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杨树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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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能激发我青春的希冀和幻想的,是杨树浦。那些早熟的、敏感的、愉快或不愉快的细节,感觉是用手,用笔,用纸……抄录在人的心底里了。
  
  地名
  
  上海的路名大多是全国各地的地名。从大连路开始,往北,就进入城市东北地区,柏油路面补成一块一块,是经常有载重汽车驰过的缘故。路上还是有点寥落。我总是有一种冬天的感觉。那年冬天,我走进了杨树浦的一家纺织厂,解放前,这个厂叫“大康纱厂”,后来改为“上海第十二棉纺织厂”。在上海,这样的纺织厂,曾经一直可以排到第三十五厂。
  这事儿到现在,将近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就是我心目中永恒的杨树浦。这里的店家没有多少典雅的名堂。我们很难在这里找到老上海商业的发迹之处,也没有多少名门大家。但这里的工厂有很多名堂,劳动人民在这里的电灯和自来水的关照下,吃得下,睡得着,让人觉得平心静气。
  还有就是这里的路名,几乎是中国东北地区的缩影。从大连路开始,就有本溪路,锦西路,打虎山路,鞍山路,控江路,抚顺路,辽阳路,辽源西路,双辽路,延吉路,齐齐哈尔路,双阳路,沈阳路,吉林路,靖宇路,长白山路,包头路,营口路,佳木斯路……这些路在上海东北偏北一带纵横阡陌,像师傅手上的掌纹;就是这样的手,捧着的是饭碗——上海人的饭碗。有一种触手的温暖,是可感可知的,联系着温饱;还有一种肌肤之亲,触心触肺。
  东北偏北的景象感人至深,那来自于上海日常生活场景,是一点一点的积攒,无数细碎的片段,组合起杨树浦的家底,和这个城市的家当;还有无数的耐心,并且进入常态,继续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日新月异的城市生活。
  
  香烟
  
  令人迷醉的青春诗情最初降临到我身上的那个季节,我闻到了一种味道。在那里,那个瘦长的、一脸青春痘的家伙真正感受到了男人味道。那是在上海长阳路许昌路,上海卷烟厂终日飘浮着烟草的气息。我几乎每天要坐22路电车经过这里。我便觉得了烟瘾。尽管我那时还不会抽烟。气味带给了我许多关于烟草的联想:男人的思考,智慧,写作,破案,交友,掩饰,焦虑,悠闲;吐烟圈和流氓腔;咳嗽;香烟在手表的表面上笃实……
  那些与抽烟有关的动作,是一些严肃的态势和闲适的态势,被我一起凝固在生活里。还有一些诗情画意,是这个城市的香烟牌子,老的有“牡丹”、“飞马”、“勇士”、“劳动”、“大联珠”、“大前门”,后来有“上海”、“海鸥”、“凤凰”、“金花茶”、“敦煌”等;高档的是“中华”、“熊猫”。还有没有品牌的“白壳子”。那时候我开始抽烟。
  在卷烟厂的气味里,我发现烟叶与烟草的主题,它紧贴着工业革命与男人。从种植到加工,在严谨的制作工序里,它的基本气味不变,但巧妙地被加入了工艺和性格,并且显示了档次和距离,一种技术风格,与城市生活和谐。烟草气息让人觉得饿。像青春少年发育的时候需要刺激。
  一会儿之后,我的第一枝香烟抽完了。它使我晕眩呕吐。往日的香味在经过燃烧之后似乎并不可亲与可心,唇上还带上了焦油的苦涩。烟雾曾是一片漂浮的气味,人在其间被翻卷。但我还是要经过长阳路许昌路。那里的味道依然香飘四溢。在一片空气渐渐平息的骚动背景下,断断续续变成了幻想。耽于声色的城市在1973年备感压抑。一个下午有多么漫长。我说的是在工厂里的日子。
  我在纺织厂做事儿。棉花纺成纱再织成布。全是和棉花有关。棉花与女人有关,全是女人。却与我无关。香烟再一次触发了我。
  焦油含量闪烁在金黄的烟草里,隐埋在香雾里。它们还共同拥有一个橙色的过滤嘴。那种奢华之中,导致了引诱。接着,包装带来了更优雅的腔调i那释然的烟叶、烟草、烟丝,永远是这样的味道。它一次一次告诉我——香烟味道,男人味道。
  解脱——发生了这一切与上海杨树浦,与长阳路许昌路上海卷烟厂的气味有关的瞬间,在我看来并不那么像一段时间的碎片,而更像是一次时间的弥合,一次遗忘的心跳,许多年以后被城市韵律的快感生活所偿还。我闻到的城市空气里,带来了教父般的意味。
  
  背带裤
  
  那时候背带裤是工人阶级的标识。两根背带从后面拉过来,在前胸搭上扣子;后面看过去,背带在人的后背上交错为一个大叉;前面看上去,在胸口上有一个大贴袋;男人的背带裤,裤裆很长,裤管肥大,整个儿晃晃荡荡;女人的背带裤就好看多了,在腰头上瘦了,两粒纽扣把女人的腰下凸现了出来。
  穿背带裤也有一些特定的动作,套上去以后,必须马上低下头,用下巴抵住前胸上的一大块,这时候,人的脸部表情很怪,呲牙咧嘴的,手便伸到后面,扯过一根背带来,只要扣上一个纽扣,那下巴就可以松弛下来。这种利用下巴帮忙的事儿,我们从小就有,打开书包的时候,那掀开的书包盖儿就需要用下巴压在胸前。所以,用下巴的动作对我来说很是亲切。有的人比较偷懒,穿背带裤的时候就将带子放得很松,要脱的时候,从肩胛上褪下来,上半身与下半身就一起脱下来了,在穿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起套上去,感觉是从领口里伸进了双脚,到最后,左边一下,右边一下,背带往肩胛上一拉,很洒脱。这样的穿法,像穿有背带的西装裤子。
  后来经常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这样的男人——一些公子哥们——穿着背带西裤,两只手的大拇指勾在背带上,很潇洒的样子,就让我想起背带工作裤。这两种人是绝然无关的。
  背带裤是劳动的象征。即便是做成了时装的式样,牛仔的式样,或者演变为女人的背带裙,也是有着朴实和青春气息的。这是从劳动人民里走出来的品牌,总脱不开一些劳动人民的生活气息。有一张照片,拍的是美国前总统卡特,这人喜欢做木匠,不做总统就做木匠活儿,也穿着这样背带工作裤,很像模像样的。
  杨浦的工厂生活衍变是从背带裤开始的。从上世纪70年代后期,背带裤渐渐被全套的工作服替代。料子也从劳动布改为的确良卡其布。工作服越来越被当作是一种福利待遇。各种各样的职业和工种,都可以从各自的着装上得以体现。不变的是机器、机油、回丝,和劳动牌工具;它们与工人生死与共。只要机器还在运转,就要加油,就要保养,就要维修,就有得工作,就有得饭吃。
  
  “杨百”
  
  坐落在平凉路上的“上海市第三百货商店”,在上世纪70-80年代,还有个别称,谓“杨百”,是杨浦百货商店的意思,是杨浦区人民对它坚守大杨浦的评定。
  那时候我工作在杨浦,每天在杨浦,可以感受到的是,“杨百”之于杨浦,有着无数的情感洋溢的联系。集聚杨浦的上海工人,每个厂休日看一看“杨百”,晚上走一趟“东宫”,夜里才睡得着。
  还因为杨树浦的工厂厂休是不一的,从周一到周日,都有工厂休息,另外还有做三班的工人,在纺织厂还有“四班三运转”,所以“杨百”每天都是忙碌的;许多大杨浦的人相信,“杨百”里没有的东西,别地方也不会有。
  是这个城市的韵味。一种本土的,日常的,市井的生活,在这里进进出出。
  那时候,“杨百”边上有家照相馆。1975年初夏,照相馆的橱窗里,我们技校学生的毕业照显摆了一个月。比较显眼的,是我的前排女同学,她们席地而坐,每个人脚上的丁字型皮鞋,永远焕发出青春诗情。
  那时候的丁字型皮鞋令人迷醉。那是我在告别一个时代的时候,我和我的同学并肩而立。女孩穿丁字型皮鞋,但渐渐就要被半高跟的、头略尖的、系带的皮鞋所替代。
  “杨百”和“丁字型皮鞋”带给了我许多关于青春的怀想,我一直没有搞清楚,丁字型皮鞋的搭袢居然如此美妙,会将许多美丽和忧伤搭配得完美无缺,并且一起凝固在生活里。
  “杨百”和丁字型皮鞋闪烁在记忆里。徐桂秋老师和陈阿根老师端坐在他们的学生之间。他们一次一次告诉我
  机械制图和布机平车。一个年轻女教师的形象深入人心;一个上海工人的形象焕发出机油的味道。发生了这一切与“杨百”有关,与1975年的丁字型皮鞋有关,就在这一个瞬间。
  去“杨百”,那里的味道依然香飘四溢。许多年过去了,“杨百”还在,丁字型皮鞋已经被城市韵律的快感生活所替代。我常常凭借着这样的“杨百”和“丁字型皮鞋”的情结,来重历青春,那富有活力的游戏在现实中已经成了一个幽灵。城市光明满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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