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承受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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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洁、凝练、克制而有分寸的文字如何写就?文言文篇章是磨炼文字功底的必读之物。在古意中探寻主题的侧面,在古文中聆听遥远的回响。如今,我们的心灵仍能与之共振,激起穿越千年的默契和声。
  司馬迁,西汉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因替李陵辩解触怒汉武帝而下狱惨遭宫刑之辱。后忍辱负重,发愤著书,著成纪传体通史《史记》。
  陈寿,字承祚,巴西郡安汉县人,三国时蜀汉及西晋时著名史学家。太康元年(280),晋灭吴结束了分裂局面后,陈寿历经十年艰辛,完成了纪传体史学巨著《三国志》。此书完整地记叙了自汉末至晋初近百年间中国由分裂走向统一的历史全貌,与《史记》《汉书》《后汉书》并称“前四史”。
  罗贯中,名本,字贯中,号湖海散人,元末明初小说家、戏曲家,山西并州太原人。主要作品有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简称《三国演义》)、《隋唐五代史演义》、《三遂平妖传》等。
  缇萦救父
  文帝四年中,人上书言意,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意有五女,随而泣。意怒,骂曰:“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于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乃随父西。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书闻,上悲其意。此岁中亦除肉刑法。
  (节选自《史记》)
  注释
  ①文帝四年:公元前176年。意:指淳于意。西汉医学家,曾担任齐国太仓令(国家粮库的总管),因此又称仓公。传(zhuan):驿站的车马,这里用作动词,指用驿站的车马进行押送。之:去,到。
  ②缓急:偏指“急”,紧急、危急时刻。
  ③少女:小女儿。西:到西边(长安)去。
  ④坐法当刑:犯法获罪,要遭受刑罚。
  ⑤不可复续:指遭受肉刑致残的部分不能重新长回去。其道莫由:无从走自新之路。
  ⑥书闻:
  (缇萦的)书信被皇上知道了。悲:怜悯,同情。
  参考译文
  汉文帝四年(前176),有人上书朝廷控告淳于意,根据刑律罪状,要用车马押解到长安去。淳于意有五个女儿,跟在后面哭泣。淳于意发怒而骂道:“生孩子不生男孩,到紧要关头就没有可用的人!”于是最小的女儿缇萦听了父亲的话很感伤,就跟随父亲西行到了长安。她上书朝廷说:“我父亲是朝廷的官吏,齐国人民都称赞他的廉洁公正,现在犯法被判刑。我非常痛心处死的人不能再生,而受肉刑致残的人也不能再复原,即使想改过自新,也无路可行,最终不能如愿。我愿舍身入官府做奴婢,来赎父亲的肉刑之罪,使父亲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汉文帝看了缇萦的上书。悲悯她的心意(赦免了淳于意的刑罚),并在这一年废除了肉刑。
  刮骨疗毒
  (关)羽尝为流矢所中,贯其左臂,后创虽愈,然每至阴雨,骨常疼痛。医曰:“矢镞有毒,毒入于骨,当破臂作创,刮骨去毒,此患乃可除。”羽便伸臂令医劈之。时羽适与诸将饮食相对,臂血淋漓,盈于盘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
  (节选自《三国志》)
  ①镞(zu):箭头。
  ②炙(zhi):烤熟的肉。引酒:端酒。
  参考译文
  关羽曾经被乱箭射中,贯穿了他的左臂,后来伤口虽然痊愈,但是每到阴雨天,骨头常常疼痛。医生说:“箭头有毒,毒已深入骨髓里,应当剖开手臂打开伤口,刮去骨头上的毒素,这个病患才可以根除。”关羽便伸出手臂让医生剖开它。当时关羽正在和诸位将领围坐在一起喝酒吃饭,手臂鲜血淋漓,都漫出盛血的盘子了,但是关羽却割肉喝酒,谈笑如常。
  关云长刮骨疗毒
  却说曹仁见关公落马,即引兵冲出城来;被关平一阵杀回,救关公归寨,拔出臂箭。原来箭头有药,毒已入骨,右臂青肿,不能运动。关平慌与众将商议曰:“父亲若损此臂,安能出敌?不如暂回荆州调理。”于是与众将入帐见关公。公问曰:“汝等来有何事?”众对曰:“某等因见君侯右臂损伤,恐临敌致怒,冲突不便。众议可暂班师回荆州调理。”公怒曰:“吾取樊城,只在目前;取了樊城,即当长驱大进,径到许都,剿灭操贼,以安汉室。岂可因小疮而误大事?汝等敢慢吾军心耶!”平等默然而退。
  众将见公不肯退兵,疮又不痊,只得四方访问名医。忽一日,有人从江东驾小舟而来,直至寨前。小校引见关平。平视其人:方巾阔服,臂挽青囊;自言姓名,乃沛国谯郡人,姓华,名佗,字元化。因闻关将军乃天下英雄,今中毒箭,特来医治。平曰:“莫非昔日医东吴周泰者乎?”佗曰:“然。”平大喜,即与众将同引华佗入帐见关公。
  时关公本是臂疼,恐慢军心,无可消遣,正与马良弈棋;闻有医者至,即召入。礼毕,赐坐。茶罢,佗请臂视之。公袒下衣袍,伸臂令佗看视。佗曰:“此乃弩箭所伤,其中有乌头之药,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此臂无用矣。”公曰:“用何物治之?”佗曰:“某自有治法,但恐君侯惧耳。”公笑曰:“吾视死如归,有何惧哉?”佗曰:“当于静处立一标柱,上钉大环,请君侯将臂穿于环中,以绳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吾用尖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毒,用药敷之,以线缝其口,方可无事。但恐君侯惧耳。”公笑曰:“如此,容易!何用柱环?”令设酒席相待。公饮数杯酒毕,一面仍与马良弈棋,伸臂令佗割之。佗取尖刀在手,令一小校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佗曰:“某便下手,君侯勿惊。”公曰:“任汝医治,吾岂比世间俗子,惧痛者耶!”佗乃下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公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须臾,血流盈盆。佗刮尽其毒,敷上药,以线缝之。公大笑而起,谓众将曰:“此臂伸舒如故,并无痛矣。先生真神医也!”佗日:“某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
  后人有诗曰:
  治病须分内外科,世间妙艺苦无多。   神威罕及惟关将,圣手能医说华佗。
  关公箭疮既愈,设席款谢华佗。佗曰:“君侯箭疮虽治,然须爱护。切勿怒气伤触。过百日后,平复如旧矣。”关公以金百两酬之。佗曰:“某闻君侯高义,特来医治,岂望报乎!”坚辞不受,留药一帖,以敷疮口,辞别而去。
  (节选自《三国演义》)
  人,都是凡胎肉体,照理说都是怕痛的。小孩子最怕的两件事,一是打针,一是挨打,因为都要受皮肉之苦,都痛。我小时候更怕挨打一些。
  儿时淘气顽劣。时不时要犯错闯祸。这时最害怕的就是妈妈的“皮鞭炒肉”了。每当被竹扫子(小竹枝)或带针叶的杉树枝打得龇牙咧嘴嗷嗷大叫时,最期盼的莫过于奶奶闻声而出,拦住怒火冲冲的妈妈,把我解救出来。可是,有时奶奶也跟着气不过,就在一旁说:“消得打,把他打痛,看他还听不听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其实,妈妈打人的方法还是奶奶传授的。大概起先妈妈气恼的时候,是不管不顾、一顿乱打的,奶奶觉得不对头,一边挺身而出把我拉走,一边郑重其事地告诫妈妈。我多次听见奶奶对妈妈说:“小孩子是不能乱打的!真的伤到了人怎么办?”然后又给妈妈面授机宜:“硬是犯了事要挨打。最好就是竹扫子、杉树枝;要打也只能打屁股、打脚杆,又痛又不伤人。也不要老是打,打就打一顿扎实的,把他打痛,才长记性!”话虽这样说,每当妈妈动怒打人时,几声哭喊之后,奶奶就会一边说:“好了好了,记住了,再不要惹祸了!”一边拦住妈妈,把我拉走。
  有一次听大人闲谈,偶然看到他们很惊奇地谈论,某地某人家的孩子,摔跤了磕破皮出血了,从不哭闹喊疼,蹦蹦跳跳,若无其事。看着他们一副感叹院惜的样子,我很是不解:这不是好事吗?摔跤了受伤了不会痛,挨打也不怕痛了,多好啊。大人怎么会认为是坏事呢?想了好久想不明白,只好去问爸爸,他一听,笑了:“傻瓜,当然要不得。一点小痛还不要紧,但是你想,要是碰破了头、摔断了手脚、身上受了重伤,都不晓得痛,不是会坏事吗?”呀,知道疼痛、怕痛,原来还是好事啊!
  于是,在对疼痛的畏忌中,在对各种疼痛的不断体验和思考中,逐渐长大,逐渐明白事理,逐渐认识社会人生。
  疼痛感,是人的先天知觉之一,其实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当身体受到外界的伤害性刺激,如外物打击或极端温度的接触,就会通过神经传到脑部,产生疼痛感。这种疼痛感其实就是向你发出警报,告诉你身体哪个地方出事了有危險了,让你及时反应,以解除危险,免除伤害,保证安全。身体内部出现问题了,相应的部位或器官也会产生疼痛,发出警报。而无论是来自外部还是身体内部,当疼痛感让人严重不适直至难以忍受时,人就会本能地蹙眉咬牙、哭喊呼叫。摔跤了,撞疼了,虫蜇了,烫伤了,冻坏了,挨打了,牙疼了,痛风了,咽喉肿痛了,肚子疼了,阑尾发炎了,胆结石发作了……哪一样不让人疼痛难受、痛苦不堪?可是人生在世。谁没有个磕磕碰碰?谁没有个头疼脑热?因此完全可以说,疼痛既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体验,也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主题。
  疼痛本是上天赐予人们自我保护的妙方,医生利用疼痛感能更好地诊断病情,治病救人。可是,疼痛感又经常被人们用来惩罚人,对付他人。从古至今,最普遍的莫过于肉体惩戒了。肉体惩戒就是通过殴打等方式造成身体疼痛,来进行惩罚或教育。惩戒越严厉,疼痛越厉害。这样势必创造出各种各样的工具和方式,来造成人体难以承受的剧烈疼痛。那种皮肉之苦轻则皮青肉肿,重则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甚至伤及性命。虽然社会文明越进步,肉体惩戒总体趋势是用得越少。但总还是有人在用。
  “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才”,是历史悠久的教育信条,在过去的家庭教育中,有几个人没挨过打?对不成器、不守规矩的子弟自有家法伺候。《红楼梦》里边有个重要的情节就是“宝玉挨打”。在第三十三回中,宝玉因“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贾政暴怒之下,将宝玉关进书房,一顿毒打,几十板子下去,又快又狠。等到王夫人“抱住板子”救下时,“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已经奄奄一息了。连袭人后来看到也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一番疗治安顿之后,宝玉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等到林黛玉“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来看他时,仍然“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不过,贾宝玉在贾政的淫威紧逼之下大承笞挞,被打得旁人看着都心疼,但他始终没有求饶,也没有“悔改”的表示,表现出他不屈服于封建势力的叛逆性格。封建大家庭、宗族对不肖子弟的惩戒由此可见一斑,对于犯错的奴仆、下人,皮肉之苦的责罚更是家常便饭。
  过去的学校、私塾,对违规乱纪的学生施以肉体惩戒也是常规通则,这种惩戒现在通称为体罚。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道,先生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惩戒是学校教育的必要手段之一,但惩戒不等于体罚,体罚已为现代社会摈弃,禁止体罚已是社会共识和法律规定。虽然时在清末,但“极方正,质朴,博学的”的寿镜吾老先生大概也意识到了体罚学生并不是什么高明、先进的教育方法,因此他的私塾虽然按当时惯例也有此“标配”,但他用得很谨慎。
  所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古代社会中用得更广泛、更彻底、更光明正大的肉体惩戒还是国家的刑罚。这些施加于罪犯或犯过者的肉体的惩罚,称为肉刑。那是以政权的名义、以法律条文的形式、以图达到惩罚或教训的效果,而由专门的机构和人员对罪犯施行的一种正式惩罚,摇身一变成为国家的司法工具。据说新加坡等地现在还有鞭刑,依然十分令人忌惮。古代的刑罚几乎无不以造成罪犯肉体和精神的剧烈疼痛或者痛苦为目的。刑具形形色色,刑罚花样众多,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敲、朴、鞭、笞、杖、械、枷、锁、桎、梏、镣、铐、刀、斧、钺……都是常见的刑具,相应的鞭笞、敲朴、廷杖、锒铛等则是常见的刑罚。至于诸如凌迟、车裂、剥皮、炮烙、宫刑、刖(yue)刑等令人闻之色变的酷刑,更是残酷野蛮,惨无人道。一些著名的历史人物,比如孙膑、商鞅、李斯、司马迁、晁错、袁崇焕等,都是酷刑的受难者。   我国古代很早就有“黥(墨刑,刺面并着墨)、劓(割鼻)、刖(斩足)、宫(割势)、大辟(即死刑)”的五刑制度。这些都是肉刑。前面提到的战国时期齐国军事家孙膑,就曾遭受庞涓的膑刑和黥刑的残害。“完璧归赵”的典故大家都耳熟能详,但这块天下共传之宝为什么叫作“和氏璧”?相比之下,“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史记》)的故事也许就不是那么广为人知了。《韩非子·和氏》就生动记载了这个故事。卞和坚信自己发现了稀世美玉而坚持献宝,不料反被认为是骗子,厉王和武王以欺君之罪先后砍去他的左脚和右脚。卞和遭受的这种残酷惩罚就是刖刑。据记载,先秦时期有法律规定,被施加刖刑的犯人,如果是初犯就先砍去左脚(因身体主要承重的不是左脚);再犯,就砍去右脚。刑后做阍人。即充当守门人。卞和被当作累犯遭受重罚,着卖惨痛。那是酷刑盛行的时代,这种现象司空见惯。所以楚文王即位后。得知卞和痛哭不止,还误以为他是为遭受刖刑而悲哭,于是派人问他:“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一句“天下之刖者多矣”,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而酷刑无不是严重残害肉体的刑罚,不但致人伤残。往往还在身体上留下耻辱的印记(伤残本身就是印记,而黥刑更明显是以此为目的刑罚),所以这些刑罚给人的是肉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不但当时要承受剧痛,大多还带来终身的残疾之苦以及终身的卑贱羞耻之感,给人留下巨大的心灵创伤。并且连死刑也有多种残害肉体增加罪犯痛苦的执行方式。肉刑的出现,有其社会历史条件,随着社会向前发展和文明程度的提高,这种刑罚便成为野蛮残忍的行为而遭到人民的强烈反对。汉朝建立后,废除了秦朝的部分严刑酷法。公元前167年,汉文帝下诏废除肉刑,开始进行刑制改革。而这个被称为“千古之仁政”的重大变革,虽然带有时代进步的必然性因素,但是具体触发却源于一位孝女的勇敢举动。那就是著名的“缇萦救父”的故事。
  简要说来,是这么回事:齐国的太仓令淳于意被人举报犯罪要被处以肉刑,他只有五个女儿,没有儿子,小女儿缇萦便陪同父亲到了京城长安,向文帝上书,说刑罚太残忍,肉刑造成犯人残疾,无法恢复,让人改过自新的机会都没有了,自己愿意去做官奴,以赎父亲的肉刑。文帝很感动,遂下诏说:刑至断肢体,刻肌肤,终生不息,是“不德”之政。于是让丞相张苍和御史大夫冯敬商议改革方案,方案将原来要执行的墨刑、劓刑和刖刑改成笞(鞭)刑(但依然保留宫刑)。缇萦以她孝義勇敢的行为,推进了中国刑罚向人性、人道发展的步伐。
  从此以后,肉刑作为正式法律逐渐被废除。但是直至民国时期,并未绝迹,而是时有发生,明清时期甚至复活,还留下了许多触目惊心的记载。据明史记载,臭名昭著的锦衣卫常用的刑具有十八套,只要犯人被抓进来。十八种刑具都要受一遍。犯人很难经受“全刑”就被折磨致死。锦衣卫还创造不少新刑罚拷打犯人,或刑讯逼供,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不欲生,备受摧残,每一种刑罚都可谓一道鬼门关。连编撰《明史》的清人也批评明代不遵守中国古代刑罚制度,创造许多惨绝人寰的刑具,到明末更是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明末宦官干预朝政,为祸愈演愈烈,大宦官、大奸臣魏忠贤设东厂,假借皇帝命令逮捕朝廷官员,排除异己。铁面御史左光斗因弹劾魏忠贤、坚持反阉党斗争而被关入诏狱(奉皇帝命令拘捕犯人的监狱),严刑拷问。桐城派散文家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一文。有一段记述了史可法想方设法、乔装打扮混入狱中看望恩师的情景,其中描写道: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chan),为除不洁者(装扮成打扫卫生的人),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
  东厂滥施刑罚,左光斗遭受炮烙酷刑的摧残,史可法亲眼看到恩师已被折磨得“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惨不忍睹,凡胎肉体怎能承受?最终左光斗在狱中被折磨致死。但是,无论遭受多么残酷的虐待,左光斗始终大义凛然,毫不屈服,以非凡的毅力和顽强的斗志,对抗阉党的残暴迫害。《左忠毅公逸事》接着写道:
  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目:“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看到恩师的惨状,史可法不禁跪地呜咽。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左光斗竟然用手指拨开眼眶,怒骂他感情用事,不识大体,激励他担负起拯救国家危难的责任。一位受尽酷刑、生命危在旦夕的人,全然不顾个人的生死和痛苦。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天下事谁可支拄者”。耿耿丹心,催人泪下,感人肺腑,其铮铮铁骨,令人肃然起敬。不是有钢铁般意志的人,怎能做到?诚如史可法所言:“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方苞是明末清初的作家,不但了解明末社会的黑暗、司法的残酷。而且还因受牢狱之灾而亲身体会到了清初司法的腐败、监狱的罪恶。康熙五十年(1711),著名的文字狱《南山集》案发,方苞因给《南山集》作序,被株连打进京城刑部大牢。他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创作的纪实散文《狱中杂记》记叙了刑部监狱中的残酷阴森和官吏、奸民勾结贪赃枉法的罪恶事实,深刻揭露了当时的政治黑暗。文中写到贪官暴吏们为了榨取钱财勾结起来,狼狈为奸,任意拘捕无辜,然后以酷刑相要挟,向囚犯肆意敲诈勒索。对于一般的被拘捕的嫌犯,只要一关进监狱,“不问罪之有无,必械手足,置老监,俾(bT,使)困苦不可忍;然后导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为剂(根据其家庭财产状况来决定敲诈钱财的数量),而官与吏剖分焉”。这样,有钱的、罪重的可以免受痛苦,逍遥法外,而无钱的、罪轻的就被当作处罚的标准,横遭迫害,承受难言的痛楚。“惟极贫无依,则械系不稍宽,为标准以警其余。或同系,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轻者、无罪者罹其毒。”   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即使对待死刑犯,也要处心积虑加重犯人的痛苦来要挟勒索钱财。无论是行刑者(刽子手)、主缚者(管捆绑犯人的)还是主梏扑者(管施刑的),都用心险恶,手段狠毒,刻意残忍地增加犯人的痛苦,毫无人性,令人发指。作者冷峻地记录下来:
  其极刑,(行刑者)曰:“顺我,即先刺心:否则,四肢解尽,心犹不死。”其绞缢,曰:“顺我,始缢即气绝;否则,三缢加别械,然后得死。”唯大辟无可要(要挟),然犹质(抵押)其首。用此,富者赂数十百金,贫亦罄衣装:绝无有者,则治之如所言。主缚者亦然,不如所欲,缚时即先折筋骨。每岁大决(即秋决),勾者(皇帝批准立即执行的)十四三,留者(暂缓执行的)十六七,皆缚至西市待命。其伤于缚者,即幸留,病数月乃瘳(chou,痊愈),或竞成痼疾。……主梏扑者亦然。余同逮以木讯(用木制刑具如板子、夹棍等拷打审讯)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伤,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
  也就是说,死到临头,想死个痛快都难,无力行贿的只能在痛苦万分的煎熬中死去。管行刑的,不满足他的要求,就会死得很惨,甚至连死人的头也要拿来做索取贿赂的资本。管捆人的,捆绑之松紧,要看贿赂的多少而定,不满足他们的欲望,就硬生生地折断犯人筋骨;管施刑的也是如此,棍棒的轻重,看贿赂的多少而区别。敲诈钱财的手段,无所不施,令人咋舌。人性之恶,在制度之恶的土壤里恣意滋长,疯狂起舞。作者对此满腔阮愤,深沉感慨道:“孟子曰:‘术不可不慎(选择职业不可不慎重)。’信夫!”為避免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作者觉得只有不选择那样的职业这种办法了。
  前文说到疼痛乃是我们人生中无法回避的主题。人生多艰,病痛常有,伤害常有,但是疼痛始终乃人之所不欲也。于是自古以来,有疼痛伤害,就有救死扶伤、消除疼痛的医学。病治好了,伤疗好了,疼痛不适自然消除了。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救苦救难,这是彰显科学之光、文明之光、人性之光的伟大职业,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古代正直贤良的读书人,怀着济世救人的抱负,常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誓愿。大医精诚,尽显人性之善。唐代医学家孙思邈的《大医精诚》一文,集中概括了大医所应具备的高尚医德。文中写道: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喊、昼夜、寒署、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如此菩萨心肠,造福苍生,无怪乎行医治病也就是另一种方式的兼济天下。
  在与疾病、伤痛做斗争的过程中,我们诞生了源远流长的伟大的中医,出现了许多杰出的医学家。《缇萦救父》中“缇萦”的父亲太仓公淳于意,后来成了一代名医。太史公写《史记》时把他和扁鹊相提并论,把两人事迹写成合传《扁鹊仓公列传》。民间知名度最高的则可能是被誉为“神医”的华佗了。他不但医术高明,传说还发明了能在进行外科手术时消除二次疼痛的麻醉药——麻沸散。《后汉书·华佗传》载:“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ku,剖开)破腹背,抽割积聚(肿块)。”这项了不起的发明虽然失传了,但为正史所载,历代传颂。他被曹操杀害,让中国人惋惜了上千年,也对曹操痛恨了上千年——这也许是曹操在民间评价不好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华佗在民间知名度高还得益于《三国演义》中为关羽“刮骨疗毒”的故事。神威无比的关羽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名声大震,但在攻打樊城时被曹仁弓弩手所伤,右臂中箭,翻身落马。到第七十五回《关云长刮骨疗毒吕子明白衣渡江》,写到箭头有药,毒已入骨,关羽右臂青肿,十分疼痛,难以动弹。他“恐慢军心”,于是与马良下棋,转移注意力。这时华佗“因闻关将军乃天下英雄,今中毒箭,特来医治”,然后罗贯中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的经过。华佗的方法是“于静处立一标柱,上钉大环,请君侯将臂穿于环中,以绳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吾用尖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毒,用药敷之,以线缝其口,方可无事。”常人看到此处,不免不寒而栗,这该是多么难以想象之痛啊,如何能承受得了?华佗说要“以绳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担心的就是患者疼痛难忍,会挣扎乱动难以顺利手术,同时担心患者自己看见了太过血腥,心理也难以承受。所以他反复提醒“但恐君侯惧耳”,还是担心他承受不了。不料关羽轻描淡写,谈笑自若,“如此,容易!何用柱环?”“任汝医治,吾岂比世间俗子。惧痛者耶!”鼓励华佗放心手术。“佗乃下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这场景让“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旁观者尚且惊骇惧怕,不敢直视,更何况受痛的本人?但关羽“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华佗称赞说:“某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几番对比烘托之中。关羽意志刚强、神勇超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对此,以修订评点《三国演义》而著称的清代文学批评家毛宗岗在第七十五回的总评中写道:“关公刮骨疗毒,是烈汉遇良医。可见忠臣义士,不怕疼痛;若怕疼痛,便做不得忠臣义士矣。”而对华佗手术过程的描写。以及关羽“大笑而起,谓众将曰:‘此臂伸舒如故,并无痛矣。先生真神医也!’”的侧面描写,又表现了华佗医术的高明精湛。
  毫无疑问,在“刮骨疗毒”的故事中,关公是主角,华佗只是配角,作者的目的是突出、颂扬关羽的神勇、有毅力、能忍耐,但站在各自的一方看,实际效果可谓互为表里,互相映衬,“天神”“神医”,相得益彰,同样光彩照人。不过,在罗贯中的传神描写中。华佗虽然明知病人可能会痛得受不了而影响手术,但他并没有拿出他的千古奇方麻沸散来为关羽止痛。作者这样处理,也许有于史无据的因素,但根本原因还在于更好地突出关羽常人所难以企及的勇毅无畏,是为塑造中心人物服务的。当然,查考历史,据《三国志》记载,关羽刮骨疗毒确有其事,关公之神勇确非虚言,但《三国志》并未记载给他疗毒的是何人。而事实上。疗毒者也不可能是华佗,因为关羽中箭受伤之时,华佗已为曹操所害。罗贯中创作历史小说《三国演义》时,洋溢着赞扬敬佩之情,把这个著名的故事与华佗联系起来,神医名将,交相辉映。应该说,作者的处理,固然有其艺术效果的追求,更加脍炙人口,但是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作者这样安排其实也顺应了民心,体现了广大人民群众敬仰华佗、崇拜英雄的心理愿望,因此华佗为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从此深入人心,家喻户晓,为历代群众所喜闻乐见,津津乐道。
  也许,诸君幼时摔疼了,或者要打针了,家长就曾用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来鼓励你别怕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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