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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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天刚亮,阿苏梅就生了气,站院子里朝外骂。她手里的锅是铝质的,一抖,里面的东西碰得铝锅破败地响。
  她更生气了,干脆倒了里面的东西,用手使劲拍。铝的响声又闷又慌张。
  这是怎么啦?
  一个人住,别人又不懂她的方言,不知道她是心情不好还是精神有问题。
  经常?
  也不经常。有时蛮高兴的,还会唱戏,还会唱歌,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她翻身看他,奇怪的,不会讲普通话的人唱歌时普通话还蛮准。
  这不奇怪,有很多专业唱歌的,不会纳波利语,能唱《我的太阳》。
  起来吗?
  再眯一会。
  说罢,他伸过手臂来揽她,神情和动作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她感动了,迎了上去。
  或者什么事都是这样,一条渠道通了,就无需多言。那么晚到来,山鸡都歇下了他才到,等待时的种种疑虑不待解开,见他一身的疲累,她还是忙着接下他的行李、外套,又到卫生间去放温水。他大约真的什么也吃不下,喝了杯气泡水就躺下了。稀里糊涂的,一小阵风旋过山林一样,枝枝叶叶浮皮潦草碰碰几下就睡着了。她觉得那就还是他,无所顾忌,统领着她,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时间遏止,像曾经的遏止。
  时间突然到来,像曾经的突然到来。
  他忽又说,像骂人。
  嗯。她答。有些时候需要没话找话,她知道。就在她答话时,她眼前的时空晃动起来,撞在玻璃上,然后穿窗而过,去了山上。像语言一样,一旦道破就难能掌控,就只能承让出去。她知道再等一会山顶就会起雾,那是太阳要出来前,蒸腾而出的淤积之气。它们升得快去得也快,滚滚而来,滚滚而去,谁若要腾云驾雾就得腾那样的云驾那样的雾。然后太阳升起,雾又会散,世界清清爽爽,这才开始了新的一天。
  几时,响起音乐,楼下打太极的来了。那音乐很合适在这空山的清晨播放,软绵而深远。大约这时,大山已悄悄地醒来,舒展完毕,开始明亮,要把自己裸露在天空下,坦白什么一样。对,坦白。她还在等待着。明亮的大山带着潮湿,山林带着柔情,她虽还没有起身,但她看了它们无数次,知道它们此刻柔软极了,踩在上面指定像踩上一团一团的云。若云是不可及的,那就是踩在新鲜的棉花上,能踩到底,也能回弹。像迎与合。
  她先起了,去弄早餐。懒洋洋又幸福的感觉,像拥有了失而复得的东西。把食材准备好,操作时手下是轻的,刀切面包片,無声无息。她烤了面包片,双面焦脆。大概是食物的香气引得他饿了,他起来去洗漱。他起了,她便安心动作起来,开油烟机,锅上油,大火煎两块牛扒。她知道昨天捶打过的牛扒经得起多大的火,也知道生铁的烤锅烧透要多长时间。她胸有成竹。两块牛扒能很快煎好,八成熟就好,外脆里嫩。脆是诱惑,嫩是鲜。鲜就是味美。由于翻得勤快,两块扒两边熟,中间一层鲜红,渗着油汁,汪着。很快所有的早餐都好了,他喜欢气泡水,她也准备好了,朝里面又加了几滴青梅酒上味。
  这里曾是个山村,后来被房地产开发商收购,建了商品房以及开发了休闲度假园。为了满足原住民对祖上风水的依恋,安置房建在大山的最高处,斜对面就是他们的祖坟地,本地人把坟地又称作福地。她租住的楼房便是这里的安置房。原住民们做了太久的农民,需要翻身,于是用补偿的拆迁费用进城买了房,做了城市人,所以现在这里的原住民很少。阿苏梅就是其中一个,她曾随孩子下了山进了城,老了又回到山里头。
  她住的楼房朝山,楼下有个山涧聚集的水域,后来被开发成水库。明明是水库,偏又叫它湖,取名翠鹅湖。怎么又是翠又是鹅的?这座山叫翠山,“翠”来自山名,而“鹅”字的来历据说是以前这里有天鹅,冬夏不走,两厢一合计,故名翠鹅湖。这当然是开发商玩的概念,给业主画的浪漫主义大饼,还顺便安慰了拆迁户,意思是看吧,我们记得这里的过去。叫湖就叫湖吧,管它是不是湖。叫翠鹅湖就叫翠鹅湖吧,虽然她在这里住了两个冬天一个夏天了,也没有看见天鹅。倒是见了不少白鹭,清晨从山岚飞出,傍晚飞入树林,因为它们飞来飞去的,倒是有些湖的意境了。湖美,湖边的步道上就常常有人活动。
  应该是湖边来了人,阿苏梅哇哇地跟人家说着话。可惜没人懂她的意思。她进了屋,又拿出那个铝锅来拍,锅又破声地响。湖边的人悄悄地说话,本是来散步的,如今加急了步子走。
  跟锅有关系。
  可能里面有东西被偷吃了。
  有可能。
  但对着湖对着山骂有什么用?
  所以不是见到人了又跟人说嘛。
  她说,嗯,可能是这个意思。
  他们开饭。她并没有铺陈没有必要的装饰,木桌上就是一块蓝格的桌布,上面斜对着放两杯气泡水,两个食盘,两副餐具。
  你平时也喝这个?你可以喝牛奶,不用跟着我喝。
  她心紧一下,那就是说他还记得她爱喝牛奶,某个品牌的鲜奶,浓稠挂碗,奶香也沁人心扉。但她很快拧了一下眉,想说“我偶尔也喝”,又不想这么说,那像告诉他她在留恋从前。她觉得此刻应该说“没关系,就是随手多弄一杯”。但隔了一会才这么说,她又不满意自己反应慢了。就不吭声了。
  又隔了一会,她才说,解腻是真的。时间真是有意思,没能及时回答的话有可能不对,但时间隔久了再拾起来作答又是对的。
  记得是你发明的吧。他还是用发明。
  不算,是去韩国那年,房东这么喝。记得吧,那个老太太,她有时还加柠檬。但你可能不记得她了。
  啊,那个老太太!我就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就早餐见了她一面。你说像你的英语老师什么的。
  对,像我的英语老师,很亲切的老太太,但对人又很严厉。
  不算老太太吧,好像那时五十多岁的样子。
  现在看她那时是不能算老太太。但十几年前,我还是学生,她比我妈妈可是大多了,可不就觉得像个老太太。
  十几年了?   十五年?
  这么长时间?
  她想说什么,又没说。
  他倒大方,说是啊,后来我们在一起都五六年,这……
  这又七八年没见了。她把话接了过来。
  没有八年。他伸手压住她的手。他侧了身看外面的大山。似乎是伤感从眉眼间蠕行到面颊上了,他面颊微微颤抖。他转过来问,这又说的什么话?
  白话。她会说白话,就是通常说的粤语。可能看见认识的人了,在用白话跟人说话。
  说什么?
  说有个钓鱼的死鬼进了她的家里。
  死鬼?听着怪吓人的。
  死鬼应该是用来骂人的。但会有钓鱼的人上来才吓人。山崖那么高,十几米,不可信。除非攀岩高手。
  喔。他松了她的手。本该在分开之前还有句什么话的,很重要的话,不是闲言碎语,却就这样岔过去了。
  安心吃饭。安心吃饭的情景还是美的,餐具脆响,咀嚼声有律,节奏追逐节奏,呼吸都听得见。她想起曾经的你侬我侬,她想知道他是否也想起了,就停了咀嚼,又是装作要喝水,伸手拿了杯子。他也拿了杯子,跟她碰一下。怎样的准确尺度,怎样的轻才能刚刚好碰上又没有响起玻璃声!他们又一次做到了。
  她收掉餐具,码进小型洗碗机里。桌布没换,又在上面覆了一层白棉布,白棉布上摆了茶盘。
  他高兴地看着她弄这些。我看你有咖啡,给我来个咖啡。又像有歉意似的说,麻烦吧?
  不麻烦,比喝茶简单。
  那行,那来咖啡。
  咖啡是手冲。大约他平时都喝成品,没见过怎么做。他见她收了茶具摆上手冲的一套工具,惊慌地说,这么麻烦,那还是来茶吧。
  不,比茶简单。说着,她已在食品秤上称了咖啡豆,倒到咖啡打碎机里,又顺手把烧水壶保温键停了。一个旅行款的咖啡打碎机,5秒就弄好了。她倒出咖啡碎,很满意如小米一样的颗粒细碎程度。他说真香。她说香吧,平时要不是自己亲自打粉,亲自冲,你是闻不到整个过程中不同程度的香的。他说确实,和咖啡香还真不一样。她知道他这是指可以饮用的咖啡。她说这其实和茶艺中的闻香有点像,不到那个程序那种香就出不来。她顺着话说,你后来还去那家茶艺馆吗?哪家?山崖边的那家,以前是个家祠。喔,那家。喔,那家。他重复。他说后来再也没去了。他又说,张琼,小琼,委屈你了。本来咱们说好了,查到你了,辞退后送你去国外读研,你也选了学校,但你就不见人了,这让我没法释怀。她拿轻松的口气说,那就不去那家茶艺馆了啊,那可是你最喜欢的一家茶馆,我还学了人家的茶艺,台湾老板亲自教的,这个不外传的东西手把手教,不是让哪个茶艺师随便一教,你得跟他们的关系多不一般,得多喜欢他们家的茶道才行。
  这时她手上忙起来,话就停下了。湿过滤纸,咖啡粉倒上,湿粉。咖啡粉迅速发酵,鼓成了小馒头一样。静默一会,这个时间的长短完全凭冲咖啡的人对咖啡发酵程度的判断来定。然后她检查了热水的温度,倒入手冲壶里,握起手冲壶的壶柄,把细长如眉月的壶嘴对准滤杯,先点滴落水,然后让水成为一条直线逆时针地转动。水柱像一根棍子驯服着咖啡粉和水的流动速度与方向。下面,滤出的咖啡珠帘一样出来了。其实也可以顺时针转,但她不想顺时针,为什么要顺时针呢,她刚学手冲咖啡时老师叫她顺时针,她说她喜欢逆时针。不管顺还是逆吧,手冲壶的水流要控制得当,当水流能完全带动咖啡粉旋转,冲下的水流就要减速。这也是停下的时候了。
  水量她没有上秤称,她心里有底,知道比例,知道这款豆子的烘焙程度,粉质软硬度,应该配多少的水。
  一个人的量够了,她停下来。她拿出一個水晶玻璃杯放到他面前倒上咖啡。
  你不喝?
  这是一个人的量。我喝另一款豆子。他没有再说话,端起尝一口。他似乎知道刚冲的咖啡是烫人的,像以前试茶一样浅尝一口。好喝。他说。然后喝一大口。
  她用同样的方法冲另一款豆子。他依旧看着她做。
  她知道他在看着她。以前是冲茶,他看着她冲。只是没想,在后来各自的时光里,她学了做咖啡他也喝起了咖啡。学茶是他让她学的,她是为他学的,咖啡不是,学咖啡她是为自己学的。她心里叹,今夕是何年。
  她一甩头,甩掉杂念,用心冲咖啡。注入的水量也是刚刚够一个人的量。
  她坐下来,他还是原来的坐姿,一动不动。她坐下来后,时间静止了,两个人都一动不动。她觉得太静了,灰尘落下来的声响都能听见。
  她说,要不你尝一下我这个?我还没喝。
  他一愣,说,喔,好,尝尝你的。
  她又找出一个空杯,分了自己的一半给他。
  我喝过了,要不然也给你尝尝,味道很不错。但你可能常喝,知道这个味。他为自己找台阶。
  这是一个很为难的时刻,怎么接都不好。只有一个办法,像原来一样,她拿起他的杯就喝上一大口,万事大吉。
  可是她现在有顾忌了,不能那样了。她想,有时候需要果断。于是她说,不用,我自己常喝。你两个都尝尝,看更喜欢哪个口味。
  他尴尬了一下,说,好,我都尝尝。
  她就觉得心疼了,他何时需要这样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啊,他那时只发号令,从不听回答,也就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有人投诉了阿苏梅一大早这样吵,物业管理处来了人看看是什么情况。因为阿苏梅不是第一次一大早这样吵嚷了,她已经被投诉过几次了。
  物管也讲粤语,好在她都听得懂。她同步翻译给他听。
  阿苏梅觉得是钓鱼的人上来偷了她锅里的东西。物管说不会的,山崖这么高,人是上不来的。就是能上来也不会偷你的东西,谁会偷半只生的水腌鸡。
  阿苏梅坚持说就是那个人,他从前就爱偷东西,什么都偷,还偷过她家的一把铁锹。
  物管不说话。阿苏梅说起客家话,物管用白话劝,不会不会。不知道物管是不是听得懂客家话。   又争执一会。
  阿苏梅说那就是蛇,是蛇进来了。这地方没法住了,她怕蛇,得有人管管。
  物管说,这还是春天,蛇还没有出来,不可能是蛇,蛇也不吃死的东西。
  阿苏梅说怎么不可能是蛇,她昨天就看见四脚蛇了,爬啊爬啊爬啊要进她的院子里,要进她的屋子里,她好害怕。
  物管说也不可能是四脚蛇,四脚蛇也没出来呢。
  阿苏梅说,怎么没出来,我就看见了它爬啊爬啊爬。
  他问四脚蛇是什么?
  她说她也不确定,大约是青蛙吧。
  物管说给你的大儿子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好不好?
  阿苏梅说不要不要,我能回我老家。
  他问她老家是哪的?
  她说她就是这里的,老家在下面一点,早些年就拆了,建成了度假酒店。
  物管又说给你的二儿子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好不好?
  阿苏梅又拒绝,物管可能已经拨通了谁的电话,聊起电话来。
  物管忙了一阵,打了好几个电话,然后告诉阿苏梅她大儿子和三女儿会来看看她。
  阿苏梅态度转变得快,听说有人来看她高兴了。啊,要来啊要来啊,唉呀唉呀要来啊,要来看我老太婆了,好啊好啊好啊!她口齿不清,听着声音能知道她激动的样子,把自己说得口沫飞溅。她本是什么都缓慢了,只有此刻的口沫飞溅得快。她能想像得出来,因为她有次下去让阿苏梅不要太早唱戏,被她骂了一顿,她骂她你个外来的,多嘴,死八婆,嫁不着好老公,没得好前途。她把仅会的几句普通话都用在她身上了。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说什么了,但阿苏梅一被投诉引来物管,就朝楼上骂她,以为是她投诉的,当然不是她。她能感到阿苏梅的眼睛里是一片茫然,似空洞无物,看着她像看着空气。她知道那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了,连自己多大都说不准的一个老人了,她每天对着湖对着大山一坐就是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她因为老而蜷缩的身子从上往下看只是一个圆圆的影子,像一块石头。她并非是理解了她那样的无依孤独,而是那个蜷缩的圆圆的影子触动了她,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体有一天也会变形,向内卷曲,像刺猬一样要护着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所以后来,阿苏梅做什么她都不抵触了,她唱戏她看她唱戏,她骂人她猜她骂什么,她朝着山朝着湖说话,她听山和湖回响。她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人与人要有事发生才能构成关系,好的关系是关系,坏的关系也是关系,她吵着她了,她不能安心做事,她为她分了心,就是与她产生了关系。即便就是这不好的关系,也能让她知道她在这世界不是一个人,因为她常常有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错觉。
  后来还有一些动静,她不翻译了,喝完咖啡,把滤纸连着咖啡渣一起卷起来收入垃圾桶。
  她去清理厨房。告诉他要是想走动一下,可以下楼转转,也可以去阳台上看看。他说不下楼了,昨晚来的时候出租车一直爬坡,这里是山顶,下去还不如在楼上的视线好。她同意,小区建得早,配套设施很不好,能有可看的点也就是山景了,但若看山景,永远都是高处比低处精彩。他走去了阳台。大约天气还有点凉,他抱了一下胳膊,随即搓了搓手。然后他坦然了,放下了胳膊,把手揣在裤兜里,泰山一样站着。
  她思索着要不要问他计划什么时候走,要不要备午餐,这里若是自己不煮饭,是没有外卖可叫的。这里太偏远了,快递和外卖都不上来。
  她又思索起他为什么来。
  她想起从实习到被他留下来做柜员,然后很快提拔她做信贷。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是他带团去韩国考察,他们都走了,因为她想在韩国多玩几天,她提前一天脱离了考察团,住进了一家民宿。考察团离开的当天,他去找她。回国后,他们就一直相处着。他也不声张,在单位里对她也没有明面上的优待,但他会悄悄地把好的业务给她。所以作为信贷员的她业绩一直不错,不是支行里最拔尖的,却也没有一次是倒数。她升了主任,升了经理,当时行里要提拔年轻干部,她是备选人之一,一个支行就提了她一个人。于是她赶在储蓄所合并之前做了一年储蓄所所长,后来在合并储蓄所成立大支行时她成了副行长,那一年她二十七岁,才工作了五年半的人。两个人在各自的支行里一切顺顺当当,他的支行一直是业绩最好的支行,他要提到分行去了,有一笔坏账还卡着他,对他是个羁绊,她分几次挪用了自己支行的现金为他填补了那笔坏账。她很清楚随便其中的哪一次数额都足够她坐一辈子牢的,但她还是那么做了。
  他顺利去了分行,分管信贷业务,也分管她所在的支行。他把那笔坏账的企业的大宗业务转到了她的支行,使她挪动过的账目顺利做平。可是审计部事后还是查出来她所在支行的账目有一段收支不平衡,然后查到了她。她承认她挪动过现金流,是为一家企业急用,而那家企业正是在他当时所在行有坏账的企业。她不认是帮他,他只说是为争取那家企业将来成为她的客户而做的公关,虽然这有点像挖墙脚,有失职业操守,可是哪里的生存不是这样,明知有失,仍是要为。她被停职,即便账目已经做平,可追究的既可以是账目问题,也可以是其他问题,可大可小,可公可私,私了是开除,公办是去坐牢。她走了,她知道他能摆平后面的事,说到底这种事在业内不是个事,不就是收支平衡术嘛,是巧手人玩的魔术,好不好看、高不高级是平衡术玩得如何的问题,能缓,账目在细水长流中珠圆玉润,急了,账目就难看点疙疙瘩瘩。她相信他可以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摆平,说到底他分管着她所在的支行。
  她大学毕业于计算机编程专业,实习也是在分行的电子部。那时的电子业务还未盛行,电子部门还是一个鸡肋部门,她三个月的实习期无所事事,跟着几个将退休的老干部混日子,在这样清闲的部门留下来是很难的。所以他要了她去支行做柜台是拯救她,她为他垫背是应该的,她并未懊悔。但她有不解的部分。她没有听他的去国外进修,她消失了。她坐了五年牢狱,在狱中她能修习的知识有限,但她还是购进了一些材料学习。出来后的两年,她悄悄地做着时下最热门的电子支付的开发和测试工作。工作有一阵没一阵,但她很自由,没有负累感。后来她跟的一个团队接了他们分行开发的一款电子支付系统的测试项目,她并不是主要的负责人,但她还是被他发现了。可能是分行接手项目要投入生产了,他發现了她。他发给她信息,你在哪个城市?她犹疑半天,复,是你?他复,是。她告诉他,她不在那个城市了,她在岭南山区的一个小镇上。他说那他要来看一看她。   她怀疑过他,为何不悄悄地把事情掩盖过去,非要审查组把事情揭露出来?
  她也怀疑过他不想经这一手,不想留了一道把柄给别人。
  她更怀疑她后来进了监狱他为什么没有给她传递过一次信息。
  他要来看一看她,为何一直没有寻找她?也不可能是那件事查到他了,时效早已过了。那为什么他现在才来找她?
  她很快收拾好厨房,时间才八点许,太阳才刚刚爬出山头,大山才刚刚舒展开来,风才起,山林才开始一阵一阵地摇摆。
  他还在阳台上,自顾自坐在椅子上抽着烟。阳台不大,桌椅小,都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他坐在那里像大人进了儿童游乐场。
  只有一把椅子,她买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买两把。
  她冲了一杯柠檬水端过去,他说你别忙了,歇会。他抬了抬手,不是请的手势,大约是想拉一下她的手,像以前一样。但他没拉,毕竟中间隔了七年,他又收回了。刚刚收回,发现这只手是可以拿一下杯子的,他拿了一下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
  急风过去,微风还在,轻轻地吹拂着山林的树梢,向东的叶子明亮,向西的叶子幽暗,微风一阵一阵地吹,明暗就一阵一阵地颠倒。山林不太动的时候,湖水也不太动,一小片一小片地泛着波纹,莹莹闪闪,像许多钻石。不动的水面倒映着岸上的树木,笔直地往水底生长,仿佛水下有另一个世界,丰富而欢乐。
  她放下杯子,从屋里拿了个矮些的凳子,把自己的那杯柠檬水也摆到小桌子上人才坐下来。
  物管走了,阿苏梅送客人一样看着人家的背影。她有些激动地拽自己的衣角,或者她感激物管即将送来她的儿女。阿苏梅往回走的时候用客家话唱起了歌,阿梅或阿妹打头的句子,尾句哎哟哎哟不停。
  她问他什么时候的飞机。他说十二点的。她说那你得走了。他说不急。她说那也得准备一下了,这里不好叫车。他说不急。她坐了一会,起身帮他去收拾东西。他只提了一个文件包来,没什么好收拾的,一会她又回来了。她说你要准备走了,我给你叫车。他说不急。她看着他。他说真不急。她说机票不是十二点的?这里到机场要两个小时,你还得安检。他说不管它了。她说那你改签一下。他说不改,让它飞。
  她笑了,说是,该飞回去的还是要飞。那你看着时间,什么时间合适,提前订。
  弃职曾守拙,玩幽遂忘喧。山涧依硗瘠,竹树荫清源。
  他读书一样念出。
  她不想理会。她居住在这里不是这个意思。或者他想说出的不过是他自己心里的意思。
  她想起他们曾经约定,有问题就直接解决。
  你很早就计划着我是你的一个棋子,所以把我分到其他支行,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要挪用这个棋子?还是,更早,在我实习期满你留下我时就计划着我这一步棋了?我们若没有机会见面,我不会特意去问你。你来了,我觉得就还能像以前一样谈话,不必要遮拦。所以我应该问问,因为这么多年了我仍不确定一些事情。你来了你应该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所以你得回答我。不然你又为什么来呢?你想过我可能坐一辈子牢吗?你肯定想过,知道我愿意坐一辈子牢。至少那个时候的我愿意为你去坐一辈子的牢,虽然现在的我说不准还愿不愿意。这点你得回答我。
  我会回答你。但你也得知道那时的我也可能并没有扭转一切的能力,你知道的,什么事都得看着情况才能下决定,虽然我们有预备好的方案。可是有哪一件事情最后是按着我们的方案决定的呢!我们能做的只能是选择更接近我们事先预备好的某一个方案。只是接近,更接近。除此之外,我们再也不能做得更多。这些你都知道。把你留下来,要你从柜台做起,是要你熟悉基础业务,以后做起事来不慌,我需要一个能打硬仗的人,我的右手不能动时,我的左手要能迅速出击,且要准、够力。选择你我心里没有歉意,我总是要选人的,说好听点要培养骨干,最后还是不免用上了你,对此我有歉意,因为是你。但你也知道我,如果不是你,我也会有歉意,不过是歉意多寡的问题、表面和形式的问题、深刻不深刻的问题。你还知道的,我为你准备好了退路。
  你能保证我不被定罪?
  能,这个我能做到。我在做最坏的打算的时候,也在为你做最好的打算。那是个最关键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就不可能再退缩了。他强调,我能把最坏的事情提上方案,就是因为对你有了最好的安排。但你不配合,一走了之。
  我早已接受了定罪,着手做事时就已接受,因为接受了又没等来那个罪行,我有煎熬、焦虑。我只能消失。
  你以消失来引起分行注意,来接受那个罪行,你想过这不在我的策略范围之内会出什么意外吗?好了,我来不是质问你。但你也知道,正是因为你消失,使一部分事情不可解释,经你手的事就非按到你头上不可。多少也要按一点才能应付过去。
  她不言语,他还是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她不想逃,她想接受她的抉择带来的后果。报复或者撒娇,嗔怪他利用了她,不配合是她在煎熬中唯一的喘息。她要自己明白這人生的一大步是怎么走的,她要清晰地从中经过,她想有个结果,让她这人生中的第一个停顿疼痛而深刻。
  你走后,行业变化很大,一直在发生着料想不到的变化。新的银行政策,地方上可以设立城商行。但很多小地方的银行是靠企业支撑起来的,在某种程度上企业有了一定的主导作用。企业的选择更大。这样一来行业竞争是前所未有的,原有银行资金和业务流失惨重,很多银行选择合并支行、削减人员。曾经银行的发展有多快,后来的合并就有多快。很多支行点改成自助银行,全部电子化,只需要持二代身份证就能办理所有以前在柜台上操作的业务。电子化,一是时代进步所驱,二是生存所驱,你经历过储蓄所的阶段,自助银行还不及储蓄所那么大,但它的效率更高,更节省开支。我想过去地方银行任职,这样能把你带上,但你还没出来。也并不是完全因为等不到你,也有担心做不起来的原因。又是几年,熬到现在,我也无处可去,只能在系统里继续向前走。
  她想了一想,问他,还是你的左手?
  他好像哪里疼了一下,那只是一个修辞。左手也是手,是一体,我们说过共同体,是你敏感又多疑。   她忽略他的愠怒,她甚至要更进一步地惹恼他。所以你要再上一层。所以我必须出现了,你要保证我不会在公示期举报你。
  是的!
  他的回答异常之快,让她还有的嗔怪话凝结在了舌头上,再不能从口中释放出来。她知道这“是的”又是“不是的”。但她预知他会这样回答,这才是他们相处的方式。主动的承担和找准角色,让多余的消耗不复存在。这也是她懊恼自己的地方,嗔怪是多余的。是她先违背了他们的协作精神。那个他所谓的共同体,一旦撕裂就是两个人的撕裂。她亲手撕裂了它。他们从此成了两个不同的个体,比从前更不相干的个体。
  她把自己杯子里的柠檬水喝完了,握了好一会儿杯子。他也喝完了自己杯子里的柠檬水,也握着杯子。
  他先说话,还有水吗,我去倒点。
  她说有,厨房里,还是我去吧。
  她空了手去,拿了泡柠檬的玻璃壶出来,给两个杯子都倒上了水。
  你应该不怕举报,因为我承认了是我所为。就是牵出你,也是违规,毕竟都补上了,你的方面顶多只是一个內部处分。最主要的是时效过了,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有这个顾虑。但不管怎样,可能你需要我的声明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使过程完美,那我声明,我不会举报,这不是因为对你有情义,而是因为那是我的选择,那是我要承担的部分。更何况事情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已与我不相干。她想撇清什么。
  我未必要得到这个升职,是路走到这里了,是我们一起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这里面有你的牺牲。像在战场上,你牺牲了,我依然要继续上路。只要我还在向前,我就携带着我们共有的东西,这个原动力也就不会消失。我有时想我停下会怎样,答案是假如我就此止步,那这里面不再有——他停顿一下——不再有我们共同的那个东西。
  她不说话。湖水发出扑通一声,或是有鱼跳跃起来,她常常听到这种声音。
  她开始哭泣。越哭越委屈。他看她收不住了,站起来把椅子归拢在桌子下,伸出手给她。搁以前她会很快把脸埋进去,躲进她的手掌。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手,那里能挡风遮雨一样,她把双手递了过去。南方的山林四季常青,前一年的树叶在春天蓬勃的生命力的冲击下飘落,但它们需要风的协助,才落得漂亮。风起,被割断营养供给的枯黄的叶子哗哗地响了起来,飞舞在空中。巨大的山林,巨大的谋略,它们要用这响声掩盖四季的残缺,要在春天中嵌入冬天,把冬天藏起,好像冬天没有存在过。
  接近中午的时候,阿苏梅家来了许多人,先是住在山下十光城的大儿子拖家带口来了,然后是她的两个女儿,后来阿苏梅的另外两个儿子也都拖家带口地来了。这么多的人,如果都站到阿苏梅的小院子里根本站不下,所以有人主动分散开去,三五成群地站着。随后有搬运工一样的人搬来矿泉水、凳子供给来人坐。
  很快十光城那边的一家酒楼也拖来了两个桌子和装食物的器皿,并把它们摆成自助餐台的样子。
  院子里的几个人在开会,说的都是客家话,主持人是一个很胖的女人,衣品头饰都很考究,胖胖的手上还戴着不同材质的镯子。她没有坐下,她站着冲另外几个人讲话,一边讲一边打着手势。偶尔好像又在计算什么,伸出手指头点着。
  外围的人像小字辈的,陪着几个一到五岁的孩子玩耍。他们的旁边就是那个有十几米高的陡峭山崖,边上虽然围着一米多高的栏杆,有小孩子蹒跚过去了,马上就有人把他们牵回来。他们彼此讲话不讲客家话,有两个高声的女性,讲白话,讲英语,口音也不像是本地的白话,听着更像是香港那边的口音。
  小孩子不高兴被大人从栏杆边拉开,号啕着往地上缩,一摊水一样扯不起来。一时,女人哄孩子的软糯话语唱戏一样连篇跌出。酒楼的送餐也很快到了,穿着酒楼制服的人在准备食物。他们先摆上火炉,把固体蜡切割成块点上,然后才放上食物。
  她还是第一次见阿苏梅家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往常的节假日,来的人也不及今天的一半人头。
  很快,院子里的人好像商量好了,有人叫吃饭,最先到食物旁边的是两个四五岁的孩子,然后是照看其他几个更小的孩子的女性。三十余人用餐,没有桌子,用一次性饭盒打了食物的人找个地方坐着开始吃饭。
  这几十号人都为阿苏梅而来,但她自己无所事事,看热闹一样,四处走走看看,一会看看饭菜,一会去看小孩子。可能是她实在太老态,脸上缀着折叠的皮肉,看不出脸型,她一走近,小孩子忙地躲开了。她怔怔地看着孩子从她手下溜走,她试图说普通话让小孩子理解她的意思,小孩子朝年轻的女人奔去,口里叫着妈咪妈咪。
  年轻女性好像不会讲客家话,用白话叫阿太阿太,慢慢走。阿苏梅大概知道有人在叫她,站着不动,一时像陷入了迷茫,又像迷了路。有人递给她一个高凳让她坐下,她也不坐,走几步后在一个石坎前像个老农人坐田埂一样摸摸索索坐了下来。她讲白话,手指湖面,说死鬼啊,死鬼要上来偷我的东西。
  约摸到下午三点,阿苏梅家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了一个六十多岁的男性坐在院子里跟阿苏梅说话。阿苏梅声音响亮地说话,说不好是开心还是要讲一个道理。
  春天的黄昏来得很快,她再坐到阳台上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阿苏梅一个人。阿苏梅在之前摆食物的地方、小孩子玩过的地方都站了站,寻觅脚印一样,走来走去。她走了很久,后来她回到自己的院子,突然提起全身的力气冲着对岸的山林大喊。
  山林听到了阿苏梅的喊话,跟她一起喊。
  昨天也是这个时候,她也是坐在阳台上,天色很快黑下来、山鸡热闹地吵架时,她收到他的消息,他问你在哪个城市?她犹疑半天,复,是你?他复,是。她告诉他,她不在那个城市了,她在岭南山区的一个小镇上。他说那他要来看一看她。
  她一直犹疑,他是否真的会来,直到山鸡欢腾累了,歇下了,他才到来。
  她听着阿苏梅跟山林说话,听着山林回阿苏梅,觉得慢慢听懂了一句话:都走着了,全部都走着了。她感觉到她那样的喊叫是在用全身的力气捶打着这世上最大的落寞。
  他早上时问她,你常常坐在这里吧?
  她说是,一般上午工作,下午坐在这里喝茶看书,有时也不看书,就这样坐着,看着天黑下来,星星出来,月亮出来。
  她昨天放下的一本书,又在今天的同一时刻接着读,她读到保罗·策兰《山中对话》里的篇章:
  “你远道而来,到这里——
  我来了。我像你一样来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所看见的:尘世在山上折叠,折了一遍两遍三遍,从中间裂开……”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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