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厂矿子弟回不去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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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厂矿子弟”,我开始关注“厂矿电影”。不过,我惊讶发现,除了王小帅,好像并没有其他导演对厂矿题材感兴趣。
  一
  我生长在贵州的一家化工厂里。这个厂最早在吉林,1960年代“支援三线建设”,千里迢迢搬进了西南腹地。厂子里的职工,来自全国各地,我家的隔壁邻居,就是一户上海人。从我记事起,他们家一直念叨“回上海”:哪怕两口子回不去了,也要想办法把孩子送走。
  这家的孩子,是我童年最亲密的伙伴,他带着我在山林、铁道、厂房之间疯跑疯玩。后来,搬家、长大,我们慢慢疏远了。再后来,在“半熟少年”的危险期,有一天他卷入了一场血腥的斗殴,拿刀捅死了另一个少年。因为是过失伤人,加上还不到18岁,家里赔了一大笔钱,算是摆平了。最后,他在高中毕业前“回”上海,到商场当了手表柜台的售货员。到今天,我和他已经失联了20年。
  所以,后来我看王小帅的《青红》和《我11》,发现银幕上的世界,竟然和自己的人生经验嫁接了起来,于是特别惆怅,想念那位我可能再也联系不上的玩伴。不过,我也就此领悟,原来电影的魅力,不只在于能够虚构大家闻所未闻的世界,更在于能够还原那些我们早已淡忘或不愿记起的时空。
  作为一个“厂矿子弟”,我开始关注“厂矿电影”。不过,我惊讶发现,除了王小帅,好像并没有其他导演对厂矿题材感兴趣。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在《青红》之外,只有贾樟柯拍过一部半剧情半纪实的《二十四城记》。
  这是一个颇为奇怪而尴尬的状况。几代厂矿职工,经历了超英赶美、三线建设、下岗改制、国进民退等等一次次的大时代的风云际会,逐渐从意气风发的共和国的主人翁,变成了边缘的、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一群人。
  作为整体,他们是中国当代史最浓墨重彩的构成之一;作为个体,这些天南地北厂矿职工的人生,极富戏剧性,本该都是各种“内容产品”的素材库。可是,在代表官方意志的主流媒介里,一直以来,似乎只有序章期的激昂的王进喜故事,而中段和尾声部分,却是被有意无意忽略的。另一面,即便在代表民间立场的作品里,第五代、第六代电影人,好像也只偏爱乡土和历史题材。
  直到最近几年,由于技术的进步和市场的繁荣,新生代的电影人开始有机会步入舞台,其中的一些人,拍出了新一代的厂矿题材电影——佼佼者有张猛执导的《钢的琴》(2010)、王一淳执导的《黑处有什么》(2015),以及新科的金马奖最佳影片得主、张大磊执导的《八月》。
  二
  对我来说,金马《八月》爆冷登顶,其实是替《钢的琴》报了仇,也替我本人弥补了一份遗憾。
  首先说《钢的琴》,它亦庄亦谐,视听手法别具一格,不但是“厂矿电影”的杰作,而且在我看来,它还称得上是十年内,国产电影里最出色的三五部精品之一。然而,在2010年的台湾金马奖上,尽管它获得了所有主要奖项的提名,却遗憾地颗粒无收。
  而另一方面,本人去年受邀担任西宁First影展的复审评委,得以很早就看到了《八月》。影片恬淡清新,有别于《我11》和《钢的琴》,是“厂矿电影”的新气象。所以,在为它投下了入围终审的一票后,我还特别寄望《八月》能最终获奖。可惜,就像六年前的《钢的琴》在台北一样,《八月》去了西宁,但空手而回。
  因此,去年的11月26日晚,《八月》这匹黑马变身金马,我由衷为它台前幕后的创作者们高兴,也深感我们“厂矿子弟”一族,从此又多了一件信物。当然,拿不拿奖,并不是衡量一部电影品质优劣的主要标准。不过,相比起越走越窄的大陆金鸡和香港金像,台湾金马俨然已是“大华语电影”的最高奖。
  像《八月》这样本来籍籍无名的新人新作,一举夺魁,既得到了行业的认可,更能帮助影片有机会被更多的人看到。
  而且,获奖,终归能让《八月》《钢的琴》(东京电影节最佳男主角)《黑处有什么》(first影展最佳导演)这样的影片,在中国电影史上留下或浓或淡的一笔,也就能让独树一帜的、轰轰烈烈开始但又黯然收场的“国营厂矿”,留住了一份绘声绘影的民间档案。
  三
  和《钢的琴》一样,《八月》也涉及了国企改制、工人下岗。不过,不同之处在于,“下岗”是《钢的琴》的核心线索,剧情冲突、人物动机,都借此铺陈。影片完美地呈现了一组失业工人的群像,在已废弃的巨型烟囱下、超大厂房里,这群人徒劳地跟命运开战,用破铜烂铁造出了一架不能弹的钢琴,荒谬而浪漫,把同一句“咱们工人有力量”,唱出了彻底相反的两种滋味。
  而《八月》则没有聚焦于此,它的情绪浓度清淡得多。严格说,《八月》的时代背景,发生在大规模的、甚而成为巨大社会问题的下岗潮之前。影片的主角,是刚刚考上初中的男孩小雷,他若有若无地察觉到了父亲及其同事们的焦虑,但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实际上,父辈们自己也还懵懵懂懂)。在他所经历的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里,对门楼上的小姐姐越来越漂亮、妈妈种的昙花开了、很老很老的太姥姥去世了、爸爸要去很远的外地出差……如此而已,没有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
  比起《钢的琴》或《我11》,《八月》的最大特征是它的不怨不泣。影片的原名是“昙花”,取自影片中的一段情节,但在创作者张大磊看来,“昙花一现”并不只代表伤感,“绽放过”,其实是一种美好。然而,从创作伊始,他就刻意回避煽情,在剪辑时更放弃了不少情感外露的段落,进而还把片名改成了更中性的“八月”。在黑白影像的提纯下,全片充满了一种“梦回94”的气质,小雷的眼睛在替我们静静地观察,不动声色,不发议论。
  当然这或许也跟张大磊的成长背景有关,他是80后,电影厂家属,所以既没有“三线人”王小帅背井离乡、无处为家的漂泊感,也不会像张猛那样身处东北重工业基地,举目所及全是下岗转制的凋敝颓丧。
  不像一般的主流剧情电影,《八月》并没有触发整部剧情的“核心事件”,片中最严重最激烈的一场戏,只不过是街坊上的二流子拒捕,然后马上就被公安抓住了,这是与主角、主线都无关的一段闲笔,可是不妨说,《八月》里的情节,几乎全是闲笔。
  四
  或许,《八月》站到了一个更高阶的视野里。选择“厂矿故事”、选择“1994”,不过恰好是创作者熟悉的题目,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具体的“下岗”问题,或具体的时间节点——因为生活中总是会有层出不穷的难题、总会有不断的生老病死,而人在面对这些“必然”时的状态,才是《八月》关切和怀念的。
  其实,和《八月》更接近的一部电影,是三年前同样爆冷斩获金马最佳的新加坡电影《爸妈不在家》,也是以一个小男孩的经历,串起了亚洲金融风暴背景下,一户中产家庭的林林总总。可以说,《八月》是一部厂矿题材电影,而《爸妈不在家》是一部金融危机题材,但更应该说,它们都是家庭题材。
  而且,这一前一后两部“小男孩”电影拿到大奖,似乎还产生了某种“世代轮替”的意味:《爸妈不在家》酷肖杨德昌电影,而《八月》则富含侯孝贤风格——这两位同年出生、同籍广东、同时崛起的台湾导演,一个愤怒一个达觀,一个入世一个出世,是华语电影毫无争议的两座顶峰。因为志趣或气质的不同,后辈电影人,会成为他俩各自的信徒。
  《八月》确实有着侯孝贤电影(或者严格说,早期侯孝贤)的韵味。素人演员、散文体,是外在的表征;而内里,则是旨趣上的接近:回望过去,悲天悯人,但又云淡风轻,不以为意。这种谦淡悠长的风格,与激烈的、批判的杨德昌王小帅们大为不同,而且,我们正该庆幸这些不同,让银幕上、银幕下的世界,有了多元解读的途径,也让各式各样的人生故事,有机会变成各式各样的影像,挥洒出各式各样的情思。
  五
  正如我的童年玩伴中,其实只有过失杀人的这一位,遭遇了如此戏剧性的命运,而其他人,大多和我一样升学求职,成家立业,按部就班成为芸芸众生。前者的传奇,可以变成《我11》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而后者的庸凡,则属于《八月》和《风柜来的人》,或者《阳光灿烂的日子》和《站台》。
  无论是乡下少年、小镇青年,还是大院子弟、厂矿子弟,共和国的一代代孩子,在“长大”这件事上,既惊人地整齐划一,又必然地各有千秋,而当我们成年,“唯一可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在这件事上,真正的好电影,会一直帮助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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