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驶过伊图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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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东,一对牵手走过铁道线的夫妻
雨中的伊图里河
伊西,小区凉亭内经常有买房的南方人打牌

  今年大兴安岭雨水大,一连三天都在下雨。伊图里河镇的供暖管道改造工程临近尾声,埋设管道的深沟大都被填平了,只有几处尚未完工,沟里积着雨水。楼前闲聊的居民议论着,担心能否按时供暖,9月的大兴安岭已经有了寒意。
  五年前及更早的时候,我到过伊图里河。它给我的最初印象至今难忘——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绿皮火車缓缓驶过小镇,斑驳褪色的老房子呈现出一种沧桑质朴的美,让人产生时光倒流的幻觉。现在,小镇有了变化:伊西一大片荒废的平房不见了,成了清河广场,居民楼的外墙全部加装了保温板,并粉饰一新,远远看上去,就像新建的房子。

卖房


  陡斜的街道因施工而变得泥泞,路边随处可见肆意生长的杂草和散落的生活垃圾,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松香味,两辆铲车在交替地推着煤渣和泥土。我在一处废弃的铁皮房前停下脚步,上面贴着一排售楼广告,其中一张醒目地写着四个大字:拎包就住。
  伊图里河镇是大兴安岭林区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上世纪50年代起,大兴安岭的木材源源不断地经由伊图里河运往全国各地。到了90年代后期,国家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林业由伐树转为种树,伊图里河铁路分局也被撤销编制,并入海拉尔分局,大量人员外迁,留下很多空置房。
  “房子卖了,四万五。”身后传来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他穿着运动装,戴着棒球帽,脸上架着黑框眼镜,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他和遇见的每一个熟人打招呼,他们有的穿着雨靴挎着塑料桶,刚从山上采蘑菇归来。
  中年男人经过我身边时,我和他聊了起来。他住在海拉尔,因为管道改造回来,顺道把房子卖了。“不是为这点钱,是为了省心。”他笑声连连。我们边走边聊,几分钟后,就到了他住的楼下。我几乎没办法忽略他的笑声——他每说完一句话都以笑声作结。我好像也跟着快乐起来。
  “我的房子就是你们北京老乡帮忙介绍卖的,他就住在隔壁单元,你们应该认识下。”没等我回应,他便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小陈,我给你带来一个北京老乡,你们聊聊吧。”说着,他径直把电话递给我,电话里传来略带疲倦的声音,江浙口音。
  一会儿,隔壁单元跑下来一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手里攥着一把南瓜子。中年男人让我们先聊,他上了楼。小陈边嗑瓜子边说起了买房的事。
  小陈是在百度贴吧上知道伊图里河的,网友们把伊图里河称为可以“隐居”的地方——森林覆盖率近90%,有山有水,生活成本低,最重要的是房价极低。他4月从北京坐火车过来,先看了两套不满意,最后选中了这套。他指了指顶层六楼一扇窗说,69平,全套家具,实木地板,还送跑步机,不到三万。小陈没再回北京,“这里四面环山,没有工业污染,山上到处是蘑菇,就算全镇的人都去采也采不完。”他离异单身,从一个纷扰的大都市来到这个只有一万多人的小镇落脚,对他来说,是“生活中的奇迹”。
  楼侧停着一辆江苏牌照的凯迪拉克XT5,一户人家的窗玻璃上贴着“卖楼”和联系电话。小陈指着前面两栋三层高的楼房说,这两栋楼几乎全被江浙人买了,其中两户正在装修。实际上,在外地人涌过来买房前,伊图里河镇的房子一套只需几千元。
  “小陈,角瓜吃不吃?”三楼的阳台上伸出一个巨大的角瓜,小陈犹豫一个人要怎么吃,“炒鸡蛋,包馅儿,都行。”话音落下不久,中年男人就抱着角瓜乐呵呵地出现在单元门口。我想起问他怎么称呼,“叫我王大哥吧,我今年75。”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他又一次笑起来。

车站


  街角公园的喷水池里立着身姿挺拔的田螺姑娘塑像,在堆满建筑材料的角落里,隐藏着残损的大象滑梯。公园对面是贴着白瓷砖的北极星大酒店,门上贴着大红喜字。我沿着缓坡向铁道线走去。
  前面路边逆向停着一辆白色SUV,一群人正在围观。透过人群间隙我瞥见一个老人躺在地上,有人用纸巾垫着他后脑勺,地上有一摊血迹。几只乌鸦落在电线上,注视着下方。人们争论着要不要扶他起来,有人十分钟前叫了救护车,救护车尚未赶到。虽然离出事地点百米之外就是镇上的铁路医院,可是这里的医疗条件如今已十分有限,生病的居民通常会选择去二十多公里外的根河市就医。交警拍照取证后,老人最终被扶上了肇事车辆。
  雨又下起来,我沿着铁道线旁的省道来到伊图里河站,小站不大,车站楼也没有悬挂站名。我登上台阶,候车室大门紧锁,不见乘客。雨水顺着房檐哗哗地流淌,一列空货车停在铁轨上。很难想象这里昔日的繁忙景象——伊图里河编组站曾经每天运输木材三四百辆车皮。我想起一个老伊西人的话,“那会儿这里要啥有啥,满街都是人。”当时伊图里河铁路分局是全国唯一一个在镇级行政区驻地的分局,职工超过一万。
  一个男人从站台里走出,两手空空,他穿着一件棕色仿皮夹克,头上戴顶浸着雨水的俄式棉帽,高高的颧骨,眼睛细长。他站在候车室的门前向内张望良久,然后走下台阶,在雨中拐向车站旁边的小旅馆。
  一对老夫妇扛着大包小裹出现在候车室门外,从哈尔滨西开往海拉尔的列车将在此停靠。他们的包裹里塞满了新采摘的山货和晾晒的干菜。一些老人会在夏天回到伊图里河,利用这里肥沃的黑土种上几畦蔬果,到了秋收时节,他们会把硕果带给居住在城市的儿女。夫妇俩放下沉重的包裹,等待着候车室开门。   夹克男人像个幽灵般再次出现,他站在角落里,从贴身的老式铁路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烟蒂,一连好几次他都没能将烟蒂点燃,他甩了甩那只粉色打火机,然后把它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看了看,又将烟蒂揣进口袋。
  一名挽着发髻的检票员缩着肩快步跑上台阶,老夫妇扛起行李,准备进站。
  “怎么还没开门?”检票员皱着眉嘀咕道,老夫妇再次放下行李。一场秋雨一场寒,气温骤降了10度。一名穿雨衣的值班员慢腾腾步上台阶,手里拎着一串儿钥匙。
  “你快点吧,都几点了还不开门?成心要冻死谁啊!”检票员抱怨道。
  “谁知道你来这么早,我这不是刚去撒泡尿嘛!”值班员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解释说,湿淋淋的雨衣里露着半截红领带。
  试了两把钥匙后,门才被打开,老夫妇跟着检票员走进候车室。
  夹克男人随后闪进门廊,躲在阴影里。他再次掏出烟蒂,试图将之点燃,啪——啪——啪,脆弱的打火机声像是雨滴的敲击声。

商店


  332国道在伊图里河镇拐了一个U形弯,像一条绳索把伊西和伊东连在一起,伊西是铁路系统,伊东是林业系统。
  伊东地势和缓,街道干净有序。白色的居民楼后面是联排的平房,家家院落里都种着蔬菜和鲜花,门前高高地码放着劈好的越冬木材。
  一位村妇站在十字街角卖蘑菇,柳筐里摆着黄蘑和牛肝菌。她搭讪着每一个经过的人——阴雨天如果不尽快出手,蘑菇会烂掉。而她旁边坐着的那个卖菜男人仿佛长在原地——前一天他就独自坐在大雨中,守着菜摊。
伊东,采蘑菇归来路上,避雨的女人
伊西,为儿女晾晒干菜和山货的老人
铁轨上的火车头

  沉甸甸的乌云在天上滚动,雨时下时停,我躲进镇上的百货商店。雨天没什么顾客,我的出现引起了摊主们的注意,他们一边嗑瓜子,一边打量我。
  这个百货商店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现在已转租给个人。商店内的光线昏沉沉的,柜台内外堆满日杂百货,墙壁上仍保留着往昔的商品宣传广告。我跟正对门口卖女装的男人打了招呼,他冲我点了点头,继续嗑瓜子。他看上去有六十来岁的样子,花白寸头,目光灵活机警。
  “这里属于林场吧?”我脱口而出。
  “林业局!”他纠正时翻了我一眼,口音中夹杂着川味。
  我意识到刚刚的“降级”冒犯了他,不由得套起近乎:“这里的空气真好啊!”
  “那是!”他有些得意。他嗑瓜子的速度很快,门牙上有道小豁口。
  “这里冬天很冷吧,听伊西那边说,屋里倒是很暖和,可以穿线衣线裤。”我仍然没话找话。
  “我们屋里也舒服得很,穿背心裤衩都行。”他的眼神松弛下来。
  一位老人拎着一袋花生米从我们面前经过,平头摊主跟他开起玩笑:“咋的,又要喝酒啊?”“喝个屁啊,还没开支呢!”老人回道。
  我多少有些理解老林业人的骄傲和失落。伊图里河林业局在林业史上有过耀眼的篇章。北京人民大会堂、毛主席纪念堂所用樟子松、落叶松木料都是从这里运出去的,这里的林业人在五六十年代曾创造了多项木材生产纪录。然而随着林业的转型,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离开了林场。
  我随着老人走出商店。路边架着一口大铝锅,三个打伞的男人围拢着,堆成小山的松塔正在锅里冒着热气,没有化开的大粒盐,像雪也像冰。
  秋雨还在不停地下,铁道口响起了警铃声,拦路闸门随即关上。过往的车辆排着队在雨中等待列车通过。一列绿皮火车徐徐驶过道口,驶过这个曾经被誉为“林城小巴黎”的镇子。
  闸门打开,在飘着雨和落叶的街道上,一辆辆汽车疾驰而过,溅起的水花仿佛振动的鸟翼。
伊东,雨后的百货商店
堆满日用品的百货商店内仍挂着往昔的商品宣传广告
伊东,拉白菜的老人
伊東,运寿材的拖拉机
伊西,粉饰一新的老房子
铁道口,一列驶往海拉尔方向的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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