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朴的《墙头马上》作为“元代四大爱情戏”之一，在中国古典小说戏剧“后花园式模式”结构的发展过程中，具有突破传统婚恋喜剧模式的作用。白朴塑造的李千金不同于传统戏曲文本中的女主人，因在后花园对裴少俊的一见钟情，情感战胜理智，背弃封建社会婚恋伦理要求，为爱私奔争取婚恋自由。欧里庇得斯在不同诗人歌咏的关于伊阿宋冒险和美狄亚复仇故事基础上，创造了被誉为“古希腊三大悲剧”之一的《美狄亚》，塑造了具有强烈女性意识、选择以杀戮子嗣作为复仇方式的美狄亚。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艺术通过供观照的形象可以缓和最酷烈的悲剧命运，使它成为欣赏的对象。”白朴笔下为子嗣成全婚姻的李千金和欧里庇得斯笔下杀子复仇的美狄亚，都展现了作者对女性苦难的同情和对人性尊严的认识，表现了既尊重女性又歧视女性的矛盾态度，但其作品中所表现对女性意识的批判态度，并不呈现颠覆、毁灭时代的情感。
　　一、主动的觉醒与被动的觉醒
　　《墙头马上》全称《裴少俊墙头马上》，是元代剧作家白朴的一出旦本戏杂剧，全剧四折，不加“楔子”，围绕女主人公李千金来组织矛盾，设置关目，展开情节。李千金生于官宦人家，是洛阳总管李世杰之女，年方十八，但成长空间密闭，久处深闺，其母李夫人“绣房中道与小姐，休教他出来”意图通过绣房女工等闺中训练，将李千金培养成符合当时“李夫人们”行为模式教养下的官宦小姐。李千金行动范围受限制，与社会环境隔绝，成长环境又要求她自我泯灭内在的情感追求，生命的本能欲望被长期压抑。但李千金正处于对爱情充满无限向往的年龄，大自然的春景启迪了她青春期情感的萌发，觉醒了强烈的女性意识，盼望能够找到一个风流女婿。封建社会奢谈男女青年自由恋爱，婚姻本质是增强家族实力，女儿们的婚姻不由个人掌控。但觉醒的李千金对爱情抱有美好期许和渴望，既大胆“流落的男游别郡，耽阁的女怨深闺”，又些许羞涩“谁家来问亲，那家来做媒，你教女孩羞答答说甚”。面对后花园美景，李千金情自内动，爆发在与裴少俊的惊遇“呀，一个好秀才也”，不掩饰内心真实的情欲“恨不得倚香腮左右偎。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觉醒的女性意识冲击着她的理智与情感，甚至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情感战胜理智，不惜抛弃自己名誉甚至生命以追求爱情的李千金形象，在以往的恋爱喜剧作品中还是很少见的。
　　與李千金萌发于内、主动觉醒的女性意识相比，美狄亚女性意识觉醒在抵御来自伊阿宋背叛伤害中被动急速增长，自带毁灭性质。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怜悯和畏惧，以及一种被清洁净化了的情感”。保姆开场一连串懊悔的假设唱词“但愿阿尔戈船从不曾飞过那深蓝色的辛普勒伽得斯……取金羊毛的英雄们制造船桨”中揭示了美狄亚在女性意识觉醒下的悲剧，先杀害弟弟，背叛国家和亲人，放弃科尔基思公主的身份，后因诱劝玻利阿斯的女儿杀害其父亲被赶，最终和伊阿宋来到科任托斯城过着贫穷生活，却迎来伊阿宋对婚姻的背叛。美狄亚理智开始战胜情感，面对无力改变婚姻现状的痛苦，她从“不进饮食……不肯听朋友的劝慰……悲叹她的亲爱的父亲、她的祖国和她的家”到与克瑞翁斗智斗勇中想出“这三个仇人，那父亲、女儿和我自己的丈夫，变作三个尸首”的复仇计谋。
　　在菲勒斯社会中，女性被边缘化，是不发声的失语者，但李千金和美狄亚两位觉醒的女性，在女性意识受到压迫时，勇敢选择反抗社会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念。面对爱情的到来，伴随着精神与肉体的斗争，没有半点矫饰的爱欲是她们共同的表现。李千金的精神与肉体是对立的，得一必失一。私奔前，精神是她唯一自由的东西，肉体禁锢在绣房中，但在欲望的驱使下，李千金主动离弃阻碍力量的母亲和奶母，放弃精神自由选择追寻肉体的自主，她的精神与肉体的斗争以肉体自由为结束;私奔后，李千金情感得到丰盈，在后花园为裴少俊养育子嗣，度过了七年“不明不白的好天良夜”，精神被束缚七年，肉体被置换到另一处封闭的后花园，以精神和肉体双不自由成全与裴少俊的婚姻爱情。美狄亚精神与肉体之间的斗争在开篇处于互相制衡状态，她全心全意爱着伊阿宋，身心敬献给伊阿宋，直到面对背叛，她的精神和肉体爆发了激烈的斗争，放弃了“喜欢的蕴藉的爱情，神明最美丽的赏赐”，祈望“可畏的爱神不要把那争吵的忿怒和那无魇的、不平息的嫉妒降到我身上，别使我的精神为了我丈夫另娶妻室而遭受打击”。精神的力量占据主导地位，但觉醒的精神不能控制肉体行为，美狄亚做出了要以杀戮的方式向伊阿宋复仇的决定。
　　二、身份的转变：少女向妻子、母亲
　　纵观李千金和美狄亚由少女向妻子、母亲的身份转变过程中，展现了在不同的文化依存下，东西方女性寻找并实现个人的价值、尊严和意义。
　　李千金和美狄亚在取得妻子这一身份时，都不曾获得当时社会合法婚姻的保护与认同。白朴出生于金元交替之际，据《钦定重订大金国志》卷三十九《婚姻》条记载：女真人有“男下婚”习俗，男女双方举行婚礼的时候，“妇家无大小，皆坐炕上，婿党罗拜其下，谓之男下女”，“既成婚，留于妇家，执仆隶役，虽行酒进食，皆躬亲之，三年，然后以妇归”。在父权社会中，女性的婚姻爱情是男权社会文化构建的产物，在此束缚中，女性有且只有两种身份：娼妇或者贤妻良母。在强调“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身份的封建家长制社会里，李千金与裴少俊私奔的行为被视为“淫奔”。没有任何尊严能比得上正在忍受痛苦的灵魂尊严，私奔前，嬷嬷威胁“可羞也那不羞？眼去眉来，倒与真奸真盗一般。教官司问去”。私奔后，受到裴父裴行俭的辱骂，以及石上磨簪成针、游丝系银瓶汲水的刁难。古典时代，女性的地位已然完成了从人到物品的转化，歧视女性与尊重女性的矛盾观念表现在美狄亚身上。“爱情没有节制，便不能给人以光荣和名誉”。美狄亚成为伊阿宋的妻子，由女神降为人。在遭遇伊阿宋背叛婚姻后，美狄亚展现了强烈的“君既无意我便休”的态度，由温柔、忠贞转向暴躁、疯狂，不择手段地实现个人的价值诉求。美狄亚通过“我现在很称赞你，认为你为了我们的缘故而联姻，做得很聪明;我自己未免太傻了，我应当协助你的计划，替你完成，高高兴兴立在床前问候你的新娘”，降低伊阿宋的戒心，然后用施了魔法的金冠和袍子烧死公主和国王克瑞翁，让伊阿宋承担他的狂妄和新婚的罪责。
　　身为母亲，李千金在后花园中与端端、重阳两个子嗣藏匿七年，美狄亚与伊阿宋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流亡于科任托斯城。封建时代婚姻的本质决定了它必然是家庭资源的交换。裴少俊就职洛阳县尹之职，希望与李千金破镜重圆，被以“不似你裴尚书替儿嫌妇”为借口拒绝;裴行俭得知李千金为李世杰之女身份后，主动“和夫人、两个孩儿，牵羊担酒，一径的来替你陪话，可是我不是了”向她认错，李千金仍不为所动;及至在端端和重阳两个孩子“你若不，要我两个性命怎的”哭诉中，身为一位农耕文明下典型的东方母亲，李千金为子嗣妥协，夫妻团圆。白朴特意安排大团圆结局，是对封建时代“李千金们”追求婚恋自主行为，抗争不公平婚姻生活的怜悯;是女性通过自我牺牲成全世俗期望，理应得到家庭圆满和幸福的最大祝愿;满足男性对女性的偏见与信念，符合读者阅读期待，符合社会历史评判下的道德选择。而美狄亚则是通过极其惨烈的方式，亲自用宝剑杀害孩子断绝伊阿宋的后代，让他为背叛婚姻的行为付出代价。美狄亚的抗争既体现了当时古希腊人对女性的偏见，也展现了欧里庇得斯对古风社会中张扬个性、放纵原欲，以及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肯定，加深了对女性苦难的同情和人性的尊严认识。
　　三、结语
　　李千金和美狄亚的形象如此鲜明，展现了在异质文明影响下，跨越时空界限东西方女性意识的异同关系。私奔的李千金和“天下第一毒妇”的美狄亚在不同的婚姻生活中挣扎，在父权社会里艰难完成从少女到妻子，再到母亲的角色转换，是白朴、欧里庇得斯对传统审美观的反叛和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