。   还不完吗?你看看身边那么多例子!你看勤勤的下场。表妹冷哼一声。
  提到勤勤,我一时语塞。
  勤勤是表妹的闺蜜,两年前奉子结婚,结婚不到一年便经历丈夫出轨、家暴,又经历半年的拉锯战后恢复单身,元气大伤的勤勤一下子老了不止十岁。这场不到两年的婚姻,给她的身体和心灵都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表妹心痛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同时又生生受到打击。这些年来,她见过情侣之间的争吵和怨恨,也见过如胶似漆后的镜花水月,“就像一场令人绝望的消耗战”,表妹无比失望地总结。
  我不卖肾不卖身,我就想为自己而活。表妹摇着手中的一杯茶,盯着茶杯里慢慢下沉的茶叶,冷静地说。这句话冷不丁从表妹的嘴里说出来,我突然觉得我的心也像热水里的茶叶一样,慢慢地下沉,慢慢地变凉。
  到北京的第三天,把自己安顿好的表妹就到一家自媒体公司报到。她是去北京之前通过网上投简历被招进这家公司的,住房也是朋友提前租好直接住下的,“一切都在掌控中”,表妹信心满满地说。
  第三个月,表妹升任小组长,每天指挥着几个组员在网络娱情中冲刺,而她自己也在微博管理着一个音乐现场,工作量大,每个月微博要达到一定的转发量。但这个业绩量难不倒表妹,这个月才月初,她的音乐微博已经被转发超过一半的量了,按粉丝量和总转发量,她已晋升知名主播。我对她发去贺信,她不以为然地说,这也值得庆祝?太小儿科了吧。一句话,就把我打回没见过世面的原形。我讪讪地对她说,以后你会成为明星的。表妹又丢给我一个白眼,表示你真庸俗。
  一时无言。
  哎!我真是跟不上她的思维了,不服老不行。可我又不想真正服老,我怕一泄气就瘪了,于是不怕死地继续追问,这行工资一定很高吧?
  表妹叹口气说,我还是个新人,工资不到六千。
  不到六千?我做跌倒状,這工资水平,你在北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和朋友共租一间廉价房。我们自己做饭。能走路时绝不乘车。我们不逛街、不娱乐、不旅游,所以,暂时饿不死。表妹做了个流泪状。
  这样子打拼,是不是很累?我有点心疼她。
  如果工资高就不累。表妹大言不惭地说。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想起她的朋友真真,想起她的那些专注赚钱的女朋友,心中不免五味杂陈。我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在某个清晨裹着青春、披着晨雾出发,坐上开往都市的班车,那时我的心中也有歌、也有梦,可结果呢?我以青春拥抱都市,以软弱和退缩原路返回。那是让我无比惆怅的青春记忆,现在我关注表妹,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我需要填补心中一个看不见的缺口。
  在表妹面前,我开始变成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妇,我不断地跟她提起一个认识不久的叫红的九〇后女孩。
  我问表妹,你的下一个旅程有没有越南?因为红去年刚从越南回来,红在越南曾是一个高级女白领,是一个行业里的翘楚。你曾去泰国自由行,当时有没有考虑越南?红在越南待了三年,能让一个九〇后女孩待三年的地方,一定有她能待的理由。红在越南遇到了来自中国的白马王子,说不定你的白马王子正背着行囊,从中国跨境独行,出现在越南某个你们有可能相遇的地方。我的最后一句话刚打出来,表妹就发给我一个喷血的表情,她说姐你多大了,还说出这么不靠谱的话,这不像你呀,现在跟我讲话的一定不是你本人!我嗤笑,我说因为红有很多地方像你,所以我喜欢她。表妹不客气地问,红现在在哪?在家。我说,她当母亲了,带孩子从越南回南丹父母家生活。她现在工作吗?表妹又问。我怔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她现在一边带孩子一边做一份一千多元的工作。表妹打断我,说这样的蠢人我见多了!她会后悔的!
  非要这么强硬这么粗暴地揭穿真相吗?就不能在没日没夜的工作里留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来分解一下逐渐程序化的日子吗?我抱怨表妹。但表妹只回复我一个微笑。
  我讨厌这样的微笑。
  据说有网友投票选出,微信里最不友好最不受欢迎的表情就是微笑。据说虽然这个“微笑”的下半部属于抑制后的正常笑容,符合微笑的嘴部表情,但上半部眼轮匝肌无收缩,伴随着视线向下转移,表明这个笑容不仅是假笑,而且映射出负面的心态。看似无害的微笑,承载许多难以言说的情感,且一笑友尽。我发现表妹越来越喜欢用这个微笑表情,伤心时微笑,愤怒时微笑,失望时微笑,哭泣时还是微笑……似乎无笑不能聊,一笑便让我寒意顿生。
  我知道表妹已经变了,或者说,她已经进化了,进化成为一个都市的“精致”女青年,变成一个可以放弃个人情感的狂热工作者。
  我仍然记得和表妹的一次旅行。那是我有生以来最轻松的一次出行,在城市的街头,每次走到十字路口,或在天桥上找不到方向,我总是问表妹,我们现在要往哪里走?表妹拿起手机扫一眼,然后抬手一指,我就知道我的方向了。我不用操心那些订票、住宿、吃饭、行程的麻烦事,享受着星级般的安排和服务,那是我第一次见识表妹的干练和利落。她穿宽大的黑色T恤、白色热裤,深红色的脚指从样式简单的凉鞋里露出一半,透出细节的小精致和小性感。那么热的天,她披长长的黑发,大大的创意耳环不时从耳边探出头来。她的皮肤白皙得透出血丝,涂着大红色口红,“烈焰红唇”几个字便很自然地跳进我的脑海。她总是自顾自往前走,完全不理会路人惊艳的目光。那时我就想,这样一个可人儿,她真要选择孤独终老吗?去北京之前,表妹的母亲红着眼睛来找我,希望我劝劝她。我没有答应,我不能答应我做不到的事,我无法阻止表妹飞往北京。
  我没有去送表妹,事实上表妹不需要任何人相送。她自己打包好行李,托运,只肩背一个帆布包就出发了,潇洒得让我想流泪。有时我会猜想表妹会不会后悔,然后我又很快否定了。当然有时候她可能会想家,有时候可能会惆怅会落寞。她在朋友圈发过一个视频,她的头靠在午夜的的士窗边,车速飞快,窗外的景物和行人纷纷向后掠过,视频有些摇晃,有些虚无,车内的表妹长发飞扬,侧颜一如既往地清丽,又有一丝冷淡,配上她的烈焰红唇,以及一首忧伤的英文歌,视频的镜头、场面、段落的衔接形成一种出奇的效果,表妹只留下两个字:惆怅。   我问她怎么了。她回答说没事,我是打不死的小强,然后又马上把话题转到她的工作上。那天她很有耐心地向我介绍她的工作,她说她每天在网上搜集视频素材,然后分析粉丝感兴趣的点进行剪辑、发布,发布的视频转发量越多,创造的广告效应就越大,业绩也就越好。
  你怎么知道什么才是粉丝感兴趣的?我问她。
  这就是传说中的网感了。就是你要知道粉丝群喜欢看什么东西,然后加上我自己的东西再给你。
  那是否要先研究你的粉丝群?
  其实还好,玩微博的很多都是年轻人,年轻人感兴趣的点都差不多,区别在于每个平台感兴趣的点又不一样,你要对这个平台感兴趣,知道别人的号为什么做得起来,知道大家关注的东西,知道你创造什么热点会有人看。
  表妹俨然一副业内资深人士的口吻。看得出,职场竞争的成长让她愈发自信了。
  可是再细问她时,她就有些烦躁了。
  事情有点多不给涨薪,可能要换工作了。我一个组长五千五百元我组员拿七千元。我去做个兼职都有五千五百元。这个公司不看能力,只看工龄。你天天看着别人工资比你高,业绩没有你好,不达标扣完钱工资比你拿奖金的还高,你乐意吗?累点无所谓,我就气给我一堆事,然后工资比啥也不干的人少,我大學贷款的钱都还没还,这样下去我就要上征信黑名单了。
  表妹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我知道,表妹的这个工作可能做不长了。果然,不久表妹就告诉我她已经辞职了,而且已经在另一家公司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职位,同时为一个观影团公众号写点映文章。
  啊!点映!我笑了,我又学到一个新名词。表妹微笑。接下来我明白了,我们看到的每个影片在通过广电总局审核后,需要进入点映媒体宣传,而她就是这个宣传环节上的小小分子。
  你会怎么写这些影片?我实在好奇。而表妹,仍然留下那个让我讨厌的微笑。
  有时,我会站在南丹清凉的街头遥望北京的表妹,我恍惚看到一个充满梦想的年轻女子,急匆匆地行走在北京的街头,仿佛看到一个坚定而孤独的背影,在深夜的工作台上伏案而歌。五月已经到来,五月的北京城,是不是也像南丹一样有些微的凉?我想不会。但五月的北京城,自媒体行业早已摩拳擦掌、各自暗战,机会充斥每个角落。这是一个年轻人的舞台,更是一个变幻莫测的舞台,年轻者站在舞台的中心,焦虑并张望,迷乱中有方向、有触感,惆怅中有不舍、有坚强。于是,我在心里轻轻地说:五月的北京,一切安好!五月的表妹,一切安好!
  责任编辑    韦 露
  → 颜晓丹 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在《广西文学》《草原》《红豆》《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有作品。现供职于广西南丹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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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翔 虹 壮族,广西都安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初中以来,在《中国作家》《作家文摘》《民族文学》《作家》《边疆文学》《广西文学》等刊物发表报告文学、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四百余篇,近一百万字。  护士长进来察看病人,对坐在床边的阿菇说,哟,妹子变年轻漂亮了,有什么滋润呀?  阿菇放下杂志,莞尔一笑,说,谢谢大姐关心,太麻烦您了。  阿菇所在的县是大石山区,环境恶劣。唯独阿菇的村庄,山清水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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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角老肖  老肖唱丑角。  我看他的第一台戏是花鼓戏《刘海戏金蟾》,他演金蟾。那时我还小,不明白他们是在做戏,只觉得老肖很讨厌。父亲自小教育我说,做人应该多做好事与人为善。刘海和胡九妹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一把年纪的他处处跟胡九妹作对,专门破坏人家的好事。他在我的心里就留下极坏的印象。  看《白蛇传》时,他又扮法海和尚,看着他唱念做打使宝斗法一门心思欺负白娘子,硬生生拆散一对好姻缘,还把白娘子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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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的诗  雨泼打窗户  风发出呼呼的怒吼  一个人离开傍晚的办公室  撑开伞  在夜色中融入灯影晃动的街道  穿过雨中的人行道  从下降的台阶  进入安检的闸口  在地铁的椅子上沉默着,或闭上眼  之后跳出地铁  从自动扶梯升上街道  冒雨返回自己的住处,楼道的灯  因声音撞击而瞬间明亮  掏出钥匙打开门  在我一个人进入房间的瞬间  我  又一次想到了你  在静安寺附近  房间极其简单。配置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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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雁翔 甘肅平凉人,作家、资深记者,现居广州。诗歌、散文作品见诸《解放军文艺》《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天涯》《作品》《滇池》《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作品曾获第十三届、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年度精品奖,长征文艺奖等,出版非虚构作品集《走在高高的山冈上》,散文集《穿越时光的河流》《我的故乡下雪了》等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一  我在村子里闲转,几个放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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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在燃烧  江河沸腾  石头流烟  空气把汗水烧光  中午的语言  穿过焦味的铁器  吐出火焰  昨夜破碎的酒杯  已绝然煅成灰烬  奔跑的光芒  痛击温柔情乡  在笔直的阳光之旁  泥土滚烫  把心留给热土吧  我离不开故乡  昨夜梦见父亲、母亲  在天堂的尽头  操劳一生仍旧是父亲和母亲  永恒不变的爱情  母亲说  儿啊,儿女情长不属于你  你的目光属于远山  一头是白龙河的流水  一头是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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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 发  头顶的发丝  具有轻浮事物的质性  径自生长  打卷发黄爱沾灰  这无可阻挡的线条  位居眼耳鼻舌身意之上  永不滿足口腹嗜欲  那么必须以冰冷的剃刀  将它们挤出脑地之外  并以此证明  无益于苍生痛痒者  长久的陪伴  也极易沦为索取的稗草  觉初图书馆  唯一尊古佛和我们对视  那些神职人员  无意诵经念佛  而是发出老邻居老街坊  特有的闲适声音  观自在人心  我确信她们照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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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不入流的作家,虽然出过几本书,但都销量堪忧。一次文学聚会上,你认识了她。在这之前,她从来没听说过你,也没读过你的书。她坐在你的身边,对你说了些赞美的话,这让你很受用,误以为遇到了一个读者。你后来才知道,是她从手机上找了几篇你的采访和小说,临时积累的。你不太确定,更多是因为自卑,不停地问她,你真的喜欢我的小说吗,写的都是些底层的无业男青年。她说,没有人像你一样把青年人生存的焦虑描绘得如此直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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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等待,等待,还是等待。  嘭嘭嘭!啪啪啪!终于,无数生猛的影子搅乱了乌苏里江上游江汊子里的宁静,那喧嚣的场面出现了——“达乌依麻哈!达乌依麻哈!”黑嘎爹兴奋不已,左手摁住自己的胸口,念叨着,生怕喊出声来。  “达乌依麻哈”,是赫哲语,就是大麻哈鱼的意思,也是谐音呢。早年,赫哲人没有纪年的概念,而是根据大麻哈鱼到来的时令,便知又是一年了。秋风起,白露到,乌苏里江江汊子里就聚满了大麻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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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月老刮风。不偏不倚,它刮到了我们家里来,刮到了母亲——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人,还有她三个幼小的孩子。母亲先是打了个趔趄,仿佛突然的眩晕,身体失重,父亲伸手,想去扶她,她自己已经站好了。定了定神,挨个看了看她的孩子,优美的眼睛里就掠过风一样的忧愁和凄哀,掩饰着,去看屋笆和屋梁、报纸糊的顶棚、贴有三面红旗的墻壁、卧室大炕、抵着门的小床、自制的摇篮、拨浪鼓、小铃铛,还有奶瓶、片子、灰包、圆镜子、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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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季明 本名王建明,著有长篇小说《说吧,让我们说吧》《我想过穷日子》,中短篇小说集《舞女》《麦莎这个娘儿们》《露天舞会》,长篇电视连续剧《老马家的幸福往事》(合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隆冬傍晚,天空下着细碎小雨,五十八岁的李晚从亭子头基地下班回家途中,做了一件自己从没想做的事情,被警察当场活捉。李晚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了罚款五千元,还被拘留七天。七天后,李晚去上班,班组里的人都用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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