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的婆姨与罗马的男人

来源 :书屋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ownLoad000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曾经浪迹天涯的朋友,突然对我谈起那一句艳冠江湖的俗谚:“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榆林的女子不用看。”(当然在红色革命年代,这句话的下半截还有另外的版本,变成了“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
  我问,是不是米脂的“婆姨”真的都那么漂亮、好看——这话我问得其实有点“阴险”:较真了讲,“婆姨”是“妇人”、“已婚女人”的意思,这个微妙的身份本身就颇耐人寻味。有时候,在电视电影中看到米脂的女子,是硬深红色的高原浴过的肌肤,和我心目中一掐一股水儿的瓷娃娃般的江南美人毕竟还有距离。
  朋友暧昧地笑,说,不是。再说,其实是因为米脂的婆姨晓得何为“风情”。
  我忍不住地赞叹,我说你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此后若是有人再谈米脂的婆姨,不必再费力找第二个语汇了。
  多年以前还在医学院,首读贾平凹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小说《废都》。那个“废镇”一样小气而龌龊的“西京”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文字当中《金瓶梅》赝品般的男欢女爱的“内分泌写作”也没有引发我任何感觉,但我着实扎扎实实记住了女主角唐宛儿初见男主角庄之蝶的第一个回合的眼神的过招儿,贾文的大意如此:
  
  唐宛儿,人还在楼梯上,头上一只象牙色的发卡却啪的摔碎在楼梯口的庄之蝶的脚下,庄抬头观望,却见那女子鬓发如云委弃一身,但随着一边下楼一边挽就,唐下楼来,走到庄面前的时候,一头乌发也就又已上了头。
  
  记得贾平凹曾经在《废都》中借着庄之蝶表扬唐宛儿的美色,用了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光的特殊表达:女人要有“态”(有“姿”?)的才好。唐宛儿这个亮相与转身,就是“姿”、“态”十足。
  作为作家的贾平凹还算个具备学养的“文化人”。他的美女“姿态”论,其实渊源有自。这个渊源,就是明末清初的李渔的那本《闲情偶寄》。
  《闲情偶寄》专讲风花雪月,应该算是那个年代的“小资”教科书。例如词曲、演习、居室、器玩、饮馔、颐养,其中《声容部》则是专讲“美女经”,列《选姿》为其第一。这“姿”如果具体化下来,则肌肤、眉眼、手足之外,更在“态度”:
  
  古云:“尤物足以怡人。”尤物维何?媚态是已。
  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怡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
  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
  
  他甚至还将这有“姿”有“态”的女子的杀伤力,数量化为:“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
  一生专以培养、教化“美女”为职业的李渔如何挑剔女人的眼力自然不容忽视——明朝消亡以后,他漂泊流荡、托钵豪门,只能以家班声伎娱人糊口,甚至不得不以自己的姬妾粉墨春秋、登场示人的做法,在当时颇受诟病,所谓“李笠翁性善逢迎,士林不齿。所作《一家言》,大约皆坏人伦、伤风化之语”(华亭董阆石《含莼乡赘笔》),这当然还是所谓“成见”。笔者于此,曾专门著文《略论笠翁和随园:以“饮食·男女”为中心》为之辩护。究其实在,李渔作为一个专门制作、生产“美色”、“好声”、豪宅、华居的“格调”的创始人,“品位”的打造者,在中国文化、尤其是晚明精致的生活文化播迁中的地位,绝对不容小视。当然这话是本文的逸笔,当于别处另行分解。言归正传,再次回到“米脂的婆姨”。
  不知《废都》中的唐宛儿是否为米脂人,但陕西男人贾平凹如此的“眼力”,值得关注。
  此后几年,热播过电视连续剧《宰相刘罗锅》,张国立饰演的风流乾隆寻花问柳,来到北京城南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的“陕西巷”后,有如此情节写照:
  
  名唤“赛西施”的名妓坐在皇帝陛下的御膝上扭来扭去,先是撸起宽宽的水袖,显摆自己“不仅皮肤生得白”,接下来又可劲儿压了一压自己放在龙腿上的尊臀,说是“我们米脂姑娘,还特别瓷实”。
  
  较之朋友的“风情论”,我相信这是对于“米脂的婆姨”的“文化误读”。而这样的“误读”显然流传民间以讹传讹,也是“其来有自”。
  《米脂县志》上专门记载:“此地有米脂水,沃址宜粟,米汁淅之如脂,故以名城。”这本身就是在强调,沃野千里、物产丰美的米脂是“养人”的所在。
  为了炫耀自己的佳丽如云、行情奇佳,米脂竟然因此获得了“丈人县”的特殊称谓。
  行文至此,不由我不穿越米脂的婆姨,想起罗马的男人,但起点却在文艺复兴的雕塑。
  佛罗伦萨是在意大利北部。逗留在玉翡翠宫(即Uffizzi博物馆)前面的市政厅广场(Piazza della Signoria,因为陈列了许多精美的雕塑群而被称为意大利最美的广场之一),我被佣兵凉廊(Loggia dei Lanzi)上那座“所谓”表现野蛮抢婚习俗的出自乔波隆纳(Giambologna)手笔、完成于1583年的雕塑《掠夺萨宾妇女(Rape of the Sabine Women)》打动了:
  罗马士兵、萨宾女子和她无奈的丈夫纠结缠绕在一起,一个美妙的华丽的完整,那样喷薄的力度的对抗和精准的构图的平衡,连续的毫无间断的姿势和动作,引发观众的无限遐思。但更让人艳叹的,还在那样强健的完美的男性裸体、那样圆润的完美的女性裸体,是挣扎也是拥抱、是厮打也是缠绵地扭结在一起,充满野性的渴望与热情男人的脸,有点惊惶又有点迷离有点飘忽的女人的脸,太美了。美得能把人的思考与理性淹掉,而只留存下这样简单的肉体的爱悦:因为悦目,所以赏心;因为美,所以爱。
  因为此种掩抑不住的针对肉身与性命之美的颂歌,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在这样强悍的肌肤紧贴着肌肤的交流当中,“相侵”最终也能成就了“相亲”吧?——也许我们的雕塑大师所刻意表现的竟然就是后者,不然他怎么能够刻画得这么美:爱情必须依靠暴力才能最后完成。米兰·昆德拉也说过类似的话,甚至《圣经》上同样说过类似的话:Love is as strong as death.(《雅歌·第八章》)这样强硬到足以藐视毁灭的人间的爱情,只能是生发于欲望深谷的爱情:源于皮肤对皮肤的渴望。
  我被自己不规不矩的欲念吓了一跳。但我知道:我是正确的(后来回国后,另有牛人告诉我,最初Giambologna创作这座雕塑时,的确并没有想到它的主题,只是想展现雕塑艺术本身的美,后经人建议才采用了现行这个名字,并在雕塑底座上的铜质浮雕上解释了现行这个主题)。
  一路行脚,于是来到南意大利的罗马。
  罗马的男人让我大开眼界。
  欧洲的男人,如果论长相,当首选荷兰的小伙,个个身高丈二(按:据说因为荷兰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牛奶大国,所以猛喝牛奶的荷兰人因此拥有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平均身高)、五官英挺,从头到脚都经得起“玉树临风”几个字来形容,榜样人物就是当年足球“三剑客”之首席的范·巴斯滕;如果论风度,则首选德国的绅士,他们的严谨内敛、温文尔雅、一丝不苟中的才情漫溢,从脚到头都该使用“稳如泰山”几个字来刻画,经典造型不妨看看2006年足球世界杯赛上的克林斯曼,激情足球也没影响到他毫不走样的干干净净的韵致翩翩。
  但是罗马的男人的确更让我记忆犹新——是不是可以借用朋友针对米脂的婆姨那个描述:因为罗马的男人俱晓得何为“风情”?!
  罗马男人浪漫调情的胆量策略让人惊艳不已的,首先是这一才能的“普世性”——他们的警察和神父居然于此道同样精通,具备不相上下、足以彼此PK的天赋与才具。能和游女眉来眼去的神父,我只在梵蒂冈里面见过。
  其次是他们的大胆与奔放,即使美丽游女身边带了剽悍男士保驾护航,他们也不会稍加掩抑他们写满魅惑的眼神(我们不妨再追忆一下绿茵皇帝巴乔的眼神),警察带着墨镜都掩抑不住,那样的眼神足以被称之为“踏空而来”,而且“肆无忌惮”:他们会把一个女子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而且是在最短的时间内用眼尾的余光就能完成的。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在用眼睛给女人脱衣服。难怪喧嚣火爆的罗马,连他们的交通都是这样毫无章法的激情四射:从豪华轿车到摩托车到公共汽车,一律开得东倒西歪、横冲直撞,却是有惊无险、近乎杂耍表演。
  能够这样的奔射这样的放任,在我看,第一个原因,显然是由于罗马男人的自信,对于他们的俊朗与活力的自信,很少见到还能像他们这样活得不知也不管天多高地多厚的现代人了(极端一点说,也许“黑手党”真的算是“自我做主”的极致组织);第二个原因,我想则是因为他们“游戏人间”的健康心态:罗马人显然视男女调情为美事,得失与后果并不重要,而投入的过程与程度才是他们要追求的,他们只为“当下”负责。更要命的是,你无法否认这的确很“美”,因为他们个个是即兴的天才,在那个“爱的舞台现场”,不仅台风绝佳,而且全心全意、倾情出演,拼尽浑身解数。
  某种程度上,肯为一个遥远的古艳的东方女人(即“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倾国倾城的安东尼(雄才大略的恺撒因此而被元老院谋杀,则多少显得有点冤,有点“防祸于未然”的味道)较之屋大维,无疑是更为经典的罗马男人(笔者这话也非空穴来风,想一想梵蒂冈博物馆收藏的雕塑《奥古斯都》胸前铠甲的雕花吧)。这也算是意大利人满地旖旎的假日风情的“渊源有自”、“其来有自”吧?!
  朋友离别的时候,我问他,“榆林的女子不用看”,较之米脂的婆姨,风韵有何不同——是更俊俏、还是更“风情”?
  他的脸上又有莞尔的笑,说,都不是,又说,其实她们是“贤惠”,想一想,再说:“我,一个四海为家的异乡男人,吃、住在他们的窑洞,我往往就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这家的主人了——一餐饭的功夫里面,她们就用这样痴痴的、蘸满温柔的眼神看着你……暖香到男人无法和她们对视,因为害怕自己会走神会沦陷……”
  又是“眼神”!都是“眼神”,从米脂的婆姨,到罗马的男人。
  却原来这个“眼神”,就是“风情”,就是“性感”:让男人简简单单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让女人简简单单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
  一个人的“性感”,原来就是要在另一个人(当然要“对路”的人)的“眼中”才能够打开、实现、完成的:男人就这样看着女人,女人就这样看着男人。
其他文献
两条路  来了两个朋友,一对年轻而美丽的恋人。  我把他们带到枇杷山简陋的露天茶园。头上是浓阴蔽日,耳畔有鸟雀啁啾,脚边绕着翠草繁花,抬眼望去,是一江明媚的春水向东流。我觉得这里的天然与拙朴,比那些装饰得雅致而舒适的茶坊,更适合这对恋爱中的人儿。  我们在浓阴下的棕黄色藤椅上坐下来,神侃漫聊,感觉甚好。作为东道主的我夹在这对恋人之间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但贸然离开也很不礼貌。我便以旁观者的心态欣赏这对
《数学课程标准》中指出:“有效的数学教学活动,需要教师提供动手实践和自主探究空间,提升和发展学生的思维创新能力。”由此可见,学生探究能力的培养,已然成为小学数学新课程教学的重要理念,成为数学教师的重要目标。那么,在小学的数学教学中,教师应该如何改变曾经教师完全掌控的传统教学模式,引导学生自主进行探究性学习呢?我结合这几年自己的数学教学实践,谈几点看法。  一、创设问题情境,激发探究欲望  著名教育
拨亮乡村教师这盏文明之灯  日前,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第十一次会议通过了《乡村教师支持计划(2015—2020年)》,这份源自顶层设计、安排操作细则的改革计划,最令人振奋的,是一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式的局部“理疗”,将药下到了腠理深处。发展乡村教育被提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高度,誓言“让每个乡村孩子都能接受公平、有质量的教育,阻止贫困现象代际传递”。对向来秉承“礼失求诸野”、以美丽乡村作为
1995年4月,为了台北故宫秦孝仪院长交代的写稿任务,我到北京去了一趟,带回所需要的大陆公开发表的有关文物问题的大量资料。我只拿到极为罕见的四天入境签证,因此在北京的时间非常的匆忙,唯一去看望的前辈是沈夫人张兆和女士。那一天,在沈家客厅里,在沈伯伯微笑着的照片底下,兆和姨告诉我,她正在读沈伯伯写的许多的“检查”,“字里行间都是意思,读起来非常的有兴味”。兆和姨微笑,笑得苦涩。我的心里一阵阵抽痛。谈
2月3日,《新京报》刊发报道《湖北一班主任踢打学生 致学生脾脏受损切除》,称湖北宣恩县一位学生家长反映,其在该县椒园中学读初一的孩子遭到班主任踢打,脾脏受损严重,不得不被切除。  2月5日,新华社对此进行了跟踪报道,刊文《湖北一老师踢打学生 致其脾脏切除,涉事教师被批捕》,称宣恩县椒园中学初一学生董某因被怀疑偷拿同学饭卡遭班主任踢打,致脾脏受损被切除。当地政府回应,事发时间为1月5日,法医鉴定显示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史记·商君列传》  一  在美国,人们大都力求适应潮流,随俗浮沉。属于极少数敢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者当中的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于2012年7月31日以肺炎辞世,享年近八十七岁。  维达尔原名Eugene Luther Gore Vidal,1925年10月3日生于离我住处不远的西点军校(校长是后来官拜五星上将的麦克阿瑟)。父亲曾代表美国参加世界运动
夏日的午后,细雨蒙蒙,在凉爽的空气中,我走进了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采访该校校长、数学教育专家——葛军。  在见面之前,我原以为葛校长是位严肃认真,且略显古板的人,见面之后我才发现,葛校长其实是一个十分谦虚而又富有幽默感的人,他的热情一下子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葛校长很健谈,采访期间阐述了许多自己的教育观点,让我感觉获益匪浅。  一  谈起怎么走上数学教育的职业道路,葛校长笑说,这里面有偶然的
名师简介  樊智涛:江苏省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现任教于江苏省东台市实验中学教育集团。  名著信息库  亲爱的小伙伴们,大家好!今天,初初带领大家走近一位长相平庸、瘦弱矮小但独立、自尊、自强、宽容、慈爱的女性——简·爱,从她的人生经历中,汲取抗争命运的力量,探索做人的尊严。在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说《简·爱》中,女主人公简·爱富于激情和幻想,具有反抗精神和坚持不懈的意志。她的人生追求有兩个——对人间自
日前,鹤峰县教育部门下发通知,正式推行“农忙假”制度,开展以“热爱劳动,争做勤劳的鹤峰人”为主题的社会实践活动。让学生掌握基本劳动技能,培养学生热爱劳动、尊重劳动人民、珍惜劳动成果的优秀品质,提高学生的综合素质,促进学生全面发展。  通知要求,每年4月4日至5月10日期间,安排3天“农忙假”,放假对象仅限于一至八年级学生。具体放假时间由各校根据当地的地域、气候和农忙劳动力需求自行确定,报县教育局备
许渊冲是钱锺书在西南联大时期的学生。钱锺书在联大待的时间不长,但是还是给一些学生留下了深刻印象,有的还保持了联系,比如许渊冲。许渊冲在几本书中或采访中都或多或少提及老师钱锺书,如《追忆逝水年华》、《逝水年华》、《续忆逝水年华》,以及近著《梦与真——许渊冲自述》(下简称《许渊冲自述》)。  1938年9月,钱锺书自法国回国,到西南联大的清华教外语。钱锺书住在昆明大西门文化巷十一号院内,他独住的房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