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丁燕，女，新疆哈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工厂女孩》《工厂男孩》《西北偏西，岭南以南》《低天空：珠三角女工的痛与爱》《阳光洒满上学路》《双重生活》《王洛宾音乐地图》等作品多部。
有红色岩石的地方
如果我是位顾客，我不仅能知道自己吃的稻谷是哪位农户种植的，还可以给那位农户提意见！这件事在韶关南雄市邓坊镇赤石村已然实现。虽然村民以种植黄烟、水稻和花生为主要谋生手段，但在全村两千多人口中，有一百一十九人被核定为贫困人口。这个村实现跨越式发展，和第一书记唐毅分不开。自2016年5月至2020年年底，理着小平头、戴着眼镜、皮肤白净的唐毅便将自己的全部热情，都给了这个小村。
当唐毅开始研究赤石村的历史时，发现这个小村的面积虽然不大，但历史却很悠久。该村始建于宋朝末年，因村落基之处和周围有很多赤红色岩石，故而得名“赤石”。全村以王姓为主，王氏宗祠是村民祭拜祖先的地方——那是座有着飞扬檐角、粗壮廊柱的建筑物，看起来巍峨肃穆。傍晚时分，那庞然大物像忍者，悄无声息地站在自身的阴影里，在静谧中释放着威力。在村里住久了，唐毅发现这个有着小巷深弄、砂石土路、高低屋宇的村庄好像被魇住了——魇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不知何去何从。在这个热气逼人、茅草丛生的小村里，贫穷就像一块大石头，沉重地搁在路中央。
赤石村的村民对唐毅充满好奇——这位书记看着斯文秀气，说话温和，举止内敛，彬彬有礼，不知干起工作来怎样？当他们与他在路上面对面相遇时，目光偶尔一碰，内心里的某种锋芒也便对上了——双方都感受到了一阵轻微的颤栗。村民对唐毅充满了警惕性，无法做到完全信任——虽然那位书记从来没有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架子，但他说到底还是个陌生人。然而很快，大伙都举起了大拇指——“唐书记真的很能干！”在他的协调和努力下，扶贫工作队和村委会进行了一系列大行动——对村里的水利设施进行了新建和维修;投入一百多万元，建设了党群服务中心;在王氏宗祠的前后，修建了三个大小不等的广场，可跳舞，可打篮球，还可晒稻谷。到了晚上，四百多盏太阳能路灯齐刷刷亮起，原本如咖啡般浓黑的小村，如今像一颗熠熠闪光的珍珠。
黄烟和有机稻
黄烟，大片大片的黄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植物——叶片像蒲扇，硕大而蓬松，在浅绿中裹挟着姜黄。这植物有股桀骜不驯的劲，和水稻、花生等大相径庭。它们密密麻麻地疯长着，像恐怖片里的杂草——只有更为顽强的生命力才能在热带生长，因为这里有着更多的黑暗和更多的阴郁。那些烟草地相互嵌插，一块衔着另一块，像永远都走不到头。凝视那比白菜帮子还大的叶片，我总感觉它离烟卷里的碎屑还有相当距离，然而，这叶片居然是那些碎屑的母体。
我想起了那句話——“吸烟有害健康”。其实，种黄烟也“有害健康”——因为种烟实在是个辛苦活。赤石村的人上半年忙着种黄烟，下半年忙着种水稻，并无半点空闲。到2019年年底，村里共种植黄烟九百六十亩，每亩收益四千元，占农民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三;早稻五百六十三亩，晚稻近两千亩，每亩收益两千元，占农民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九。在南雄，种黄烟可获得政府奖补——一亩可补三百元。为何我目光所及的，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黄烟地？原来，黄烟需连片种植才能有收益。
据唐毅介绍——只有土壤、气温和采摘都格外合适，才能收获到健康的黄烟。黄烟种植的步骤非常详细，是人们经过长年观察和累积所得的。首先，烟田大多选在通风良好、排灌方便的平坦之地，土层要相对深厚，质地要相对疏松，通透性要强;其次，从处理种子开始到起垄、覆膜，乃至查苗补苗、中耕培土、打顶抹杈，这些步骤一个都不能少;再次，还要防止病虫害、撒复合肥、及时采收。为何要打顶抹杈？原来，烟叶的生产要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尤其是时间要求比较严格——若过了一定时间，就会影响烟叶的成熟度;而在一定的条件下，养分供应量是有限的，叶片过多会争水争肥，影响烟叶长大长厚，也就影响了烟叶的等级。打顶抹杈是为了保证一定数量内烟叶的质量。在整个过程中，采摘黄叶最为辛苦——庄稼人要把腰肢弯成大弓，把臂膀变成铁耙，把手指变成钳子，才能把这个活计营务好。采黄烟最好在上午进行，采来的烟叶要及时分类编杆入炉，以防烟叶水分散失、发热变质。种黄烟是一项壮丽的工程，从种子到成品，没有一个人不为自己付出的劳动而感到自豪。
当王军军凝视那张动漫标识时，饶有兴致，热汗淋淋的黑脸逐渐发红，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个人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那是以他的形象为原型而创造出来的卡通人物——浓黑的皮肤，硕大的脑袋，纤细的身体，飞扬的眉毛，闪烁的眼睛。原来，这是赤石村与珠海理工职业技术学校合作后的成果。有了这些标识，顾客便能通过追根溯源的方式，知道自己吃的有机稻谷是哪个农户种植的！顾客可以直接给这个农户提意见！
2017年10月24日，在扶贫工作队的协助下，赤石村成立了“鑫龙种养专业合作社”，采取“合作社+农户+高校合作+销售公司+展销拓展”的方式，大力发展烟稻轮种产业。合作社依托村里的种养大户，带动像王军军这样的贫困户参与，并与他们签订供销协议，保底收购。最初在村里推广种植有机稻时，村民们很不理解——“种稻有什么难？我们种了一辈子稻！”然而，有机稻需要精耕细作，其繁琐过程，几乎等同于伺候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从最初的耕田便有严格要求——需放上花生麸或农家肥;种子也很讲究——要选最优质的稻种;在育苗和插秧阶段，有技术员到田里手把手指导——何时下药，何时施肥，用多少量。这种通过全程监管种植出来的有机稻，注册商标为“米香占”。因为质量高而产量少，一经成熟，即刻售罄。
2019年，赤石村一百多亩的田里共生产出八万斤稻谷，去皮后有近五万七千斤大米，共销售了三十四万元。这种精耕细作的有机米，有股特殊的香味，令人久久不能忘怀。超市里卖的普通大米早早地抛光了皮，所以也就没了香味。然而神奇的是，这种香味只能保持半年。所以——“当顾客有需要时，我们才会将稻谷去皮，再抽真空后寄出，营养价值会更高。”唐毅算了一笔账：“普通大米一斤卖三块六，但精耕细作的有机米一斤可卖到四块六。”所以，通过种植有机米，不仅能让贫困户提高收入，还能让消费者吃上了好米。顾客一旦吃过这种米，便会牢牢记住那种特殊的香味。“计划卖到七月的米，四月就已卖完了！”当人们打电话来购米时，听说已卖完后便开始抱怨：“断供可不行啊！”有机米像“芝麻开门”的符咒，打开了神奇山洞，让主人的荷包鼓了起来。“我种的大米被抢光了！”笑声从王军军的胸腔里发出，让他满脸自豪。 现在，走在村里的唐毅，脚步坚定而有力。虽然在热带的烈日下，那些屋宇和街道有种过度曝光的感觉，但他的身影依旧笃定。老村子有了新变化——除了大力发展黄烟和有机稻外，工作队还进行了沃柑种植、阳光玫瑰葡萄等项目的投资，这些举措让贫困户每人每年有近八百元的分红。到2019年时，赤石村的贫困户已全部脱贫，村集体的收入由2015年的一万八千元升至近十五万元。
王军军的笑脸
这是一个极平常的农家小院——高高的院墙，宽敞的院子，独立的一栋平房。我看到在院墙的顶部，安装着一盏太阳能感应式路灯，像卫兵般等待着晚归的主人。推开贴着对联的蓝灰色铁皮大门，院子里的地面上抹着一层水泥，沿着红砖墙摆放着洗衣盆、水缸、花架、石磨、摩托车、雨靴和草帽等杂物。王军军四十四岁——这是男人最强壮、最稳重的年龄。
他站在屋门口，穿着蓝格衬衫和迷彩裤，颇有点军人的威武。然而，他的衬衫前大襟却像贪吃的孩子般被染脏了——有两坨很明显的姜黄色印痕。原来，那是他收割黄烟时染上的。王军军有着一头麦茬般又硬又黑的头发，然而，他的皮肤比他的头发还要黑。他实在是太黑了——简直像从墨汁缸里捞出来的。他的脸庞像古井般浓黑，所以当他笑起来时，牙齿格外洁白。那挂在脸上的笑容让他的眉梢和嘴角全都飞扬了起来，透着股明亮、愉快、和善的气息。那笑容是满满当当的，百分之百的，没有一丝阴影的笑容。在他那黑漆漆的眼仁里，像是融汇了太阳散发出的所有晶光，显得波光粼粼。他身手敏捷地从厨房里端出盘洗净的山华李——他家门口就有一棵李树——热络地招呼着大家来吃。那双手虽然骨节粗大，皮肤黧黑，但却异常灵巧。这样一位平凡之人，却不断遭受贫穷、残疾和辛劳的折磨。
往事，往事如露如电。原本，这家人应和别家一样：丈夫、妻子和儿女围坐餐桌，愉快地吃着晚饭。然而，命运之剑异常乖戾，打破了这种波澜不惊的平常。在妻子分娩时，因为缺氧，那男婴得了脑瘫;因获悉孩子有病，那产妇又突发癔症，导致精神失常。像一台精密仪器失准那般，在产妇的眼里，世界瞬间退化成黑白两色，所有的人和物都失去了温度。那段时间实在难熬——王军军既要照顾嗷嗷待哺的孩子，又要安抚情绪跌宕的妻子。几年后，当女儿出生时，他长喘一口气：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然而，妻子的精神却一直处于神智错乱状态。
当我来到那间屋子门前时，脚步变得犹豫起来——虽然小窗上没有挂窗帘，但那屋子里依旧黯淡无光。涂了白灰的墙皮因返潮而发乌，木桌木床皆陈旧不堪，水泥地的墙角堆着尿素袋。木板床上坐着个男孩——不，其实，他已有二十多岁——骨骼和肌肉发育得十分迟缓，令他看起来像十二三岁。那男人理着小平头，身体瘦得像根箭，似乎可以数清有几根肋骨。他穿着红色跨栏背心、运动短裤，裸着小腿和双脚。那衣裳显得空空荡荡，因为他的胸腔凹了进去，像那里有个窟窿。他的五官还算正常，但眼神躲闪，有点惶惶然。他坐在床上打游戏时，不是用手指接触手机屏幕，而是用脚趾！他的两只手缀在胳膊上，像是假肢，僵硬地向内弯曲。他将两只脚弯了起来，用脚趾夹住手机，大拇指左右开弓地点着屏幕。我惊诧于那脚趾的灵活度——完全能跟得上游戏的节奏！从屏幕里反射出的光芒，折射在他的面孔上，让他像被磁铁吸住了一般。
那个瞬刻，我感到血液倏地冲向脑门，太阳穴蹦跳了起来，头胀得发疼。我屏住呼吸，害怕喘息声会打扰到他。喉头像被一双铁爪卡住，我体会到了一种尖锐的疼痛。我似乎看到了两团火落进那产妇的眼眸，让她忍不住哀嚎起来，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崩溃成河。当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后，她变得像胡杨树般木木呆呆。某个夜晚，她又觳觫醒来，再一次悲声大恸起来。
当我返回客厅，再次看到那个又高又黑，性格温和，眼中含笑的男人时，心情格外沉重。这个男人在干完最累的活儿后还能昂首阔步。这个男人在笑起来时像顽童，什么事都犯不著害怕。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愤懑。儿子！儿子是他心头最痛的神经。但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得打起精神活下去。他家共有十四亩地，除了两亩地种花生外，其余十二亩地，都是上半年种黄烟，下半年种水稻。种黄烟是个苦重活——在烟叶成熟时，他每天都要到地里去摘叶子;种水稻也不轻松——要严格按照技术员的要求耕作，任何环节都不能出错。王军军在地里忙碌地苦干着，手脚不停，什么粗活、累活和脏活，都大包大揽给自己。这样辛苦一年，差不多有五万元收入。到了中秋节，地里的活干得差不多，可以把锄头束之高阁，躺在床上睡懒觉，但他又跑到广州月饼厂去打散工。“还能再挣个一万多呢！”
在2016年时，这户人家被核定为贫困户。通过精准扶贫政策，全家四口人每月可获得一千三百四十元的全额低保，妻子和儿子还能领到每年两千四百元的残疾人津贴，以及重症津贴三千六百元。到了年底，村里发给贫困户的分红大约有近五千元。在2020年年底时，王军军家的人均可支配收入达两万五千元以上，已实现脱贫。如今，他十七岁的女儿长得结实强壮，已从南雄市实验中学考入韶关医学院。“等熬到女儿毕业就好了！”这个黑乎乎的男人再次翘起了嘴角，好像在那个弯曲的弧线下面，栖息着一个完整的帝国。那是百分之百的笑容，那是人间罕见的笑容。
卢新华的新房子
卢新华和老婆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穿着灰色带横道的T恤衫、长裤及拖鞋。那男人有着一张长脸，身材瘦骨嶙峋，两颊凹陷了下去，头发呈铁灰色，耳侧是麻白发鬓，因发际线明显后移，致使前额闪着亮光。他的皮肤甚为白皙，嘴角挂着羞涩笑容，举止慢条斯理。老婆陈根凤虽韶华已逝，但圆脸大耳，身材壮实，声音爽脆。他家被核定为贫困户的原因是——女儿和儿子都在读书，八十多岁的老母又是个病秧子。他家原来住的是泥砖房——仅有的两间房子只能这样分配：老母亲一间，夫妻一间，儿子和女儿住在阁楼上，中间用木板隔开。冲凉和煮饭都在墙角的同一位置。
房子！房子！在农村，房子不仅是一家人的居住地，更是一种富贵的象征。若能盖起一间结实而敞亮的大房子，那便是在村里挺直了腰杆宣布：我很能干！谁不想让自己的房子拔地而起，瓷砖簇新，式样别致，鹤立鸡群，傲视群雄。那些住在新房子里的人，走路时把地踩得咚咚响;而那些住在破房子里的人，尽量蜷缩身形，靠着墙边溜着走。唉！农民一辈子的三个心愿不外乎是——住上新房子，娶上好媳妇，生个大胖小子。然而，并不是人人都能实现这个愿望。2016年，趁着国家的危房改造政策，卢新华家也开始建房。到2017年时，房子已完成了主体，之后获得了国家四万三千五百元的补助。对城里人来说，这些钱不算多，可对那些经常手无分文还要借点钱才能过活的人来说，这可是笔巨款。 建房的过程真是艰难！因手头拮据，卢新华和老婆根本不敢请工人，不仅自己学会了打地基，还包揽了工地上几乎所有的活计。“嗨，只要自己能干的都自己干！”两个人干得大汗淋漓，浑身酸痛。
现在，那栋两层楼格外挺拔，有模有样。在大门口停着的那辆三轮车，是主人的交通工具。进入客厅，一张黄色大圆桌占据了C位。男主人唏嘘坦言：“这房子已装修了三年！”原来，主体建好后，这对夫妻像鸟儿衔草，一点点地攒钱拾掇。现在，小楼的外墙已贴上乳白色瓷砖，屋内各房间都打了吊顶，嵌上了白色的石膏线。在那些标准尺寸的木床上，铺着床单和凉席，挂着雪白的蚊帐——以前的床是两个板凳加一块木板，发黑的蚊帐上缀满补丁。
从一楼到二楼还是水泥台阶，尚没安装扶手。在二楼平台的拐角处，大笸箩里晒着杨梅干，是一粒粒姜黄色的小圆球。平台的左右两侧，拉扯着长长的绳子，吊挂着十几捆大蒜，穗子编得像女孩的辫子。站在屋顶眺望，能看到赤石村全景——所有的房屋都倏地矮了一大截，镶嵌在屋宇间的田地并无任何空闲之处。有栋已废弃的黄泥土屋上盖着黑瓦，显得岌岌可危。女主人用手一指：“我家的老房子就是那个样子！”而现在，老房子所在的位置，已变成了一块菜地。
男主人笑起来的时候，嘴巴像一把弯弯的镰刀，而眼睛则像一滩流沙，能把任何东西都吸纳进去。“家里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首先——他家的支出大大地减少了。儿子在邓坊中学就读，每年可获得生活费补助三千元;在考入清远技师学院后，每年又获得补助五千五百元;其次——他家的收入大大增加了。通过参与村里的鑫龙合作社，他家开始种植有机米，同时还兼种黄烟和花生。男主人养起了蜜蜂，女主人则做起了村里的保洁员。当女儿在清远市有了工作后，月薪也有四千元。在2018年年底，通过“以奖代补”政策，政府对卢新华父女外出务工进行了奖补，有近三千元。
王高峰的山华李
走进王高峰的家，便是走进了山华李的世界。院子里堆着二十几个塑胶箱，里面都是满满当当的山华李。两个男人正忙碌着，将箱子搬到蓝色的电子秤上;另外两个男人，将撞烂的果实挑拣出来。山华李混杂在绿叶中，像一个个乒乓球，表皮裹着白霜，内里是黄绿裹挟着紫红。山华李的滋味十分特别——酸中带甜。虽然以酸为主，但那种酸是可以承受的。若再酸一点，便会让人将果肉吐出来。然而，人们还是接受了那种酸味，最终将果肉全都吞咽进肚腩。为何这么多山华李会出现在王高峰家？原来，这些李子不僅有他家的，还有街坊四邻的。原来，小村的道路交叉如棋盘，而王高峰家刚好处在路边，进出都很方便，加上他为人诚信，颇有口碑，索性就当起了贩卖山华李的中介。当邻居们把果实拉到他家院子后，他代表农户和老板谈价格，过秤后再拉走。
当我看到坐在屋里沙发上的王高峰时，不免有些吃惊。这个五十岁的男人显得甚为年轻，模样不像农民倒像书生：体型精瘦，肤色灰黄，两鬓虽添了霜，额头密布着细纹，但石头般的脸膛却棱角分明，举止颇为闲雅。此前，这户人家的日子十分艰难——2012年，老婆因鼻癌去世。家里为了给她治病，不仅花光了全部积蓄，还变得入不敷出;女儿和儿子都处在求学阶段。贫困催逼着王高峰时，像有皮鞭在抽打他的脊背。那些日常开销不断地煎熬他，让他的脸色像涂了一层蜡，惨白惨白的。然而，就是这个平凡之人，做出了让大伙吃惊的举动——他扛着十字镐到山上去开荒，愣是在六十亩的山坡上种出了一大片山华李。春种秋收，他迎来了收获的季节。现在，女儿职业中学毕业后已出嫁，儿子也在深圳找到了工作。男人坦言：“到2020年年底，家里人均可支配收入能到两万七千元。”
为了让荒山野滩变成有效空间，垦荒者付出了多少劳动！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当日头把亮度一点点调高后，整个热带山林变得像被漂白了一般。那个在山坡上挖地的男人，满头满脸都渗出细密汗珠。当那些汗珠凝成小河，煞住眼睛后，他便扯下脖子上的毛巾一抹。回到家后，男人的头上和脸上全是泥巴，衬衫也全都湿透了。整个燠热长夏，这男人都日复一日地劳作，腰酸背痛得半夜大叫也不间断。他的手越来越糙，像树木的剖面，两腮也凹陷了下去。终于，那一棵棵嫩苗扎下了根，展开了枝叶，开出了花朵，结出了果实。
责任编辑：魏建国
有红色岩石的地方
如果我是位顾客，我不仅能知道自己吃的稻谷是哪位农户种植的，还可以给那位农户提意见！这件事在韶关南雄市邓坊镇赤石村已然实现。虽然村民以种植黄烟、水稻和花生为主要谋生手段，但在全村两千多人口中，有一百一十九人被核定为贫困人口。这个村实现跨越式发展，和第一书记唐毅分不开。自2016年5月至2020年年底，理着小平头、戴着眼镜、皮肤白净的唐毅便将自己的全部热情，都给了这个小村。
当唐毅开始研究赤石村的历史时，发现这个小村的面积虽然不大，但历史却很悠久。该村始建于宋朝末年，因村落基之处和周围有很多赤红色岩石，故而得名“赤石”。全村以王姓为主，王氏宗祠是村民祭拜祖先的地方——那是座有着飞扬檐角、粗壮廊柱的建筑物，看起来巍峨肃穆。傍晚时分，那庞然大物像忍者，悄无声息地站在自身的阴影里，在静谧中释放着威力。在村里住久了，唐毅发现这个有着小巷深弄、砂石土路、高低屋宇的村庄好像被魇住了——魇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不知何去何从。在这个热气逼人、茅草丛生的小村里，贫穷就像一块大石头，沉重地搁在路中央。
赤石村的村民对唐毅充满好奇——这位书记看着斯文秀气，说话温和，举止内敛，彬彬有礼，不知干起工作来怎样？当他们与他在路上面对面相遇时，目光偶尔一碰，内心里的某种锋芒也便对上了——双方都感受到了一阵轻微的颤栗。村民对唐毅充满了警惕性，无法做到完全信任——虽然那位书记从来没有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架子，但他说到底还是个陌生人。然而很快，大伙都举起了大拇指——“唐书记真的很能干！”在他的协调和努力下，扶贫工作队和村委会进行了一系列大行动——对村里的水利设施进行了新建和维修;投入一百多万元，建设了党群服务中心;在王氏宗祠的前后，修建了三个大小不等的广场，可跳舞，可打篮球，还可晒稻谷。到了晚上，四百多盏太阳能路灯齐刷刷亮起，原本如咖啡般浓黑的小村，如今像一颗熠熠闪光的珍珠。
黄烟和有机稻
黄烟，大片大片的黄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植物——叶片像蒲扇，硕大而蓬松，在浅绿中裹挟着姜黄。这植物有股桀骜不驯的劲，和水稻、花生等大相径庭。它们密密麻麻地疯长着，像恐怖片里的杂草——只有更为顽强的生命力才能在热带生长，因为这里有着更多的黑暗和更多的阴郁。那些烟草地相互嵌插，一块衔着另一块，像永远都走不到头。凝视那比白菜帮子还大的叶片，我总感觉它离烟卷里的碎屑还有相当距离，然而，这叶片居然是那些碎屑的母体。
我想起了那句話——“吸烟有害健康”。其实，种黄烟也“有害健康”——因为种烟实在是个辛苦活。赤石村的人上半年忙着种黄烟，下半年忙着种水稻，并无半点空闲。到2019年年底，村里共种植黄烟九百六十亩，每亩收益四千元，占农民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三;早稻五百六十三亩，晚稻近两千亩，每亩收益两千元，占农民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九。在南雄，种黄烟可获得政府奖补——一亩可补三百元。为何我目光所及的，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黄烟地？原来，黄烟需连片种植才能有收益。
据唐毅介绍——只有土壤、气温和采摘都格外合适，才能收获到健康的黄烟。黄烟种植的步骤非常详细，是人们经过长年观察和累积所得的。首先，烟田大多选在通风良好、排灌方便的平坦之地，土层要相对深厚，质地要相对疏松，通透性要强;其次，从处理种子开始到起垄、覆膜，乃至查苗补苗、中耕培土、打顶抹杈，这些步骤一个都不能少;再次，还要防止病虫害、撒复合肥、及时采收。为何要打顶抹杈？原来，烟叶的生产要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尤其是时间要求比较严格——若过了一定时间，就会影响烟叶的成熟度;而在一定的条件下，养分供应量是有限的，叶片过多会争水争肥，影响烟叶长大长厚，也就影响了烟叶的等级。打顶抹杈是为了保证一定数量内烟叶的质量。在整个过程中，采摘黄叶最为辛苦——庄稼人要把腰肢弯成大弓，把臂膀变成铁耙，把手指变成钳子，才能把这个活计营务好。采黄烟最好在上午进行，采来的烟叶要及时分类编杆入炉，以防烟叶水分散失、发热变质。种黄烟是一项壮丽的工程，从种子到成品，没有一个人不为自己付出的劳动而感到自豪。
当王军军凝视那张动漫标识时，饶有兴致，热汗淋淋的黑脸逐渐发红，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个人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那是以他的形象为原型而创造出来的卡通人物——浓黑的皮肤，硕大的脑袋，纤细的身体，飞扬的眉毛，闪烁的眼睛。原来，这是赤石村与珠海理工职业技术学校合作后的成果。有了这些标识，顾客便能通过追根溯源的方式，知道自己吃的有机稻谷是哪个农户种植的！顾客可以直接给这个农户提意见！
2017年10月24日，在扶贫工作队的协助下，赤石村成立了“鑫龙种养专业合作社”，采取“合作社+农户+高校合作+销售公司+展销拓展”的方式，大力发展烟稻轮种产业。合作社依托村里的种养大户，带动像王军军这样的贫困户参与，并与他们签订供销协议，保底收购。最初在村里推广种植有机稻时，村民们很不理解——“种稻有什么难？我们种了一辈子稻！”然而，有机稻需要精耕细作，其繁琐过程，几乎等同于伺候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从最初的耕田便有严格要求——需放上花生麸或农家肥;种子也很讲究——要选最优质的稻种;在育苗和插秧阶段，有技术员到田里手把手指导——何时下药，何时施肥，用多少量。这种通过全程监管种植出来的有机稻，注册商标为“米香占”。因为质量高而产量少，一经成熟，即刻售罄。
2019年，赤石村一百多亩的田里共生产出八万斤稻谷，去皮后有近五万七千斤大米，共销售了三十四万元。这种精耕细作的有机米，有股特殊的香味，令人久久不能忘怀。超市里卖的普通大米早早地抛光了皮，所以也就没了香味。然而神奇的是，这种香味只能保持半年。所以——“当顾客有需要时，我们才会将稻谷去皮，再抽真空后寄出，营养价值会更高。”唐毅算了一笔账：“普通大米一斤卖三块六，但精耕细作的有机米一斤可卖到四块六。”所以，通过种植有机米，不仅能让贫困户提高收入，还能让消费者吃上了好米。顾客一旦吃过这种米，便会牢牢记住那种特殊的香味。“计划卖到七月的米，四月就已卖完了！”当人们打电话来购米时，听说已卖完后便开始抱怨：“断供可不行啊！”有机米像“芝麻开门”的符咒，打开了神奇山洞，让主人的荷包鼓了起来。“我种的大米被抢光了！”笑声从王军军的胸腔里发出，让他满脸自豪。 现在，走在村里的唐毅，脚步坚定而有力。虽然在热带的烈日下，那些屋宇和街道有种过度曝光的感觉，但他的身影依旧笃定。老村子有了新变化——除了大力发展黄烟和有机稻外，工作队还进行了沃柑种植、阳光玫瑰葡萄等项目的投资，这些举措让贫困户每人每年有近八百元的分红。到2019年时，赤石村的贫困户已全部脱贫，村集体的收入由2015年的一万八千元升至近十五万元。
王军军的笑脸
这是一个极平常的农家小院——高高的院墙，宽敞的院子，独立的一栋平房。我看到在院墙的顶部，安装着一盏太阳能感应式路灯，像卫兵般等待着晚归的主人。推开贴着对联的蓝灰色铁皮大门，院子里的地面上抹着一层水泥，沿着红砖墙摆放着洗衣盆、水缸、花架、石磨、摩托车、雨靴和草帽等杂物。王军军四十四岁——这是男人最强壮、最稳重的年龄。
他站在屋门口，穿着蓝格衬衫和迷彩裤，颇有点军人的威武。然而，他的衬衫前大襟却像贪吃的孩子般被染脏了——有两坨很明显的姜黄色印痕。原来，那是他收割黄烟时染上的。王军军有着一头麦茬般又硬又黑的头发，然而，他的皮肤比他的头发还要黑。他实在是太黑了——简直像从墨汁缸里捞出来的。他的脸庞像古井般浓黑，所以当他笑起来时，牙齿格外洁白。那挂在脸上的笑容让他的眉梢和嘴角全都飞扬了起来，透着股明亮、愉快、和善的气息。那笑容是满满当当的，百分之百的，没有一丝阴影的笑容。在他那黑漆漆的眼仁里，像是融汇了太阳散发出的所有晶光，显得波光粼粼。他身手敏捷地从厨房里端出盘洗净的山华李——他家门口就有一棵李树——热络地招呼着大家来吃。那双手虽然骨节粗大，皮肤黧黑，但却异常灵巧。这样一位平凡之人，却不断遭受贫穷、残疾和辛劳的折磨。
往事，往事如露如电。原本，这家人应和别家一样：丈夫、妻子和儿女围坐餐桌，愉快地吃着晚饭。然而，命运之剑异常乖戾，打破了这种波澜不惊的平常。在妻子分娩时，因为缺氧，那男婴得了脑瘫;因获悉孩子有病，那产妇又突发癔症，导致精神失常。像一台精密仪器失准那般，在产妇的眼里，世界瞬间退化成黑白两色，所有的人和物都失去了温度。那段时间实在难熬——王军军既要照顾嗷嗷待哺的孩子，又要安抚情绪跌宕的妻子。几年后，当女儿出生时，他长喘一口气：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然而，妻子的精神却一直处于神智错乱状态。
当我来到那间屋子门前时，脚步变得犹豫起来——虽然小窗上没有挂窗帘，但那屋子里依旧黯淡无光。涂了白灰的墙皮因返潮而发乌，木桌木床皆陈旧不堪，水泥地的墙角堆着尿素袋。木板床上坐着个男孩——不，其实，他已有二十多岁——骨骼和肌肉发育得十分迟缓，令他看起来像十二三岁。那男人理着小平头，身体瘦得像根箭，似乎可以数清有几根肋骨。他穿着红色跨栏背心、运动短裤，裸着小腿和双脚。那衣裳显得空空荡荡，因为他的胸腔凹了进去，像那里有个窟窿。他的五官还算正常，但眼神躲闪，有点惶惶然。他坐在床上打游戏时，不是用手指接触手机屏幕，而是用脚趾！他的两只手缀在胳膊上，像是假肢，僵硬地向内弯曲。他将两只脚弯了起来，用脚趾夹住手机，大拇指左右开弓地点着屏幕。我惊诧于那脚趾的灵活度——完全能跟得上游戏的节奏！从屏幕里反射出的光芒，折射在他的面孔上，让他像被磁铁吸住了一般。
那个瞬刻，我感到血液倏地冲向脑门，太阳穴蹦跳了起来，头胀得发疼。我屏住呼吸，害怕喘息声会打扰到他。喉头像被一双铁爪卡住，我体会到了一种尖锐的疼痛。我似乎看到了两团火落进那产妇的眼眸，让她忍不住哀嚎起来，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崩溃成河。当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后，她变得像胡杨树般木木呆呆。某个夜晚，她又觳觫醒来，再一次悲声大恸起来。
当我返回客厅，再次看到那个又高又黑，性格温和，眼中含笑的男人时，心情格外沉重。这个男人在干完最累的活儿后还能昂首阔步。这个男人在笑起来时像顽童，什么事都犯不著害怕。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愤懑。儿子！儿子是他心头最痛的神经。但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得打起精神活下去。他家共有十四亩地，除了两亩地种花生外，其余十二亩地，都是上半年种黄烟，下半年种水稻。种黄烟是个苦重活——在烟叶成熟时，他每天都要到地里去摘叶子;种水稻也不轻松——要严格按照技术员的要求耕作，任何环节都不能出错。王军军在地里忙碌地苦干着，手脚不停，什么粗活、累活和脏活，都大包大揽给自己。这样辛苦一年，差不多有五万元收入。到了中秋节，地里的活干得差不多，可以把锄头束之高阁，躺在床上睡懒觉，但他又跑到广州月饼厂去打散工。“还能再挣个一万多呢！”
在2016年时，这户人家被核定为贫困户。通过精准扶贫政策，全家四口人每月可获得一千三百四十元的全额低保，妻子和儿子还能领到每年两千四百元的残疾人津贴，以及重症津贴三千六百元。到了年底，村里发给贫困户的分红大约有近五千元。在2020年年底时，王军军家的人均可支配收入达两万五千元以上，已实现脱贫。如今，他十七岁的女儿长得结实强壮，已从南雄市实验中学考入韶关医学院。“等熬到女儿毕业就好了！”这个黑乎乎的男人再次翘起了嘴角，好像在那个弯曲的弧线下面，栖息着一个完整的帝国。那是百分之百的笑容，那是人间罕见的笑容。
卢新华的新房子
卢新华和老婆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穿着灰色带横道的T恤衫、长裤及拖鞋。那男人有着一张长脸，身材瘦骨嶙峋，两颊凹陷了下去，头发呈铁灰色，耳侧是麻白发鬓，因发际线明显后移，致使前额闪着亮光。他的皮肤甚为白皙，嘴角挂着羞涩笑容，举止慢条斯理。老婆陈根凤虽韶华已逝，但圆脸大耳，身材壮实，声音爽脆。他家被核定为贫困户的原因是——女儿和儿子都在读书，八十多岁的老母又是个病秧子。他家原来住的是泥砖房——仅有的两间房子只能这样分配：老母亲一间，夫妻一间，儿子和女儿住在阁楼上，中间用木板隔开。冲凉和煮饭都在墙角的同一位置。
房子！房子！在农村，房子不仅是一家人的居住地，更是一种富贵的象征。若能盖起一间结实而敞亮的大房子，那便是在村里挺直了腰杆宣布：我很能干！谁不想让自己的房子拔地而起，瓷砖簇新，式样别致，鹤立鸡群，傲视群雄。那些住在新房子里的人，走路时把地踩得咚咚响;而那些住在破房子里的人，尽量蜷缩身形，靠着墙边溜着走。唉！农民一辈子的三个心愿不外乎是——住上新房子，娶上好媳妇，生个大胖小子。然而，并不是人人都能实现这个愿望。2016年，趁着国家的危房改造政策，卢新华家也开始建房。到2017年时，房子已完成了主体，之后获得了国家四万三千五百元的补助。对城里人来说，这些钱不算多，可对那些经常手无分文还要借点钱才能过活的人来说，这可是笔巨款。 建房的过程真是艰难！因手头拮据，卢新华和老婆根本不敢请工人，不仅自己学会了打地基，还包揽了工地上几乎所有的活计。“嗨，只要自己能干的都自己干！”两个人干得大汗淋漓，浑身酸痛。
现在，那栋两层楼格外挺拔，有模有样。在大门口停着的那辆三轮车，是主人的交通工具。进入客厅，一张黄色大圆桌占据了C位。男主人唏嘘坦言：“这房子已装修了三年！”原来，主体建好后，这对夫妻像鸟儿衔草，一点点地攒钱拾掇。现在，小楼的外墙已贴上乳白色瓷砖，屋内各房间都打了吊顶，嵌上了白色的石膏线。在那些标准尺寸的木床上，铺着床单和凉席，挂着雪白的蚊帐——以前的床是两个板凳加一块木板，发黑的蚊帐上缀满补丁。
从一楼到二楼还是水泥台阶，尚没安装扶手。在二楼平台的拐角处，大笸箩里晒着杨梅干，是一粒粒姜黄色的小圆球。平台的左右两侧，拉扯着长长的绳子，吊挂着十几捆大蒜，穗子编得像女孩的辫子。站在屋顶眺望，能看到赤石村全景——所有的房屋都倏地矮了一大截，镶嵌在屋宇间的田地并无任何空闲之处。有栋已废弃的黄泥土屋上盖着黑瓦，显得岌岌可危。女主人用手一指：“我家的老房子就是那个样子！”而现在，老房子所在的位置，已变成了一块菜地。
男主人笑起来的时候，嘴巴像一把弯弯的镰刀，而眼睛则像一滩流沙，能把任何东西都吸纳进去。“家里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首先——他家的支出大大地减少了。儿子在邓坊中学就读，每年可获得生活费补助三千元;在考入清远技师学院后，每年又获得补助五千五百元;其次——他家的收入大大增加了。通过参与村里的鑫龙合作社，他家开始种植有机米，同时还兼种黄烟和花生。男主人养起了蜜蜂，女主人则做起了村里的保洁员。当女儿在清远市有了工作后，月薪也有四千元。在2018年年底，通过“以奖代补”政策，政府对卢新华父女外出务工进行了奖补，有近三千元。
王高峰的山华李
走进王高峰的家，便是走进了山华李的世界。院子里堆着二十几个塑胶箱，里面都是满满当当的山华李。两个男人正忙碌着，将箱子搬到蓝色的电子秤上;另外两个男人，将撞烂的果实挑拣出来。山华李混杂在绿叶中，像一个个乒乓球，表皮裹着白霜，内里是黄绿裹挟着紫红。山华李的滋味十分特别——酸中带甜。虽然以酸为主，但那种酸是可以承受的。若再酸一点，便会让人将果肉吐出来。然而，人们还是接受了那种酸味，最终将果肉全都吞咽进肚腩。为何这么多山华李会出现在王高峰家？原来，这些李子不僅有他家的，还有街坊四邻的。原来，小村的道路交叉如棋盘，而王高峰家刚好处在路边，进出都很方便，加上他为人诚信，颇有口碑，索性就当起了贩卖山华李的中介。当邻居们把果实拉到他家院子后，他代表农户和老板谈价格，过秤后再拉走。
当我看到坐在屋里沙发上的王高峰时，不免有些吃惊。这个五十岁的男人显得甚为年轻，模样不像农民倒像书生：体型精瘦，肤色灰黄，两鬓虽添了霜，额头密布着细纹，但石头般的脸膛却棱角分明，举止颇为闲雅。此前，这户人家的日子十分艰难——2012年，老婆因鼻癌去世。家里为了给她治病，不仅花光了全部积蓄，还变得入不敷出;女儿和儿子都处在求学阶段。贫困催逼着王高峰时，像有皮鞭在抽打他的脊背。那些日常开销不断地煎熬他，让他的脸色像涂了一层蜡，惨白惨白的。然而，就是这个平凡之人，做出了让大伙吃惊的举动——他扛着十字镐到山上去开荒，愣是在六十亩的山坡上种出了一大片山华李。春种秋收，他迎来了收获的季节。现在，女儿职业中学毕业后已出嫁，儿子也在深圳找到了工作。男人坦言：“到2020年年底，家里人均可支配收入能到两万七千元。”
为了让荒山野滩变成有效空间，垦荒者付出了多少劳动！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当日头把亮度一点点调高后，整个热带山林变得像被漂白了一般。那个在山坡上挖地的男人，满头满脸都渗出细密汗珠。当那些汗珠凝成小河，煞住眼睛后，他便扯下脖子上的毛巾一抹。回到家后，男人的头上和脸上全是泥巴，衬衫也全都湿透了。整个燠热长夏，这男人都日复一日地劳作，腰酸背痛得半夜大叫也不间断。他的手越来越糙，像树木的剖面，两腮也凹陷了下去。终于，那一棵棵嫩苗扎下了根，展开了枝叶，开出了花朵，结出了果实。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