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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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码
  一
  顾文逃出了家,他走的时候,徐慧方正跪坐在丈夫的遗像前虔诚祷告,女人用余光瞥了一眼顾文,心底波澜微动,百般犹豫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要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房间内像是浸入了深海内部,寂静而无生气。女人阖眼诵经。
  徐慧方是顾文的母亲,有些迷信,在身遭不幸后更是诚心礼佛。顾文却是怎地都受不了这个。
  时值正午,八月烁石流金,溽热难捱,商业街上倒仍是人来人往。新鲜事物可谓层出不穷,本最应诱惑少年人的躁动,对顾文来说却是让他压抑无比。也是,任谁整日整夜地待在一个用乱码堆砌的空间里,都会感到厌烦。
  二
  什么是人类?八岁前的顾文不会回答,八岁后的顾文不敢回答。
  周遭的嘈杂不知为何让顾文想起了那天的车祸,他已经许久没有回忆起那件事啦,就像是被刻意封印在魔盒里,一旦打开,必生祸灾。倒是车祸后顾文暂时失明的那段日子,他却不曾忘记,记恨似地深埋心底。那些喊他“小瞎子”的,那些原本不喊却迫于众威而同样喊的,那些不仅喊甚至还添油加醋的……他都记着。可记着了,又能有什么用呢?瞎了,便是真瞎了。
  拆绷带那天,顾文仓皇失措地站在医生面前,有如强撑在空旷舞台最中央的战斗勇士,突然面临他纠其一生也无法与之对抗的怪兽,苍白的帘幕被缓缓扯下,管风琴奏响一曲希腊悲剧式的荒诞派史诗。勇士只能拼命拉扯嘴角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顾文知道,只要他自己不说,母亲就永远不会知道,就像那些隐秘的欺凌,就像一只寒冬时分僵硬的唱虫。所以人呐,不过是一堆数据的造物罢了。艳红色,草绿色,数据不停流动,直到死亡的刹那,编程崩溃。人类不过是神的天序编程,因而才有原罪的产生。没有谁能够逃过神的恶意。
  只有他和她,如同新伊甸中的亚当与夏娃。
  三
  顾文之所以会来到商业街,是因为他要从这穿越到另一头的弃园中去,那里有方池塘,当地人称它汨塘。这也是十五岁的顾文与她邂逅的地方。
  十五岁的他还远不是现下这幅乖戾的样子,他还懂得“装”。披着乖巧可人的人皮外衣,把冰冷灰暗的自己弃置角落——直到被人当众骂作“虚伪”,他仿佛又听见了几年前另一个男孩的尖锐玩笑。
  “小瞎子!哈哈哈!”
  “虚伪。”说得倒也没错。当时的顾文把这个词在口里嚼了几遍,咽进了肚子,装作没有人似的回嘴。这种事,你越在意,别人就越起疑,但是,顾文时而又会在无人时对这个词段进行反刍。他想,假如自己也是个编程造物,肯定是全身的乱码吧。可惜了,他是个观测者。顾文笑了,像五月暖阳,温度刚好。他有点想阿汨了。
  四
  阿汨是顾文为她取的昵称。
  她穿着白色针织衫,套着一条米色长裙,齐及脚踝;长发妥帖地散在身后,细细一捧汇在蝴蝶骨中部;浅金色的细架眼镜安静地架在鼻梁上,倒映出一个无瑕的世界。这使她干净得像是繁星落成了天使,汨塘池水汇成妖精。可顾文却看见了更多。他看见乳白色的月光薄雾般笼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或者是她如雪的肌肤本就由月光凝成;他看见她秾纤得衷的優柔体态;他看见她明亮的眼眸里流转的波光……
  “今晚月色真美。”傻小子顾文搭讪似地开口。他的心脏疯狂跃动,敲打出热情旖旎的节律。他想他一定是爱上了她。
  她仿佛看透了少年的心灵似的,温婉地笑了起来,“我叫阿兰若。”
  之后没来由地碰见过若干次,顾文与她也熟稔起来,这也才知道她的眼睛与自己相同。
  “我们是独特的,我们是这场实验的观测者。”阿兰若说话的腔调总是轻柔和缓,却在遣词上流露出莫名的感激与快意。
  她总喜欢用“我们”,似乎不愿意特地区分他们两个。实在不得已,她便直呼“顾文”。而顾文则唤她“阿汨”。他没来由地讨厌“阿兰若”三个字,就像是美玉上的泥印,只好唤来纯粹的汨塘水洗清。
  “我有时候觉得你就像汨塘水化作的妖精,专门出世蛊惑人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阿兰若笑着回答。
  顾问愣了一下,阿兰若便笑得愈发欢畅,那笑声连着天际的悠远浮云。
  他或许期待着她能问上一句:“那我迷惑住你了吗?”这样他便回答:“是啊。”然后顺利成章地告白。
  可她没有,顾文也没有。似乎这已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悬悬地在阿努比斯手中比量轻重。于是女妖投入恶魔的怀中,而凡人在沉寂中步入湮没。
  五
  空气在蝉声中躁动不安,阳光摇曳,扯动地表界线分明的光影。谁在顾文的心里燃起一把火,焰光直冲天穹。
  她出现了,坐在顾文身侧,白皙的脚踝没在盈盈的草地里,若隐若现地勾着人的心魄。顾问觉得,世间再没有人如阿汨一般重视他了,他们是心有灵犀的。大概是因为不太舒服,阿兰若想要站起身来靠在隔栏上,顾文一下子慌了神,拽住她长裙的一角,“别走。”他做了个口型,却发不出声。
  “怎么了?”阿兰若回头,逆着阳光,顾文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必定是微笑着的,这模糊的逆影摄去了顾文的神魄,他感觉自己正在失重,正在坠入无尽的深渊,正在被深渊中的炙焰灼烤。
  “我喜欢你。”他说。
  六
  “爸爸,那些书我已经摆好了!”刚满八岁的顾文咧着嘴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环住了顾斌楠的脖子。“我们什么时候走?”
  “咱等等你妈妈。”男人疼惜地让儿子坐在他的臂弯上,向屋内的妻子喊道:“慧方,你好了吗?”
  “来啦。”女人笑脸盈盈地走出来,却又在眼神接触到顾文时立刻转为诡异的冷漠。
  场景布设转到车内,他们正沿着盘山公路向上,转过拐角,路遇攀附着转向镜的藤蔓与追尾的车亮相遇……而后是爆炸声混杂着救护车的急鸣,在顾文的耳边突然炸裂。葬礼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却怎样浇不灭那团烈火。
  “我们期望发生的,神明总是没有办法,我们不期望的,神明却总能做到。”   那舞动不息的火,烧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七
  “你觉得我是谁呢?”阿兰若笑盈盈的,一如他们的初遇。眼前的光景在顾文眼中快速闪动成空,像是老旧的黑白电视,年久失修,屏幕上出现了密布的雪花。
  顾文无力地松手,任米色长裙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带起惑人的弧度。有火在烧,从裙角蔓延到全身,腾腾火舌将她包裹其中,却不曾伤她分毫。火势摧毁了封锁记忆的屏障,魔盒打開,灰暗的涌浪将顾文吞噬殆尽,顾文抿白了嘴唇,颤抖着后退。
  她笑得肆意猖狂。
  “你觉得我是谁呢?”她又问,但仍然没有等到回复。烈焰升腾脱缰,又俯冲至地面炸裂开来,像是一场裁决的狂欢审判,最终复入沉寂,化作焦黑飘洒,连汨塘也脏了。
  “你觉得我是谁呢?”声音仍在继续,伴着徐徐哀歌悲恸。
  “你知道的,醒来吧。”是她的声音,又不是她的声音。
  “回答你自己吧,我——是谁?”
  顾文声音颤抖,疯了似地奔向家的方向。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凭直觉择出自己需要的那一把,金属撞击摩擦的刺耳锐鸣与那接连不断的回响交杂相融,仿佛末日的挽歌。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渗出,一滴一滴、一滴一滴地滚落地面,腐蚀地表,发出滋滋的声响。
  受刑罚的人在惨叫,受审判的人在哀嚎。
  顾文扣住母亲的臂膀,像是独角戏的唯一演员。“你知道的,阿兰若……把她还给我吧,我再也受不了了,妈!救救我,你看着我……你有办法的——祈祷、诵经、求你了……”顾文自说自话地哀求。他死命地盯着母亲,尽管那只是一堆向后倒退的暗红色乱码,手无力地覆在桌子上,摸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
  暮霭深处,浓云向外辐散,号角吹响。
  火灭了。
  八
  徐慧方刚刚打算回房间,就听见楼道里匆匆的脚步声。听了十几年,她很熟悉这种频率,于是她又重新坐下,等待儿子回来。她听见儿子掏出钥匙,几次想要开门却不得如愿,她的心跳几乎与顾文急促的喘息声合拍。“佛祖在上。”她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
  儿子黑色的瞳仁里似乎凝聚着世间一切的负面情绪,愤怒、苦痛、无助,雾一般浮在他的眼中,剪短的指甲掐进了她的血肉中。她听见儿子无声的求救或是发泄。她突然明白了,她于是笑了。是她错了,她一直没有看懂过顾文。
  少年央求着,让她救救“阿兰若”,可她却怎么能听得明白呢?她只是一心祈求着顾文能够清醒过来,她抓着顾文的胳膊,想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但她又怎能限制得了快弱冠的少年呢?她实在不再年轻了,在她能抬起脚的时候,刀尖已经在顾文的眼眶中走了一圈,带起艳红色的粘稠血液。
  九
  她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之后发生的事,是警察告诉她的。是有好心的邻居通知了警察与120。因为送医及时,顾文才得以保全性命,但他的眼睛这下却是彻底毁了。最多,也只能看见一点灰蒙蒙的影子。
  徐慧方找了很多心理医生,但顾文却什么都不肯说,就好像他受损的不是眼睛而是声带一样。最后,却还是顾文制止了她,“不用了,我都明白。”她看不清母亲的样子,但似乎是那件她留了好几年的米色长裙。“您不知道,我以前有多恨您。”
  徐慧方看着儿子无神的双眼,不知道该怎么亲近这个乖戾的男孩。
  顾文安慰着她:“瞎了也挺好,反正……我也没有看清过什么,现在反倒清楚。”
  女人失声痛哭起来。顾文的脸褶皱了两下,他的泪腺已经被他自己给毁了。最后,他只能回抱住母亲,轻轻叹了口气。
  “妈,我在。”
  漫画家的爱情
  昨夜,美酒入喉,我心欢畅。
  今夜,酒冷香落,徒留荒凉。
  怪哉,仅一夜之隔,
  我心竟判若两人。
   ——《鲁拜集》
  一
  太宰治是个奇怪的男人,这么想的人绝对有很多,喜欢他的,也绝对不少。
  我就是众多爱慕者中最渺小的一个。
  我叫菅,并不是mafia的成员,但红叶姐是我的老师,所以我是不是mafia的一员已经不重要了。经常黏在她身边的我,除了和中也斗斗嘴之外,经常会见到这个所谓的“港口mafia最年轻的干事”。
  中也和太宰的关系很好,虽然中也总是一副恨不得要杀了对方的样子,但他应该是很信任太宰的。只有太宰和中也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让我觉得他有那么一点身为人的自觉。
  我的异能,是感知他人的情绪,虽说是异能,倒不如说更接近女人的第六感吧。寂寞、悲伤、畏惧而渴望救赎。像是音叉与钢琴的共鸣,我的心里不知何时,充满了太宰的身影。
  二
  最初的太宰,真不像个能讨女孩子喜欢的人,有些微卷的黑发,俊朗的面容,深黑色的眼睛仿佛能容纳整个世界,厚厚的绷带一层层地缠住了眼睛,也缠住了心,阴郁而疯狂。
  我看到过他办公室里的挂画。
  “那是什么?”我问他。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眼中奇妙地染上了笑意,坦然地回答道:“自画像。”
  我有些放肆地笑了起来:“你一定是个非常棒的画家,太宰先生。”纯粹的赞美。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时刻,不用强行去打开一个人的心胸,我和他似乎仍然在这一瞬间清楚地明白了对方心里的想法。
  我喜欢那副画,杂乱无章的色调让我想到了仓库区的一条下水沟,长满霉藓。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过太宰。听红叶姐说,因为织田作之助的死,太宰叛逃了mafia。我点了点头,表示我知道了。红叶姐拍了拍我的脑袋,她在担心我。
  咳嗽和爱情永远掩藏不住。
  三
  我本来以为我以后也不会见到太宰了,没想到他就在那家侦探社任职。
  mafia辖下的一些小异能者不知道搞了什么事,mafia内部决定作壁上观,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红叶姐就找上了我。   我站在典雅的乌木门前,写有武装侦探社的牌子钉在门上,落了一层薄灰。
  “请问……”当我正在考虑应该怎么和他们打交道时,旁边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我认得他,人虎,mafia一直在找他,不过这和我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抱着一叠公文纸朝我笑道:“您有委托吗?”
  我点点头。
  四
  屋子里有好几个人,乱糟糟的,冬日的暖阳把大块大块的阳光铺到地上,显得和平惬意。我发现太宰就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凳子上。
  太宰在这里。
  我突然对他生出一种羡慕之情——亦或是恨意。他把我一个人丢在了黑暗里,自己却走进了阳光之下。羡慕也好,仇恨也罢,我知道的是,最后我依然什么都不敢去做,不管是向前迈出一步,亦或是主动退回黑暗里。我就像一只木偶,顺着生活的意思,被动地活着,拥有这个该死的异能也好,把红叶姐作为老师也好。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都是因为畏惧而甘愿沉溺在悲观当中自作自受罢了,只能被无心人骂一句“活该”。
  因为我既没有太宰的才能,也没有织田作之助那样的朋友。而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必定应该不择手段地顽强活到底才对。
  我礼貌地鞠躬,室内安静下来。一个自称国木田独步的黄头发男子,他是个很稳重的男士,请我到会客室里说明委托任务。太宰没有看我,而是端着杯咖啡和人虎打趣。
  我一边和国木田交谈,一边偷偷想着太宰。他换了一身卡其色风衣,也没有再拿绷带遮住眼睛,只是手臂上还缠着绷带。
  真是个不会给人添麻烦的人。
  五
  “太宰先生。”结果最后我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小心思,我拉着太宰的袖子,没有在意众人微妙的眼光,眼底带着乞求,“我能请你喝杯酒吗?”
  说真的,这么做的我是无比卑劣的,我去找太宰做什么呢?是渴求他现在所散发的光芒?还是因为丑恶的嫉妒而想把他又重新拉回黑暗之中?我似乎能很轻松地明白别人的想法,但却永远也看不透我自己。但我知道,太宰从来不会去拒绝别人。这或许也是他向人类求爱的一部分。
  他似乎有些吃惊,而后又勾起了嘴角,“好啊。”
  …………
  太宰正在邀请服务员小姐“殉情”(与作家太宰治生平相关),被痛快地拒绝了。
  我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cheers。”
  一杯酒后,各自离散。
  六
  “请等一下!”人虎从后面跑上来。
  “怎么了?”
  “您知道太宰先生来侦探社以前的職业吗?”他抛出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为什么这么问呢?”
  “啊——这是我们社里的一个有奖竞猜,可是至今也没人能猜得到,所以……”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样啊……”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漫画家。”我说道。
  “嗯?”
  “太宰先生是个非常出色的漫画家哟。”我笑道。
  七
  太宰算是我的暗恋对象吗?亦或是同病相怜?
  爱,在我眼里,是一件美好而虚幻的事物。或许我根本无法理解它的含义,以至于我现在仍然不知道我爱着什么人,或是有什么人爱着我。
  两个胆小鬼是不能且不应该接触的。他们一个厌倦着另一个,却又因为同类的相似气味而聚在一起,最后共同陷入地狱深处,这可真算得上是一种“罪大恶极”,佛祖是连一根蜘蛛丝也不会施舍与你的(出自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蜘蛛丝》)。而即使是两个胆小鬼,他们依旧是隔着沟壑互相望去的。
  我们装作是人,世人就说我们是人,最后却依旧将我们葬送。因此,我不会向太宰表白,他也不屑于邀请我这种人去“殉情”。
  
  冬日逃亡
  献给向往自由、怯懦而叛逆的梦想家们,致敬《肖申克的救赎》
  ——题记
  一、囚徒
  现在的情况已经明朗了,我被囚禁在自己家里。
  不,这样说也不准确。好吧,让我们来理清一下思路,过度的兴奋几乎要让肾上腺素堵塞我血液的通路。首先,我在一座岛上,或是其它什么靠近海浪的地方,海涛拍打堤岸的声音仿若平地闷雷,这使我有些担心这座岛会不会被紧接而来的下一个浪头冲毁。其次,这里肯定不是我的房间,但二者近乎完全相同,这说明犯人已经摸透了所有与我相关的信息情报。
  假定我的书桌仍旧如我所愿朝向南方,那么以此为参照,其余的家具的确都规规矩矩地摆在它们应在的地方——满墙的海报、书架上的书,甚至连我今早随手扔在桌上的纽扣带都没有任何被刻意掩饰过的痕迹。吊灯是打开的,但窗户已经完全被铁板钉死,令我分不清是白天或是黑夜。
  房门是监狱里常见的那种单开铁门,门后是一条狭窄幽闭的长廊,我无法看见其尽头。囚禁我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创造出一个与我的房间一般无二的安全世界,却又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我已经成为他的笼中困兽。我又有什么价值能劳烦对方耗费精力将我囚禁于此呢?
  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我干脆躺在床上,看着眼前亮晃晃的白色光晕,眼神涣散。搬家多次后,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个房间,但同时又对它充满了无意味的厌恶。我的眼神飘向书桌的右墙根,看着那里干净无瑕的天蓝色壁纸,我心里一麻,一轱辘从床上翻身起来。
  我听见了脚步声。
  二、海燕
  “托蒂亲亲,睡得好吗?要不要妈妈再去请个假?”
  “谢了妈,我挺好。”我顺手盖上床头随意堆起来的被子——病人标配。
  她打开门,就像打开任何一道家用普通木门一样走过来,坐在我的床边,给我掖了掖被角,又把手覆在了我的额头上。“真的没事了吗?托蒂,有事一定要告诉妈妈啊,不管是什么都不要瞒着我啊。”
  “好的,妈妈。”我露出一个清爽的笑容,尽管这可能会让我看起来很白痴,但对我“妈”却总是管用的。   我尽量不去考虑这个假扮我亡母的老女人是谁。
  “爸爸呢?”我“虚弱”地坐起身以满足她照顾我的渴望。她会意地扶着我的背,理了理我的头发。我差点没忍住一把拍掉她手的欲望。事实上,我讨厌别人碰我。
  “他还在忙,说是过一会儿就回来。“
  “唔,那好吧。”我靠在床头,朝她摆了摆手,“妈,你去忙你的吧,别管我了。”
  “真的不用我在这儿吗,托蒂——”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快去!”我忍不住生硬地呵斥。
  她委屈地点了点头,想要再说点什么,我却一直盯着她,盯到她灰溜溜地离开,带上了门。
  我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不,我不是为吼了这个和我母亲极为相似的人而惩罚自己,而是体内的暴力因子蠢蠢欲动,我却找不到施虐对象。现在我倒怀疑她的确是我的母亲了,无限制的宠爱与关心,把我看得比天还重,并且如此软弱无能。
  真让人不爽。
  三、秋云
  为了防止我无所事事地躺到睡着。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看起来如此暴躁。
  记不清那是八月份,还是七月份的一个日子。总之,那个时候童子军的活动因故暂停,我、坎德、拉瓦洛、泰迪和莉莎,我们五个约好了在我家玩捉迷藏。剪刀石头布,拉瓦洛做鬼。我当即拉着除我以外唯一的女孩子莉莎藏到了父亲的书房。她躲在桌子底下,我撬开了父亲紧锁着的一个大木头箱子,钻了进去,只留下一道细缝用以呼吸。
  箱子里有几份厚厚的文件,刚好够我用来垫着坐坐,因为太过无聊,我就随手拿了一份衬着透进的光来看。夹子里夹了两张A4纸,第一张是萝西·帕金森女士的死亡证明,后面贴着一张地方报纸上关于她的讣告剪报,另一张是两本结婚证的彩印件。
  萝西·帕金森女士与查理曼·博斯——我的父亲。
  我看着可怜的萝西女士和我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大概是心神恍惚的,满脑子想着爸爸和爱丽丝妈妈一定是忘记了告诉我些什么,那是一种……我不清楚如今的我对那时的我的情感揣摸是否到位,但我觉得,那大概是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吧,似乎全世界都是知情者,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你一心一意想讨父母的欢心,把他们当做全世界最强大的英雄,甚至是你那不常見面的酒鬼父亲。可你最终却发现,蒙面英雄揭掉了脸上名为“母亲”的面具,露出的是一张你未曾了解的女人的陌生面孔。面具融进墓土里,两个“骗子”狞笑着洋洋自得。
  当时的我,大概是会有这样不成熟的想法的。我在急怒之下一掀盖子跳了出来,把胆小的莉莎吓了一跳,她惊呼一声,又立刻捂住了嘴。拉瓦洛闻声而来,“哈哈!”他做作地大笑两声以抖露威风,“被我抓到了吧,你们两个!”
  “托蒂,你怎么了?吓死我了。”莉莎细声细气的,有些埋怨。
  坎德带着泰迪跑过来,以一种中古骑士的语气问道:“女士们,你们没事吧?”而泰迪则大声喊着这是拉瓦洛和被抓住的女生们的圈套,“现在我们全军覆没啦!”我倚着木箱,把文件夹悄悄塞回去,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除非我想让自己真正变成一个小丑。“没事。”我生硬地说,“只是刚刚有一个蟑螂在箱子里,现在它飞走了。”
  泰迪做了个夸张的呕吐表情,他总是喜欢故意干这种事来吸引眼球。莉莎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
  “那我们继续?”坎德问。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现在太晚了,明天吧。”当时大概也就是刚近黄昏,但我感觉坎德大概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果然,等其他三个人都离开后,坎德慢吞吞地留在最后。我逐渐赶上了他,和他齐平步调,我们俩坐在了河边的一道斜草坡上。我本应有很多话告诉他的,但当我们坐下的一瞬间,我却又懒得说了,于是我把刚刚所拿出来的文件夹递给了他。
  “哇哦。”他干巴巴地张口,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们长得真像。”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出一句赞美,我往他胳膊上狠狠地捣了一拳。
  十二岁的时候,坎德成了我的男朋友。这大概是出于共同保有一个秘密的认同感,但同时,我觉得我大概是喜欢他的,毕竟在我来到这个鬼地方之前,他仍旧是我最亲密的战友。当然,我相信你完全猜得到,我并没有去求证这件事,毕竟我还是很喜欢爱丽丝妈妈的。她被查理曼推搡地撞到桌角时,我还和那个男人吵了一架。
  天啊!这个房间可真冷。我把身体挪到写字桌前想要写点东西打发时间,可我现在几乎快冻僵了,并且还闻到一股类似呕吐物的臭味。风似乎是在一瞬间涌起来的,吹得墙上的海报一张一缩,像是真地在呼吸一样。我把手指贴在那个轻微振动的“肺部”,厚版布纹铜页纸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我小心翼翼地揭开海报后面的双面胶。
  海报后是一个隧洞口。
  四、亡路
  我选择“逃”了出来,事实上,可能这并不能称之为“逃”,但请允许固执的我如此称呼它,请允许我实现“逃”这件事。
  房间实际上应该建在地下的,墙体只是一层硬化薄土,洞道是嵌满碎石子的土层。爬出地表之后,我的身上已经全是土灰,还有一股散不去的恶臭,让人反胃。土灰色的帆布鞋面上爬了一只甲虫,我毫不客气地脚面朝树狠狠地踢了两脚。
  冬天的森林似乎比任何地方都要寒冷得多。我紧了紧身上单薄的米色针织衫,抱着臂缩减体积,漫无目的地前行。西沉残月清冷的光浸过整个密林。就在我冻得完全无法正常思考的时候,一阵诡谲的冷风袭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枯叶悉悉索索的声音。
  有人朝我飞奔过来。
  我几乎是立刻判断出了对方的恶意,但却无法动弹。有可能是因为过度的慌乱,也有可能是大脑不知道一瞬间该处理哪个先冒出来的念头。有点像直觉,对吗?
  我听见心脏急速地撞去,血液反复冲洗着我纠缠不清的血管,神经从肉体中抽离,通过鼓膜炸裂而出。反胃的感觉腾起,我大口吸着冰冷的空气,以便于我能以平生最迅疾的速度狂奔。我不敢回头,只是根据对方脚步的轻重来判断,应该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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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分,偶然信步南山,天空湛蓝高远,秋风略带寒凉。蹲身拾起路旁的一片落叶,迎着午后的阳光轻轻看着它的脉络,记忆如风,多少往事扑面而来。  二十年前,我和几名同学完成了在校的理论学习,回到县医院开始为期一年的实习生活。一到医院,我就恨不得马上学会所有临床操作。那时候,我和临床带教老师一起上白班、值夜班,就是休息时间我也泡在医院里,比正式的医护人员还爱岗敬业。我和同学雪因家不在县城就一起租房住,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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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退休了,在家无所事事。自己觉得还年轻,还可以做许多事情,于是便去了乡下,给人家看水库。这个水库是主家自己新开的,三面环山,一面是水库大坝,大坝边上有路通向山下的村子。而这三面山也是主家承包的,山上除了黑松、落叶松、梨树、李子树,其余的就是沟沟坎坎里长满了的带刺的槐树。每年五月份以后,槐树就会开花,满坡满坎的白白的花衬着绿叶,煞是好看。  槐树很顽强,不管是农田的地头、干涸的水渠边、乱石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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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本来不叫“杏花村”,因为每次回老家,总有兄弟和同村邻友们一块闹闹酒什么的,便被小孙孙取名“杏花村”了。  在清明节的最后一天,我回到了“杏花村”,并开始祭祖活动。祭祖这个严肃而且又有诸多规矩的事情,老伴可内行了。因为这三十多年以来,我们无论在哪过日子,对祖宗的春秋二祭,从来没有间断过。  列祖列宗的那些风水宝地,分散在好几个山坡上。窄小弯曲的山路,长满了荆棘,我们艰难前行。内衣早已湿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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