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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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很喜欢看书,那天他正在看的是严歌苓的《一个女人的史诗》。读到那句“母亲看上去并不老,但凄清得刺目刺心”时,他停下来把那句话盯了好一会儿,突然感到鼻头一酸。橘子感到鼻头一酸的时候他妈正在里屋洗衣服,“噗叽噗叽”的搓洗声和“哗啦啦”而下的自来水声可以听得很清楚,更清楚的是他妈哼着跑调而又老掉牙的歌。
  橘子可以想象得到他妈哼这些破歌时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以往这常常让他很恼火,他觉得非常难听,不止一次按捺不住地对母亲叫道:“消停会儿行不行,觉得自己唱得很好听是不是?”可是这次橘子没有阻止母亲的怡然自乐。“母亲看上去并不老,但凄清得刺目刺心”,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让他怔住了。他想起了好多母亲的事情,想来想去却又觉得所有的事都太琐碎,所有关于母亲的事情都那么寡淡,充满着过日子的肥皂泡味道。这样想着,他又觉得自己好像半天什么也没想起来,不免有些沮丧。这时里屋母亲那跑调儿的老歌又跳了出来,他就咂咂嘴巴,很不耐烦地嘟哝了句:
  “你怎么总是那么笨!”
  可是橘子母亲是不觉得自己笨的,橘子说这种话的时候,她总是“嚯”地跳起来,激动地辩解道:“我哪里笨了,我哪里笨了,你个小兔崽子!”这个时候橘子往往是反应冷淡的,并不屑于跟他妈就这个问题争辩下去,或者继续低头看书,或者干脆起身离去,让母亲无可奈何。
  橘子对母亲的嘲弄总是毫不客气的。“你自己说说,全中国像你这样一把年纪还不会骑自行车的,扳指头数数找得出来几个?”关于母亲笨拙的表现橘子可谓是信手拈来。
  “哟呵,可别瞧不起你妈,你妈我是不会骑,不过那要是学起来也不过是眨巴眼的工夫。”母亲瞪着眼,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于是那天下午,母亲就硬拽着他到楼下场院里学起了骑车。“好儿子,来给你妈当师父。”
  橘子倒也很难得地对母亲的“事业”流露出一点点兴趣,有模有样做起师父来——“看前面,不要看脚下!”“脚要贴紧踏板,哎哎,你脚底老是打滑可不行!”“喂,你快扭到台阶上了,刹车呀!我的老天爷呀,说了多少遍让你一有情况就按住刹车你怎么老是记不住,这下摔疼了吧?”橘子后来听母亲回忆时说起这些,很惊讶自己也曾如此啰嗦过,好像街坊里那些人到中年无所事事七嘴八舌的女人一样,所以母亲笑着说起这些的时候,橘子一口否认,拉下一张脸,鼻子里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想了一会儿,他觉得找到了回击的路子,说道:“你倒是好意思说这些,是谁说学自行车只要眨巴眼工夫的,那两天把我累得要死,怎么教你学个什么东西就那么难?”
  母亲学骑车的确是够磕磕绊绊的。足足两天,她依旧是骑一小段距离手脚就慌张得不知道往哪里搁。橘子恨铁不成钢,抱怨和嘲弄毫不吝啬地往母亲身上扔。
  就这样,两天下来,母亲终于打起了退堂鼓,只是嘴里依然假装豁达:“算了,回家,哎,一把年纪不折腾了。”
  但橘子看得出母亲背影里的沉默和失落,橘子突然感觉到眼角有些湿湿的,他喊住了母亲,话头软和了好些:“其实你进步还是很明显的,再努力试试,别这么快就放弃呀。”
  后来母亲慢慢能上马路骑了。马路不比院子里,车流人流都很大,橘子担心母亲安全,就在自行车外侧跟着一块儿跑,一路下来就上气不接下气了,一天下来腿跟灌了铅似的疼痛。不过这次他却莫名地很有耐心,看着母亲学会了自行车,他嘴角不经意间弯起一道弧度,那弧度稍纵即逝,留给母亲的就又是一副漫不经心而且僵硬的表情。
  可是那份耐心并没能维持多久。
  隔壁太婆很喜欢来家里串门儿,一来就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听众自然只能是橘子妈。橘子是不会有这个兴趣的,他总觉得那太婆好像脑子有点问题,把一件事能反反复复咀嚼好几遍。
  “老人就一个人在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在外地成家和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两次,太婆每天日子过得寡淡,怪可怜的。她能没事来我这儿串串门儿,陪她凑凑趣儿,我瞧着也高兴。”橘子妈说道。
  “你陪人家凑凑趣儿?我看是人家陪你凑凑趣儿吧。”橘子怪叫着,他话不多,却总有足够的穿透力。
  不过母亲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太婆门前的院子一年到头只有几只鸡在太阳底下懒散地踱着步,偶尔热闹地争食或者鸣叫,这些与其说为寂静无比的老房子平添几分热闹,倒不如说是反衬出孤单感,橘子想着这些,对太婆的态度竟然好了很多,慢慢觉得她那侬软的唠叨带着一丝并不腻味的甜。
  有段时间橘子妈带了不少南瓜子回来,湿黏黏的,拿回来盛在竹片编的簸箕里放太阳底下晒着,再置锅里慢慢炕或者用微波炉烤一下,就变得又香又脆了。不过橘子终究觉得油太厚,多吃了几颗就觉得肚子不舒服。邻居太婆却对烘熟的南瓜子极有兴趣,所以每次上门橘子妈都会热情地去厨房现烘上一盘,热腾腾的瓜子把聊天的气氛也弄得热腾腾的,临走时她再给老人装些回去。老人回去后橘子妈就一个人在那儿感叹:“唉,也许老人家并没有多喜欢嗑瓜子,所珍贵的还是瓜子带来的久违的热闹吧。”
  不久,六月连绵的梅雨来到了这长江边的小镇上。梅雨季节里,所有东西都自始至终带着潮湿和霉味。橘子和母亲就更愿意待在屋里打发时间,外头的那扇门一天下来几乎很少开阖。橘子妈织着毛线衣,看着电视里的家庭剧,慢慢就靠着沙发睡着了。不过在吃晚饭前后,橘子妈还是习惯把门完全打开的,这种半农村的独家小院外面紧接着水泥场院,门一开,雨水借助风的力量就会扑到近门口的地板上溅起来。橘子抱怨风灌进来把菜都吹凉了,不过母亲依然坚持让门敞着。
  小镇上的人都习惯在四五点钟就升火做晚饭,晚饭后天色尚早,点灯多少觉得浪费,一个院子五六户人家都喜欢坐在院子里,东家长西家短地聊起来。
  下雨天不可能一群人坐在露天院子里,喜欢跑动的人就会上别家屋里串串门儿。以往的这个钟点,橘子邻家太婆就常来坐坐。有段日子太婆好几天没有上门来,一见面橘子妈就笑着说起这个事,太婆急着辩驳,说是来好几次看到家门关着,怕是在午睡或者不在家,总不好敲门打扰的,太婆辩驳的时候脸上有些落寞,又笑着说想念南瓜子的味道。那以后,母亲就会按时在下午四五点钟把门敞开,太婆上门母亲的一盘热瓜子就已经递上来。大院里太婆跟母亲是格外亲热的,太婆上别人家多多少少会受些冷落,但来橘子家母亲总是高高兴兴地陪着她。   “太婆哟,我跟你讲哦,我会踩自行车了喔!我们家那小子呀,甭提有多孝顺,为了能让我学会骑车那阵他可是累坏了哟——他就跟在旁边一直追着车跑呀跑呀,生怕我摔倒。看他那一天下来满头大汗的哟!太婆你是不晓得,我们家那小子你别看平日里不爱说话沉沉默默的,其实心里头热乎着嘞!你不知道哩,他那天教我的时候话头子可多着呢,哈哈!”橘子妈握着太婆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赶巧橘子从里屋里出来,听到这席话,脸上火辣辣的,憋着气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才吐了句:“乱讲什么呀你……”
  其实橘子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两年前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橘子就渐渐变得敏感起来,内心柔软得令人心疼,外露出来的却是一片硬茬。这些硬茬扎在身边亲近的人,尤其是母亲身上,带来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感。那个秋天父亲因遭意外事故去世,橘子觉得自己内心的一个角落轰然倒塌了,那废墟上只剩下孤独和安静。噩耗传来的那个早晨天气凉爽,阳光明媚。橘子从那天开始就绝食了,整整三天,亲朋好友求他都没有用,直到母亲流着眼泪以死相逼,说:“你若不吃不喝我就陪你一起饿死!”橘子才断了去死的念头。
  父亲在橘子心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父亲不在之后,橘子也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橘子了,有些东西在他内心冲撞,连那些最柔软的角落也变得棱角分明。橘子没能像别人希冀的那样把对父亲的感情加倍回报在母亲身上,也许并不是橘子不想这样做,也许,他只是不太知道如何去转化这种爱而已,在这种爱的表达上,橘子总觉得莫名地就被堵住了,太滞涩。所以我们看到的就是上面这样一个橘子——他对母亲的爱,是这样奇形怪状地流露出来的。
  橘子在省会W市上学,学校离这座江北小镇很近,坐城郊巴士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所以橘子周末也是常回家的。橘子妈在街道食品公司上班,薪水微薄,不过公司倒是常常有水果、牛奶之类的早餐“福利”,那些东西母亲都会小心翼翼留着,橘子回学校之前就会一股脑儿往他书包里塞。
  “行啦行啦行啦,装那么多吃不了最后都得坏!”橘子抗议。
  不过这时候母亲可毫不理会橘子的抱怨,末了书包总是鼓得冒尖儿,像肥嘟嘟的粽子似的。离家那天早晨,橘子刚起床母亲就端上一碗饺子,是橘子爱吃的三鲜馅儿,母亲看着橘子吃罢饭,就拿着空碗去了厨房,回来时手里端一碗面条,面汤里只有两棵碧绿的青菜。“你怎么还弄起两样饭来了?也不知道再拿只新碗,你就那么喜欢用人家用过的碗啊?很干净么?”橘子嘴一撇,转身回里屋的时候眼角又不争气地湿了。
  回学校没多久,橘子就收到母亲的短信:
  “橘子李回徐校了吗?”
  九月,总有数不清的故事。新生又开学了,校园林荫道被橘黄色灯光氤氲着,拢出一份不太真实的暖色调。路灯璀璨,行人如织,场面看起来温馨而繁忙,可是橘子的心里却是清清静静的。他忍不住把母亲那条短信又翻出来看了一遍,这条看起来有些费解的短信于橘子而言却很好懂:“橘子你回学校了吗?”橘子是这样地能读懂母亲,读懂母亲的笨,读懂母亲的迟钝,读懂母亲侬软的唠叨,这种读懂是那么地自然而然,仿如天性。
  橘子妈没有读过书,无论是社会动乱带来的冲击,还是农村潜意识里难以磨灭干净的重男轻女思想,总之,对橘子妈来说,这辈子读书、写字都注定成了打哆嗦的事儿。
  偶尔有休假的日子里,追电视剧、织衣物、睡觉成了橘子妈打发时间的手段。然而突然某一天开始,橘子意外地瞥见母亲捧起家里那本老字典,后来她干脆兴致勃勃地要橘子教她学拼音和认字。橘子愣了愣,倒也开始很认真地安排起“教学计划”。
  “a、o、e、i、u……这些是韵母,要做到我随便指一个你会写,随便写一个你能读出来。呐,给你笔和纸,你反复写,边写边记,熟练了我再教你声母。”
  然后橘子妈就像个小学生一样开始“做功课”,一笔一画的样子显得笨拙而吃力。她很认真地坚持着,然而很长时间下来,还是会把e的开口写反,声调更是把她弄得晕头转向。橘子弄不明白,会做可口饭菜、织复杂精致的毛衣的母亲,怎么到了这里,就变得如此不开窍。
  接下来的发展让橘子又生气又好笑:橘子妈慢慢变得漫不经心,时常走神。有一次橘子在兴致勃勃地讲着课,她竟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橘子也只好怒其不争地摇着脑袋。橘子妈雄心勃勃的学习计划也就付之东流了。
  以后的日子里,橘子妈还是那个橘子妈,会憨厚地打瞌睡,会哼跑调的老歌,会追剧情狗血的家庭剧。
  橘子妈甚至死活也不肯换掉她那带按键的老式手机,现在流行的触屏式智能手机让她不知所措。她还是只会玩“斗地主”这一款游戏,得胜率低得一塌糊涂,却依旧乐此不疲。
  “橘子李回徐校了吗?”橘子看着这条满是错别字的短信,回忆着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泪水簌簌而下。
  有时橘子妈还会极有兴致地让橘子在网上搜那些新奇的美食做法,橘子把步骤念给她听,她总能很好地照着样子做出来,色香味丝毫不差。“怎么样,好吃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橘子。
  “还将就。”橘子的回答不带任何表情。
  橘子妈跳起来,把橘子头发揉得乱成一窝,大笑着:“臭小子,把筷子给我放下,你不要吃了你不要吃了!”
  ……
  橘子也差不多还是那个橘子,时常还是会把母亲批驳得窘态十足,却不经意间多出了笑容。
  “臭死了!哪有把脚丫往人身上架的呀!”闷热的夏夜,母子俩在客厅里看电视剧,母亲把双脚贴在儿子打着赤膊的脊背上。
  “嘻嘻,我脚发烧,烫得很。好儿子,用你的背来降降温。”母亲大笑。
  “您可真会想办法!好吧,姑且把脊背借你用用算了。”橘子皱着眉头,毫无办法地说。
  插图/王笑笑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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