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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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现实性更高的是可能性。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我知道我的到来,一不小心就会打断老余的回忆,说得更严重一些,会给老余粗重的叙述里掺进来路不明的细砂子,但我要说,我不是故意的。2017年夏天,作为一名游客,我来到“水墨宁溪”,遇到一个叫作“哑木”的还俗和尚,一起游览、闲谈、吃酒肉,还和四娃娘在宁溪边的游廊里攀谈了一会儿,她听见我和哑木在半懂不懂地谈石头,就落落大方地拿出手机,挑出一张图片指给我们看,那是他们家建房子挖地基起出来的一块石头,神色很是得意。我仔细瞅了一会儿,觉得这石头的造型有些像菩萨。当然我没敢说,眼前这村妇,也有菩萨的丰韵。看着满河畔的石头,我忽然有些无语。多么朴素的石头。是哪一块,曾经稳稳地压在老余、四娃娘,以及其他人的生活中,一动也不动呢?
  临走的那天晚上,我在顶楼的阳台上,一个人看群山之上的星星。它们像极了遥远的、以恒河沙数来计算的无名石头,在闪烁。
  对了,余家垴的老余叫余子发。


  余子发终于明白,他干不过石头。一切正在变得毫无意义,连同他的身体,和身体里正在杂生着的疼痛。
  山里天色暗得早,说黑就黑。一切如刚刚过去的昨日,春天静悄悄已经来了,虽然寒风还在撩拨着坡地上的枯草、树梢上看起来孤零零乱作一团的鸟巢。余子发在家门口田大胖子家例行麻将,这是上午就约好了的,放平日里,晌午一过,村里几个打麻将的就会吆喝着耍起来,但今天要和他打麻将的还有孝云,已经提前和他说好了,不过要先去后山走亲戚,他连襟家今天办正经事,傍晚才得抽身回余家垴,回来后,他说要陪叔好好打几圈。
  等到四个人坐了起来,孝云依然在喷酒气,显然中午在他连襟家喝多了。田大胖子咋咋呼呼地叫唤:“老鱼头,你啷个搞的?脸色不对啊,在哪里伤了身子啊?”边说,边兀自有些暧昧地“嘿嘿……”余子发不搭理,手里洗着牌,稀里哗啦的。旁边看热闹的田大胖子老婆快速睃了余子发一眼,又看看他对面的孝云,脸上泛开了笑。田大胖子有些猴急,大约是牌瘾早上来了,“等了你一下午……都莫吵莫吵,安心码牌,”又对他老婆说,“给大家添茶,你要看就坐著看,不想看就去屋里头看电视去,不要在这里孬!”
  田大胖子还真说对了,余子发今天确实感到肚子里锥刺一般隐痛,不舒坦,有些日子了。暂时不管它,他摸着牌,不紧不慢地打。乡人打牌喜欢咋呼,往往看牌的比打牌的要多得多,围成一圈。田大胖子显然没有喝住她老婆,她老婆就站在他身后,几乎要指挥着他怎么打。这让坐在他下手的余子发有些不快,因为田大胖子老婆时不时会探头过来看看他的牌。
  “一筒。”余子发略微迟疑了一下,把手上这张牌推了出去。田大胖子老婆眼疾,“快点对,”一边指挥对过的田大胖子,一边嚷了起来:“相公,相公,余书记这把牌做了相公!”
  众人的注意力立马起了来。余子发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抓牌就打出了牌,懊恼不已。于是看牌的人包括田大胖子老婆都眉开眼笑地奚落起余子发来。
  身上的钝痛又涨了上来。
  今天晚上的牌打得不够爽快,人自然难尽兴。才输了约莫二三十块钱,余子发竟很有些心疼,却又无心再打,准确地说,是无力再打,肚子里痛得厉害。十一点光景,他推牌要回家,众人除了孝云说了声“叔,再玩两把嘛”以外,也没见怎么挽留。到了余子发真起了身,田大胖子浑浊的嗓音冒了声:“怎么不玩了,不扳本就回家?”
  这边还在说,那边已经有人自告奋勇地一屁股坐了余子发的位子,吆喝着上场。
  高高低低地走回家,胡乱洗了脸洗了脚,余子发一个人就躺到了床上,随手摁开电视机的遥控器,看着屏幕上的眼花缭乱,肚子里头猛然一阵锥痛,心里也花花乱乱的。余子发知道这是肾结石又犯了。余子发在省城住在他大儿子余顺友家的时候,闲着没事,曾经和那时还在世上的孩子他娘就在小区楼下支了烤红薯的炉子,生意还不错,有天下午,忽然肚子就疼得厉害,勉强支撑着回到家,跟他儿子一说,慌得余顺友立马带他去省立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常见病,结石,最好开刀取出来。本来已经决定手术了,那一阵子却又不怎么疼,余子发不知怎么想的,又不乐意开刀了,他要回家。气得大儿子余顺友、顺友的娘和他大吵了一回,但最终没能拗过余子发,余子发回到乡里。
  躺在床上的余子发现在有些后悔,想要是当时动手术,或者像大儿子说的,也可以不动手术,只要把它震碎,然后排出来就好了,不至于现在又疼得这么厉害。这种疼很奇怪,硬硬地,沉甸甸地钻着疼,肚子里面火辣辣的。余子发躺在床上,竟“哎哟”地叫唤了两声。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电视里在发出空洞而遥远的声音。余子发想起身掏出手机,给县里的小儿子顺来打个电话,竟动弹不得,痛又剧烈了。
  谁叫余子发是半个秀才呢?秀才总有些自以为是。当初余子发认为不痛了就不碍事。余子发不想去医院,一方面是说不上来的一种自信,觉得挺一挺就过去了;另一方面是他有着根深蒂固的宿命的想法,觉得还是顺其自然好,要真摊上了什么凶症,那也该在家里终了。几年前,余子发就为自己备下了一块寿方,每年都漆上一遍,乌红乌红的,余子发很欢喜,可是近些年来说殡葬改革,人死了都要送去烧掉,不许土葬。烧掉就烧掉吧,倒也干净,余子发心想。虽然究竟让他感觉失落。这样想着,余子发无力地瞟了一眼厝在堂屋梁上的寿方。黑魆魆的,也像一块大石头,静静地镇着他的生活,既让他不安,又让他踏实。想到这里,余子发心里瘆得慌,隐痛不觉又加深了些。就这样黑咕隆咚的,也不知道余子发最后怎么睡着的。
  溪河里的水,清冽冽地往上涌,无声无息的。余子发的小儿子,余顺来,今天也回了乡下老屋,和欧孝云一起在他连襟家吃酒席,没和他爹余子发招呼就回了县城,此刻正在他自己的家里睡得正酣。他不善饮酒,但今天架不住起哄,搞得有点多。踉踉跄跄回得家,媳妇春英就没给过他好眼色。
  余子发家屋背后的院子里有一堆石头,是他从河滩地里一块一块捡回来的,各种形状,有的看起来也是说不出的好。余子发不懂石头,但近些年来山里旅游的人渐渐多起来,他看有人捡,他就也捡。捡得多了,院子里渐渐也就满了,甚至还有游人特意到他家来看,还有的人就使钱找他买,起先余子发爽快,说看中了就拿去,不用费钱,后来他小儿子余顺来制止了,说不能让人随便拿走,城里值钱。余子发于是不再随意给人拿了,下河滩里捡石头的时候,也就更用心寻剔。   这些石头是不错,可以前怎么就不值钱咧?余子发有些想不明白。
  自从孩子娘前些年走了,余子发就一直单独生活。有些没大没小的村人,偶尔会和他开开半荤不素的玩笑,他也只笑笑。乡野好热闹,但实际上这种热闹已经越来越少了。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余子发读过高中,写过《灵飞经》,当年不知何故没去考学,但在余家垴人的眼睛里,已经算半个秀才。山区的乡,人口不很多,但地域不小,住得也分散。早先村里的公告啊、村部的墙壁布置啊什么的,都买好墨汁和红纸,客客气气请他来写。不像现在时兴喷绘制作,村子里大小布置都是直接到镇子里做好,牌子靠墙现成地一挂就妥帖了。
  “老书记耶,河对面坂上的四娃她爹没了,叫你赶紧过去帮衬着布置,急得很。”欧孝云乱乱地奔了进来,“还躺在床上做甚梦哩!”
  “哎呦,你不晓得,疼了一个晚上,我也快不中了……”余子发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一边低声叫唤,一边看着孝云,神色里竟满是乞求。
  “扯什么,昨晚还麻将打得好好的,输了钱就做样子?快点哈!”此刻欧孝云却一改往日对他的温驯,并不理会他的话,也丝毫不怜惜他正有气无力地躺着,一把揭了他身上的被子。
  “别闹……”余子发晕晕乎乎的。他记得昨晚把门关得好好的,孝云这是怎么进来的?
  不由他,欧孝云扯了他就走,全不管他身上疼得厉害,也不让他把衣服穿齐整。
  这死孝云!四娃家和欧孝云两家本有着挂角亲,早先,人都说四娃嫰秧秧的娘和孝云多般配……余子發又没头没脑地胡乱想着,却乖顺地起了身子。忽然,他就和孝云一头撞在了四娃家堂屋里,已经哭声震天了,——屋里头,四娃娘的哭声,细细的,竟好像有些接不上气来的。余子发有些烦躁,可是又不得法,肚子好像疼得厉害,好像又不太疼。平日里看起来总是一副怯生生模样的四娃此刻竟也不打招呼,笔直就递上毛笔。余子发定睛一看,白纸已经裁好,挽联也拟好了,只要照着写。余子发于是蘸饱了毛笔,抻了抻纸,提起笔,刚落下一个“慈”字,下面的“心”还没有写完,肚子里一阵剧痛,桌子上一碗墨汁呼啦啦带翻了,滴滴答答……
  余子发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睛。身上发了一阵虚汗,也不晓得是惊出来的,还是痛出来的。天已经大亮,阳光从窗外静静地打到床前,无声无息。窗子外面,胡乱码放的石头也都定着,无声无息。余子发这才晓得是做了个噩梦,不过肚子里的痛,昨天晚上是那么温润、尖锐的痛,倒是好像轻松了些。山里的鸟凌乱地叫唤着。
  余子发怔怔地,有些虚空。他有些奇怪自己昨晚为什么梦到四娃他爹没了。按说,四娃他爹,余子昧,和他是本家,一个辈分,前几日他还见过,身子结实着哩,做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师,退了休闲在家。有时会捏住一管毛笔写几个字的余子发也会摇头晃脑地做几首古诗词,是乡里诗词协会顺理成章的会员,四娃他爹当然也是,早几年,两人经常会互相串门,偶尔彼此“赋诗一首”,还会咬文嚼词地对报纸上发表的诗词品评一番。村人都说两人现在迂到一起去了。
  不同的是,四娃他爹早先娶的是他往日村小的学生耿菊花,两人年龄上差了二十来岁,为着这,村人经常调笑着四处说道。对此,余子发基本不插嘴。
  身子缓了些的余子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昨晚上会做这样一个梦。这不是咒也是咒,梦里的情境就是明证。想到这,余子发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不过说真的,余子发觉得自己现在活得不值,至于到底为什么生出这感觉、到底怎样活着才算值,却又说不上来。反正余子发现在那些诗词也早不怎么做了,主要就靠打打麻将、捡捡石头打发日子,有时候得趣,有时候却也无味。
  乡下的夜晚很静,如今新农村建设是好,村里蜿蜒而过的水泥路也安了路灯,明晃晃的,但孤零。就像以前大家都琢磨着怎样生存下去一样,如今大家琢磨的是怎样把日子过好。余子发也不例外。不过,把日子过好,现在好像无非也就是吃喝用穿能够大方了,玩牌打麻将有时间、也有底气了。村人都这样过着。要不然该干啥呢?
  余子发早年歇了书回到余家垴,先是被安排进了村里的渔业队,成天就在河边混日子,后来等到日子久了,大家渐渐地就喊他老鱼头。这是有原因的,河边的人,随意惯了,余子发以前一到夏天,喜欢胡乱穿着一件长裤头,裸着滑滑黑黑的大半个身子,乌鱼一般样子。再到后来,大约是看他年轻,有精气神,人品周正,就推荐他入了党,后来老书记退休,把他又推举成了本村的支书。
  余子发做村里的支书没多久,上头对计划生育的要求渐渐就严了。那时,村里和他一般年龄的,多有两三个孩子,且往往是头生的闺女,后面再拖个姑娘和个小子。余子发后来也是,不同的是他是两个,都是小子,显然这是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他为此同样被乡里罚过钱,这是轻的,他那个村支部书记本来眼瞅着当不成了,恰巧紧一阵松一阵的计划生育工作在那一段时间开了个豁口,余子发超计划生育,按此前乡党委书记的话来说是“性质恶劣”,但不知为何最终又只以“党内严重警告”了事。
  估计多少得益于余子发早年读过高中,因此对孩子念书要比一般人家上心些。余子发两个儿子,大的考学出去落在省城里,成了家,小的不爱读书,但也读了个大专,毕业和人学做生意,也很好,在县里都买了两套房子。两儿子也都孝顺,大的常叫他到城里去住,小的间隔一段时间也会开着车来看他。
  余子发说他后来辞了村支书的职务、实际是后来在一次选举中,他没被选上。落选了的余子发老两口去省城住过一段时间,住着住着,手痒,腿没劲,看城里有人卖烤红薯,生意看起来还不错,就突发奇想地也在他儿子住的小区门口卖起了烤红薯,收益竟然也不错,让他很有成就感。余子发儿子和媳妇看老两口乐颠乐颠的,也就随着他们。然而好景不长,一日,不知何故,几个穿制服的先是看起来还和气地围住他的烤红薯摊子,接着就绷着脸说再不许在这卖了,有规定。余子发原本就图个乐子,忽地也就失了兴趣。再过了一段时间,余子发身上又检查出了肾结石,就执意和孩子娘一起回到乡下去住,说是乡下水土好,这啥结石的,兴许冲着冲着就会没了。   乡下多好,路都烙得脚掌心舒服,不像城里的路,软绵绵的,余子发走着走着就没了信心。
  没想到回了余家垴不久,孩子娘却先他走了。余子发焉了一断时间,渐渐精神起来后,就日里在溪河边捡捡石头,晚上在村里打打麻将,倒也自在,横竖都是消遣。打麻将当然是小赌,半天工夫输赢十来块钱的那种。赌不是目的,但也是目的,一来享受惊惊乍乍的脑力快感,二来大半个闲天就过去了。村里现在剩下的人不多,能和他凑得起来一块玩的只有下坡头卖肉的老孙,村林场看场的团头三,再就是村里的民兵營长田大胖子。除此之外就是几个年龄偏大的妇人,不过她们更喜欢凑在一起抹叶子,瘾还大,往往一吃过朝饭就咋咋呼呼地你约我、我约你。她们玩她们的,余子发他们玩他们的,各不相犯。平日在县里住得多的欧孝云今天回了余家垴,竟主动约他打麻将,让余子发很高兴。
  余子发忽然想,他和四娃他爹其实也是各不相犯。孝云和四娃娘肯定也该是各不相犯。让那些该死的嚼蛆去!想着想着身子就软了,觉得要熬一碗粥喝,于是他从床上起了身,摸到厨房里,抓了一把米放到电饭煲了,舀一勺水随意淘了淘,撇净,又添上水,盖上盖子,摁下开关。披了衣服,余子发摸到后院子里,七零八落的石头堆在一起。小儿子说过些日子要叫个车,把这些石头都拉到城里去。拉走就拉走吧,余子发心想。又觉得应该给省城里的大儿子也捎上几块,于是又凑近前,想拨弄出几块大一点的、自己觉得好看一些的,放到一边去,不料试了试,他却没了力气,根本搬不动。余子发叹了口气,又想,大儿子房子那么小,石头占地方,就是给他,他又能放哪里呢?
  余子发其实有些迷信,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他掰开指头算了算,今年他虚岁六十四。他父亲六十三岁走的,爷爷六十才出头就过了身。人啊,都有个命,孩子娘走了,自己也快了,谁人强得过命?他想。
  余子发家的大儿子余顺友、小儿子余顺来,还有欧孝云,他们几个和四娃娘也曾经是一起爬过树掏过鸟窝下过河捉过鱼的。余子发如何能够看得清娃儿们在溪河边一起玩耍的细节?他眼中看到的,只是他们不停地闹、无休止的吵。但有一件事,余子发记得历历分明,那就是转眼工夫,小学一毕业,还是小妮子的四娃娘说嫁就嫁了四娃他爹。那时四娃娘家是穷,娘是憨子,爹是逃荒来的苏北佬。升了辈分,整个俊妮子瞅着瞅着就渐渐老相了。
  余子发忽然就记起那一年,也是春天,满山的苞芽都在爆裂,气息和今天一样让他熟悉无比。顺友在县里读中学,顺来村小刚刚毕业,正是贪玩得很。有一天他从山下唐家渡喝酒回来,走到村头的垭口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四处里寂静无声。余子发忽然听到嘤嘤的哭声,循着声音,余子发摸索着走进侧坡的茅草地,隐隐约约就看到个人影。近前一看,是四娃她娘,坐在一块石头上,嫩生生的脸仰着,并不说话。他当时心头一颤,手就伸了过去,定在四娃他娘圆圆的脸盘子上,既温暖,又生着微微的凉意,不晓得是因为挂了露水,还是因为流了眼泪。
  那么伶俐的一个女伢子,当初要是继续念,往上考学,肯定能飞起来。余子发想。余子发又想到自己昨晚好生生做的那个怪梦,心里又暗中掰开指头:四娃他爹比他大两岁,属龙,五二年的。说起来是奔七十的人了。
  日子本来就这么过。谁人能强?厨房里,粥煮开了,电饭煲噗着气。余子发把电饭煲的电源扯掉,端到堂屋中间的桌子上,桌子的正上方,厝在梁上的寿方安静地卧着。
  余子发决意吃完朝饭,就到后院里捡上几块小一点的石头,然后赶到县里,再搭上去省城的火车,他得把这几块石头捎给大儿子顺友,还要让大儿子带他到医院去,把身子里让他时而会疼痛不堪的结石去掉,无论做手术,还是震碎。


  溪河,如今叫“宁溪”,蜿蜿蜒蜒地从深山里窜出,时而平缓,时而又陡急。河两岸都是山,山上主要是丛生的松树,远望过去,苍翠一片。依着河的一条路修成了水泥路面,但还是窄,路边到处是新修的农家乐的饭店和旅馆。这一带本无甚名声的山水,如今被起了个笼统的好名字,叫“水墨宁溪”,正如火如荼地开发着,不晓得哪里来的老板,投了不少钱,做了不少事,有的有创意,比如做漂流、依着水势修了吊桥、建了“松风茶社”;有的就比较生硬,比如修些花花乱乱的水泥风景,这儿刻个“缘”字、那儿刻个“福”字,显着生糙。四娃娘觉得俗气,尽管村里大多数的人并不这样认为,大家只知道,自从搞了开发,路子要活多了,要不,深山老林里的,谁来?靠着几亩薄地出的茶叶和竹笋等山货,究竟过不上好日子。
  四娃他爹和四娃娘正在张罗着起屋。四娃娘年前从浙江打工的地方回来后,没有再回去,为的就是家里造屋。以前疏疏落落的余家垴,如今路边已经让各家新做的楼房拥挤得也像城里了。四娃说大就大了,不管他以后愿不愿在这乡下待,先给他起一幢房子留着,心里安定,钱是越来越不值钱,盖起房子心里踏实;再说,自家的宅基地,不抓紧做起来,政策一变,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是自己的了。现在发展快,政策变得也快,四娃娘心里急,年前一回来,就催促了四娃爹好几次。四娃爹本是个没什么用心的人,但这事,他和四娃娘意见一致。四娃家正在做的新房子就坐在余家垴新修的游廊左侧,依着山脚,已经盖好了一层。
  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石匠师傅们大清早就已经趁着天凉忙碌好一阵子了,这时到了吃朝饭的时辰,匠人们正三三两两在她家门口或立或蹲地喝着稀饭,嚼着馒头,夹杂着榨菜和磕蒜。她家在屋门口不远的游廊里还摆了个供游人解饥的豆浆稀饭茶叶蛋摊子,四娃头上的两个姐姐——大妹和二妹——在照看。她想过去看看,没走几步,瞥见欧孝云远远走过来,心中竟是有些莫名的不悦,但转瞬即逝,嘴里说的是孝云哪,不好好地在县里做你的生意,到处游荡个什么?对了,你看看我这块石头。边说,边掏出手机,点开里面的图片,在手机上划拉了一阵,找出一张图来。是四娃娘自己拍的。
  别说,还真有气势,像老鹰,哦,不对,侧过来,看边上更像一个仙人。
  四娃娘拿回手机,端详了一番,却并不语。眼睛瞪了欧孝云一下,忽然又说,我也去县里开一个石头店子,你来教教我。   欧孝云在县里开了一家叫作“石来运转”的铺子,不知道生意做得如何。本来平时不大回村子的,最近家里有点事,回来了,这不没事了,被乡人约着打麻将,这会儿无聊,正在河滩上转转看看。
  “就你打工赚回来的那点钱,做石头生意?里头水深得很哩!我劝你做些旁事,你以前在外边不是做酒?现在可以在家酿酒啊,游客这么多,经营好起来了,农家小窖米酒又有特色,做得好,说不定就是品牌……”欧孝云说得认真。
  “不说了,我还有事。”才说毕,一阵风样卷回了她家匠人正在施工的房子前面。四娃爹正在邊上立着,身材高高的他,精廋,头发稀疏,上身穿一件咖啡色西服,有些皱,下身是也有些皱巴的牛仔裤,两件衣服明显不搭。
  欧孝云有些失落。
  孝云母亲姓余,和四娃爹余子昧是没出五服的远房亲,他因此要喊四娃爹也就是四娃娘的丈夫表叔。早年,欧孝云和四娃娘同过学,四娃爹,余子昧余老师,是他们共同的老师兼校长。那时候小。
  “叔,做得真快啊,就要上梁了吧?”欧孝云隔了些距离,并未走过去,只远远地说。
  “唔……快了,正在看日子。”四娃爹答到。
  四娃爹结婚迟,又是老来得子,如今四娃大了,他更是显得衰老,加上四娃爹一贯以来就精瘦。欧孝云再定眼看看他身边的四娃娘,不觉想她也老了,脸上已显着蜡黄,不再见往日那般的鲜艳,不过身段子还在,袅袅娜娜的。站了会,见不再有什么话,欧孝云觉得有点无趣,就往上头走了去。
  欧孝云的眼睛里有一团火。虽然这么多年来,这团火已燃烧得渐渐没有了热力,但还在,四娃娘还是有感应。她有些羞赧,赶紧走开了。恰巧四娃爹也出来了。他看了看他的表侄儿孝云,又看了看四娃娘,眼神顿了顿,又转眼对着匠人说:“累了吧?吃饱了好做生活啊!”接着对四娃娘说,“我去一下坡下的来宝家,我叫他看的日子,看他演算的是哪一天。”
  说毕,四娃爹步子缓缓地往下走。四娃娘看着四娃爹的背影,默默地,并没有接话。昨晚上,余子昧又乱慌慌压在她身上,摸索了半天,最终,她困得不要,几乎都睡着了。待她一睁眼,只见四娃爹也跌趴在她边上,已然毫无知觉。四娃爹睡眠细,没声音,这让四娃娘恐慌,听到微微的呼声,才放下了心,身子一侧,靠里面睡着了。现在四娃娘忽然脑子里无端浮起的是当年四娃爹第一次要她的情境。对,是“要”,她现在对“要”已经看得平淡了,但仍然感到迷惘,不知道脑子里为何会突显这一幅早已显得遥远的景象。这让她慌乱,身子发软。她觉得眼下更应该操心的是起的这幢屋,这已经让她够烦心够忙碌了。
  那时候没有捡“石头”还可以赚钱一说,河床里,在水头的冲击下,石头趄趄趔趔地顺着、倒着、巅着,平白无故。日子如山后洇起的白雾,缓慢得分不出色彩。
  四娃娘性子要强,但实际上也是空强。她实质上是在还不满十六岁上就稀里糊涂嫁给了她当年的老师余子昧。日子过得究竟咋样,不得而知,能看到的是她接二连三就生了四个娃,直到男孩子四娃出世,算是给余家传了后才收手。四娃当然就排行老四,头上三个姐姐。四娃娘其实四十还没到,养儿育女的事已经把她拖得半萎了,早已不复是那个水灵灵、嫰秧秧,说起话来声音脆生生的耿菊花。立在新房子门前的四娃娘,把目光从她男人往坡下去的佝偻背影收了回来,眼神左边一睃,见欧孝云依然在河边,心里不觉就又动了一下。
  这时,余子发正从埂上面往下走,背着个蛇皮袋,显然有些沉重。
  四娃娘忙招呼:“子发叔,这么早就起身,要去哪里啊?”
  “唔。”余子发含混地应了一声。他想到昨晚无端做的那个梦,又定睛看了看四娃娘,嘴里便问,“子昧呢?家里起屋,这么忙的大事,他不会还在屋里头困懒醒吧?”
  “哪里啊,早起来了,这不,脚不粘灰去来宝叔家查日子了。”
  “唔。”,余子发又含混应着,“是,是,日子要看好,这个不得马虎……”边应着,边有些无端地放下心。日子都在好生生地过着,并无一丝变化,除了他老余的肚子里还有些硬痛,不过比起昨晚,已经要好多了。老余又在心里埋怨自己,“真是怪哉,昨晚这叫做的什么梦!”一抬眼,只见孝云在坡下的河滩里,蹲着身子,在搜寻什么。老余知道他在看石头。他把肩上的蛇皮袋换到跟前放下,就唤欧孝云:
  “孝云,你上来一下子,我跟你说个事。”
  余子发当然不会知道,我此刻就在他们身边。清晨,山里的空气很好,光线亮丝丝的,正适于拍照。我正和一位同事,在溪河的窄桥上流连,取景,看水中的游鱼。当然,此刻我对余子发、四娃娘以及欧孝云这些当地乡人的故事,他们日子的苦苦甜甜,了解得还远不透彻,他们尚在逐渐地、一寸一寸地往我的脑子中渗,就着这朝阳和暮春的风。我现在满目所见,还只是山间的清凉、游客的熙攘,我知道它们在若干年后都会被称为风情,而不再只是眼下的风景。孝云走了上来,眼睛还在河滩上四处逡巡。
  “昨晚麻将桌上你怎么说来着?是讲今天要回县里?”
  “嗯,打算吃了晌午饭就回。”
  “那我坐你的车跟你一起去。”
  “到顺来那去?要得要得。”孝云一口应承。接着又说,“叔,袋子里沉甸甸的,装的啥啊?”
  “随便捡了两块小石头,大的太沉,背不动,带给顺来。”余子发回到。他本想说是带到省城去,给大儿子余顺友,话到嘴边,变成了带给顺来。
  “我来瞧瞧。”孝云来了兴致,也不管余子发答应不答应,兀自解了袋口,顺手摸了下去,拿出一块,再拿出一块。
  “你那里石头多,看看我这几块,我捡了好长一段时间……”余子发兴致上来了,看着他一块一块地拿出来,气力上似乎也好多了。
  “唔,叔,这些都不过是一般的石头,要有造型才好,还要料子好……”
  余子发心里有些不悦,或者说是失落。期待听到的好话,落了空。
  这时四娃娘又走到她自家新屋的门口,见二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便凑了近来。孝云见四娃娘过来了,接着又说,“倒是看见菊花淘了一样好的,在她手机里,不信你看,造型大气,有味道,就是不晓得石头材质怎样,哎,菊花你那石头放哪了?我们过去看看……”   四娃娘见是说她早上给孝云看的石头,脸色上便有些得意,说就在屋背后,于是三人又不紧不慢地一边搭着话一边往屋背后走去。果然不错,料子里红褐色带着些清白,尤其是仔细瞧起来,在像一个人面部的地方,丰腴得很。底子也敦厚,稳实地架在地下,几乎不需要再作什么处理。
  “好好好!”余子发赞道。
  孝云又说,菊花,子发叔等会要跟我的车去县里,你一起去不?
  四娃娘想到正要去县里的建材市场上买些瓷砖回来,便说一起去。说着,四娃娘和家里匠人打了个招呼,又嘱咐了在游廊里卖豆腐脑的两个女儿,一边不忘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拨通余子昧的电话。余子昧显然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只见四娃娘握着手机,大声地反复说了好几次,也不晓得余子昧究竟听明白了没有。
  孝云操起余子发的蛇皮袋,下到路边,走到他自己的黑色尼桑车的后面,打开后备箱放进去,又打开前面的右车门,和四娃娘一起把余子发让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坐下来,四娃娘坐在孝云后面的座位上,他再绕过来,打开驾驶室的车门,坐了进去,发动了车子,车子缓缓地随着山路蜿蜒而下。
  若说四娃娘不曾有过爱情,显然不是实情。但真的有过吗?对此我目前尚不知晓。毕竟我只是一名游客,来到这里也才二十多个小时。菊花忽然跟大她二十多岁的余子昧余校长成家,已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也就十六七岁的光景,她那个时候究竟懂不懂爱情,我更不知道。菊花在成亲的第二年,就生了个丫头,此后她一直踏踏实实地生活着,像山涧里的水,无声无息;他年长他二十多岁的丈夫余子昧,也像山涧里的石头,在清润的水里头冲撞个不停。
  现在不说这些,一路上余子发都在打瞌睡,没怎么说话,约莫个把钟头的时间三人就到了县城。县城不大,两面夹山,依河而筑,城中建筑物又大多数是新的,道路规划得也不错,整体上透着小巧和精致。
  孝云把车直接开到余顺来家,却不料顺来并不在家,打他电话,竟没有接。余子发有些气馁,心里想说把车直接就开到火车站去,又觉得有些不妥。再打,还是没人接。三人纠结了一会,就合计说,先陪着四娃娘去建材市场转转。建材市场在南门,车子往右边只一拐,就到了。四娃娘麻利,比比划划走了几家,很快就选好了自家要买的瓷砖款式,孝云帮衬着讲好价格,剩下的就是店家直接派车把她要的货送到后山去,待货到后再结账付款,这些都不费什么事。
  办妥了,四娃娘推说要先走一步,说自己再到街上去逛逛,顺带买点卤的肉食带回去,家里有匠人。孝云拦住,说到街上了,好歹也该请吃个饭,况且子发叔也在。于是就同意了。
  孝云捡了家看起来也还不错的小饭店,三人坐了下来。点了几个菜,招呼了酒。四娃娘执意不喝酒,孝云就随了她,只把他子發叔以及他自己的杯子给满上。菜快要上来的时候,又给余顺来打电话,这回电话通了,孝云说你赶紧过来啊,你老子正和我们在一起呢,我们一起吃个饭,吃毕你也正好把你老子接回去。不料余顺来却在电话里说他和他媳妇春花一起出了门,估计擦黑才得回来,说麻烦孝云哥替我照顾下。余子发忙叫把电话给他,有些不太利索地接过手机后,他大声地说,不在家就算了,我去省城的顺友那。电话那头说不年不节的往哥那里跑什么?他工作也忙,再说乡下空气比城里好多了。余子发说肚子昨晚疼得厉害,想叫你哥带着去医院检查一下。电话那头怔了怔,声音明显轻柔些了,问现在感觉咋样?余子发说现在还行,于是电话里说那就先不要急,等他下午回来再说。电话又转给了孝云,里面说了些感谢麻烦等会就往回赶之类的话。孝云可着劲说不碍事,本来就是家里叔叔。
  余子发因为肚子里的疼痛虽感觉上好了些,但整个人还是有点不自在,也推杯子说不喝,孝云也不敢勉强,于是招呼两人吃菜,倒是他自个频频举杯,一个人干。
  “孝云你也少喝点。”四娃娘说。
  “不妨事,你们来了,我高兴,尤其是子发叔,我都快大半年没见着,要不是今次回村上吃我家连襟的酒席……”孝云说着余子发,眼睛里的神情却是对着四娃娘。
  “四娃她娘,等房子落成了,还出去打工吗?”余子发问。
  四娃娘年前刚从绍兴回来。四娃娘嫁给余子昧,余子昧是小学教师,有固定工资,起先日子过得比边上的人要好,后来孩子多了,日用开支增加,渐渐也捉襟见肘,那时乡村破落,村里渐渐兴起了外出打工的风气,四娃娘先是不相信外面的钱那么好挣,待年节的时候,往日的姊妹穿红着绿、大包小包往家回,便也动了心。说给余子昧听,自然不肯,一是觉得抹不下他这个做过校长当过先生的面子,二是家里事务多,不能缺了女人。但打工潮最终裹挟了四娃娘,有一年春节刚过,她决然跟着村里的姑娘媳妇走了出去。四娃娘做事恒长,人又诚实能干,在浙江那边的一家酒厂里打工,一待竟有了十年的光景。这不,眼下给四娃盖房子的钱,基本上就是她打工攒下的。
  余子发想起以前,四娃娘还没有出去打工,她家事杂、娃多,日子恓惶,用的又基本上是余子昧一个人的工资,那是死钱,紧巴着用,日常总是吵闹。不晓得平日里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余子昧,在家里为什么总是要呵斥四娃娘。先前兴许是因为接二连三生的女娃子,后来四娃落地,还是争吵不休。余子发抬眼又看了一眼四娃娘,脸盘子还是原来的脸盘子,眼神里透着光亮,整个人究竟老相多了,神采也乏多了。余子发忽地暗暗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愧疚。
  “再看哩……”四娃娘迟疑了一下,又补充说,“纵是不出去打工,那也要在家找到事做,要不然咋办?钱用一个少一个。”
  “我看就在家里算了,现在不比往日,家里也多得是机会,你看现在旅游那么热火,城里人都往乡下跑,等你新房子起来了,简单装修一下,开个农家乐,我觉得就很好。”孝云说。
  四娃娘没有接话。
  “你上午不是还和我说,也想开一家石头铺子吗,要不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我的铺子?”孝云笑。
  四娃娘说那好啊。
  这顿简单的饭吃得时间有点长,拉拉杂杂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吃毕,孝云把车丢在饭店门口,领着他们一起走去自己在后街的店面,离这不远。


  菊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寻到了这里。她自己觉得这里隐蔽。心里毛躁躁的,说不出的慌,接着又委屈地哭出了悲声来。余子发忽然听得嘤嘤的哭声,忙循着声音,摸索着走进侧坡的茅草地,隐隐约约看到个人影。近前一看,见菊花坐在一块石头上,嫩生生的脸仰着,好像在看天上,没有注意到他过来。
  余子发起先是去找乡教育办的马干事,为着他家顺来读初中的事。没想到马干事一口一个“指标卡得很严”,就是不松口。回余家垴的路上,他转到唐家渡一个叫刘海的朋友家,发了一通牢骚,喝了几杯闷闷不乐的酒,待月亮上了屋头跟,才往家赶,撞着了菊花在村头的垭口里低低哭泣。
  “菊花,咋了,还不回家?哭什么事?”
  显然吓着了菊花。女孩子身子有些僵硬地缓缓把头移到传来声音的一侧,见是余子发,又垂下头,并不说话。
  “到底咋了?”酒气在身的余子发,声音有些大:“你妈又在家乱摔东西了?”
  菊花继续不说话,忽然啜吸着说:“余书记,我要念书,我爹不让,说女孩子书念多了也没用,还不是要嫁人,还说这就把书歇了……”
  山里的物事人情,那些琐碎细节,也像野生的蘑菇一样,会忽然就悄无声息顶开松软的腐殖质,探出头,生长,又会猛然止息,见不出一丝存在过的迹象,如果不受到扰动的话。但显然扰动无处不在,比如余子发余书记正在扰动了当年的菊花、现在的四娃娘曾经活泼泼地生长,也许无意,也许有意。但四娃娘肯定并不这样看,她现在身子随着余子发、孝云在城里转,心里装着的除了四娃和四娃头上的三个女儿,就是家里做屋这件大事,以及屋做好后,她还要不要回浙江的那家酒厂继续去打工等等心思。平心而论,四娃娘为人好,心又善,那边厂子里年前就放过话,过完年你一定要回来啊。厂子里叮嘱其实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如今招工也不好招了,像四娃娘这样靠得住的熟练工更不好招。
  听得这话,本来有很多他做长辈的要说、可说的话,忽然就“嘘”地没了。村人都知道菊花伶俐,余子发平日里也很喜欢,但她今天的事却又正好戳中了自家心思。“念书,当然要念书……我去找你老子,哪能不让娃念书……你不要急……”余子发说。心里想的是自家的顺友,不由烦心,也豪迈了起来,“现在是什么社会?早不分男娃子女娃子了,我明天去找乡教育办,你先回家……”说着,手就伸了过去,本意是拽她起来,却扫在了菊花的脸上。菊花还在流着眼泪,但也顺从地起了身,跟着余子发往家走。
  说余子发扰动了四娃娘的生活,也许只是一个臆想。什么叫“扰动”?谁的生活不是在日日变动中缓慢迁转?话说那年,余子发的村支书正做着上了路子,他家小儿子余顺来,和四娃娘一起在村小毕业。毕业考试的成绩,四娃娘,那时候应该叫耿菊花,考的第一名,欧孝云第五名,余顺来第八名。乡中学说,今年只从村小招六个学生。这样算,余顺來得歇学了。
  先不说余顺来念书的事,余子发把菊花送到家,一先一后推门进去,斜眼里可见菊花娘衣衫蓬松着身子靠在里屋床上,他大在堂屋里,蹲着,做蔑篓。见书记进了屋,慌不迭站起身,有些无措地想从兜里掏烟,但又没掏出来。余子发板着脸说还没休息啊?说菊花想继续读初中,你咋想的,真打算把她歇了书?
  菊花爹嘿嘿地笑,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这边菊花已经怏怏地闪回里面的厝屋去了。菊花姓耿,耿姓在这主要余姓的余家坡独一无二,她爹耿富,听他自己讲是苏北的,早年因为家乡闹饥荒,不知怎么就流落到了这里。耿富叫耿富,逃荒到了这儿,富不富也就可想而知了,好在他心细、手巧,编得一手好篾匠活,于是住下来,再不走了。有人就说了菊花娘做老婆,菊花娘有点憨,菊花爹也没有介意。但现在,她憨子娘没法去理论不说,做爹的也半天没个声响。余子发不由火起,说娃不容易,又伶俐,想上学,多好的事。
  菊花爹讪讪地,没接话,看不出意思。那边菊花已经泣不成声,抽抽搭搭地走出来,说:“余书记,我爹说女孩子读书没用是借口,她要我毕业就歇了学,嫁给村头埂的二娃……”
  二娃是和菊花爹当年一起逃荒到这里的苏北佬存学的儿子。听到这,余子发勃然大怒,指着菊花爹骂道,好你的耿富,啊,娃的一生,你就这么草率?啊?我告诉你,啊,菊花是你的,也是余家垴的,啊!不是你那不生卵子的荒凉得见不着人影的平原的,啊,存学,啊!存学家讨不到媳妇,打你家主意,你也就答应啦啊?
  菊花爹还是一副没表情的样子。余子发生气。今晚喝了酒的他,又用手指头指了指菊花爹,张开口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余子发摇摇晃晃着转身走了。
  四娃娘此刻正和余子发一起在孝云的“石来运转”铺子里转悠。她自然无从观察到余子发这些恍恍惚惚的回忆,相反,她对孝云介绍的这些石头正在展开努力的想象。“这是锦绣河山,这是独钓寒江雪,这是弥勒佛……”孝云在旁边热情地介绍着,余子发和四娃娘就这样近前来一件件看,有的似乎是那么个回事,有的却又茫然。铺子并不大,孝云说楼上还有一间屋子,都摆放着石头。
  隔天,毕竟家里事要紧,余子发又去了乡里。他见到了乡里的党委余委员,和他好歹还扯点亲。毕竟有着那么一层关系,余子发把事情一摆,便问这该怎么办,难道乡中学就不能增加一些个名额?余委员说这难办啊,摆不平,只有按各村小的实有学生数分名额,要不然会起更大的意见。余子发见这么着回他,顿时就失望,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除非……”
  “除非啥?”
  “除非有人家的娃不愿读,名额可以往下替补的。”
  余子发暗中算了一下,排在余顺来前头的还有两个娃。谁家娃会自动不去念呢?
  他先想的是第七名余淑娟,也是个女娃子。心里想嘴上就说出来了:“余大呆子家的淑娟,不知道会不会念。”
  “那哪里知道。就这还得再去了一个,你家余顺来才有资格。”矮个子、圆圆脸、头发稀疏的余委员和蔼地说。
  余子发没了主意。
  四娃娘此刻也没了主意,它不知道怎样开口说她现在要回去,她跟着他们就这样在孝云的铺子里转悠,扯些晕晕乎乎的话,现在孝云说是在等顺来来接子发叔到他那儿去。那她实在该走了,天色再晚些就没了班车,要回去除非包出租车。又想到了余家垴“大南坑”的佘老板,这些天老见到他们家的周围跑个不得歇,四娃娘想打个电话问一问。   那天,余子发在溪河的石拱桥上遇上了余子昧。梅雨季节到了,桥下的溪水轰轰地流着。也不知道余子昧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余呆子!余子昧见着余子发余书记,倒是很客气,还不忘替他担忧起顺来读书的事。这让余子发无端有了些好感,他正烦着,还在想不读就不读了,学门手艺,不都照样是生活?他大儿子在县中,成绩还不错,这样一转念,就又有了几分宽慰。
  余子发不吭声。没想到余子昧接下来忽然低下声、带着些许的磕盼,说,“余余书记,你帮我做……做下工作,把耿富家的……菊花说说给我,那个伢子好好,我喜欢哩,我总得讨个媳妇哩……她终归是要嫁人的是不是……这不你家顺来就多多了些机会?”
  余子发起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定睛一看,这话真是余子昧刚刚从口里说出来的。他心里顿时生出些轻蔑,“浪滴个浪,做老师的,没个老师样,兔子想吃窝边草,哼!”
  当然不乐意,虽然如今和他一样苍老的余子昧那时候也年轻过。余子昧在村小做校长,说是校长,其实连他一起,学校一共也就三个人,一个在学校打铃兼会计兼其他杂活的临时工,另一个是民师,不过运气好像比余子昧更背,年龄比余子昧还要大上十几岁,始终没捞着转正的机会,就这么恹恹地在学校待着,了无生趣的样子,脾气还不好,一口龅牙,烟熏得黄且黑。四娃娘,村里人那时正“菊花、菊花”地唤来唤去。菊花嫩生着,生得眉眼周正,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俊气,虽然周身总没见穿什么好衣裳。
  不过菊花成绩好,余子昧喜欢也是真的,那是老师的本分,后来,菊花的同学都说,余子昧余老师上课当中,时不时就爱插上一句,“菊花,听懂了没有?”或者“菊花,这个我一讲你肯定就晓得”,弄得其他几个孩子灰头灰脸的,不服气,有时候就故意使坏,比如放学的路上,菊花走过的时候,他们几个会猛然一阵怪叫,菊花自然不理不睬,带着快步子走过。怪叫声便追着她持续着招摇。
  但是,那喜欢,和余子昧现在和余子发说的喜欢,可是有着本质的不同。人家菊花虚岁也才十五岁哩。余子发其实有些瞧不起余子昧,觉得他人笨。国字脸、矮个子、看起来性格憨憨的余子昧,县中毕业后,先后考过四次大学,竟无一例外地以差几分告终。轮到第五年复读,一进教室,据说班上任课的语文老师竟然是他四年前的高中同学。短暂的尴尬过后,相反显出的是同学的情意:余子昧大摇大摆地和他同学老师一起住进学校调配给他这同学老师的房间,再不用同以前一样和十几个人一起挤集体宿舍了。其次就是学习上的无形关照了,同学变成了老师,既有隔膜,又有别的同学无法去比的亲近。可惜的是,那年高考,余子昧还是没考上。余子昧的爹沉不住气了,自家这余子昧,念学堂也像中了蛊一般,说没希望吧,好像还有那么点希望;说有希望吧,每次放榜,挤进城里看过榜后,他又总是灰头灰脸悄无声息地回家来,几天说不上话。四娃爹的爹寻思该得给他寻个出路,这郎不郎秀不秀的,做庄稼不得适应,于是就找当时村里的来顺书记商量,让他顶个村小的缺。四娃爹,或者叫余子昧,虽说心里一千个不乐意,还是勉强着做了村小的先生,教语文算术连带体育,渐渐地,教书教得顺溜了,人也活络开来,不再显得拘谨沉闷。
  其实余子昧当时还是想把村小的代课教师临时先做一做,他一门心思在继续考学上,考出去,今后起码也要到县上去工作、生活、娶和他女同学一样漂亮又神采的老婆。他的同学都是走柏油马路的,他觉得自己不能穿着脚下这双球鞋,就这样永远在泥地里打转,可是,他又运气总是不好,接连又考了两次,还是没考上。后来逢着民师转正的机会,转成了公办教师,捧上了国家饭碗,渐渐也就认了命。不过,转眼奔四十的余子昧,也因此至今还没成上家。
  余子昧有趣无趣地做村小的校长的日子里,村支书余子发和他常有些走动,但那都属于一般和正常的走动,现在余子昧忽然待他当作心腹般地提出这个想法,让他有些意外。
  就在余子发的心思有些松动的时候,菊花的心思也松动了,原因很简单,她爹说,家里太穷,供不起她上初中,你要么嫁人,要么在家做生活。没得其他路选。
  这桩婚事最终怎么成的,菊花怎么就从了余子昧,余子发并不是完全清楚,村子事务多,但单从乡间的一桩婚事来说,身份上余子昧还是比二娃有竞争力,虽说二娃年轻,可年轻有时候又能算个啥?余子发到底还是居中做了工作,一日,他在溪河边遇着菊花洗衣裳,便说,菊花啊,人哪,都有个命,你看,你妈是憨子,家里又那么个情况,人家余老师余校长,虽说年纪大一点,可人家是高中生哩,你又聪明,将来养个好娃,就翻了身……菊花眼泪汪汪地,不应答。说这些话时,余子发似乎也是出于真心,也似乎真忘了就是在上个月,他曾气气急急地领着菊花,凶她爹不让娃继续念书。
  但我知道,我游荡在这“水墨宁溪”,又随着来到县城,现在正陪着他们在孝云的铺子里,听他们各有心事地闲扯,知道当时根本的缘由是菊花骨子里敬重文化人,才应承下了这门亲事。许多事情一说开来便平淡无奇。不过,后来顺来如愿读了初中,却并不是因为菊花出缺的原因,那一年,村里好幾家都把娃歇了学,包括考了第七名的余淑娟家。我还知道,就在刚才,浙江那边的酒厂老板还打来电话,问四娃娘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厂里,四娃娘跑到门外的街边上接的电话,敷衍了一下,没说回去,也没说不回去。但现在四娃娘急着想回到溪河去,我还知道,孝云是出于真心的挽留。
  菊花当时实在年轻,肯定没办法去想象,外表斯斯文文的教师余子昧,自那日起,会天一煞黑就关了门,一点都不夸张地,虎狼一般变着法子要她,连她身上来了月信都不愿放过。否则,她肯定真的就不会应承这门亲事。但天下事,谁能预先晓得呢?菊花依稀还记得第一次,村小的一间房子给了他们做新房,二人被推进房,关了门,菊花羞羞地坐在床沿,余子昧先是像平日里做老师那样操着手,不时又把手伸出来,搓来搓去,似乎比她还要慌张无措。但紧接着就把她吓坏了,余子昧突然红着眼,直挺挺就抱了过来,顺势碾到床上,却忽然又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子,才爬起来摸摸索索地去除菊花的衣裳……菊花后来倦了,随着他动来动去。精赤着身子的余子昧,却又停了下来,软软地睡着了,直到天放亮,又窸窸窣窣地开始动作,这一次,菊花的身子算是给了他,余校长余子昧。   菊花偶尔也会在心里偷偷把余子昧和欧孝云、顺友、顺来作比较,时间久了就觉得没意思。一门心思过自家日子,直到有一日,随了村里的姐妹们外出打工去。不过我要说,菊花出去打工后,每年总只在年边上匆匆回,过完正月初七又匆匆走,快六十岁的干瘪老头余子昧,一个人在家照顾三娃、四娃的念书和作息,也不易,好在他还可以和余子发等一干老相识,没事做做古诗,打发日子。


  “这是‘锦绣河山’,这是‘独钓寒江雪’, 这是‘鹰’……”孝云兴致勃勃地一件一件介绍他铺子里靠墙摆放的石头,说,都是他辛辛苦苦多方寻觅来的。
  余子发和四娃娘看了也直说好。余子发问,你这些石头都是溪河里寻出的?我平日里在河畔怎么就没见过这么出形的石头?
  孝云嘿嘿地笑,说有的是这溪河里捡来的,有的来历可远呢,又说:“叔,石头吧,讲的就是个缘分,要不然就在你跟前,你都看不见。”正说着,四娃娘斜着身子正好横到他跟前,凑近了去看那“鹰”。孝云刚说到“缘”,就见四娃娘侧在跟前,他心中顿时一凛。
  “孝云,你这鹰,我看就比不上我家门口前日挖出的那块。”
  “是是是,比不上,你那块多好,红褐色的身子,青白的头脸,真的好。”
  “要不卖给你,价钱随你说。”四娃娘忽然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笑意,半真半假地对着孝云。孝云一时语塞,他不知道四娃娘眼前这确切的意思是什么,便茫然地顺着说,好啊,你说值多少就值多少……
  “我说,那是无——价——之——宝——”四娃娘圆溜着眼睛,狡黠地看着孝云。这一瞬,孝云觉得四娃娘身上少女的轻盈似乎又回来了。
  孝云收了心思,转过话头,对着余子发说楼上还有,要不要去看一看?三人于是咚咚咚上了楼。蹊跷,余子发边上楼边想,就这么转了小半天,肚子里的痛见好了。他的心情也好多了,一边眼珠子在那些石头上到处转,一边说,孝云,你再给顺友打个电话,看他什么时候到家。
  正说着,就听见门口有人在喊“孝云孝云”,欧孝云从楼上的窗子里探出头,看到余顺来和他媳妇春花正在往屋里走,他忙应了声,说到楼上来。只见又是“咚咚咚咚”地,他夫妻二人,一前、一后,一个脚步声急促、一个脚步声平缓地走上了楼,后面跟着蹦蹦跳跳余顺来的七岁的儿子书成。见到余子发,二人忙问究竟咋了?气色还好啊!
  余子发说:“是吧?一阵一阵的,这阵子见不到上阵子的形象,说不定哪天我一口气不得上来,下一刻你也见不着我了哦!”
  孝云和四娃娘以及顺友媳妇一齐“呸呸”个不停,说,叔你说这丧气话做甚?
  气氛有些无趣,但很快又转回来了,顺来说, “爹,你要提前打个电话说声,我今天就不和春花去来旺家了。”来旺是春花的表哥,有一台挖掘机,做土石方生意的。
  余子发嘿嘿地笑了下,算是缓和,也算为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气话过个渡,只说其实主要是想孙子了,孝云正好有便车,就随了车过来。他似乎已经把原先要去省城的计划给忘了。又说,现在肚子里一点都不痛了。说毕,顺手在书成的头上摸了一把,书成却很不情愿地绕开,并不让他爷爷摸。
  但是我知道。我知道既然人的肚子里生了结石,那么不痛定然只是暂时的,痛又将是必然的。只不过人哪,谁会知道这疼痛什么时候会发作。好了伤疤就忘了痛,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的毛病。但这些话我没法告诉余子发,动员他不要更改主意,最好还是去省城他大儿子余顺友那里去,彻底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这个时间点我还在“水墨宁溪”,正在房间里端详着窗外的大好青山,和紧贴着窗玻璃外面的一只大黄蜂,不知道它为什么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它是不是也很难受?
  “对了,顺来,我给你带了几块石头。”原本计划带给大儿子余顺友的石头,这会成了专程带给余顺来的,余子发笑眯眯地从蛇皮袋,一块一块地取了出来。平心而论,余子发带来的石头和铺子里的石头比较来看,也有特色,只是粗糙。孝云用水瓢舀了点水,沥上去,众人立马觉得说不出的好看多了。
  “就放孝云这吧,他懂,没准还能卖个好价钱。”余顺来笑嘻嘻地说。
  余子发有些不悦,但没说什么。心里又想,放这就放这儿吧,真要带到顺友那里,大媳妇会不会笑话、嫌它粗朴?这样想,心里又平实了些,便顺水推舟把几块石头都推给了孝云。
  孝云倒是不谦让,说:“放我这就对了,你们不要急,等下次再来,这几块石头看相会大为不同,石头有讲究哩,要抛光,要处理,晓得不……”
  这时四娃爹打来电话,颠颠地问四娃娘甚时到家,四娃娘说还没动身,要是赶不上车,兴许今天就不回了。说归说,四娃娘其实已经联系好了回余家垴的车,就对着他们说,他叔,你在县里顺来哥家多住几日啊,我等会车来了就先回去。
  顺友、顺友媳妇齐声跟着应道,不走不走,肯定不走,就在家里过两日。顺友媳妇春花转脸又对四娃娘嚷嚷,四娃娘,要不你也莫走,今天也在我家歇夜,明天再回去,也不迟。
  四娃娘还没搭腔,余子發却已开了口:不了,城里我过不习惯哩,来了,看了,还是回去吧,现在不像往日,交通发达,村里好多人家都有了车,想甚时来就甚时来,方便得很!
  “总不能你今天来,今天又回?”余顺友有些发急。
  这会儿直嚷嚷中,四娃娘却在走神。四娃娘暗中想定了,待余家垴的屋做起来,就还回绍兴。她在那干顺手了,收入也不赖,心里舒畅。转念又想到四娃爹,一种复杂的情绪漫上来,她知道她现在对他更多的是怜悯,不像先前,是远远的敬仰,是胆怯,是忍受,是厌恶。眼光却不觉就落在孝云身上,欧孝云侧面看起来,还真有电视里那个叫郭子仪的明星的范,四娃娘一时记不得郭子仪演的那部叫《旧日情深》的电视剧里的主人公的名字了,只记得在绍兴打工的有一段时日里,下班后无事,她老是追着那部《旧日情深》,津津有味地看,几个台联着播还反反复复地看,看着看着,她就把自己看了进去,把里面主人公的“他”看了出来。那其实只是一部老掉牙的有关创业的情感剧,冗长无趣,四娃娘却看得异常的投入。现在,“他”离她那么近,近的都可以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听得到他稳重的呼吸。四娃娘忽然心里生出几分惭怍和自卑来。   孝云这时抬起头来说,真要回去的话,我送你们回去,车子跑得快,一会子功夫。四娃娘忙说不麻烦,已经联系好了,过会开到顺友家楼下来接的。孝云问谁的车啊?四娃娘说是“大南坑”的。“大南坑”是外地人在余家垴开的一家农家乐,来县里装货,晚上回去,恰好她和开车的师傅熟识。孝云说那样的话也好,我就放心了。转过身,又劝余子发不要急着回去。
  想来滑稽,余子发当真又和四娃娘一起回余家垴了,连晚饭都没吃,无论孝云、顺来夫妻如何阻劝。
  开车的“大南坑”的师傅是个小年轻,不熟识,一路上和他俩无甚话说,车内便显得过于安静。四娃娘忽然开口说,“他叔,你和顺来说什么来着,肚子痛?”
  “是哦,老毛病,以前在他顺友那里住的时候,犯过一次。”
  “咦,那还是得治啊,现在就你一个人住,发了,痛个死去活来,又没人照应,看你咋办!”
  “不妨事,不妨事,唉,人老了,哪能没毛病呢?想开些就好。”余子发答。
  车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明晃晃的,沿路都响着虫子的鸣叫声。余子发忽然没来由地对四娃娘说,“菊花,有些事,你可别怪你叔啊!”
  “说甚哩?”四娃娘不解。
  余子发欲言,又止。又说,孝云不错,人实诚。
  四娃娘扑哧一笑,“我说叔想说啥?不说啊!乡里乡亲的,也不怕笑话,人家好是人家老婆的福气。”声音低下来,又幽幽地说,“人都有个命。真心说来,四娃他爹子昧对我也好,他现在上了年纪了,我要把他照顾好。谁叫我和他是夫妻的命。”
  余子发说,自打她嫁给了余子昧后,他在书记任上那些年,其实每年都倾斜着她娘家。那时要交农业税的。皇粮国差,不能马虎,村里人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瞪得老大。耿富家每年一到年终交税费的时候,总说没钱,他也虽表面上威威赫赫,看起来一视同仁,其实最后往往都打马虎眼,让他家挂着账。
  耿富活得也不易,逃荒过来的,恓惶哩……要不然也不会轻易在菊花那么小的时候,就把她嫁出去。
  四娃娘根本没在意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相反,她看起来还有些兴致勃勃,听着余子发的絮叨。夜深了。偶尔还有山上下来的车,于是会车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现在乡村的路修得好是好,就是还是窄了点,小车会车还勉勉强强,大车可就要费周折。可见凡事都是预则立、不预则废,不管你的出发点究竟有多好。小到修路、大到一个人的一生,难道不都是这样吗?
  问题是谁又能长着后眼?四娃娘想问。
  窗外,虫声满上了,偶尔也有夜鸟的鸣叫声,一掠而过。在这些鸣叫声的深处里,还有多少生灵,无声无息地自在活着呢?溪河哗哗地淌,路就是沿着溪河岸往山里修的。
  四娃娘家的老屋就在路邊上,很快,车子先到了四娃娘家门口,四娃娘下了车,屋里头透着光亮。该是三娃、四娃还没睡吧?四娃娘想着,就窸窸窣窣地开了门。开门的瞬间,她朝着路上正往前走的车子望了望,然后进了去,里面悄然无声。
  余子发很快也到家了,两家隔得不远。打开门,一眼首先瞅见是的堂屋梁上厝着的寿方,红漆隆冬的。窗子外,屋内射出去的灯光,正落在他巴心巴意捡的那些石头上。


  余子发和四娃娘都不能知道的是,此刻我就住在“大南坑”的二楼上,明天早上,我将和我的朋友们一起离开。我在余家垴已整整待了两天,看山水、捡石头、聊闲天。也就是说,从余子发打麻将、肾结石复发,到他预备去省城、又从县里回转来的这二十多个小时,我一直都吃住在余家垴。群山纹丝不动,一任山谷里的春气荡漾。
  在这二十多个小时里,我看过云,捉过一只蜻蜓,戏弄过一只黄蜂,见证过山笋在黑乎乎的夜深时猛然越出泥土,也在溪河边捡了几块石头,其中一块是砚形石,酒肉现在照吃不误的前和尚哑木,现在正在我的房间里勘验这块石头,他赞不绝口,竟直截了当地要我将它转让给他,毫不客气。哑木写得一手好毛笔字。
  “拿去吧。”我故作大方。忽然,又神神秘秘地对哑木说,这石头不是我的,是老余余子发的。
  “余子发?哪个余子发?”这几日来神神叨叨、让众人佩服无比的哑木,一时也被我僵住了。
  责任编辑: 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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