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卞,你的麻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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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卞微我:晚上有事。
  我懒得问他什么事,他最近遇到了麻烦,心情不好,估计找人喝酒去了。
  我讨厌一切麻烦。他不回家更好,省得我被他的焦虑影响。看世界杯把时间搞颠倒了,我要赶紧调整。
  我微老卞:喝醉了就在外面开房,找个人陪睡也行,别回家烦我。
  老卞回了个OK表情包,过了一分钟,追发了一头打呼噜的猪,下面加了一行文字,陪睡就算了,费钱。我发过去一个郭德纲搞笑的表情包,老卞不再理我。他这种不拖泥带水的干脆劲儿一直很对我心思。
  没惹上什么麻烦的时候,老卞是个难得的好伙伴。
  之前的男朋友个个比老卞帅,可惜都是些胡搅蛮缠的人。最过分的是老卞前面那个,感冒了半夜三点给我打电话,要我帮他买点药送过去。外面零下十几度,刮着七级大风,亏他说得出口。我是女朋友,不是无限宠爱他的妈咪替代品。我对着电话说,你喝水,不停地喝水,喝完睡觉。他愤怒地挂断了电话。他感冒好了我请他吃饭,坐到饭桌前,他的脸拉长到了锁骨上。他那副全世界都欠了他的样子让我厌恶到了极点。这样一个只要别人关心的巨婴,我居然能跟他相处一年,真是色迷心窍。我心头火起,对他说,分手。
  他误判了形势,以为我离不开他。他得到的太多,失去的太少,他不懂,这个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但是我懂,老卞也懂。
  吴娘娘去世那年我只有十岁,那时我已经懂得生离死别不过人生寻常事。十八岁顷刻间成为孤儿的老卞,二十几岁爱过司马群芳之后,在参透男女关系上已抵达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高冷段位。
  遇到老卞,我终于跟一个男人建立起了一种我喜欢的轻松关系。我和老卞都不喜欢深刻关系,我们嫌它太沉重。在我们看来,爱情这玩意儿,就像调味盐,没有不行,太多更不行。我跟老卞的感情,不多不少,刚刚够我们可以舒服地相处。
  我和老卞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伙伴。这样做非常明智。相比夫妻关系的严肃性和沉重感,伙伴关系的内在质地是轻逸舒适的。不计较,不依附,不对对方有过多期望和要求,不牺牲自己成全对方,不做长远规划,不搞传宗接代扩大组织规模的事儿……最最要紧的一点,不掉入亲情圈套。
  亲情圈套是中国式婚姻的一个最大陷阱,掉进去就是家族关系的天罗地网。我们单位的小美女们经常仰天长叹:一旦把两个人的夫妻关系放入一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家族关系中,爱情就是一根麻雀的羽毛。
  我很庆幸我跟老卞可以轻易逃脱,我们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是孤儿。老卞笑我是疑似孤儿。老卞当然有资格笑我,他父母双亡,是真资格的孤儿。我的情况复杂一点,从生物学意义上,我父母双全,从社会学意义上,我的父母等同于不存在,我不认他们,他们也不好意思管我。
  我跟老卞经常一起感慨,茫茫人海,能够遇到彼此,真是幸运,太幸运了。
  在老卞卷入那些破麻烦之前,我们的伙伴关系一直处于让彼此舒适的健康状态。


  我得感谢司马群芳,她结结实实给老卞上了一堂情感教育课,让老卞下辈子都不再对爱情心存幻想。
  司马群芳是老卞这辈子所能抵达的爱情巅峰。老卞上大三那年,遇到了上大一的司马群芳。那天,老卞赶着去公司打工,在学校的林荫路上跟司马群芳撞了一个满怀,道歉的话还没说完,老卞盯着司马群芳的目光就拉成了直线,一根一根缠绕在司马群芳的头发上。老卞着魔一样爱上了司马群芳。
  从大一下学期开始,老卞课余和假期就在一家私人图书公司打工,公司老总姜哥是老卞的老乡。老卞深得姜哥的信任和赏识,说好毕业就到图书公司担任姜哥的助理。大二暑假,姜哥送老卞去驾校学习。拿到驾照那天,姜哥让老卞把车开到郊外吃饭,就他们两个人。姜哥喝了一点酒,推心置腹地对老卞说,你一定不要在大学里搞什么不靠谱的恋爱,除了伤心费神,没半点好处。都说女人嫁人是第二次投胎,男人找老婆何尝不是第二次转世?小时候听戏曲,就听明白了一件事,草根要翻身,只有当驸马爷。好钢用到刀刃上。大哥的话,你记住了吗?姜哥说得动了情,红了眼睛,拍着老卞的肩膀。老卞也红了眼睛。父母去世后,再没有一个人这么关心他,而且,站在这样的人生高度为他指点迷津。老卞把一腔热泪忍了回去,对姜哥说,哥,你是我亲哥。
  遇到司马群芳,老卞把姜哥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为了追司马群芳,老卞考了研究生。老卞去向姜哥辞职,姜哥对司马群芳的小市民家庭背景很失望,他一边叹气一边对老卞说,在你这个年龄,总以为遇到了真爱。真爱也要吃饭,工资我给你开着,公司的位置我给你留着,你有空帮着策划策划图书选题。
  姜哥对老卞太好了。老卞一再跟我说,姜哥是他的贵人,没有姜哥,他不晓得会吃多少苦。姜哥为他做的总是超出他的预期。老卞研究生临近毕业的时候,一家出版集团到学校招人,出版集团有落户指标,而姜哥的公司解决不了落户问题。老卞问姜哥去不去应聘。姜哥说,能落户最好,不然将来孩子上学什么的都很麻烦。人往高处走,我这个小公司,就是给你托底的。姜哥刚好跟出版集团的副总关系不错,为了老卞的事,姜哥专门在顺峰宴请出版集团副总。
  老卞说,顺峰啊,一顿饭吃了一万多,那个时候的一万多是什么概念?我后来才知道竞争有多激烈。没有姜哥那頓饭,我很可能不被录用。就是亲哥,也不会比姜哥对我更好了。苏苏你记住了,我将来一定要报姜哥的恩。姜哥需要我做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老卞跟我这样说的时候,一定没有认真想过,报恩是比报仇更有难度的一件事。
  老卞留在出版集团,在集团下属的一家杂志社当了编辑。工作还算顺利,爱情却彻底失败了。
  司马群芳一开始就对老卞说,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你,你非要爱我,我也没办法。老卞说,没关系,你允许我爱你就够了。老卞把他能够想到的对一个女人的好,全用到了司马群芳的身上。司马群芳对老卞忽冷忽热,老卞完全摸不着头脑。直到司马群芳毕业回了老家,嫁给了本地的富二代企业主,老卞才知道,司马群芳碰见他之前已经订婚了。老卞掏心掏肝地爱了几年,连个备胎的资格都没有取得,他不过是司马群芳跟富二代企业主闹矛盾的时候,拿来解闷出气的小猫小狗。   老卞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但他不能怪司马群芳,人家跟他说得明明白白,是他太幼稚听不懂。


  把老卞从失恋深渊里拯救出来的,不是另一场恋爱,而是书法。
  书法是父亲留给老卞的唯一遗产。老卞的父亲虽然是工人,却很崇尚有文化的人。老卞小时候被他父亲逼着拜师练了十年书法。天天端坐,悬腕,没完没了地写同一个字。老卞一点也不喜欢,他心里惦记出去玩,哪里定得了心。教他书法的老头对他很温和,夸他有才气,就是太浮躁了。
  父母突然去世,老卞收拾东西上大学的时候,从家里带了字帖和笔墨。专心练字,帮助老卞走出了失去父母的悲痛。
  失恋后,老卞重新把笔墨纸砚捡了起来,每天铺开宣纸,面对字帖,悬腕,调整呼吸,感受用笔的力度和手法。笔锋落在纸上,他的世界就只有黑白和线条了。练着练着,痛苦慢慢淡了。
  老卞一边练字一边不停地投稿给各种比赛,他不想混书法圈,只是把投稿作为短期小目标,鼓励自己坚持练下去。为了方便了解各种赛事,老卞定了几份专业的书法报刊。老卞处于失恋状态,没有心思干别的,书法报刊来了,他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广告都不放过。看来看去,老卞发现了问题。那些所谓的书法名人,浅薄和无知到了老卞替他们脸红的程度。可是,尽管他们一开口就说错话,经常写错别字,却被捧上了天,赚得盆满钵满。老卞很不爽,他起了个“匕首”的笔名写文章,骂那些浅薄无知的书法圈大师。老卞不混书法圈,不知道书法圈的水有多深,他逮谁骂谁。写完一篇骂人的文章,像蒸了个桑拿一样舒服。老卞的文章投出去,碰壁的时候多,写十篇八篇,只有三两篇能登出来。老卞开了博客,把文章放在博客上。博客关注量始终上不去,就是个自娱自乐的等级。
  老卞写文章的最大收获,是跟小贾成了朋友。小贾是外省一家书法媒体的编辑。小贾很欣赏老卞,他说老卞的文章篇篇都是精品力作,敢说真话,观点新颖,文字犀利。他每次把老卞的稿子提上去都被主编毙了。
  那个老家伙既不懂书法又不懂媒体,胆子比老鼠还小。小贾有时候喝醉了给老卞打电话骂他们总编,骂完又说,卞老师,你是有真学问的人,你的文章都有得见天日的一天。等我当了主编,非把书法圈搞个天翻地覆不可。什么狗屁大师,装模作样的人太多了,我要统统撕掉他们的画皮。卞老师你别灰心,我们的时代就快来了。小贾很有雄心,很有煽动性,每次跟老卞隔空抒怀,自己说得痛快淋漓,老卞听得热血沸腾。两个人虽然从未见面,但感觉已经是钟子期跟俞伯牙的相知级别。
  在老卞修炼疗伤的阶段,小贾这样一个高山流水般的知音,是治愈他的一个重要因素。
  老卞毕竟有十年童子功,下决心练起来,书法长进很快。况且情场失意,别的地方总会有所斩获。老卞入选了几次全国的展览,加入了书法家协会。
  老卞又写文章又练字,修炼了几年,挺过了那次失恋。


  我跟老卞認识的那个晚上,老卞下午刚刚拿到书法家协会的会员证书,他看了两眼扔到桌子上,没有发自胸腔的喜悦涌上来,反而有一股发自丹田的空虚几乎把他击倒。正好接到一个熟人的电话,约了一个饭局,老卞欣然赴约。
  饭桌上,老卞坐在我的左手边。我们大呼小叫,拚酒划拳,老卞比较沉默。喝过两杯之后,老卞说,美女,你一直都这么开心吗?我斜着眼睛看他一眼,说,有问题吗?他皱着眉头,说,你觉得生活有意思吗?我笑起来,说,低幼。他说,你别笑,我真心想请教你。我说,有意思没意思根本不值得讨论。我就问你,敢死吗?老卞摇头,不敢,反正总要死,何必着急。我重重地拍了老卞的肩膀一下,说,那不就结了,不敢死就活着呗,能找乐子找乐子,没乐子自己待着。老卞不甘心地问,你就没点理想啥的?一个人活着难道不应该有点理想啥的?不然,跟动物有啥区别?我眉毛一横,说,谈理想你给我滚一边去,我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今天不想明天的事。人跟动物本来就没区别,要说区别,就是人比动物的坏心眼多。老卞还不甘心,说,你这样混,你的父母不会担心吗?我冲老卞做了一个鬼脸,说,我他妈是个孤儿嘢。老卞看着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放声大笑,说,意不意外?开不开心?老卞满上一杯酒,一口干了,说,我也是孤儿。我真没想到,一个孤儿还能活得像你这么开心。我靠在老卞的肩膀上,说,你看着也不傻,怎么不开窍啊,正因为是孤儿,才更加开心啊,加在正常人身上的责任啊荣誉啊义务啊……那些紧箍咒一样的鬼东西,我们统统没有,我们只要自己开心就OK了。无官一身轻,无情天上飞。我做了一个飞天的造型。老卞瞪着我不住地点头,高人啊,高人。我怎么不早点认识你。我他妈白活了几十年,竟然不如一个小女子看得透。我必须敬你一杯,必须的,你喝一杯我喝三杯。你是上帝派来救我出尘世的……
  我们两个孤儿你一杯我一杯,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从酒店的床上醒过来,我衣衫不整,老卞精赤条条。不记得是哪个鬼家伙把我们扔到一张床上的,还剥了老卞的衣服,制造酒后乱性的现场。老卞有点尴尬,他慌乱地扯过被子遮住自己,说,昨晚喝太多,怎么到这儿来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没做什么不妥的事吧?应该没有,我喝得烂醉如泥了。
  我打量了一眼老卞,不屑地说,没做又怎样?做了又怎样?老卞战战兢兢地说,做……做了当然要对你负责啊。我笑出了眼泪,说,你该不是明朝出土的男人吧?老卞试着轻轻地拥抱住我,问,你,你不怪我?我吻了老卞的额头一下,说,切,我又不是明朝出土的女人。那几个鬼东西,直接把我们搬到床上,约会都替我们省下了,得请他们喝一顿啊。老卞狠狠地抱紧了我。
  那天从宾馆退了房,一起吃了饭,我跟老卞商量搬到一起同居。我说,有人同居干嘛还要跟人合租?老卞激动得两眼冒光,他说,这么简单?居然可以这么简单!苏苏我太喜欢你了!
  同居一年之后,我们去领了结婚证。
  认识我之后,老卞的博客停止了更新,笔墨纸砚也收了起来。

  周四,老卞的姐姐来了。老卞的姐姐来找老卞就一个事,他们要买房。工厂改制,再也没有分到房子的希望了。他们听说房价就要大涨,周围的人都在买房,他们心慌了,要向老卞借点钱赶紧把房子买了。
  老卞单独去车站接了他的姐姐,陪他姐姐吃过饭,把他姐姐安排住在我们附近的锦江之星。他姐姐要到我们住的地方打地铺,被老卞坚决制止了。
  老卞一个人在街上晃荡了很久。
  回到家,老卞苦着一张脸,让我跟他面对面坐好。他咳嗽了三次,喉结不规则滚动了无数次,终于开口给我讲了他父母车祸的详细经过。
  老卞的父母是在他考上大学后带他去给几千里之外的爷爷奶奶上坟的路上遭遇不测的,就在看得见他爷爷奶奶坟地的村口,他们坐的拖拉机翻车了,老卞毫發无损,他的父母却当场身亡了。老卞埋葬了父母回到家里,发现自己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读书还是去父亲的工厂上班?老卞口是心非地说自己去上班好了,老卞的姐姐坚决不同意。老卞的姐姐和姐夫为此大吵,他姐姐声泪俱下,给他姐夫下跪,终于让他姐夫同意供他上大学。
  老卞说,如果不是我姐姐坚持让我上大学,我当年去工厂当了学徒,早就下岗了。
  老卞说,我姐姐为了供我上学大冬天去给火锅店洗菜把手洗得开裂……
  老卞说,这么多年,我姐姐从来没有要过我一分钱……
  老卞的声音倒还平静,眼睛却冒出了水汽。
  恩重如山。我突然从老卞身上体会到这个词的可怕。恩是像山一样,可以压垮一个人的。
  我对老卞说,你把钱给你姐买房吧,我们继续租房好了。
  老卞说,我姐他们想一步到位,买三居室,还要付全款,他们说全款打九五折,省不少钱。我的钱不够。
  我叹口气,说,我的钱你也拿去吧,反正也买不了房了。你欠了你姐姐姐夫这样一个大恩情,早晚要还,不如一次还清。
  老卞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喏喏着。我用吻堵住了老卞的嘴,省得他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话。
  后来,房价飞涨,我跟老卞再也买不起房。每次被迫搬家,老卞都要神色不安地看着我,搞得我很不自在。在我和老卞的伙伴关系中,有恩是一个病毒,必须清除出去。
  老卞断断续续把我的钱还给我之后,我觉得清除病毒的机会成熟了。我对老卞说,我觉得还是不买房好,再好的地方住久了,也会腻得慌。再说,我们又不打算要孩子,要是买了房,死了都不得安宁。老卞不解地望着我。我说,我们死了,房子没人继承,你姐姐的儿子和我弟弟的儿子还不得为我们的房子打得头破血流啊,搞不好打出人命了还会有人进监狱。
  老卞大笑,说,你想得太多了。


  我天真地以为,老卞一次性偿还了他姐姐姐夫的恩情,从此可以安心了。哪知道,自从借钱给他姐姐姐夫买了房子,他姐姐没事就给我打电话,劝我早点生个孩子,要是没人带,她可以让她婆婆来帮我们带。
  我被老卞的姐姐吓得心跳都要停顿了。无数次以工作忙、压力大等各种借口搪塞之后,我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剑封喉的好办法。我告诉她,老卞有毛病,生不了孩子。她向老卞求证的时候,老卞愤怒地瞪着我,含含糊糊地认了。
  老卞的姐姐不再跟我说生孩子的事,可我还是挡不住她火一样的热情。房子装修好搬进去之后,老卞的姐姐盛情邀请我们一起去她家过年。老卞的姐姐说,买了房子,有条件让你们回家过年了。以前姐姐不敢说这个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两个过年的时候跟孤魂野鬼似的满世界晃悠,你们知道姐姐心里有多不安。老卞以我们已经预定了旅行社,退不了钱等等作为借口,推掉了去他姐姐家过年的邀请。
  快放暑假的时候,老卞的姐姐打来了电话,暑假准备让儿子到北京度假,让舅舅舅妈带他见识一下北京。老卞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我们都要上班,没时间管孩子。老卞的姐姐说,不会影响你们上班的,你姐夫说让浩宇的爷爷奶奶一起去。你们该上班上班,爷爷奶奶可以给浩宇做饭,你们回家跟着吃现成,多好。老两口就想去天安门看看,再爬爬长城。你们周末休息的时候,领着他们转转就行。他们就待十天半月的,不会太麻烦你们。老卞说,我跟苏苏商量一下。老卞的姐姐说,这有啥好商量的,什么也不用她管,爷爷奶奶身体很好,家务活交给他们,你们跟着享福。老卞想不出借口,喏喏地挂断了电话。
  老卞说,一下子来三个人,怎么住得下啊? 浩宇跟奶奶打地铺,浩宇的爷爷睡沙发?沙发有点小,要不还是浩宇跟爷爷打地铺,让奶奶睡沙发。
  我说,老卞,你真打算让他们来住啊?
  老卞一脸无奈地看着我,说,我也不愿意叫他们来,可我阻止不了我姐。
  我说,老卞,三个陌生人住进家里,那是什么恐怖情形?
  老卞抱着头,不吭声。
  我说,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等不到十一长假,你姐夫的兄弟姐妹,那些兄弟姐妹的孩子……全都会排着队到北京来找我们。
  老卞没有底气地说,不会吧?
  我说,能来三个就能来五个。太恐怖了。老卞,这不是我要的生活,绝对不是!
  老卞说,我明白,这也不是我想要的,我能怎么办。
  我对老卞说,记不记得你给我读过那首叫《生活》的诗,就一个字,网。当时不懂,这会儿秒懂。太贴切了。老卞,你对我撒了谎,你有一个姐姐,你根本不是孤儿。你姐姐连接着姐夫,姐夫连接着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的父母有兄弟姐妹,父母的兄弟姐妹有子女,姐夫的兄弟姐妹又有配偶子女……亲戚关系的天罗地网,就要把我们网罗进去了……
  我出了一身冷汗,歇斯底里发作,尖叫起来:我不想跟你的姐姐姐夫一家发展出什么美好的亲戚关系。一个亲戚,连接了八个亲戚,最后大家都淹没在亲戚关系的宇宙洪荒里。我不要!
  老卞说,你安静点,我头疼。我现在明白了,只有忘恩负义,才能从这种关系里解脱出来。迟早都是忘恩负义这一步,还不如当初告诉他们没钱,直接得罪了算了。   我抱着平板刷剧,老卞坐在电脑前写他的专栏文章。写得顺利的时候,老卞脸上油汪汪地发着红光,写完还会哼着小曲去洗澡,洗完了腻腻歪歪地凑过来假装跟我一起刷剧,问一些可笑的问题惹我发笑,趁机放倒我,跟我滚一回床单。滚完床单,老卞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自从老卞写上专栏成了书法圈的名人,滚床单这事的主动权,不知不觉完全转移到了他的手里,成了他奖赏自己专栏文章写得顺利的一个睡前甜品。他写得不顺的时候,一副龇牙咧嘴青筋暴涨的样子,我哪怕心里天雷阵阵地火滚滚也只能自己偃旗息鼓。
  我虽然心中不快,但我一再说服自己,要支持老卞,一对马上要到四十岁的丁克男女,必须解决生活空虚的问题。一个无法自洽的二人世界,只能向外寻求支持。

十二


  骂人的文章没有不惹事的,老卞的文章,一开始就惹出了一些小纠纷。老卞骂一个当红书法家的文章登出来,书法家很气愤,打电话到报社,质问小贾。小贾说,你要觉得我们媒体有问题,你就起诉我们,我们欢迎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你要觉得作者有问题,你就起诉作者,作者文责自负。
  小贾的媒体有两个法律顾问,小贾很有底气。当红书法家当然不会起诉书法媒体,把书法媒体得罪了,还怎么在书法圈混?老卞是聪明人,骂人的技术活,老卞掌握得不错,骂得专业,就是学术批评。书法家的作品是公共产品,谁都可以进行学术批评。起诉也没用。
  老卞骂一个现任的书协官员,说他开会把“浣溪沙”读成了“晚溪沙”,作为一个书协的官员,必须加强古典文学修养,免得闹笑话。那个书协官员除了自认倒霉,根本不敢吭声。
  小贾的胆子越来越大,他对老卞说,你尽管骂,你骂得越狠,书法基本面的群众越开心。说白了,自费订閱我们媒体的,就是这些基本群众,那些大师大腕,你送他还不一定看。我们媒体就是给基本群众办的,我们就是要媚众。
  匕首专栏写到第三年的时候,老卞写出了那篇惹出无数麻烦的文章,这个麻烦持续至今,尚未彻底解决。老卞的姐姐姐夫不远千里来到我家客厅,准备打地铺长驻我家,也是因为那篇文章。这篇文章的影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老卞那篇惹麻烦的文章,骂了老家新当选的书协主席老宫。老宫是宣传部门的领导,眼看年龄快到了,就提前到省书协占个位置,准备退休后开辟第二战场,靠卖字再赚个盆满钵满。
  老宫的如意算盘,被老卞一顿当头棒喝。
  老宫当选书协主席的事情,是老卞的高中同学老胡告诉老卞的。老胡在老家的报社工作,是个老愤青,对老宫相当不满。他说,老宫简直不要脸,什么都想要,一个业余写字的,偏要占住书协主席的位置。老胡把老宫的书法作品发了一些给老卞,他说,你看看,老宫的字写成这样就敢当书协主席。我们省的老范,全国都有名的书法大家,居然当不上主席。我们这样的文化大省,让一个业余写字的人当书协主席,丢人,太丢人了。
  老卞看了老宫的字,果然很烂。老卞说,这样烂的字,也当主席,还要卖大钱,天理何在。老卞一腔热血,顿时化作匕首,成就了一篇雄文。
  老卞在他的雄文里发出了时代的天问:书协主席到底该由专业人士担任还是随便什么业余写写字的人都可以担任?当然,老卞没有忘记给老宫指出一条光明的路:像老宫这样的业余书法爱好者担任主席,如果不是为了用书协主席的专业位置包装自己的业余水平,不是为了卖字谋取发财的私利,而是致力于扶持真正的书法家,发展当地的书法事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不愧为一种正确的选择。
  老卞的雄文看得小贾热血沸腾,紧急撤下已经排好的稿件,换上雄文,第二天就发了出来。小贾让印刷厂加印的报纸销售一空,老卞收到无数粉丝点赞。
  老宫刚当选书协主席,庆贺的宴会还没有安排,就在专业书法媒体上被投枪老卞指名道姓说他的书法是业余水平。这口气老宫如何咽得下去?老宫的人立马行动起来,查投枪老卞是什么来头,胆子这么大。得知老卞是本省的人,马上查老卞跟本省书法界的关系,老卞写这篇文章是谁指使的。是不是省里最有名的书法家老范指使的?是不是老范没当上主席,让老卞替他出气?
  老范被老宫抢了主席,看老宫被骂,一开始幸灾落祸,得知被老宫怀疑,老范气得在家问候老宫的先人。骂过老宫,思量再三,老范还是觉得不得罪老宫为好。老范主动到老宫那儿说明情况。老范告诉老宫他跟投枪老卞不认识。老范说,那个投枪老卞谁都敢骂,他前几年骂过我没文化,说我“后”和“後”都分不清。他还骂过原来文化部的老领导,说老领导的字是民间书法家风格,书画都没分离。老领导哭笑不得,只能算了。他去年骂过书协的老李,说老李讲话的时候把“浣溪沙”读成“晚溪沙”,让老李加强文化修养。老李都没敢吭声。老卞骂各地书协主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被骂的主席假装没看见。这种事谁认真谁就输了,您犯不上跟他生气。
  老宫问,这个投枪老卞什么来头?老范说,没什么背景,就是北京一家出版集团的小编辑,他跟书法界的人不熟。靠骂人博眼球出名,是无名小辈的套路和捷径。您千万别生气,您不理他,新一期报纸出来,大家就把这事儿忘了。
  老宫的气稍微消了一点。如果都像老范这样,来给老宫灭火,老宫的火就烧不起来了。遗憾的是,老范刚走,那些溜须拍马的人就来了,来了一拨又一拨,全是煽风点火的。
  宫主席,投枪老卞太嚣张了,他居然说您业余,您都业余,我们谁还敢说自己是专业的?
  宫主席,您要不把他制服了,还怎么在书法圈立足?
  宫主席,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这是我们省书法界的颜面问题。
  ……
  这些人的话,让老宫意识到问题很严重,他们提醒老宫,他在一个专业媒体上被投枪老卞点名批评,是非常没面子的事,他要是了,在书法圈就没法混了。
  他们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银针刺在老宫敏感的神经上。老宫彻底失去了理智。他身边迅速聚集起一拨人,纷纷替老宫出谋划策。   老宫身边的热闹景象,通过老胡进行隔空转播,给老卞带来了巨大的乐趣。老卞把老胡的电话开了免提,叫我一起听。
  挂了电话,老卞洋洋得意地说,我现在终于知道文字的力量了。文字是无权者的权力,文字是我们草民的投枪和匕首。鲁迅先生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说,老卞,我怎么感觉你惹了麻烦了。老卞不屑地说,他能把我怎样?我说,老卞,你断了人家财路,还把人家的面子打到灰堆里,人家会善罢甘休吗?
  老卞说,我才不怕他。他闹得越凶越好。老宫有胆把我告上法庭,我就大红大紫了。我还要感谢老宫。
  老卞激动得满屋子转圈
  我叹口气,说,老卞,你尽想着大红大紫,你已经偏离了人生的方向,跟功名利禄同流合污了。
  老卞说,贾主编养的律师终于要派用场了。媒体主笔跟书协主席对簿公堂,谁是赢家?投枪老卞接受都市媒体采访,畅谈书法批评的重要性和建设性……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果然就热闹起来。但不是老卞希望的上法庭打官司。
  从第三天开始,老卞的手机差不多要被打爆了。最早打来电话的是老卞的姐姐,老卞的姐姐说,朝阳,你赶紧给人家宫主席道歉,道歉又不损失啥,咱家没权没势的,你老老实实活着,可不敢惹什么事啊……老卞气得脸色铁青,对他姐姐大喊大叫,说,你什么都不懂,瞎掺和啥?不管谁找你,你就说管不了我的事。
  接下来,电话声此起彼伏,都是老卞老家的人,凡是跟老卞扯得上关系的人,都给老卞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劝说老卞跟老宫道歉。老卞家的邻居,在老卞上大学之前,给老卞送过五十块钱。老卞父亲工厂的老厂长,曾经安排老卞去工厂上班,尽管老卞没去。老卞的中学班主任,得知老卞成了孤儿,在学校给老卞组织过募捐,总共捐了兩百块钱……他们对老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请老卞卖他们一张老脸,给他们一个面子,跟老宫道个歉,把事情了结了。
  老卞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对方说什么,就一句话,请您转告老宫,他要觉得我诽谤了他,给他造成了名誉损失,请他去法院起诉我,该不该道歉,让法律来说。
  老卞固执地把剧情往官司上面引导,可惜老宫跟老卞的思路南辕北辙,老宫根本不想走法律途径。
  老卞一上午接了十几个电话,腮帮子的肌肉都说得僵硬了。喝了我递过去的菊花水,老卞说,老宫不会是搞情报工作的吧,从哪儿找出这么多跟我有关的人来。
  我说,呵呵,老卞,你从小到大,得到了这么多温暖,欠下了人民群众多少人情啊。赶紧趁机一并还清吧。
  老卞说,想用人情绑架我,门都没有。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人情,就要我用尊严来回报。他们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吧?可笑!
  话音未落,电话又响了。这一次,老卞的语气没有那么傲慢。老卞哼哼哈哈说了半天,还一再请对方原谅,他不能道歉,道歉就是自己扇自己耳光。赵哥,恕我不能遵命,不是不给您面子。就是赵老师活着,给我打电话,我也不能遵命。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挂了电话,老卞气得眉毛都直了,他说,他妈的,老宫把老赵的儿子都找出来了。
  我一脸茫然。老卞说,老赵就是教了我十年书法的老头。他儿子是省书协的理事,他给老宫打包票,说我肯定买他面子。他的小算盘拨拉得不错,我要给老宫道歉,老宫还不得让他当书协副主席啊?他居然提醒我,我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因为他爹,让我饮水思源。我呸,我跟老赵学写字,是交了学费的,那是一笔巨款。为了省钱,我爸爸几年没买过新衣服,我妈搽脸用最便宜的蚌壳油。他爹挣了我的钱,我欠他什么?我根本不欠他……
  我说,既然真理在你手里,你气什么?
  老卞说,老宫太卑鄙了。他不敢告我,却发动所有人围攻我,火力一波强过一波。
  不到中午,老胡打来了电话,老胡说,老卞,你可得顶住了,不能啊。接下来要找你的人,绝对重量级,我怕你顶不住,打电话给你加点油!
  老卞说,我还有什么退路?进了是英雄,退了是狗熊。你放心,火箭炮打过来,我也坚决顶住。
  好好的周末,被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毁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老胡。这种把别人推在前面冲锋的鸟人,实在可恨。我心头火起,抓过老卞的电话说,老胡,你那么正义满满,干嘛不自己冲出来?躲在后面煽风点火,把我家老卞架在油锅上?我们家被搅得天翻地覆,从昨天半夜到现在,快赶上市民热线了。老卞的嘴角都起泡了……
  老卞抢过电话说,老胡,你别介意,我家苏苏心疼我,我没事。我没事。我顶得住。
  老卞抱着水杯猛喝菊花水,然后对着镜子看来看去,嘴唇干裂起皮,舌头上一层细密的红泡泡。
  老卞说,苏苏,不是我要惹麻烦,我就写了篇文章,说了几句实话。是老宫不放过我……
  我说,别说话,喝水。还嫌说得不够多。把手机关了,去睡一会儿。
  老卞回复我一个热烈温暖的眼神。没等关机,电话又来了。老卞接起电话,差不多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
  姜哥,是您。您还好吧?我怎么会忘记您呢。好的,我去,一定去。
  老卞要是冷静一点,完全可以说自己在外地,躲过一时是一时,但他太慌张了。
  放了电话,老卞四肢瘫软。过了一刻钟,才有气无力地说,老宫居然找了姜哥来当说客。苏苏,我不敢去,要我当面跟姜哥撕破脸,我还是人吗?姜哥对我有大恩啊。
  我瞥了老卞一眼,说,早就告诉你不要着了功名利禄的魔。像我这样刷刷剧,跑跑步,过了今天没有明天地混着,麻烦都得躲着你走。
  老卞痛苦地捧着脑袋,说,别说风凉话,我知道我没有顶住功名利禄的诱惑,一个草民,非要像昆德拉那样思考不朽的事情。一个小卒子,非要扛一杆正义良知的大旗。不朽与我何干?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速朽的。人死灯灭,什么正义良知,关我屁事。我活该。
  我说,知道就好。
  老卞叹口气,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我必须去见姜哥。苏苏,你得陪我去。   我修着自己的指甲,说,何必在背弃恩主的时候,给自己找一个见证人?我不去。
  老卞说,面对姜哥,我一定会妥协。我不能妥协。苏苏,你陪我去,关键时候,还是你狠得下心。
  我盯着指甲中心的白色花朵,懒洋洋地说,你还是个男人吗?堵枪眼的时候,毫不犹豫把我推出去,事后还要清算我,说我狠心。
  老卞说,我错了,我道歉。我再也不说你狠心了。你哪是狠心,你是正气凛然,果敢坚决……
  我哼了一声,用朗诵腔说,你只看见功名利禄这朵花有多娇艳,看不见花朵的周围全是背信弃义的尖刺……
  老卞终于愤怒了,他说,不去就不去,别摆一副永远正确的样子。你那些都是歪理邪说,我才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写文章有多大的功名利禄?我是为正义和真理而战,我要捍卫批评的权利,我要捍卫无权者的权利。
  我转身进了卧室。
  老卞带着哭腔说,姜哥啊姜哥,你也跑来逼我,这是要逼死我呀……
  我对老卞的气瞬间消了,我决定陪他去。我讨厌老卞惹麻烦,但我更讨厌老卞被逼得妥协。
  我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老卞把一张笑脸凑到我眼皮底下,说,我知道你会陪我去的。我戳了戳他的额头,叹口气。哪怕就是像我这样混混日子,有时候也要遇到绕不开立场这种事。
  那顿饭,吃的韩式烤肉,地点是姜哥定的。我觉得吃烤肉很有象征意义,老卞就是被放到锅里裸煎的一片烤肉。
  老卞强打精神,把我介绍给姜哥,姜哥朗声笑着打趣老卞,感谢我把老卞从失恋的深渊拯救出来,让老卞过上了奋发有为的好日子。我装出甜蜜温柔的样子,不说话,专心给他们两个煎肉,斟酒,蘸调料。
  听他们说话太累了。他们两个绕着外围一圈一圈跑,姜哥领跑着使劲把话题往核心方向引领,老卞用国内国际形势和哲学文学历史作为跳板,拚命跳出姜哥的跑道。姜还是老的辣,姜哥一圈一圈引领着老卞慢跑,终于跑进了那个核心。
  姜哥说,朝阳,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一个有理想的好小伙。今天来找你,我斗争了很久,我觉得你没错,老宫的字实在不敢恭维,他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但是,这么做的不是老宫一个人,对吧?老宫刚刚坐上这个位置,你给他当头一声棒喝,搁谁也接受不了,对吧?老宫找我,气得心脏病都快犯了。他本来要找报社的麻烦,找关系撤主编的职,还要找你们单位的大领导……我把他摁住了,我劝他不要把事情搞大。老宫要个面子,要个说法,咱就给他这个面子。我跟老宫说了,面子嘛,大家都要,道歉的文字就放在版面最下面最不起眼的地方,是个意思就行,也不能让你难堪,对吧?
  姜哥的话很得体,在老卞跟老宫之间,仿佛秉持了不偏不倚的态度。姜哥的内心一定很笃定,姜哥不提对老卞的恩情,他只要老卞回报一次,老卞怎么会拒绝呢?
  老卞低着头,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老卞的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两股力量在交战。
  我看着老卞,忘记了翻肉,把一片牛肉煎得冒出了一股黑烟,老卞被黑烟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涕泪横流,他用纸巾擦着脸,说,对不起,我去一趟洗手间。老卞站起来,仓皇地向洗手间走去,背影好像在发抖。
  我知道老卞不会回来了,这个家伙,到底还是临阵脱逃了。他逃脱了是对的,他就要扛不住了。
  我给姜哥斟上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上一杯。我端起酒一口闷了。我对姜哥说,这杯酒,我敬您。您是朝阳的贵人,我从朝阳嘴里听得最多的名字就是姜哥您。
  姜哥可能感觉到不妙,端酒杯的时候迟疑了一下。
  我说,姜哥您随意。今天我本来不该来,您跟朝阳的事,我瞎掺和什么呢?可我为什么来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朝阳跟您的事,也不是朝阳跟老宫的事,这不是私人恩怨,这是一个公共事件。老宫很卑鄙,他一直在用私人恩情绑架朝阳,逼他做选择。您知道朝阳没法选。选择报恩,就要违背自己写文章的底线,等于当众打自己耳光。选择拒绝你,又要把做人的良心架在火上烤,要背负忘恩负义的良心债务。您了解朝阳,他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他很在乎您。
  我夹起那片烤焦了的牛肉,举到眼前,翻看着,说,朝阳就像这片烤肉。姜哥,您肯定有您的苦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请您不要逼朝阳,不要跟老宫一起把朝阳逼得无路可走。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您,但我相信您是个正派人。朝阳这次得罪您,不是为了私利。当然,他不敢奢望您会原谅他。
  姜哥用杯子跟我的杯子碰了一下,我跟姜哥默默地喝了几杯。姜哥看着洗手间的方向,他终于确定老卞不会回来了。他说,散了吧。去买单的时候,服务生说已经有人买过了。我和姜哥各自散去。
  老卞跟姜哥的情谊,就这么被老宫毁了。

十三


  姜哥无功而返,堵死了老宫靠人情私了的路线,老宫马上开辟了一条公对公的线路图。这条线路图,老宫运用起来得心应手。
  老宫不达目的不罢手,老卞的麻烦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心情低落的老卞,突然接到了小贾的电话。一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小贾,患了牙疼一样,丝丝拉拉地说,卞老师,今天文联领导到我们报社开会了。老宫找了我们宣传部领导,宣传部又找了文联。我压力很大,我和责任编辑都在会上作了检讨,明天报纸会刊登一个情况说明,匕首专栏暂时要停一停。卞老师,我不能硬顶,得罪了宣传部,得罪了文联,搞不好就把报纸停刊了,几十号人要吃饭。我们受点委屈不怕,只要报纸还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卞一个劲儿说,理解,我理解。没事,专栏停就停吧。你千万别有什么顾虑,保住媒体是大局,以大局为重。
  挂了电话,老卞對我说,我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他却把我卖了。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软弱性,遇到一点事就膝盖发软,我这儿还扛着呢,他就举白旗了。
  我说,你正好借机收手,不要再写什么狗屁评论了,回归我们的美好生活,抽空健健身,假期去各处走走,没事刷刷剧,看看靓男美女,美衣美食,既不费脑子又满足了视觉需要。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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