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春城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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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暮天寒,朔风裹着檐上细雪,吹在慕与时身上,冷得她不停打战。谢绥疾步走在积雪的长街上,死死拽着她的左腕,她不得不趔趄而行,右手紧紧攥着未曾系好的狐白裘领。
  慕与时是和光公主——当朝皇帝唯一的姐姐,而谢绥是她的新婚驸马。如今朝中重权皆握在士族手中,谢绥虽有才学但出身卑微,备受排挤。皇弟为扶植寒门,便将孀居多年的她赐婚于谢绥。
  这日早晨,她欢喜地吃着蛋饺,谢绥却只捧了个馒头,睥睨满桌珍馐。等她吃饱后,他全然不顾她的抗拒,硬将她拽出公主府。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停在城郊的破庙前。
  数月前琢州水患,难民远涉千里来到都城,却被守将拦在了城门外,只得栖身于这个破庙。庙外多是老弱之人,衣衫褴褛地躺在石阶上,身下只铺了薄薄一层枯草。
  慕与时怜悯地看着他们,疑惑道:“他们为何不多穿些?”谢绥盯着她的眼睛,在明白她并无讥讽之意后,冷笑着甩开她的手腕,转身离去。她正欲跟上,便听到身后有人怯怯地唤她。
  “夫人,我妹妹就要饿死了,求您施舍些吃的。”一身麻衣的少年跪着爬到她的脚边,低声恳求。她蹲在少年面前,将身上的狐白裘罩在他的身上,“我不曾带吃的。”
  少年眼中的神采寂灭下去,正想起身,她却拔下了发问的金钗,“这个行吗?”少年忙磕了三个响头,额间都渗出血来。倚在树后的谢绥见此,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渐渐泛起苦笑。
  他明白,她自幼便锦衣玉食,自己不该将这腔忧愤发泄到她的身上。可琢州百姓受此天灾,家破人亡,流离转徙,朝中权贵却借机敛财,全然不曾体恤万民之苦。此般行径,慕国怎能不亡?
  谢绥走到慕与时身后,为她披上自己的棉衣,随她回了公主府。“我乃堂堂慕国公主,饮食上不好太过寒酸,旁的不说,蛋饺是万不能减的。”慕与时昂头朗声道,偷瞥到他点头,笑了起来。
  因琢州赈灾一事,谢绥数次弹劾朝中重臣,可惜无济于事。退朝后,礼部尚书何进与谢绥同行,在宫门外分别时道:“谢驸马如今身份显贵,又深得陛下赏识,真是可喜可贺。想当年裴驸马也曾这般风光无限,谁知竞落得满门抄斩,真是令人唏嘘。”
  谢绥双手攥得咯吱作响,看着何进脸上虚伪的笑,未曾回话。“何大人莫不是在怨本宫没为乱臣贼子守节?”马车内的慕与时掀开帷裳,笑着瞧向何进,直看得他冷汗涔涔。
  “不敢,微臣不过是与驸马玩笑几句罢了。”何进拱手讨好。和光公主自幼受宠,性子骄纵,若是得罪了她,徒惹麻烦。“何大人平日最讲礼法,日后见到驸马,该有的礼数还是周全些为好。”慕与时说罢便放下了帷裳,也不理会何进的拜别。
  她本是进宫探望娄皇后的,见时辰刚好,便在宫门外等谢绥,却听到何进这番嘲弄。谢绥出身寒门,本就为土族所不容,如今又因难民一事起了争执,此般冷遇想必不少。
  等谢绥登上马车,慕与时厉声道:“若再有旁人胡说,你且骂回去,切莫丢了公主府的脸面。”谢绥瞧着她颇为愤慨的样子,仿佛不在意般应了声,嘴角却微微扬起。她最是嘴硬,哪怕言词间都是为了自己,想必多少还是关心他的。
  从城郊破庙归来后,慕与时俭省了不少,常命府中仆人去布施。谢绥考取功名前曾是木匠,如今闲时仍会雕些小玩意儿,慕与时总是搬着小凳子,远远坐在庭院的梅树下,透过轩窗偷偷打量他。
  “公主不如来阁中暖和一下?”谢绥见她冻得脸颊微红,犹豫着问道。慕与时板着脸走进来,坐在红泥小炉前,摸着栩栩如生的兔子木雕,眼睛亮晶晶地瞧向谢绥,“这是你雕的?我曾经也有一只,不过没这个精细。”
  谢绥的手微微一顿,掩下心中的失落,状似无意般开口道:“公主若喜欢,拿去便是。”慕与时不曾发觉他的异样,欢喜地拿着兔子木雕走了。此后她常来暖阁,谢绥新雕的物件多数成了她的。
  乍暖还寒时节,慕与时病倒了,一连数日也不见好。皇帝特命御医为她诊治。御医切过脉,面露难色,直到她应允后才敢禀道:
  “风寒之症倒无大碍,不过公主身子亏损得厉害,只怕再难有孕了。”
  谢绥将御医送出公主府,再回到内室时,慕与时已端坐在榻上,声音透着冷漠与疏离,“你我成婚不过数月,你若要纳妾,且须等个一年半载。”
  “我不会纳妾的。”谢绥沉声道,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他慢慢别开了眼。她的语气终于缓和下来,“那你挣的这些功名呢?”
  “我所求不过‘公正’二字,寒门子弟亦可为官,贫苦百姓申冤有处。若只为绵及后代,又何缺我一人呢?”谢绥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眼中有她不曾见过的光亮。
  许是慕与时的眼神太过炽热,谢绥的脸上竟慢慢泛起红晕,略拱了拱手便走了出去。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涩涩的。她虽备受父皇宠爱,但因养在先皇后身边,很早就晓得人心狡诈。
  当时朝政把持在宦官手中,无人知道她有个弟弟流落民间。作为皇室“仅存的血脉”,宦官与先皇后合谋将她嫁到了裴府。她不愿自己的孩子成为傀儡,所以在有了身孕后故意从高阶上滚落,由此伤了身子。
  其实就连嫁给谢绥也是皇弟的权术,她见过太多龌龊与不堪,却从未见过似谢绥这般赤诚的人。
  因这场病,两人的关系倒是亲近了不少。慕与时生辰那日,谢绥送来一个木盒,慕与时只扫了眼百官的贺礼,便吩咐侍女,“将这些都送给城郊的难民。”说罢又抱起木盒,板着脸煞有其事道:“这木盒如此寒酸,就不必送了。”
  清风穿过内室,慕与时双手托着下巴,盯著桌上的空盒,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她研究了数个时辰,也没发现有何玄妙之处,谢绥莫不是在耍她?后来她曾几次试探,他却什么都不肯说,她恼了数日。
  皇帝虽欲扶植寒门,可朝中各方利益盘根错节,到底没那么容易。前些年谢绥不过得了个虚职,清闲得很,便常与她待在暖阁里雕些小物件。后来谢绥渐渐忙了起来,却依旧在夜里为她雕兔子,有时见她睡着了,便悄悄地放在她的榻旁。
  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般过下去,谁料突生变故。殷国率军攻打慕国,已连破四城,只怕不日就将攻到都城了。皇弟特召她入宫,命她同娄皇后去牧州避难。   归府后,慕与时正不知如何同谢绥说,他已抢先道:“我要随容将军出征了。”她颇觉好笑,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冲动,笑着劝道:“你不过是一介书生,如何上得了战场?”
  “国之将亡,大丈夫岂能苟且偷安?纵使以身殉国,也算死得其所了。”他本该掷地有声地说出这番豪言壮语,可看到她的目光,浓浓的愧意先涌了上来。
  “你又不曾习武,若到战场上,容将军不是还要照拂你?而且……”
  “陛下已经恩准了。”她脸上的笑瞬间僵住,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在明白他去意已决后,冷着脸回了内室。自那日后,她又变成了骄纵疏离的和光公主,再不曾理过他,甚至将他拒之门外。
  谢绥要走的前夜,几次想进门与她道别,却没勇气,就孤零零地坐在她的门前,守了整整一夜。天微亮时,他苦笑着起身,看着她仍旧紧闭的房门,缓缓地转身离去。
  烛火摇晃间,她半倚在榻上,随意翻着一卷经书。直到阳光洒了进来,才推开房门,看着空荡荡的庭院,怔怔地出神。
  她到底没随娄皇后逃往牧州,那日她在大殿上与皇弟争辩,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容将军一生未逢败绩,定能将殷军赶出慕国,我身为一国公主,岂能弃城而逃。”
  其实她明白,应随娄皇后走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愿走。她这一生,或许该放肆一次了。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侍女低着头跑进来,颤声禀道:“公主,驸马回来了。”慕与时正在研究木盒,未听出她声音中的不妥,笑着走了出去,“想必是他拖累容将军,被赶回来了。”还未下石阶,便见谢绥面色惨白地躺在木板上。
  送他回来的兵丁泣不成声,也顾不得慕与时身份尊贵,语无伦次地讲了起来。慕国国库虚空,打到最后连兵器都供应不上了,谢绥便用刀削木箭,削了足有上百支,最后箭上都沾满了他的血。
  其实他本可撤出来的,却为了毁掉城中尚存的粮草而死在殷军的刀下,“驸马曾叮嘱我,务必将此物交给公主,由公主转呈陛下。”
  她死死盯着谢绥血肉模糊的手指,过了许久,才眼圈微红地走到兵丁身旁,接过布包入了宫。后来,她从皇弟那里得知,他曾与谢绥约定,以此传信,布包中的木板乃谢绥所制,只有涂上穸草方能显出字来。归府后,她将穸草涂在谢绥所赠的木盒内,暗藏多年的字迹终于慢慢显现出来,强忍的泪也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吾妻与时,想必你看到这封信时已两鬓斑白,而我早就躺在棺椁中了。若是数十年来我都未敢对你言明心意,那我此刻就告诉你,我喜欢你,在很久之前就喜欢你。”
  谢绥初遇慕与时那年不过九岁,他爹是个赌鬼,连她娘的遗物都输没了。他饥寒交迫地坐在街上,卖自己雕的小玩意儿。落日余晖下,一身华服的慕与时蹲在他简陋的小摊前。
  其实他知道自己雕得并不好,她却抱着一只兔子木雕,欢喜得不得了。“我用簪子跟你换行吗?”他看着她真诚的眼神,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頭。后来,他用那支玉簪将他娘的遗物全赎了回来。
  他知道他们乃云泥之别,所以未敢生过妄念,皇帝却为他们赐了婚。哪怕所有人都嘲讽他攀附权贵,可他明白,他只是在攀附她而已。若非生逢乱世,他真想就这样陪着她、守着她,为她雕一辈子的兔子。可惜国破家亡,所有期盼终成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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