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钱活钱

来源 :江门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kyforce200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我没想到会在工地上碰着朱力强。
  那是9月的一个早晨,天气很凉,长江北岸的风从两座小山间刮来,打遍新建开发区的每个角落。我们戴着安全帽,提着扳手、铁丝之类的工具,跟着班长老古走向工地,缩手缩脚又吊儿郎当。
  正走着,工程队长大声叫我的名字,然后又叫老古。工程队长带着一个细高个子的小伙子向我们走来。我一看,是朱力强,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
  工程队长指着朱力强问我:“于盐,你们认识吧?”我说认识。工程队长说:“他找到工地办公室,说认识你,想打工呢。”
  朱力强接过话说:“我从你家里要了地址。”
  老古问工程队长:“收下了?做什么?”
  工程队长说:“收下吧,也没技术,干点粗活吧,具体你安排。”
  老古就指着我对朱力强说:“那你们一起抬钢筋吧。”
  朱力强就笑眯眯地跑到我身边,有些讨好地说:“于盐,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哩。”
  老古指着远处的工具房说:“于盐,你带他去领一顶安全帽。”
  去工具房的路上,我问朱力强:“你不上学了?”
  朱力强说:“复读了两年都没考上,不上了,安安心心打工。”
  我这才想起,朱力强已经读了5年高中,而我也离开学校来江南打工5年了。5年来,辗转在大大小小的工地,我得到了什么?可是,除了打工,又能做什么呢?想到这些,真叫人不快活……
  从小学到初中,我和朱力强一直是同学。我贪玩,性格也暴躁,学习不好。朱力强不同,从小就懂事,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一直是尖子生。
  那时候,农村初中升高中的几率极低,能考上的寥寥无几,而朱力强不但考上了高中,还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楚阳一中。
  朱力强的父亲没事就拿儿子炫耀,好像他儿子已经跨进了大学门槛。不过,上了楚阳一中的确容易考上大学。他父亲是那种张狂的人,说话很难听,炫耀自己的孩子时顺便嘲弄别人:“我啊,供儿子读书,就等于拿钱存银行,将来上了大学,有了工作,月月拿钱,这叫活钱。有些人让儿子出去打工,挣几个辛苦钱,那叫死钱。”
  这话让村里人既羡慕又生气。他父亲说“活钱”这两个字时,总是把脖子往前一伸,嘴唇嘬尖了,往上一撅,像个鸭子。
  我就是朱力强的父亲说的挣“死钱”的那种人。
  
  二
  朱力强的皮肤很白,穿一身硬挺挺的牛仔服,戴上安全帽,不像民工,倒像建筑公司的技术员。而我呢,二十一二岁已经胡子拉碴,被钢筋磨破的衣裳沾满黑的黄的铁锈,手指上全是裂纹。想到读了那么多书的朱力强也要来吃这份苦,我心里酸酸的。
  钢筋工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工,也就是技术工,管配筋、焊接、安装架构;一种是小工,做抬钢筋、切料、扎丝、拉丝之类的粗活。大工每天30元,小工18至24元,像朱力强这样才上阵的,最多拿20元,因为粗活里面也有一些小技术。
  我带着朱力强走到材料场,让他和我把钢筋抬去切割。那是Φ25的螺纹钢,一根8米长,有80多斤。
  我们抬了一根钢筋上了肩,朱力强说:“于盐,一根太少了,抬两根吧。”
  我说:“你抬一趟不觉得怎么重,抬两趟就知道厉害了,就抬一根,走吧。”
  我个子矮,走在前面,朱力强在后面迈着大步,快要把我冲倒了。我说:“伙计呀,你慢点儿,社会主义大路长着哩,不要急。”
  朱力强呵呵笑着。
  我想,你小子很快就不会逞能了。果然,抬了几趟钢筋,朱力强就直冒大汗。我们在材料堆旁坐下,他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说:“力强呀,打工很苦的。”
  他用安全帽扇着风,说:“苦怕什么?只要能挣到钱,什么苦都不怕。”
  我说:“靠打工挣钱难。”
  他问我:“你挣了多少钱?”
  我说:“几年了,挣了点钱都让家里和自己花了,一穷二白。”
  他说:“我听工程队长说,你是做小工的,要是做大工肯定能挣到钱。”
  我笑笑:“嘁,大工也就比我多几块钱一天,又能有多少钱?你去问问他们大工挣了多少钱嘛……”
  他说:“多几块钱也好呀,你为什么不争取做大工呢?我还想将来做大工呢。”
  我说:“我对做大工不感兴趣。”
  他皱着眉,傻子一般看着我,说:“于盐,你怎么这样想?”
  我摇摇头,心里有些乱。
  吃晚饭时,我看到朱力强的肩头已经磨破了,他不时耸一下肩。
  我说:“肩头疼了吧?”他说有一些,不是很疼。我轻轻地笑起来。
  吃了晚饭,进了宿舍,满是臭脚丫味和烟味。朱力强掩了掩鼻子。
  老古说:“小朱啊,我看你还像个学生,这比教室的味儿怎么样?”
  朱力强的脸红了,没说话。
  四川工人大虾从脚盆里提出脚,在被单上擦了擦,眯着眼睛说:“谁帮我把洗脚水倒了?赏他一根烟。”
  河南工人大黄学着四川话说:“龟儿子,一根烟就想让人当太监?美得你哟……”
  大虾两手垫在脑后,倚在床头,晃着脚说:“时光一去不复返喽,老子的徒弟在的时候,天天给我倒洗脚水嘛。你龟儿子大黄没享过我的一天福哟……”
  大黄用细铁丝弯的掏耳扒美滋滋地掏着耳朵,改用河南话说:“咦,就你那手艺也教徒弟?要俺看不中,不中。”
  工人们笑起来。
  这时,朱力强轻声问我:“他们都是大工?哪个手艺好?”
  我说:“都差不多。”
  朱力强瞟一眼大虾,问我:“他姓什么?”
  我说:“姓杨。”
  朱力强就转向大虾说:“杨师傅,我给你倒洗脚水。”
  大虾一下子坐了起来,兴奋地说:“好好,给你一根烟。”
  朱力强说:“杨师傅,我不要烟,我想跟你学手艺。”
  大虾得意地看了大黄一眼,叫起来:“要得要得,我教你!”
  朱力强赶紧端起大虾的洗脚水,出了门。回来时,他手里却又多了一包烟,恭恭敬敬地递给大虾,说:“师傅,送你的。”
  大虾推让着:“你拿这个做啥子嘛……”
  朱力强说:“我真想学手艺。”
  大虾一边拆烟盒一边说:“手艺我肯定要教你的,这个烟嘛,大家尝尝。”说着笑了一阵,给大家派烟。
  班长老古说:“小朱这孩子有出息,活儿不紧时,你就多往杨师傅边上跑一跑,看一看,学会了多挣钱呢。”
  朱力强说:“班长,你放心,我保证认真学,也不耽误干活。”
  朱力强也洗了脚,上了床,整理着包裹。我问他:“有没有带什么书来?”
  他说:“都决心打工了,带什么书?”
  我拿了一本书,出了宿舍。材料场那儿灯最亮,也安静,我时常去那儿看书。出门时,我听到老古说:“唉,于盐这家伙要是像小朱就好了……”这样的话让我心里烦躁,我大踏步走了。
  回到宿舍时,已经11点多,鼾声一片。朱力强的床挨着我,他还没熟睡,一点响动就惊醒了他。他揉着眼睛问我:“什么时间了?你看书到现在啊?”
  我点点头,问他:“肩膀还疼吗?”
  他说:“好像肿了。”
  我说:“要不,明天歇半天?”
  他说:“不歇,歇一天20块钱就跑了。”
  我躺下,又打开书。他催道:“别看了,明天还干活呢。”我没理他,可是,书也看不下去了。在那样的环境里,一个爱看书的人好像是有罪的,我也不够坚强,很容易就坏了情绪。我以为很多人都对挣钱以外的事麻木了,除了像朱力强这样刚出校门的人。我本来还想跟朱力强说说自己的烦恼的,没想到他一来就劝我不要看书。一坏了情绪,就会想一些很空虚的问题,比如命运、人生之类,自己折磨自己。
  
  三
  第二天天刚亮,还没到吃早饭时间,朱力强就起床了。有人说梦话一般嘀咕着:“妈的,赶死去啊!”
  这天的活儿,我还是和朱力强抬钢筋,他一定要抬两根,我说:“抬两根累死人的,抬一根也没人说,两根也没人表扬。”
  朱力强说:“于盐,抬够了数,我想去杨师傅那儿看看,你也去学嘛。”
  我说:“我不想学。”
  朱力强走到我身边说:“老同学,就算你帮我吧,我真的想学手艺。我读5年高中把家里花得山穷水尽啊,复读那两年,复读费一学期就是6000多……”
  我叹了一口气,抓住两根钢筋,咬着牙,说:“抬吧!”
  朱力强笑开了。两根钢筋压在他肩头,痛得他叫了一声。然后,他一挺身子,笑道:“走!”我们猛干了一阵,切料师傅说:“可以歇歇了。”朱力强就赶忙跑向杨师傅那边了。
  那天晚上,老古说要安排工人加班,把钢筋笼吊到二楼,不过,只需要几个人。我听了很高兴,我是不想加班的,一部分人加班去了,宿舍里就清静,方便看书。
  朱力强第一个提出要加班,老古说:“你还嫩着呢,好好歇歇,以后多安排点加班的活给你。”
  朱力强一下子急了,又跺脚又抓头,很恳切地说:“班长,我不怕累,你让我锻炼锻炼就不嫩了。”
  老古看着朱力强脸上没洗干净的铁锈,摇摇头又点点头:“行,行。”
  他们加班回来时12点了,我还在看书。朱力强拿出一个本子,写了几下,递到我眼前,说:“于盐,老古说加班到12点算半日工,我今天挣了一个半工呢,30块到手了。你要去的话,也是这个数。”
  我无声地笑了笑。朱力强来夺我的书:“于盐,别看了,说说话儿。”
  我把他的手挡开了:“说什么?你说嘛。”
  朱力强说:“从这两天来看,我觉得打工一点儿也不苦,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呢。我以后要多加班。你也多加班,别看书了。”
  我一下子来气了,说:“朱力强,昨天我就想对你说了,我看书是我的事,你挣钱是你的事,你老这样说我,烦不烦?”
  朱力强脸一红,把记工本合上,往枕头下一塞,侧身躺下。
  大概是朱力强来工地的半个月后,老天开始下雨了,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就是不停,一连下了一个星期,我们做不了事。做不了事就没收入,工友们急死了。不过,我不怎么急,没事我就去书店,买不起书,就厚着脸皮站在那儿看。
  朱力强最急了,整天说,怪不得打工挣不到钱,怪不得农村人比不上城里人,不做事拿不到钱,还得贴上伙食费,说是二三十块钱一天,平均下来却没几个钱。
  师傅大虾安慰朱力强说:“多挣少挣都要想开点嘛,雨过天晴,钞票又来了嘛,急个啥嘛?”
  老古说:“实在着急了,你也去看看书呗。”
  朱力强看了我一眼,说:“看书有什么用?”说完就凑到打扑克的圈子边了。他刚看了几分钟,忽然又转向师傅大虾,说:“杨师傅,你给我讲讲螺纹钢和圆钢什么的有哪些不同用处嘛……”
  因为下了雨,另一座楼的地基里积了半坑水,要用水泵抽掉,晚上需要有人去看水泵。我想,这活儿既轻巧又安静,还不少拿加班费,就跟老古申请了。
  老古说:“我就怕你看书入了迷,听不到动静呢,贼可不会给你招呼。”
  我说:“老古,你放心,我不带书去就是了。”
  老古说:“好吧,你平时也没加班。你呀,就恋着书。我知道你想做大事,可是抗不过命呀……我安排朱力强和你去,你们好好看着吧,出了事可是要扣工钱的。”
  正说着,朱力强已经领了手电筒过来了。我见他这样子心里就有些烦乱,真想辞了这活儿。
  那座楼基在开发区最西边,挨着一座小山。守护的小棚很小,一张小竹床两个人挤着都嫌小。小棚前吊着一盏大灯,一直照到几十米以外。因为前段时间对朱力强发过火,两人好久没有热乎了,现在远离集体,多少有些尴尬。
  钻进小棚后,朱力强先说话了:“于盐,老古人真好啊,一直照顾咱俩哩。”
  我说:“老古这人没得说。”
  朱力强又说:“于盐,其实,你对我也不错啊,因为我要抽时间跟杨师傅学手艺,你平白无故受了不少苦。”
  我说:“这算什么呀?”
  朱力强说:“于盐,我知道你爱看书,心里是有想法的。你是不是想当作家?”
  我笑了笑,说不是不是,我就是爱看书,爱写东西。
  朱力强说:“唉,其实,我在学校也爱看书。可是,你知道,就是看书把我毁了。我特爱看金庸的书,我们班一个女生长得像小龙女,我就给她写信,人家不理我,我还想着人家,无心学习,结果人家考上了大学……我本来不想复读的,我爸那人你知道,爱说大话,我没考上大学,他觉得丢脸,非要我复读。复读第一年,我下决心把那女生忘了,每次测试我都在一二名,可是上了考场就发呆了。第二次,我更不愿意复读了,又是家里逼的……如今,对于求学找出路,我死心了。打工,建房子,娶媳妇,把这些实现了,我就知足了。”
  我说:“我写作只是凭爱好,可是在这里没人理解。”
  朱力强说:“唉,我怕你陷得太深啊……”
  聊着聊着,我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我被惊醒了。朱力强在棚子外叫我:“于盐,快,有贼!”
  我出了棚子,已经听不到水泵的马达声了。楼基对面,有几个人影晃动。
  朱力强说:“追!”
  朱力强打着手电,边跑边叫:“站住!站住……”
  我们追到小山脚下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爬起来时,膝盖钻心地痛,走也走不动了。
  大约半小时后,朱力强从小山上回来了,扛着水泵,拎着一捆电缆线。他丢下东西,也坐到了地上,大口地喘气。
  我问:“他们把东西丢下了?”
  朱力强说:“丢下了,有四五个人呢。”
  “危险啊!”我说。
  “危险,真危险!”他抹着脸上的汗水,“我追上了一个家伙,前面那几个立马又返回来,围住我就打。”
  啊?我吃了一惊。
  “我跪在地上。”朱力强说,“我对他们说,兄弟们,你们打我几下可以,一定要把东西留下,你们拿走了这些东西,我几个月的工资也不够抵呀!接着,我又讲了我没考上大学才出来打工的苦楚……”
  我心里一阵痛,手重重地抚在朱力强肩上。
  这件事以后,大约一个多月,一天晚上,我又去材料场看书,到了12点才回去。睡下不久,肚子突然痛起来,马上虚汗如注。工友们把我送到医院时,我几乎晕厥了。
  天亮以后,我看到床边坐着朱力强。朱力强说:“急性肠炎,没事了,昨晚吓死人了。”
  虽说有人在一边陪着,想到要花好多钱,我的心情糟透了。我说:“力强,误了你的工了。”
  朱力强看看吊瓶,又帮我把被子掖紧了些,说:“误我一两天工算什么?你也不要急,大家凑的钱也不急着要你还,住两天院就出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我说:“真倒霉啊。”
  朱力强笑了,又摇头:“叫你不要看书了,11月的夜,多冷啊。病好后,我要把你的书和你写的那些稿子都扔了。”
  我连声叹息,不知说什么好。
  我出院后,发现自己的几本书和杂志真的没有了。更叫我焦急的是,我写的两篇小说也不见了。我问朱力强:“我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被你扔了?”
  朱力强说:“是啊,你睡着了时,我又心疼又恨,就回来把它们扔了。”
  我一把抓住他,吼道:“扔哪里去了?”
  朱力强说:“没扔,卖给门外收废品的去了,卖了两块一角钱,给你。”
  我惊呆了,慢慢地蹲下去,胸口急剧起伏。我忍着比肠炎还凶猛的痛,还是没有控制住眼泪。我哽咽着说:“你们救了我,也毁了我啊……”
  朱力强看不出我的伤心,说:“不帮你处理掉那些宝贝,你真毁了。”
  好久,我擦干眼泪,洗了脸,把包里的1000多块钱拿出来给了老古,说:“老古,哪些人借了钱给我看病,你先还上,不够的,记你头上,我会还给你。我要走了。”
  我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工友们吃惊不小,纷纷来劝我,但是,谁劝也没用。
  
  四
  我换了一个城市打工,还是在工地上,还是做钢筋工,还是挣苦钱。
  到了新工地,我仍然一边打工一边看书写作,真的没有明确目的,就是怕失去和文字接触的机会,没有它,会很寂寞。和文字的感情像一份违反常伦的婚恋,总是有人试图打破。我在逃离中。
  我没有想到,半年之后,朱力强也到了这个工地。见到他那一刻,我几乎想拔脚就走。他告诉我,他跟着杨师傅把大工的技术学得差不多了,就请老古允许他做大工,老古也同意了。可是,有人为了讨好工程队长,去打小报告,说老古乱用人,乱开工资。工程队长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老古骂了一遍。他的大工做不成了。老古好不容易才为他争取到了小工中的最高工资——24元一天。他不干,走了。他到这个城市时,转了几家工地,工钱都不理想,只有这个工地开的工资他还能接受。
  “其实,大工的技术也没什么,你以后跟我学。”朱力强说。
  我说:“学手艺也并不影响看书写作,可是,我手很笨,什么工具一拿就伸左手,实在有困难。别人认为极简单的事,对我是天大的难事。”
  朱力强在这个工地日薪是35元,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有1000多元,他一连数了几遍,说:“哎呀,春节回家有钱了。明年,我要叫师傅和大黄、老古他们那一帮人都来这个工地。妈的,当初不给我开大工工资,我叫他工人散伙!”
  这段时间,朱力强没再对我看书写作泼冷水,不过,那表情我见了还是难受,他一见我看书写作就眯起眼睛,心情很沉重的样子。我打算春节后再找一个工地,不和他在一起。
  这天,我接到家里一封信,说我的一篇小说获奖了,收到了3000元奖金。我兴奋了好几天。
  朱力强问我:“你这几天总是乐滋滋的,有啥好事?”我终于忍不住把获奖的事跟他讲了。3000块啊?朱力强瞪大了眼睛。我说是的,3000块。
  朱力强说:“我明白了,你小子为什么拼命写作,你挣的是活钱。”
  “不,也不完全是为了挣钱。”我说。
  “不管是不是,你挣到活钱了!”朱力强说“活钱”这两个字时,脖子往前一伸,我一下子想起他父亲的样子,笑了起来。
  这以后,朱力强不再反对我写作,可是,却有更多人笑话我了,说作家怎么在工地做苦活呢?
  我还没有修炼到不顾人言的地步,我想,春节后再换一个工地,远离这帮工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只是看书,没有写什么。朱力强问我怎么不写了,我说写不出来。朱力强说,我看写作这碗饭不好吃啊。我说,我没把它当饭碗。朱力强说,这就对了,还是打工要紧。
  春节后,我又换了一个工地。听说朱力强果真带着老古、大虾和大黄他们去了我们年前的工地。
  我在新工地做了一段时间,看到一家报社招聘编辑,就试着去应聘,居然聘上了。
  这一次,命运对我发出了微笑。在报社干了三年后,我转正了。那三年,我每年春节都回家。
  头年见到朱力强时,他问我工资多少,有女朋友了没有?我说工资不高,女朋友刚谈。他说:“你看来要在江南安家了,还是江南好呀。”
  第二年回去后,听说朱力强结婚了。说实话,我已经不再计较我们之间的不愉快了,我想去找他玩一会儿。快到他家时,碰上了他。我向他打招呼,他连我的名字都没叫,淡淡地说:“回来了啊。”然后说:“我有个事儿,先走了。”
  我愣在那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第三年碰见朱力强时,他又和我热乎起来。他告诉我,他嫌钢筋工工资不高,就改做泥瓦工了,带了一帮人贴墙面,钱没少赚。
  我说:“那你成了包工头了?”
  他笑了笑:“是啊,总得想法挣点活钱。”他说得很轻松,没有像以前那样脖子往前一伸,嘴唇也没有嘬尖了。
  我说:“祝贺你啊,这下日子就好多了。”
  他递给我名片,说:“我也在江南做,兄弟们多联系,你的朋友中要是有这方面的活儿,帮我牵牵线,我们赚点钱喝酒。”
  我说好啊。他说:“江南好啊,要不是我结婚了,我也想在江南安家呢。”
  我说:“你可以在那里买房嘛。”
  他说:“有这个想法,就是看将来有多大发展了……”
  那天,我心里格外亮堂,打工岁月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却看不到黑暗,想不起那些委屈,只是感觉浑身暖暖的。
  
  五
  回到单位后,我还是白天工作,晚上读书写作,搞得自己很累。没办法,写作已由当初强烈的爱好转为一种习惯,如果中断一些时间,迟迟进入不了书写状态,还会让人陷入焦虑,怀疑自己的能力。
  进入城市几年,我写的东西还是以农村和打工的题材为主。我熟悉他们的故事,了解他们的苦乐。虽然知道我写他们的故事对他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内心里真的希望他们生活得好。
  我没有想到朱力强会出事。也就在我们重新友好的这年10月,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他在老家养伤呢。因为和另一个包工头争顾客,他被对方雇人打断了右腿。
  我刚要安慰他,他却自己表明了信心:“于盐,你放心,我就是瘸了一条腿,也照样能带一帮人闯江南,江南不是固定哪个人的天下!”
  我说“力强,我相信你。要不要我帮你什么忙?”
  他说:“不要不要,打我的人和雇人的包工头都抓起来了。我给你打电话,是整天躺在床上闷极了,想请你寄点书消磨时间。”
  我说:“好的,你要什么书?”
  他想了一下,说:“你现在都写什么文章?”
  我说:“还是和原来一样,一是老家的事,二是打工的事。”
  他说:“哦,写这些好,就把你这些文章寄给我就行了,别的书不要。”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我想,我的那些文章对他有什么用呢?就在心中涌上酸楚时,朱力强的声音变得伤心起来:“于盐,打工真的苦啊!但是,你那时候比我们还苦。”
  我说:“我现在也不轻松啊。”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其实,苦钱活钱都得卖力啊。”
  我说:“你好好休息,我会回家看你……”我突然说不下去了,泪水淌到了腮边。
  责 编:雪月
  题 图:余和操
  评选好稿移动、联通、小灵通用户请发短信到07503377394。
其他文献
高考落榜后,我来到温州打工,不久就和同车间一位秀气优雅的温州女孩相恋了。8个月后女友说,分手吧,你不能给我想要的生活。  正如歌中所唱: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于是我明白了婚姻是要讲量体裁衣的,我拿什么来娶她,我的恋人?在青蛙没有变成王子之前,是没有资格爱上公主的。  带着失恋的阵痛,不久我又认识了我的妻子娇。她长得一般,但纯朴勤劳,我觉得她比较适合我,套用别人的话说,鞋子不是穿给别人看的,
期刊
牙哥姓李,姓名的最后一个字为“牙”,因他年纪比我们大许多,所以我们都亲热地称他为“牙哥”。又因他浑圆的身躯顶着颗瘦小的脑袋,看上去给人一种头轻脚重的感觉,于是我们有意无意将牙哥喊成“牙膏”,再加上他皮肤黝黑,顺理成章就成了“黑人牙膏”。说这些的时候,牙哥一点也不生气,常被逗得哈哈大笑,还说,感谢各位抬举,使我身价陡增,成为国际名牌。  我与牙哥同一天进入这家公司,且一同被分配在工程部工作,因为彼此
期刊
2000年我外出打工,在石家庄进了一家私人小厂,认识了比我小6岁的利。她心地善良,个性也好,说来也怪,她与其他工友在一起时总是沉默寡言,而和我却有讲不完的共同语言。她很信任我,称呼我为大哥,我也信得过她,工作上我们相互帮助,生活上两人彼此关心。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没有过亲密的举动,连手都不曾牵过。她对我的感情是真的,我也试探着去接受她,可是我始终说不出那三个字,因为她有一只眼睛瞎了。我喜欢她善良的个
期刊
郭颖看到了两封电子邮件后欣喜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但同时又大是奇怪,照此看来,应该是两个不同的人在利用诸葛艺泉想得到李南辉的财产。那个署名叫瑜的应该就是金和瑜不会错了,而小辉与他并无血缘关系。那么,小辉就该是那个署名叫潜的人的亲生儿子了,这个“潜”是谁呢?诸葛艺泉又是怎样和两个男人同时裹在一起的呢?想了一阵就马上去找王越腾。    郭颖大喜,拍着脑袋道:“是啊,我带鸿儿来的时候,在董事长家里住了一段
期刊
芹:  你还好吗?  你知道吗?6月6日这天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日子,因为这天是我刑满释放,期盼已久的获得新生的第一天。如今,我只好托《江门文艺》传达我这多年来的心声。  岁月已悄然划过,不知不觉,我已经在那所炼狱里整整度过了10个春秋。在这3600多个日日夜夜里,芹,你知道我是怎样度过的吗?每当进入梦乡的时候,都是你哀怨的倩影,笔下不停地写的,都是你的名字……我是多么想把这成吨的思念寄给你
期刊
今夜,我无法入睡。孤单飘零在外,在这夜凉如水的时候,我惟有泪水相伴。我想起了遥远的家,想起了家中的老爸。  老爸是一位已退休的中学教师,一生清贫,经历过很多坎坷和波折。  爷爷是大地主,我的亲奶奶是他的第七个姨太太,她当年的全部生活,就是为了讨得爷爷的欢心和与爷爷的几房妻妾明争暗斗,哪里还有心思呵护幼小的孩子?全国解放前夕,我那已是伪乡长的亲爷爷被抓,亲奶奶被依法改嫁,只有两岁多一点的我爸就被抱养
期刊
我终于转过身去,我实在无法控制那忍了很久的泪水冲出眼眶围成的堤坝,汹涌地飞泄。  我对你说声“不打扰你工作,我出去了”,就快步走出你的办公室。  我不愿意让你看见我流泪的样子,不愿意让你知道此刻我是如此的不舍。尽管,你或许早已察觉我的红眼圈和听到了我哽咽着说出的那句话语。  刚才,我把你要的那份加急材料写好送到你的办公室。我看见你正在吃那个早已冰冷的快餐,这个快餐两个多小时前便已送到你的办公桌。今
期刊
无奈的法定假期    国家的法定假期对在工厂里打工的人来说,只能用“无奈”来形容。所谓的法定假期,说到底是厂定假期。无论法定放多少天,最终还是工厂说了算,比如国庆法定假期是一周,据我所知,工厂顶多就是放三天,而且有的还是无薪假,即使加班也更别想得到法定假期三倍的加班工资了。面对工厂的做法,打工者惟有无奈,别无他法。维护自己的权益,说说简单,做起来却很难。今年五一,我们厂虽是放了三天假,却硬是在放假
期刊
一  深夜,睡在地板上的马达终于做出了离开深圳的决定。窗外的寒光透过窗格子模糊了马达的脸,侧身而卧的马达翻了个身,一拉被单,转眼便缩进被子里去。凌晨三点,睡在地板上的马达被冻醒,盖在身上的被子有一大半滑到席外面。被冻醒的马达索性不睡了,紧抱着被子,靠在墙壁上,望着窗外昏黄的夜色。    二  两个月前,马达一脸兴奋地从东莞来到深圳。到深圳的那天晚上,好友凯子接待了他。凯子和马达是大学同学,拜把子的
期刊
阿莹冷笑道:“哼,你是我什么人?回到你的狗窝做什么?”  我立时张嘴结舌:“我……”许久答不上话来。  阿莹还是冷笑:“你横竖把我扔给别人了,这阵子紧张我做什么?”她边说边走。我又赶在她前头,像老鹰赶小鸡似的,说话期期艾艾:“回……回去好商量嘛!”  “商量个屁!我知道你心中只有地主女阿婵,她现在是华侨哩,南风窗刮得呱呱响。而我微不足道,一个山妹子,攀不起你!”她又往前走。  快到山下了,山下就是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