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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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事情已经过去六年,曾经铺天盖地的讨论早已沉寂。六年后的这个冬天,我所在的城市下了十年来第一场雪,白色羽绒漫天飞舞。天寒地冻的夜晚,空调有些力不从心,闲置已久的烤火炉被我翻了出来。我坐在烤火炉前,重读保罗·奥斯特的《神谕之夜》。当我看到六十六页第二行时,突然想起那场车祸,当年的遗憾、悲伤和愤怒再次浮上心头。蓦然而至的念头犹如一头狮子闯进我宁静的内心,狂暴地打断了这个夜晚美好的阅读。接下来的大半个小时里,我一次次尝试排除干扰重新进入书中的故事,无奈都以失败告终。
  我合上书打开电脑,急不可耐地在网上查阅六年前那场车祸的信息。呈现事实的报道和辛辣的评论都还在,只不过那些视频、图片和文字,都沉睡在网络的汪洋大海,早已被世人忘得一干二净。窗外大雪纷飞,寒气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烤火炉还在旁边散发出光芒,我却手脚冰凉地在电脑前查看整个车祸的报道和争论。
  六年前留下的视频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两岁的扬扬被汽车碾压后是否挣扎或者向路人求救。但是,当我再次看到那九个人漠然而过时,感觉门窗都被厚厚的积雪封死,让人喘不过气来。后来,从扬扬身边路过的第十个人向她伸出了救援之手,但为时已晚。送往医院两个小时后,扬扬抢救无效永远离开了她还没认识透彻的世界。
  虽然肇事司机几天后便投案自首,但是人们对那九个路人开展了激烈的口诛笔伐。从人性善恶到信仰缺失,短短几天时间里,大家的讨伐不绝于耳。不过,无论争论多么激烈都无法挽回扬扬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尖锐的批评和忧伤的感慨,终究还是被遗忘在喧嚣的世界里,从此无人问津。奇怪的是,这个雪花在空中恣意飞扬的夜晚,我又想起那场事故和那个女孩。
  妻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说雪越来越大,让她想起了灾难大片《后天》。她的话让我一个激灵,立即转身把烤火炉挪到面前,终于感受到一丝温暖。我大声对妻子说,现在已经过了2012年,世界末日的传闻早已不攻自破。妻子没接我的话,似乎刚才她不过是自言自语。
  这段时间,妻子被一桩纠纷缠得焦头烂额。一个星期前,她在小区附近的上东街看见一位老人倒在地上,于是便过去扶起来。这原本是一件值得表扬的善举,却惹来一场麻烦。老人讹诈妻子,一口咬定他是被她撞倒在地。尽管妻子当时只是去菜市场买菜,没有使用任何交通工具,但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任何人为她作证。那个右腿骨折的老人住进医院,妻子只得无奈地垫付医药费。那天中午回家后,她气咻咻地对我诉说着在街上的遭遇。她说,真是倒霉透顶。我告诉她,如果那位老人成心要讹诈人,即便不是她也会有其他人遇上,就当蚀财免灾吧。她说不一定,如果都不去扶他呢?我说,总会有像你这样善良的人大发慈悲。妻子不再说话,就像今晚这样,沉默地看着电视。
  我的身体逐渐温暖起来,抬眼望着窗外摇曳而下的雪花,突然想写一篇文章。其实,这是一笔拖欠六年的债务。六年前,当我看到新闻后,便想追问人们为什么这样冷漠,追问扬扬去世后那些见死不救的路人是否感到后悔。或许当时声音太过喧嚣,又或许千头万绪理不清楚,我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六年后的今晚,我内心有股强烈的冲动,一定要把已经在喉咙里卡了两千多个日夜的话说出来。
  雪越来越大,真有点妻子说的那样,像《后天》里的场景。不过,这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我知道无论怎样世界末日都不会到来。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用三个小时写完这篇名叫《扪心自问》的文章。其间,妻子多次闯入书房,善意提醒我早点休息。每一次,我都只是抬头望望她,又埋头奋笔疾书。
  在《扪心自问》里,我说肇事者已经得到惩罚,这是对消失的生命最好的交代。不过,这依然无法抚平扬扬不治而亡给其父母、家庭和整个社会带来的创伤。六年来,那九个路人在每个夜晚是否都能安然入睡?是否对当初的冷漠有一丝悔意?现在,如果让他们回想当初的行为,他们想对死去的扬扬说些什么?
  作为一名作家,《扪心自问》不是我最好的作品,却是我写得最有激情的文章。凌晨两点半,我把它发在个人微博上后便关掉电脑和手机睡觉去了。路过客厅时,透过落地玻璃窗,我发现雪似乎小了点,但苍茫的天空弥漫着寒冷。疲倦的妻子早已睡去,我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好半天才慢慢闭上眼睛。
  整个夜晚,我睡得迷迷糊糊,被冻醒了好几次。
  2
  第二天起床后,我发现街道两旁的树木和此起彼伏的楼顶,都被厚厚的一层白色裹着。但是,大雪已停,浅浅的阳光冲破云层照射下来。站在阳台上,我孤独地望着远方,从雪堆上折射回来的光线刺激得我双眼酸痛。几分钟后,我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发现《扪心自问》在网上炸开了锅。我在文章中的质问引起了广泛共鸣,微博、微信,以及各种论坛纷纷转载。
  妻子起床后在厨房里准备早餐,这是她每天的必修课。自从我成为职业作家以来,她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在厨房里忙活,与我共进早餐后便开车去自己的公司。她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板,专為客户提供广告创意与活动策划。从去年开始,她开始为高端客户举办国学培训,她说现在的人心灵干涸,需要传统文化的滋养,市场前景开阔。我起初对这项业务并不看好,结果却是每堂课都爆满。
  我端着咖啡在电脑前查看自己的微博,仔细地阅读每一条评论。在五千三百八十二条评论中,无一例外地都对我加以褒奖。在他们的表扬里,我是一个有良知和担当的作家。对此,我没有丝毫自得,这不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除了微博上的讨论热火朝天之外,很多门户网站又把六年前制作的专题报道推到首页,让那场引起轩然大波的车祸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我点开视频,九个路人在电脑屏幕前慢慢走过。
  妻子已经把牛奶、面包和鸡蛋放在餐桌上。我打了个寒冷的哈欠,关掉电脑。妻子的气色不好,默默地喝着牛奶。我问她是否要去公司,她说不去。我感到很奇怪,她一向对公司亲力亲为。我吃着面包和煎蛋,没再多问。妻子是个贤惠的女人,不但事业有成,而且懂得生活。半晌,她放下杯子突兀地说,我要去派出所报案。   我望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感觉自己产生了幻觉。我问她,报案?她说是的。随后,她慢声细语地对我解释报案的理由。自从她摊上这事儿后,整整一个星期心情都非常糟糕。她说我们有能力为那位老人支付医疗费,但不能这么做。我反问她,如果警察介入依然无法排除老人是你撞的又怎么办?她说,不管警察怎么断定都应该报案,就像不管别人扶不扶,我只要看见了都会扶。我不再争论,我知道她是个执拗的女人。我只是说,我陪你去吧。
  最近的派出所离家只有几百米远,我和妻子沉默地走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大雪之后,街上车稀人少。穿过三条街,我们用了整整十五分钟。这期间,我接了九个电话。《扪心自问》引发的讨论,在天亮以后持续发酵。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都要采访我,大部分人的开场白,便是问我为什么要在六年之后才追问一件旧事。我委婉地谢绝了采访,告诉他们自己想表达的已经全部写在文章里了。
  在派出所门口,妻子问记者为什么要采访我,我把整件事情如实相告。她对我的作法非常赞赏。我对她笑了笑,拘谨地走进派出所。
  三十多年来,我和妻子第一次走进派出所报案,竟然是因为这样一桩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整個过程很漫长,大概耗费了两个小时。办案的警官询问了事件的来龙去脉,登记了妻子的身份信息,并要求她在笔录上签字和按手印。中途,我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个好朋友打来的,他是著名的记者,平常关系甚好,可以推心置腹。
  我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握着电话,在派出所门口狭小的停车场里,与这位记者朋友聊着天。他第一句话便说这不是采访,而是朋友之间的交流。在差不多二十多分钟里,我们回顾了六年前的那场车祸,对冷漠的路人表示了无奈,对善于遗忘的社会表达了叹息。后来,他说我敢肯定很多人会认为你是在炒作。我说,只要你不这样想我就很欣慰。然后,我们都哈哈笑起来。
  结束与这位记者朋友的交流后,我关掉了手机。回家路上,我与妻子都没说一句话。吃过午饭,她开车去了公司,我窝在书房里继续阅读《神谕之夜》。在陷入一场纷争和经历一场大雪之后,读书是最理想的选择。
  3
  读完《神谕之夜》后,我又开始阅读保罗·奥斯特的《末世之城》。第二天,妻子八点钟准时出门,临走时一如既往地在餐桌上留下叫我好好吃早餐的字条。起床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浏览网页。打开微博后,我收到了七十七条私信。最近几年来,通过微博与我交流的读者很多,所以我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地浏览这些信息。当我看到第二十三条时,浑身上下涌动着一股暖流。我一眼便发现,这条私信是当年那九个路人中某一个发来的。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深深地吸引和震撼了我,“你没有忘记当年那场车祸,其实,我也没有忘记”。
  我继续查看其它五十四条。此刻,我的焦点集中在那场车祸或者那九个路人,所以阅读的速度非常快。凡是无关的信息,全部一掠而过。剩下五十四条私信,耗费了我十二分钟时间。这天上午,我总共收到十八条关于那场车祸的信息,其中五条是当年从扬扬身边路过而没有施救的人发来的。另外十三条,一部分人是为当年的车祸感慨万千,一部分人是对我旧事重提表达敬佩之情。
  五个当事人的私信被我整理在一个文档里。然后,我点燃一支烟,慢慢地阅读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知道这些文字的背后,藏着他们六年来的心路历程。
  第一个人说:你没有忘记当年那场车祸,其实,我也没有忘记。六年来,我一直都在反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停下来救那个女孩。其实,挽救一个人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打个电话或者对着周围的人呼喊一声,扬扬的生命或许都不会失去。不过,就是这么一件轻松的事,六年前我却没有做到。我还清楚地记得路过车祸现场时,我忙着去一家单位面试。那时候,我已毕业两年,拿着微薄的收入,过着漂泊的生活。我的母亲早年去世,父亲在老家独居多年。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千辛万苦挣钱供我读完大学后,不久便病倒在床。我知道城里的大医院能够医好父亲的病,但是我没有钱,只有无力地看着他在老家低矮、潮湿的房屋里拖着病体度日。那段时间,我心急如焚地奔走在大街小巷,出入于一间间办公室,做梦都想找一份能够多挣些钱的工作,这是挽救父亲生命唯一的办法。那天,我满脑子都在想怎样才能赢得那个工作机会,所以忽略了周围的一切,包括那场车祸。那天应聘很顺利,我成功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工作岗位。回家后,我的兴奋没有持续多久。当我看到自己匆匆地走过而没有挽救扬扬时,心里就像塞满了厚厚的烂棉絮。我的父亲最终还是没有撑过那个冬天,不久便去世了。父亲下葬那天,我在他的坟前哭了几个小时。为父亲,也为扬扬。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会停下脚步拨打救助电话。可是,我失去了这个机会。六年来,我对此耿耿于怀。现在,我想对天堂里的扬扬说声对不起。同时,我很欣慰你写这篇文章,让我再一次看见六年前丑陋的自己。
  第二个人说:我是一名送货工人,每天骑着摩托车给商家送货。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当时,我刚刚载着满车螺丝帽回了一趟出租屋,看望刚刚做完手术的女朋友。女朋友三天前才做完流产手术,我却没有时间陪在她身边。我很难过,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像个男人。当天,我在餐馆为她买了一碗鸡汤,这是我能够为她提供的最好的营养。看着她喝汤的十几分钟里,我前后接到了老板和商家催促的电话,让我立即把货送到。我匆忙向女朋友道别,跳上摩托车就飞奔起来。路过那条小巷子时,我知道那里出事了,但我只想着用最快的速度把货送到,否则我可能会失业。我不能没有工作,我须要挣钱照顾为我堕胎的女朋友,我须要挣钱与她结婚。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车祸的新闻时,才知道那个两岁的女孩已经死了。我跑到出租屋的阳台上,掩面流泪。哭完以后,我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是个无耻的混蛋。我和当年的女朋友结婚三年了,女儿已经两岁。我不知道扬扬的样子,我想她应该与我的女儿一样漂亮。
  我停下来,到厨房冲了一杯咖啡。从厨房回到客厅的过程中,我为前面两个人的来信感到高兴。我端着杯子来到阳台,楼下的环卫工人不声不响地扫着积雪。院子的中庭有个亭子,三五个孩子欢笑地堆着雪人。那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不断地招呼着同伴,清脆的声音透过冰凉的空气传进我的耳朵。我的心情一下又沉入湖底,思绪飘飘荡荡,回忆着当年新闻报道中扬扬的照片。如果没有那场车祸,现在她已经八岁了。如果她生活的城市下雪,她也应该像楼下那位女孩一样,与小伙伴们欢快地玩耍。   半晌,我重新回到书房,继续瞅着屏幕阅读第三个人的来信。
  第三个人说:我就是开车经过现场的那個人。我看见了车祸,也想过救人。但是,经过简短的思考后便放弃了,因为我在这方面吃过亏上过当。两年前,我在郊区一条偏僻的公路上,扶起倒在路边的一位中年妇女,她却死活认定是我撞到了她。我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无法证明她不是我撞的。最终,我赔偿了一笔钱。遇到这样的倒霉事后,我自己倒没往心里去,但家人和亲朋好友都劝我以后少管闲事。所以,那天看到一个女孩被撞倒在地,我瞬间想到曾经被讹的经历,开着车从旁边绕过去了。我知道这样不好,但也希望大家理解。那不是真正的我,其实我是个善良的人。
  我停下来点了一支烟,想起妻子现在遇到的困扰。不知道妻子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她是否还会挺身而出。我理解那个有颗善良的心却不敢擅自施救的人,尽管他没有对死去的扬扬说一个表达悔恨的字眼。在书房踱了几圈后,我再次回到电脑前。
  第四个人说:我本来想打120,可是我发现前面路过的人都没有理睬,便担心有诈。我远远地看了看,又默默地走开。离开后的两个小时里,我心里非常难受,反复问自己是否该随波逐流,毕竟人命关天。后来我又沿路返回,不过现场已经清理干净,只有少数几个人不知在说着什么。那天晚上,我才知道被汽车碾压的女孩名叫扬扬,她已经死去。我知道你是位作家,写这篇文章是想唤醒人们不要忘记那场车祸,更不要忘记车祸背后的人祸。其实,我一直都在反思,甚至很长时间陷入悔恨之中无法自拔。我记得有那么几个月,我走在大街上时总是左顾右盼,担心错过类似的事件。后来,我被妻子拉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患了精神疾病。我知道自己没病,只是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我不想对扬扬说什么,因为说再多都无济于事。
  第五个人说:我就是当年路过车祸现场而没有救那个女孩的人,不过我真的没有看见。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是否看见只有他自己清楚。不过事已至此,我宁愿相信是真的。
  看完五个人发来的信息,我被巨大的寒气包围,浑身颤抖,呼吸困难。我忙不迭地打开烤火炉,红红的光肆无忌惮地打在我的身上,双手和脸庞感到火辣辣的疼痛,但是心里依然一片冰凉。我又到厨房冲了一杯咖啡,然后来到阳台上抽烟。院子里的积雪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褐色的水泥路安静地躺着。刚才还欢颜笑语的孩子们早已不知去向,整个小区仿佛只有我一个人。
  倦意像寒流那样袭击而来,我的眼皮酸疼得似乎随时都会掉在地上。于是,我索性钻进被窝里蒙头大睡。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妻子回家后才醒来。
  吃晚饭时,妻子问我警察能不能帮她解决那桩麻烦事。我哪里知道,这真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我只好对她说,如果能够找到证据就好办,否则警察也不好处理。这当然是一句正确的废话。妻子看了看我,继续埋头吃饭。几分钟后,她又说,同事们都说该找个律师打官司。我觉得事态开始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惊讶得嘴里的饭一粒一粒掉出来。我一直觉得妻子成熟稳重,没想到遇到这样的小事居然自乱阵脚失去主张。即便找到律师又有何用?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那位老人不是妻子撞的,她依然脱不了关系。不过,我与妻子的想法一样,也不甘心被人敲诈勒索。我只好安慰她,或许警察能帮到我们。
  4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莫名的空虚。妻子一如往常地早出晚归,这一年已经接近尾声,公司很多事情须要处理。她每天都忙于应酬,与客户聚会,与公司员工聚会,似乎将恼人的纠纷抛诸脑后。大多数时候,我独自一人在家。不过,我的内心不再像以前那样宁静。我没有心情阅读,更无法安静地写作。最新一部作品原本就已拖延好几个月,编辑催稿催得我已经编不出拖稿的理由。但是,当我蓦然想起六年前的旧事后,三天来没有写一个字。尤其是当我收到那五个人的信息后,心里总有一种慌乱。这种慌乱来自于对其他四个人的期盼,我总觉得他们也会看到《扪心自问》,因为它引发的讨论并没有停止。
  这天上午,当我又一次打开微博时,立即从一百三十八条私信中发现了另外三个人的来信。我把那些文字复制进文档里,与另外五个人放在一起。然后,我泡好茶点燃烟,继续阅读他们六年后如何看待自己当初的行为。
  第六个人说:我很喜欢小孩子,但又嫉妒每一个拥有孩子的家庭,因为我是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我之所以患上这个难以启齿的病症,是曾经为最爱的男人堕胎三次造成的。我很爱那个男人,在他还一无所有时就跟他在一起。他承诺事业稳定下来就娶我为妻,可是他最终却与另外一个有钱有势的女人领了结婚证。后来,我仓促地嫁给了现在的丈夫。老公是个体贴的男人,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可是,结婚两年后,我始终无法怀孕。我瞒着老公悄悄到医院检查,才得知最后一次堕胎时损坏了输卵管,今生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没有把这个无情的事实告诉丈夫,只有独自吞下恶果。他依然对我很好,我却陷入绝望无法自拔,最终患上抑郁症。那段时间,我对别人的孩子充满憎恨。看到扬扬躺在血泊中时,我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快感。我知道人们无法容忍我当时的心理,但是我那时候的确深陷抑郁症的困扰。当我慢慢从抑郁症中挣脱后,经常在夜深人静时为自己曾经的行为感到羞耻,甚至无法接受当年的自己,差点再次患上抑郁症。现在,每当我看着收养的女儿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时,都会想起死去的扬扬,要是她还活着该有多好。
  第七个人说:六年前,我一时糊涂犯了盗窃罪,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随便看到哪个警察都很惶恐。看到车祸后,我原本想报警,但又担心暴露自己犯下的罪行。在迟疑和犹豫中,我心惊肉跳地走开了。不是我不想救那个女孩,只是我自身难保。我边走边想,如果自己不是负罪之身,我一定会报警或者拨打120。后来,我还是被警察抓住判刑三年。走进监狱那一刻,我没有感到难过。我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必须进一次监狱,因为身上背负的罪恶太深重。在监狱里,我潜心改造,提前一年便出了狱。出狱第一天,我便来到当年车祸的现场,蹲在地上沉默了大半个小时。现在,我在老家的小城里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很稳定。当我看到你这篇文章后,心里一阵绞痛。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选择,我不会偷盗别人的东西,也不会从扬扬的身边绕过去而不救她。遗憾的是,一切都发生了,一切都无可挽回。   第八个人说:我看见了车祸,那个血腥的场面让我后来做了很多次噩梦。每一个噩梦都是车祸,每一个噩梦都惨不忍睹。当时,我牵着女儿路过那条小巷子。那一瞬间,我头晕目眩,恶心想吐。我担心车祸给女儿带来心理影响,看都没看便拉着她走开了。我不能让女儿觉得只要走出家门,就可能随时遇到各种危险与不测。后来,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和决定是个错误。当扬扬的事情被媒体报道后,女儿三番五次地问我,扬扬是否就是在路上看到的那个女孩,问我为什么没有打120找救护车,她说老师说过看见病人就打120。我无言以对。一直以来,我想方设法要带给女儿更多安全感,不希望她看到社会的阴暗面。其实,我那天的行为才是最大的阴暗。我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结果反而给女儿的心里留下一道阴影。
  看完这三个人的来信后,时间已是上午十一点,内心的不安仿佛挥之不去的雾气弥漫在周围。每年冬天,这个城市的上空总是飘绕着浓浓的雾霭。我突然感到饥饿,胃里直冒酸水,但又没有心思做饭,便下楼吃了三两牛肉面。如果是以前,我会回家午休两个小时,下午三点准时开始阅读或写作。但是,今天我没有回去,顺着滨江路摇摇晃晃地走起来。
  滨江路两边耸立着一棵棵大树,但这个季节树叶早已掉光,干枯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竖起衣领裹紧衣服,沿着大街一路向前。街上汽车呼啸,行人匆匆。我就这么走着,希望这样的行走能让自己忘记那八个人的来信,以及六年前的车祸。但是,这并不奏效。他们的辩解或者忏悔,就像一万只苍蝇盘绕在我的脑海里。一辆辆飞驰的汽车,总是让我想起扬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画面。这样的情绪让我头痛欲裂,感觉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海绵,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我走过一条条大街,穿过一条条巷子。在滨江路的尽头,我右拐来到一环路,跨过国荣大道后从旁边的幸福巷穿过去,沿着国香街往家的方向埋头前进。周围的一切都被我忽视。我迷迷糊糊地走着,暮色悄然洒下,两边的街灯疲倦地散发出黄色的光芒。
  妻子给我打电话时,我正要往电梯里钻。她对我的作息时间了如指掌,纳闷我此时为何不在家里。这些年来,我每天下午阅读或者写作两个小时后,到菜市场买好菜等妻子回来一起做晚饭。接完妻子的电话后,我掉头走出小区,到菜市场买菜。
  这顿晚饭吃得索然无味。
  我很疲倦,时刻都想丢下碗筷倒头大睡。妻子沒有看出我的疲态,边吃边与我商量着是否要请律师打官司。她从各个方面为我分析这件糟糕透顶的事,我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她说她不想无辜地蒙受冤屈,她说即便自己的善意得不到认可,也无法忍受被人利用。我理解妻子的心情,却不敢相信她陷入了打官司的迷狂。什么证据都不足,再好的律师也束手无策。我没有反驳妻子。我只是告诉她,这事过几天再说。
  5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一觉睡到上午十点才起床。
  妻子在书房里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我站在门口瞅了瞅,发现她心不在焉,眼神一会儿盯着书一会儿瞟向墙角。转身走向卫生间时,我突然想去医院见一见那位老人。把这个想法说给妻子后,她犹豫着答应了。于是,我与妻子带着水果向医院走去。
  在医院里,我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他瘦骨嶙峋,但精神很好,眼神里闪烁着亮光。见到我和妻子后,他的表情立即僵硬起来,沉默地看着电视机。病床边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一番寒暄后,我才知道老人叫刘荣成,旁边的女人叫刘殊,是他的女儿。我告诉刘殊,我想与她谈谈。她有些惊诧,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父亲,慢慢起身,跟我来到病房外的走廊。
  医院里人来人往,刺鼻的药水味让我很难受。但是,我还是捏着鼻子与刘殊做了真诚的交谈。
  我对刘殊说,虽然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证明你父亲不是我妻子撞的,同时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她撞的。我妻子之所以愿意垫付医药费,是希望你父亲能够得到及时的治疗。但是,她没想到自己的热心肠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这段时间,她被这件事搞得身心俱疲。她向警方报了案,同时也准备启动司法程序。虽然我们不是有钱人,但是这点医疗费也算不上什么。我和妻子只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明明她是想帮助你父亲,结果却变成了撞倒你父亲的人。
  刘殊沉默地望着窗外,偶尔回头看一眼我。接着,我又对她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妻子说她真的没有撞倒你父亲。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说会与父亲做一次深入交流,找出事情的真相。我“嗯”了一声,然后对她笑了笑。从走廊返回病房的路上,我问她是否知道六年前那场车祸,她说知道。我又问她是否知道有九个人路过而没有施救,她说知道。
  从医院出来,我们开着车直奔郊区而去。从去年开始,我在郊区租了一个农家小院,每个周末与妻子在那里过两天清净的日子。一路上,妻子反复追问我与刘殊说了些什么。我没有正面回答妻子,只是强调我们应该安静地过一个周末,不能因为任何糟心的事情影响自己的生活。
  两天时间里,我发现妻子的情绪依然没有好转,表面上心静如水内心里却风起云涌,对什么事情都失去兴趣。她不再像往常那样打理花盆,吃完饭也不再出去散步,总是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更关键的是,她失眠了,整个夜晚翻来覆去,一刻也睡不安稳。乡下的冬夜十分安静,寒风在窗口呼呼作响,如凌厉的刀片一次次划过流血的伤口。
  一年多以来,这是我和妻子在乡下度过的最难捱的周末。
  星期天下午,当我开着车往城里赶时,妻子接到刘殊打来的电话。我听不见她们到底在谈什么,当妻子的语调由沉重逐渐变得轻松起来时,我便知道这件棘手的事有了转机。车刚进城时,妻子结束了这通漫长的电话。她摇了摇我的胳膊,问我到底怎么与刘殊说的?我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她打电话干什么?妻子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大声地说,那个老人终于承认他不是我撞的啦。然后,她噼里啪啦地给我转述事情的经过。
  原来,刘荣成过街时被一辆电动自行车撞倒。车主发现自己撞人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刘荣成右腿骨折,痛得大汗淋漓。但是,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前去扶起他。妻子刚好路过现场,并且做了大多数人不愿意做的事。昨天上午,我和妻子离开医院之后,刘荣成终于向女儿承认,之前的一切是个谎言。   真相让妻子如释重负,我们的生活终于回到正轨。
  吃过晚饭,妻子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并哼着轻快的歌儿。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上网。《扪心自问》慢慢退热,再一次消失在人们的视野。微博里有八条私信,四条与车祸有关,其中包括第九个路人发来的信息。我有些莫名的紧张和激动,把文字复制进文档后,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
  第九个人说:我不喜欢上网,也不会打字。儿子周末回来后告诉我,网上又在讨论六年前那场车祸,并把你的文章找给我看。看了以后,我每天都心神不宁睡不好觉,有几天甚至是通宵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六年前,我还在商场里做生意。看到巷子里发生车祸后,我出去看了看,发现就是隔壁商铺老板的女儿扬扬后,又立即跑回店里。我不喜欢扬扬那位蛮不讲理的父亲。为了抢生意,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吵一架,两家人的关系非常僵。扬扬是个可爱的女孩,但是他父亲重男轻女,似乎并不喜欢她,经常把她丢在巷子里一个人玩耍。那天,我躲在店铺内看着人们一个个从扬扬身边离开,直到后来她被救护车拉走。现场一阵嘈杂和哭泣之后,又恢复了平静。我钻出来站在巷子里,若无其事地看着隔壁已经关闭的店铺。老实说,当时我有些幸灾乐祸。不过,仅仅是几个小时后,这种想法便没有了。扬扬去世后不久,我关掉铺子带着妻儿回到老家县城,过着平静的生活。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回那个城市。现在,我让儿子帮我打字给你发来这段话。我想祝福天堂里的扬扬,希望她在那里过得快乐。
  看完第九个人的来信,我内心交织着复杂的情绪。窗外夜色朦胧,高楼大厦里传出来的灯火犹如繁星一般跳跃着。我滑动鼠标移动光标,从文档的第一页第一行第一个字开始重新阅读。一个个素未谋面的人和一段段从不知晓的人生历程,又依次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把他们与视频里看到的那九个人一一对应,但始终无法在他们之间完全划等号。屏幕上這些方块字,怎么看都不像是六年前那九个路人发来的。凌晨时分,我关掉电脑,独自朝卧室走去。
  我的生活回到原来的节奏,每天按时阅读和写作。中断十多天的长篇小说,在我敲击的键盘中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那些人物和故事,在噼噼啪啪的声音中自然流淌。
  一个月后,我的最新作品《绝望收藏室》顺利定稿。那天晚上,妻子准备了牛排和红酒,庆祝我又一部作品完成。我每完成一部作品,她都会这样犒赏我,就像某种既定的仪式。几杯酒下肚后,我又想起那场车祸,以及九个路人发来的信息。
  我没有等来第十个人的来信。
  当年,正是第十个路过车祸现场的老人对扬扬伸出了温暖的双手。她是一个环卫工人,看见躺在血泊之中的扬扬后,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呼叫,并拨打了报警电话。我不知道她怎样看待自己当年的行为,但是,我依然记得她曾经面对记者时说过的那句话。当天傍晚,有个记者傻乎乎地问,前面九个人都没有救扬扬,你为什么要救她?老人没有看镜头,她低垂着头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这个寒冷的冬夜,我摇晃着酒杯,红酒在杯子里翻滚成一朵绚烂的花。半晌,我问妻子,如果以后还有人倒在地上,你扶不扶?
  妻子没回答我。片刻后,她笑了笑。
  我也笑起来。然后,我把酒杯伸过去,碰杯后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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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后”,这是一个生造词、衍生词,是前些年随着韩寒、郭敬明等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作家创作的作品在青少年中广泛风靡时,评论者以“80后”来指称这批创作者,生造出了“80后”这个词,同义推演,“70后”也横空出世,泛指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作家。自然,这只是一个宽泛的能指,无从精确定义——谁能清晰分辨出一个1969年出生的人和一个1970年出生的人,或者说一个1979年出生的人和一个1980年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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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云盘城谁不认识肖霏呢?  這位双瞳剪水、姿妍质艳的标致人物是电视台文艺频道的当家花旦。她主持的栏目 “人间有味是清欢”别有一番闲雅、清旷的意趣,开播以来连续推出了一百多期。最近,也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带累得周围人口口相传:肖霏得了抑郁症,失眠症,暴食症……一些观众不由得格外注意起这个只在电视上才有微笑的女人,一则想看看得了这么多病的她会变成什么样子;二则或是想不期撞上主持某些现场节目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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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养高素质新型军事人才,必须坚持把培养具有坚定理想信念和正确价值追求的军校大学生作为办学育人的第一位任务来抓,紧紧围绕坚定理想信念这个根本构建具有雷达学院特色的军
小镇的夜晚来得特别早,上班族喝完水都匆匆回了,天回镇的蓉忆咖啡厅现出了繁华过后的落寞。《青春修炼手册》在反复播放,声音活泼铿锵,像是嫌马俊成和李小米的争吵声还不够大似的。吧台小妹一直和着节拍,点着头或者晃着身子什么的,偶尔才朝他们瞥上一眼。她就看见,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映进来,他们的脸就一会明一会儿暗。怕是起风了。  你个二货,要是我妈老汉看到,我同学看到……李小米穿着白色连衣裙,胸部发育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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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去给将军当秘书时,将军已年满九十。  这一年,将军换了两个秘书。将军一生换了多少个秘书,估计他自己也说不清。而我的前任,那位长着一脸青春痘的少校秦秘书,仅仅只干了三十九天。这个据说号称基层部队“一支笔”的秦秘书看到我,像被困多日的孤军终于盼来救兵那样,劫后余生般朝我感激一笑,欲言又止。我将他送出将军住地时,他还用非常复杂的眼神回头望了一眼,说出一句奇怪的话,你见过老虎吗?  接着他像撤离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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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主义有向高校蔓延的趋势.目前高校反恐问题研究尚是一个理论空白,因此,对之开展广泛深入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高校反恐问题研究的研究目标,是保护师生安全,维护社会
那天本来不该我值班。但是,张二妹一早起来就拉肚子,每隔一袋烟的时间就跑一趟茅房,还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而她那张四方脸啊,灰得像三十年没修补过的泥墙。当她跟一袋沙土似的在墙根耷拉下去时,队长的眉毛就低下去一截了。他每次想叹气又不愿被人看出来,就会是这个样子。是嘛,卫生队的人自己生病了,如果不及时医治好,总是有些讽刺的。队长皱着眉头,吩咐另一个卫生员给张二妹拣副草药熬。回头又对我说:看样子她一时半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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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楼下传来吵嚷声,一阵紧一阵,直往耳朵里灌。我到阳台往下望,见菜摊旁蹲个背膀滚圆的人,果真是花女子。天,这个女人回来了,我的耳朵又要遭殃。花女子到了发福的年纪,胀气球般,从脸膛脖子到胸背腰臀一一充盈,唯独小腿还纤细,像是福气还没吹到那。发福的皮肉把她原本小的眼睛挤得更小,眉毛也淡得几近全无。  花女子手拎一串挑好的茉莉花,正跟卖花人讲价。  “哪哟——”她发出悠长的嚣叫,这是她买东西时一定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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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下火车时,天已黑透。我看到一个玄衣白裙的女子站在人群里,我觉得应该是她。而她还在看着鱼贯而出的拥挤的人流,想从其中将我分辨出来。她的神情有些紧张。  我走到她身边。她身上笼罩着荒凉的气息。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我背过身去,把眼泪擦干了,然后走到她面前。她还在盯着人流。我叫了一声:“荷。”我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很动人。她轻柔地问我:“先生,你是叫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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