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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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安珠驾驶女友卢小姝家里掏钱购置的白色起亚轿车,从绵阳城里出发,猛踩油门,一路疾奔,穿过繁华广阔的平原,开回大山深处的断裂带,停在母亲像是用扫把一寸一寸清扫过的水泥院子,刚好上午九点零一分。这个时段,多半城里人早已掀开被窝走出家门,回到各自工作岗位,忙得团团转了;断裂带崭新的一天才翻过夜晚似的刚刚揭开序幕,一柱柱炊烟,从大山臂弯里这片寂寥的河谷毛毛虫似的缓缓爬出烟囱,到处都有房子着火似的,倾斜着注入蓝色苍穹,十分壮观。家里地震后重建的大房子,白墙上褪色的对联和门神,水泥院子,篱笆,井台,梅子树,不远处电线杆上的喜鹊,扎堆涌入斗安珠的眼眶,仿佛他的眼眶是口深井,是只蛇皮口袋,是个无底洞,是块磁铁,能够吸纳万物。斗安珠惊讶的不是水泥院子里拇指大小、姿态妖娆的枝形裂缝,地震于断裂带已是家常便饭,地陷不足为奇。斗安珠惊讶的是,他看见门前其中一道斜长的裂缝里,居然生机勃勃地生长着几株叫不上名字的绿色小草,仿佛从来没人发现它们,没人打扰它们,更没人用脚踩过它们,它们就像一堆走错地方、迷失方向的野孩子,默默无闻、随遇而安地长在斗安珠家門前。家里,看来真是人迹罕至,斗安珠心想。
  今天,斗安珠要去的地方,不是近在眼前、近在生命周围的这个家,而是远在断裂带上游的县城。抵达断裂带,目的地刚好过半。开车真是一件累人的苦差,斗安珠哈欠不断,已经略感疲惫。疲惫使得他沉郁的黑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事实证明,何止世间美好的爱情,就连“喜欢”也会褪色,刚买车那会儿,逢出门,斗安珠和女友卢小姝两人经常为谁开车互不相容,争得面红耳赤。车是卢小姝家里给钱买的,裸车、购置税,外加保险,花销七八万。考虑到二人的实际情况,更本着一种聪明人可能预想到的面子问题,未来的岳父母善意地向亲朋好友们一致宣称:车是他们能干的未来女婿特地买给他们女儿卢小姝的结婚礼物之一。
  在打过第九个哈欠之后,斗安珠,这个常年在城里过着蚂蚁似的生活的年轻人,伸出他枯枝一样的右手。充满烟熏味的手摘下口罩,抹去额前浸出的虚汗,虚汗黏糊糊的,他隐隐闻到童年时外婆家灶屋里盛放于灰色瓦罐的猪油的味道。湿润了的手掌使得斗安珠回忆起昨夜里女友丝绸一样光滑的皮肤,栀子花味道的体香,比长城还长的热吻,以及二人世界的种种愉悦。的确,他爱她,她也爱他,尽管他一无所有,甚至不懂得浪漫。“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可一束玫瑰都没买给我。”偶尔,女友卢小姝如此抱怨斗安珠缺少温柔细胞。事实以陈述句的形式,一个字一个字地从斗安珠左边的耳朵里钻进来,又一个字一个字地从斗安珠右边的耳朵里钻出去了,一点儿影子不留。他没钱记住这个。钱包里掏不出一分钱花的日子,两个人就在出租屋里整天地做爱,做免费的爱,肉体嵌入肉体,仿佛要彼此帮助埋掉拮据和万恶金钱带来的一切矛盾、苦闷。有一次刚做完,卢小姝忽然跟斗安珠讲:“你看,我们都瘦,躺下来好比两具白骨,一上一下,又好比两堆骨头打架。”
  绵阳到家门前约莫一百五十里地,长途奔波,斗安珠两只脚板石化一般,麻木不堪。停车的第一时间,他便把一路似鸟爪绷得紧紧的双脚从离合、刹车撤离岗位,顿感轻松。摘下安全带,斗安珠从钱包里掏出手机给卢小姝发去短信:老婆,我到家了。卢小姝很快回复:嗯。紧接着,又发来一条,内容耐人寻味:你这也太想你妈妈了吧!
  每次,斗安珠回断裂带,不知上天造人的时候搭错哪根神经,卢小姝总会如此揶揄下他,以此获得精神上的满足。斗安珠望着这句话,肉质的心像是被黄色马蜂狠狠蜇了一下,疼得要命。相恋五年,朝夕相伴,尚未成家,处于萌芽阶段的婆媳关系已然呈现出水火不容的先兆。母亲对未来儿媳卢小姝的态度,也是时冷时热,时好时坏,与断裂带阴晴不定的天气,一模一样。“有了媳妇忘了娘。”斗安珠想起母亲背地里曾这样说过他。但他不想解释,为难自己,婆媳之间,他觉得自己很像一件消失已久的生火器具——吹火筒。
  春去秋来,水泥院子里,井台旁梅子树的树叶,老婆婆、老爷爷的牙齿一样,掉得精光,秃秃的,素面朝天,细密交错的枝条如同粗细不一的黑色铁丝,在空气的皮肤上胃疼似的彼此缠绕,缩作一团。一把用箭竹捆扎而成的竹扫把斜靠墙角打着盹儿,任凭悠悠岁月悄然逝去,始终一动不动。在这里,隐秘的大山深处,乡亲父老依然沿袭着祖祖辈辈保留下来的生活习惯、观念与传统,通过扫把就能洞悉。比起那种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塑料产品,人们乐意使用这种原生态的竹扫把打扫清洁,方便、实用是原因之一,冥冥之中,是跟逝去的时光和祖先保持着某种联系、呼应——旧事物的影子或光芒,依然寄生当下,并未消逝。
  太阳,八月的最后一轮太阳,超级灯泡似的挂在断裂带群山之上,照耀断裂带,照耀斗安珠眼底这块巴掌大的再熟悉不过的院子。斗安珠中文系毕业,大学时代在校刊发表过几篇散文,其中一篇,就深情抒写过这座追随时间而来的水泥院子。儿时夜里,斗安珠喜欢静静坐在院子里,坐在木质的独板凳上,看星星,数星星,观察星星移动,观察穹窿深处细微的变化。贫乏饥饿的岁月,断裂带爆米花似的星空,总让斗安珠无比神往,无比激动。偶尔,家族里的长辈们也聚到院子里,讲那过去的故事和古老的传说,星河浩瀚,听故事和古老传说的斗安珠们,也像星星一样眨着灵性的眼。眨眼,岁月消逝,一去不返;眨眼,斗安珠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个身高一米八几的成年人。
  这些年,大把时间断线风筝似的漂泊,在城里租房寄人篱下勉强谋生,每次归家,斗安珠心头别是一番滋味。此刻,历历往事,正摇头摆尾顺着岁月墙根壁虎似的朝斗安珠爬过来。斗安珠陷入恍惚,好像自己不是把车开回家门口,而是开回到记忆深处,开回到逝去的那些岁月,成人的世界消失了,肉身的倦怠消失了,斗安珠就地解散,玻璃似的碎裂成无数个童年一般大小的斗安珠,在断裂带封闭而又广阔的天地间,踩着旧日原始、蒙昧、混沌的生活节拍和鼓点,和从前的自己再次相遇。
  尚未熄火,斗安珠独自在家的母亲,身材高大的母亲,弥散着一股子柴火和油烟味儿的母亲,岁月洗礼下额头、面颊、脖颈甚至说话的嗓门,已爬满皱纹的母亲——黄开芹,眨眼,一截闪电似的从堂屋卷帘门后面钻出来,仿佛一株春天里撕破土壤从地下长出来的人形植物,静静伫立在呼啸而来的车窗外边,脸上开出一朵笑,一朵久违的笑。   斗安珠猜测,想必母亲等待已久,哦,不是想必,而是确实,确实等待已久。当人生或命运翻开新篇章,尤其是美好的一页,人总能体会到这种等待的存在,任凭滋味反反复复辗转于舌苔之上,或哭或笑,忆苦思甜。等待漫长,漫长等待,满载期许,深藏不露,影子似的尾随着人的诞生、成长、成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难、煎熬、折磨,等待隐匿其中。等待,意味着山重水复,而非柳暗花明。感觉起来,等待过程如同扔向河里的石头,在水面划出一道道斑斓的涟漪,涟漪扩散,无休无止。
  在这八月的尾巴尖上,等待,斗安珠母子二人的一道隐秘桥梁,彼此相通,并且,唯独母子两人才能意会这种滋味,意会这种滋味的来龙去脉和来之不易。毫无疑问,今天——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日子,对于这个断裂带泥土上毫不起眼的普通人家而言意义重大。长话短说,这是因为,眼下这个平淡无奇的日子,斗安珠临将迎来属于自己的新人生:几天前,他接到县教体局政工股的电话,一个中年男子客客气气通知他月底教体局报到,领取正式任教的书面通知。真是喜从天降。
  考上教师,身为农家子弟的斗安珠,算是真正意义上脱掉断裂带父辈们与生俱来的那身“农皮”,端上铁饭碗,从一个“无业游民”,蜕变升级为一个可以每月领工资、旱涝保收的人民教师。过去,斗安珠刚开始懂事或者读书那会儿,他就已经明了并且厌倦和反感父辈们那种循环往复困兽一般压抑的枯燥生活。往开阔处去,到世界中去,这些逃离的念头,种子一样朦胧地闪烁在他幼小的心灵。那些年,母亲特别热衷提醒斗安珠,脱掉“农皮”的唯一出路就是好好读书。时隔多年,这些话在斗安珠耳膜里成为化石一样的存在。斗安珠读完大学,浑浑噩噩在城里晃荡好几年,终于亲身体会到理想的丰满和现实的骨感。自然,这样的日子里,斗安珠没能脱掉“农皮”,这件隐身衣依然皮肤一样扎根于他,附着于他,仿佛他是一块肥沃的土壤。为此,每次,斗安珠回到断裂带,回到家里,脑袋都恨不得缩到脖子里去,没脸见人。恨铁不成钢,母亲的怨愤雨水一样劈头盖脸,说他是“无业游民”,不求上进,说他不思进取,甚至预言:“要是你爸还在,准被你活活气死!”斗安珠理解母亲的用心良苦,累死累活供一个大学生出来,谁不想有个好日子過?这是一码事,但斗安珠认为这件事和父亲一毛钱关系没有,就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说:“妈,爸走了好几年了,你就让他安息吧!”气得黄开芹眼泪长流。
  大学毕业以来,斗安珠始终不愿找工作,是因为觉得浪费时间,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仓促而又艰难的日子,斗安珠孤注一掷,开始夜以继日地写小说,在文字的行间距中做着小说家的白日梦,偶尔,作品见刊,能领上一笔稿费应付些时日。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斗安珠就开车在绵阳城里跑“野的”挣些零花钱。人要生存,就要自食其力,斗安珠明白这个道理。斗安珠跑“野的”,是有次去圣水寺闲逛意外收获的灵感。那天,从菩萨的森林里出来,他在圣水寺大门前意外撞见了一位老家熟人,熟人原来在断裂带经营着一家规模很大的超市,挺有钱的老板,说话财大气粗,从镇上亲戚口中,斗安珠早听说这位老板在绵阳城里买了房子,“过着好好的日子”。然而,那天,在圣水寺,斗安珠目睹的却是这位老板的另一种形象,身材臃肿的老家人,朱自清《背影》里写过的那位父亲一般,显然是在跑“野的”。只见他一面熟练地与一位妇女讨价还价,一面吃力地打开后备厢,将其笨重的行李往里塞,然后上车,绝尘而去,甚至都等不及斗安珠上前打个招呼。后来,为了一张嘴,为了填饱肚子,斗安珠自己也在城里跑“野的”。直到今年春节后,一天,斗安珠从园艺山一处别墅小区门口载着一位乘客急急忙忙奔赴机场,收钱的时候,坐他身后那位始终沉默不语的乘客突然扯着嗓门喊:“我说看着眼熟呢,你是斗安珠吧,我是你同学!”斗安珠扭头一看,说话的竟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小学同窗朱光明。一阵寒暄,斗安珠得知,这位当年班上成绩永远倒数的同窗,如今人生开挂似的,不但早在绵阳安家落户住上别墅,还是老家旅游局的副局长,事业有成,年轻有为,此次出门,他是作为地方代表奔赴首都参加学习的。人生何处不相逢,真是巧极了。临下车,昔日同窗朱光明不顾斗安珠一再拒绝,坚持付了一百块钱打车费便钻进人海。那天,斗安珠从机场一口气将车开回租住多年的小区,回到自己一室一厅每月只需缴付二百九十块,水电气费另算的出租屋,倒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然后,终于,斗安珠醒了。斗安珠的脑袋醒了。用朱光明给的那一百块钱,斗安珠在城里书店买回几本招考材料。一番努力,斗安珠顺利通过老家县里的教师公招,考上了正式教师。
  今天,斗安珠开车回断裂带,正是到县上教体局报到。几天前,接到教体局电话以后,斗安珠第一时间在电话里跟母亲分享这一特大喜讯。母亲黄开芹先是感到意外,继而产生怀疑,最后才终于眉开眼笑起来,儿子终于争气了。她在电话里跟斗安珠说:“孩子,记住,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你有今天,都是你寡妇妈妈的功劳,这完全是你的寡妇妈妈——我——的功劳啊!儿子,你必须记住……”那天,挂了电话,斗安珠的母亲黄开芹像是脚踩着五彩祥云一样轻松走遍断裂带所有亲戚的门户,只为把这个好消息,种花生、玉米、土豆、麦子、蔬菜那样种在他们的耳朵里,种在他们心中。这个可怜的女人其实不明白自己多么可怜。事实上,她口干舌燥,并且用走坏一双胶鞋为代价得到的回应,只是亲戚们一点点出于礼貌的稀稀拉拉的恭维话。她没听见他们背后的那些“狗屎运”“穷人终于吃上饱饭”之类彰显出断裂带民间色彩的议论。这个可怜的女人其实不明白自己多么地可怜。不过,这个“莫须有”的现象之外,倒是天黑后家里破天荒先后来过好几个热心肠的陌生人,脸上闪烁着狐狸似的微笑,纷纷表示想给斗安珠介绍不错的姑娘认识。这些人问斗安珠母亲黄开芹:“你家孩子有对象没?”以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事,斗安珠母亲当然就懵了。斗安珠母亲被这个问题憋得满脸通红,她想了半天,仍不知如何回答,索性敷衍似的摇摇头,又点点头,毕竟,这事不像给花花草草浇浇水施施肥那么简单。斗安珠母亲心头隐隐有种感觉,在断裂带,至少一些人眼里,儿子斗安珠已然变成一块金子样的人物。一个端着铁饭碗的人民教师,谁不稀罕?最令斗安珠母亲感动的,是那天晚上,副镇长牛今天也特地托人来为宝贝独生女儿牛媛媛说媒来了。牛副镇长在断裂带工作几十年,德高望重,其独生女儿牛媛媛也不差劲,大学毕业后在镇上小学当音乐教师。以前,就算打着灯笼也找不来这样的好事,斗安珠母亲除了感动,还有些心动。   斗安珠本可直奔县城,然而,临到家门口,又改变主意踩下刹车,把车小船似的慢慢停靠在自家门口。车熄了火,取下钥匙。世界安静下来,空气凝固了似的在斗安珠生命周围,在车厢里,恍若一层厚厚的壳。
  “稀客,稀客……”隔着密不透风的车窗,以及星散在车窗上的泥星缝隙,斗安珠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语气友好而礼貌,像在欢迎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斗安珠觉得,这声音和儿时夏天里在喇叭河的肚子里潜水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有些恍惚,有些疏远,有些意味深长。平日,斗安珠和女友在城里,极少回家。在断裂带,在乡亲父老们的话语中间,“稀客”本是“欢迎”的说辞。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是谁,假如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母亲在跟自己儿子这样说话,务必会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莫名其妙。唯独斗安珠不会。母亲的话语里坐着弦外之音。平日,斗安珠的母亲也是这样说话,母亲一直都这样跟斗安珠说话,总是会云里雾里地绕点弯子,用长着犄角似的语言,不动声色地撞击,不动声色地撒盐,让斗安珠浑身上下地不自在,不舒服。2010年秋天,斗安珠父亲在家门前的核桃树上打核桃发生意外,生命之火在盛年草草熄灭。事发早上,斗安珠母亲在场,可能是脚底踩着露水未干的树皮打滑,这个铁一样的男人瞬间从核桃树上跌落,再没有醒来,事发地一摊涟漪似的血迹,仿佛是他不愿带走的眷恋。斗安珠父亲走得匆忙,没留下半句话。
  旁人眼中,斗安珠的母亲,断裂带泥土上一抓一大把的乡村妇女,一个失去男人的可怜寡妇;斗安珠眼中,母亲勤劳、坚忍,很有主见。斗安珠虽不喜欢母亲废话连篇,内心倒是尊敬深爱母亲。仿佛,在她生下他的那一刻,这种爱,这些宿命似的情感,也被生下来,秘密种植在斗安珠的身体里、血液里。
  望着车窗外久违的母亲,这个把自己带到世界上,把自己哺育成人,并且直到眼下还在为自己的人生琐碎各种操心的母亲,斗安珠百感交集。父亲走了好几年,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母亲默默承受操劳。掐指算来,已经很久很久没回断裂带,斗安珠侧着脑袋隔着黑色车窗朝母亲微微一笑,推开车门,站在自家院子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天空晴朗,太陽,白花花的光,碎片似的落在断裂带,落在院子里,落在斗安珠身上,落在斗安珠母亲身上,静悄悄的,格外明亮、动人。除了井台旁这棵梅子树,断裂带的秋天如同虚构,尚未显露雏形。盘桓在断裂带大地上的草木依旧绿光莹莹,保持着夏日的形状、姿态和味道,紧贴着岁月的皮肤,紧贴着人们的眼睛,仿佛,忘了时间的存在。
  “咋一个人回来?”黄开芹问。
  斗安珠回答:“今天要去县上领通知,再说,山里冷,她不想来。”
  斗安珠说的实话,卢小姝确实不想来,断裂带早晚温差大,尤其晚上,低温总是在身后抽打着鞭子似的驱赶人们早早回到被窝睡觉,即便夏天,空气也像是从雪地里吹过来似的,凉得人牙齿打颤。卢小姝怕冷,而斗安珠未必说的全是实话。有一回卢小姝来玩,夜里,两人做爱,完事后,卢小姝忽然醒来说想喝水,斗安珠起身开灯去拿水杯,节能灯的白色光线霎时塞满房间,卧室里一片灯火通明,几乎是在瞬间,浑身赤裸的两人几乎同时望见斗安珠父亲那张充满了阳光也充满了苦难的脸孔,在相框里,在床对面的墙壁上,沉默地凝视着、观察着卧室里的一切动静。这张黑白照片,是父亲办葬礼时用过的,后来,母亲又去镇上照相馆复制了好几张,每个房间都有摆放,仿佛唯独如此才能证明,证明这个人虽然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永远地去了那个再也不用吃早餐的地方,但他依然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主人似的。母亲深情无可厚非,但那一刻,斗安珠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卢小姝更是吓得不轻,冥冥中仿佛被人偷窥一般。在卢小姝的指使下,斗安珠赶紧将父亲的照片搁在一个抽屉,悄悄藏了起来。只是,后来再回老家,父亲的照片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一来二去,卢小姝就觉得这是未来婆婆故意跟自己过不去,心头便有了疙瘩。绳索的疙瘩好解,心头的疙瘩难除,久而久之,疙瘩就变成死结,有一年多时间,卢小姝再没跟斗安珠来过断裂带。
  听过斗安珠的话,黄开芹终于逮住机会,喉咙像拧开的水龙头,说出了憋在心头已久的话:“孩子,妈觉得你和卢小姝那姑娘不合适,没啥正经工作,又爱慕虚荣,你们在城里租房过日子这些年,连城里巴掌大的厕所都没钱买,偏偏打肿脸充胖子,费那么一大笔冤枉钱买车。再说,你参加工作,以后一个在山里一个山外,不如甩了她,找我们本地姑娘,肥水不流外人田,对建设我们美丽富饶的新农村,也是一大贡献!”
  斗安珠一时语塞,虽然跟母亲解释多次钱是卢小姝家里掏的腰包,没花过自己一分钱,再说,自己哪有那么多钱,母亲始终不信。不信也无所谓,现在,居然光明正大地棒打鸳鸯,让斗安珠甩了卢小姝。
  斗安珠觉得母亲的口才和今天的天气一样好,好得让自己无言以对,过了一阵子,他才说:“妈,做人讲良心,卢小姝对我好,我为什么要甩人家?”
  “孩子,不是妈起坏心眼儿,是担心你今后的家庭幸福。我们家就是农民家庭,你是体验过这种生活的,当下,日子最不好过的还是我们农民。现在你找了份体面工作,相当于国家的人,但这算不得啥,现在你回老家工作,在单位上班,要想今后日子好过,你就必须得找个跟你一样有铁饭碗的体面媳妇,不然就是半边户,知道吗?”黄开芹说完,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场盛大辉煌的婚礼,新郎官正是自己的儿子斗安珠,而新娘并非卢小姝,而是牛副镇长的宝贝女儿牛媛媛。一对郎才女貌的佳人牵着手,正深情款款地从时间的不远处朝自己缓缓走来。她相信儿子的婚礼之日,无疑是一种幸福生活的开始,也必将是自己作为斗安珠母亲,一个永远失去丈夫的乡下女人的人生巅峰。
  “半边户?”
  这个透着生疏、带着泥腥味的民间语汇,听得斗安珠一头雾水。
  “半边户你都不知道?这是我们断裂带的民间说法,简而言之,夫妻二人,假如一个端的铁饭碗,一个没端铁饭碗,这样的家庭组合就是半边户。”黄开芹说累了似的,停下来,缓了口气,又意味深长地说,“比如,今后你和卢小姝成家,就是半边户;假如你和咱们镇上教书的牛媛媛成家,两个铁饭碗……”   “妈,你说谁?牛媛媛?”
  斗安珠话说完,脑海恍惚走出一个乖巧纯真的小女孩形象,个子小小的,模样秀气,一张朝霞般的脸,披肩秀发,樱桃似的嘴。然后是小女孩骑着自行车在小学操场不断绕圈子的场景。早年的小学,操场不大,只有半亩地,花坛边支着一张乒乓球台,乒乓球台旁边长着一棵高高大大的核桃树,秋天上学的日子,学生们总能在操场上捡到树上落下的核桃,吃得满嘴生香。当年断裂带小学就是这个样子,当年小女孩牛媛媛放学后经常会骑着自行车在小学巴掌大的操场,表演似的不断绕圈子,引来同学们的羡慕,眼睛也跟着那自行车的车轮不断转动,不断绕着圈子。那时,斗安珠读小学一年级,牛媛媛读四年级;那时,学校里几乎再找不出第二个拥有自行车的学生;那时,斗安珠从未见过牛媛媛的家长——镇上当“官儿”的父亲牛今天。斗安珠和所有懵懂的小男孩一样,在只能滚铁环的年纪,羡慕着拥有自行车的牛媛媛。这样的羡慕,何尝不是一种美好?没想到,骑着自行车在小学绕圈子的牛媛媛,今天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绕到自己面前。多少年啦!很快,美好的画面随着岁月的逝去而失去光泽,并且,因为某种戏剧效果而意味深长——初三快毕业那会儿,斗安珠在学校球场偶遇过牛媛媛父亲。冬天的一个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刚响,班主任乔广平老师忽然来到教室找到斗安珠,告诉他镇政府组织球队来学校,要和学校教职工打场比赛。“你个子高,球打得好,学校决定让你加入我们教师队,马上换衣服去操场准备参加比赛吧!”班主任乔广平的语气里透着期许。在斗安珠的“以为”中,这场比赛一定精彩纷呈、激烈无比,实际上却索然无味,像杯白开水。学校几个参加比赛的老师不知为何,连平日里十分之一的水准都未发挥出来,球场上梦游似的走来走去,失误不断,反而是实力明显处于下风的政府队一路高歌,比分遥遥领先。整场比赛唯独斗安珠跑动积极,跑得汗流浃背,孤军奋战,表现出色,虽然得分少,但给对方一个身形臃肿的胖子盖过不少帽。兴奋得同学们尖叫声不断。后来,斗安珠才知道被自己盖帽的人叫牛今天,正是牛媛媛那在镇上当官的父亲。那天,牛今天跟斗安珠说了一句话,直到今天,这句话仍然死死地刻在斗安珠的记忆里。那是篮球比赛最后一节,斗安珠伸手盖帽成功,将篮球重重拍在牛今天脑袋上面之后,牛今天仿佛受了奇耻大辱,阴着脸走到斗安珠面前,轻蔑里的眼神毒蛇般喷射出无比的愤懑,他压低嗓门说:“小伙子,在老子面前你狗屁不是,不识抬举!”直到那时,少不经事的斗安珠才恍恍惚惚意识到些什么,吓得脸色惨白,泄气的皮球一般,连运球的力气也没有了。
  时隔多年,牛今天傲慢的话语,犹在斗安珠耳畔回荡。声音活着。声音不朽?
  斗安珠想起当年敬爱的班主任乔广平先生,他教书时从未跟学生说一句狠话。地震那年,为及时疏散学生,这位化学老师顾不得逃生,而是站在教室门口高呼“所有的学生快跑!”最后,英勇牺牲了。斗安珠怀疑,眼下,这一切都不在了,永远地成为过去时了。残留在耳膜里始终不化的,只是声音,只是声音背后无尽的追忆和某些若有若无的痛苦,它们又如同空气,萦绕在断裂带的泥土之上,萦绕在某些人的意识深处。
  “今天到县上办完事早点回吧,人家牛副镇长说晚上来家里吃饭,都说好啦!”
  黄开芹的话将斗安珠从回忆里拉回到现实的栅栏之中。斗安珠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麻木所致。
  “不。”他摇摇头。
  “打着灯笼都找不来的好事,你猪鼻子插葱——装啥?不识抬举!”
  “不,”斗安珠说,“时间早,我直接回城里。”
  “阳关道不走,偏过独木桥,半边户有啥好……”
  “半边户没啥不好。”
  “真是儿大不由娘啊!”黄开芹说着,竟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牛副镇长的宝贝女儿牛媛媛大学毕业回到断裂帶在小学教书,其实是牛副镇长一手安排,毕竟就这样一个独生女儿,谁不想放在眼皮底下爱着护着?不幸之处在于,年轻一代人,无论出门打工还是读书,都很少愿意再回到这片从小长大的土地生活——有人分析,这是因为,“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总而言之,这直接导致牛副镇长的宝贝女儿牛媛媛,高不成低不就,眼看已是大龄剩女,仍然孤单一人。牛副镇长就有些着急。当然,着急归着急,土生土长的牛副镇长心头有方向盘——未来女婿无所谓本事大小,底线或者最低标准,还是得找个端铁饭碗的,稳当。牛镇长无法容忍女儿将来成家后,成为“半边户”。其实,客观而言,半边户的日子并非真就矮了一截标准,只是观念如此。只是观念如此,鬼魂似的存在于人心深处,斗安珠的母亲不例外,牛副镇长也不例外。
  断裂带,这片地震频发、遍体鳞伤的土地,感觉起来,远不如类似的传统观念牢固。
  “妈,我的事,往后你就别瞎操心啦!”
  斗安珠留下这些话,也没进屋喝口热水,匆匆拉开车门,慢慢把车倒出水泥院子,倒出远去的岁月,继续朝县上赶去,朝着前面的人生赶去。
  斗安珠午时抵达县城,在一家苍蝇馆子匆匆吃下一碗米粉,他赶到教体局顺利领到自己奔赴工作岗位的通知。运气好,斗安珠分配的学校在断裂带上的另一乡镇:江油关镇。距老家不到二十里地,开车十分钟就到。
  隔天是学校开学的日子,从教体局出来,斗安珠却不急着考虑安排到学校报到的琐事。今天,剩下的时间还有一大把,他决定开车返程,回绵阳和女友卢小姝好好庆祝一番,毕竟,没有她的支持,没有她多年的陪伴,就没有今天这一切。他站在教体局门口,拉下口罩,给卢小姝打了个电话。
  “亲爱的,回来路上开车小心,紧握方向盘,别开小差。”卢小姝电话里反复叮嘱。
  疫情期间,尽管山外带口罩已是出门必备,但在这天高地远的县城,在这平安无事的大山深处,戴口罩的人似乎不多。人们还是像以往那样生活。因此,车刚出县城,忽然出现一位戴着口罩招手拦车的中年男子的时候,斗安珠心底多少有些意外。不过,拦顺风车这种情况倒十分常见,山里班车少,很多人都习惯这样搭车,给点油钱,乘客节约了时间,司机节约了油钱,彼此都划算。这样想着,斗安珠慢慢将车靠边,停下来。   “小伙子,可以让我搭个顺风车吗?车费照付,可以吗?”
  招手的中年男子弯着腰,十分客气地询问,满是善意的眼睛透出几许期待。
  “先生,你到哪?”
  戴口罩的中年男子回答:“绵阳。”说完,又自言自语似的告诉他,“坐班车我老晕车,行个方便如何?谢谢啦!”
  斗安珠又审了审那双眼睛,看样子不像坏人,于是点点头,说:“正好,上车吧!”
  斗安珠没想到自己会搭上一位“话痨”。一路上,这位戴口罩的中年男子都在不停跟他说话,一会儿问他“今年多大了”“成家了吗”“有女朋友了吗”“在哪里工作”之类的问题,待斗安珠逐一如实回答,不时连连点头,称赞不已。一会儿,戴口罩的中年男子又漫不经心地提及自己殷实的家庭财力,江油、绵阳城里好几套房子,存款多少,人生的一些看法,眼下蔓延全球的疫情,特朗普的倒台,等等,甚至还有意无意说了些自己人生圆满,唯独遗憾是唯一的宝贝女儿参加工作几年竟然连个男朋友的影子都没有之类的话。总的来说,话题缤纷,悲喜交集,并不令人厌烦。说话间,车已经驶离断裂带,远出了熟悉的山山水水,离闪烁着万家灯火的城市越来越近。
  路过家门前那会儿,斗安珠没踩刹车。
  黄昏时分,斗安珠终于将车开至绵阳城区。
  “请你送我到我家小区门口吧!”戴口罩的中年男子说。
  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斗安珠就答应下来,把戴口罩的中年男子送到他家小区门口。
  “真是抱歉,手机没电了,付不了车费,到家拿现金给你,辛苦你跟我到家里走一趟吧!”
  斗安珠没有退路,跟着戴口罩的中年男子去了他家。
  门打开,装饰得十分奢华的客厅,混含着一股钱的味道,一下子涌入斗安珠眼眶,似乎也开出一张无言的证明,证明戴口罩的中年男子路上没有说大话。斗安珠站在门前,没好意思细看。
  一对母女坐在客厅热气腾腾地饭桌旁边。
  “小伙子,这是我媳妇,你喊阿姨,這个是我女儿。”戴口罩的中年男子说,似乎不着急付钱,向正好取下眼镜擦灰、眼前一片朦胧的斗安珠介绍起自己的家人,又热情地招呼他进屋,“小伙子,快进屋,都是老乡,别见外,今晚在我家吃个便饭再回去吧!”
  说完,一直戴着口罩的中年男子摘下面具似的口罩,露出口罩后面那张蓄谋已久的脸。
  斗安珠重新戴好眼镜,瞬间看清,眼前人一点不陌生,正是白日里母亲说过的牛副镇长,牛媛媛的父亲牛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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