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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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谁把夏目漱石的书推给我。
  恰好,难得这么一个闲适的假期,整块整块的时间,好好啃他的书。《我是猫》的节奏与我此刻的生活有些拉扯,刚好也治疗一下我心急的毛病。当我的期望一直在前面带着文字奔跑,情节依然慢吞吞地在后面爬行。于是,我只好停下来,匍匐如猫,在地面慢慢地挪着步,我和夏目漱石终于可以同行了。
  一只猫的眼睛,一只猫的视觉,竟然可以用它的嘴啰啰嗦嗦地说上将近四十万字的内容。一看这么厚的书,本来让我生畏。但封面上一只水墨绘就的猫的背影,那么渺小,那么卑微,几乎是一笔绘就的,虽然不潦草,可显得那么轻,如一片树叶,轻飘飘的树叶,飘在这书面上。一本四百多个页码的书,我需要担心自己的耐心能支撑多少个页码。
  这是一只家常的猫,曾经我们每家都需要养的那种猫。它不是大唐女皇武则天皇宫里似有似无的猫。据说武则天很怕猫,这与被她迫害致死的萧淑妃的诅咒有关,武氏洛阳宫中甚至不能有猫,而偏偏越怕越疑心生暗鬼,猫在夜间的行动更像是魂灵的窜入—感谢发明了电影的人,它的展示基本是再现,更形象生动。夜行的猫,诡异莫测。虽明令禁止,但武氏耳朵里总萦绕着它的声音,皇宫里已经完全绝迹的猫,却有魂灵般的魔力,神秘而狐媚。让武氏胆战心惊。
  我们家汇街的猫,是每一个家庭的一员。毫无悬念,它是每个家必须有的配置,就像桌子椅子一样,它与狗的存在完全不同,养狗的家庭不多,养猫却是每個家都需要的。每家每户相互串联的四通八达的街,老鼠一直生生不息。有食物的地方,便有老鼠,有老鼠,必须有猫。
  若谁的家里连一只猫都没有,邻居定会张罗着谁家的小幼猫,或是告知你谁家的母猫刚下崽,可以给你匀一只。要知道,谁家都没有那么多的口粮,猫多了也不行。必须刚好,最好是一只,管用又不占多少粮食。
  它也与每家那群鸡不同,它是有责任的,鸡却完全不知,它们最终是餐桌上的佳肴,而猫,就是家的卫士,虽说这么需要它,毕竟它是猫,只要你见过夏目漱石的猫,就知道任何地方的猫都是一样的职责。
  而猫与人之间,有时需要一根绳子。我说的是有时,即并不是常态,在主人需要的时候,必须的时候。
  它便是在“必须”的时刻,被这根绳子拴着的。
  这只猫的哀怨,便是来自绳子的困顿。拴在后厢房的花猫蹲在灶边,实际上它的绳子就绕着红泥灶宽大的肚子,那么一截短小的绳子限制了它,可供它活动的空间很有限,何况它又那么不懂事,自己在拼命挣扎缠绕之中不知不觉又把绳子绕得更短,有时甚至连头都被缠在绳子中,越缠越紧,只有痛苦地“喵喵”直叫。
  看到我来,透着金黄色光亮的眼睛朝我可怜兮兮地求援。
  我用两根手指提起它的耳朵—抓住猫的耳朵,是最安全的办法,或是抓住它头部的两耳处,一下提上来,按绳子绕着的路线绕回去,回到炉子一边的打结处,把它解救出来。
  绳子松了,很长的一段,让它有那么长的一段距离可以活动。但长度需恰恰好,不然绳子太长,它又会绕着什么东西转,虽然能转过去,却不会像人一样绕回来,猫只懂得往前,而不懂得退后,所以又弄得寸步难行,弄不好还把自己的脖子勒住了。
  脖子上拴着绳子的猫经常会出现这样狼狈的时刻,看着它,我也痛苦难受,它真是个不懂事的婴儿。
  家里养过多少只猫了,没法子数,养猫是个喜悦的情感不断叠加而痛苦一下子又斩断了你的日常的过程。这是矛盾的日常,因着猫最后的归宿、猫的命运,乃至对待它的残酷手段都扔给了我们承受—自从接纳它的那天起。
  养猫需从小幼猫养,不然它不习惯,会逃掉,会思念老家。思念的体现便是,即使拴着绳子,也叫得凄风苦雨。
  小猫咪都是别人家给的,我们家也经常给别人家小猫咪。猫生崽会生好几只,养着养着家里就没法养了。猫饭一定得有腥味,虽然吃的是鱼骨等残羹剩饭,但每餐要这样提供,一只猫还能凑合,几只猫就得饿死了。即使没得吃,猫也只认准鱼和带着腥味的饭,这是天性。没有鱼骨时,我们会弄点鱼露浇上去,也算给白粥饭上沾染一点腥味。可猫的鼻子精得很,它闻闻,想想,除非它特别饿,舔几口后,也许会一鼓作气吃起来;有时就不理你的饭食,径自走开了。那点腥味还真骗不了它。而我反倒着急了。
  当我们的饭桌有鱼骨残羹时,那便是猫的盛宴。我会尽量把鱼骨弄碎,把它们均匀地拌在白粥里,拌饭的活还没完成,猫儿已经缠在我脚边“喵喵”的直叫唤,用它身上的毛发蹭我的脚,用它的鼻子磨蹭我的皮肤,让我感受它迫切的心情。食物丰盛的时候它风卷残云,聪明的猫自是先把和着鱼肉的粥一下子吃完,小骨头次之,大骨头留最后,它啃啃,然后左摆右弄,真的解决不了便放弃了,我也感到遗憾,本来应该可以弄断大骨头的,人偷懒一下猫就需折腾大半天。
  看着它辛苦折腾,我心里多少有点歉意,但这种歉意很快便会消失。
  另一种亏欠却是一辈子的负罪,那被遗弃的猫,它的叫声一直响在我的心头。
  此刻我只有躲在屋子里为它祈祷。这只猫要被父亲带去扔掉,父亲必须把它带到镇外,甚至更远的地方,父亲骑着单车,必须骑单车,那样才能到公路延伸的地方,才能到猫都找不到回家路的荒郊野岭。
  我的痛苦在屋里氤氲渐浓。
  虽然我是个孩子,可在我们眼里它也是我带大的孩子。从它进我家门,从它咪咪叫着想念自己的母亲,是我们让它们骨肉分离,它不吃不喝,眼神惶恐地看着我,我抚摸着它,梳理着它的毛发,拿水给它喝,拿调好的鱼骨粥给它吃,终于,思念和陌生终究抵挡不住饥饿,它怯生生地,开始试探着吃起来,慢慢地,开始大胆地狼吞虎咽起来,很快把半碗鱼粥给干掉。
  我们不时买些小鱼,小溪就在门口,打鱼的人若有收获,他们便把很小的杂鱼便宜卖给我们当猫粮。
  十天半月后,小猫渐渐忘记了过去,新环境替代了原来的家,母亲于它已经是隔世的记忆,它已经渐渐熟悉了当下。我带着它来到了我家的后院,告诉它,这是前厅,这是房间,这是门口的街道,这是便溺的盆。   它“咪咪”地朝我摇着尾巴,绑在它身上的绳子可以卸下来了,看着它玩着门口的石阶,专心致志,我知道这里已经是它的家了 。
  每餐它按时回家吃饭。
  可是,这只有着漂亮毛发的黑猫一直无法认同的是它的便器——这个放了煤渣的搪瓷脸盆,我们每天教它在里面便溺。跟它说,这是你拉屎拉尿的地方。它是否听懂我们的话尚未可知,只有当它是听懂的。并且弄点它在别处拉的猫屎放里面强迫它闻,让它知道:只有这地方是它的厕所!
  黑猫依然不懂,家里最不能有猫屎的臭味,这臭是无法清除的。当某个阴暗角落里又传来猫屎猫尿的难闻气味,家人便把黑猫抓来,摁下它的头,让它闻,然后用我们的语言告诉它:不能随地大小便。打它的头,又抓它到它的便盆里,重复着训斥的语言。
  它痛苦地呜咽着,这样的强制行为彼此都痛苦,语言不同,理解不同。我们都知道,让它懂人意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好的猫,”—外婆如此定义猫,“好的猫它是懂得掩埋它的大小便的。”爱干净的猫也厌恶自己便溺的味道。
  我家就养过好多这样的好猫。
  它们自觉地在便盆里便溺之后,闻闻,用爪子刨着煤渣粉,掩埋得没有痕迹和味道它才放心地走开。甚至当盆里积了太多它的大小便,我们忘记了给便盆换煤渣,它便拒绝在里面便溺。
  它们是特别爱干净的猫,有好品德的猫深得人们喜爱。
  这只小黑貓什么都好,它已经出落得挺拔健壮,它的毛发非常漂亮,据说漂亮的猫都爱干净。黑色间白色的条纹,额头还有横纹,邻居们仔细研究了,居然是老虎才有的“王”字。字形不那么明显,但颜色随着它渐渐长大越来越清晰起来。它的头大大的,显得更可爱。它跟我撒娇,玩着我勾花的线,轻轻地拍耍,它是不敢弄坏的,玩玩,不一会儿远远地躲开,怕闯祸。
  可是,它就是不懂把大小便拉在盆子里。
  现在,家里到处都是猫屎臭味,好多角落已经臭不可闻。要不是小黑猫额头上的“王”字纹,家里人早就把它丢弃了,每次一出现臭味,父亲便把丢弃它的事情提上日程,已经唠叨了几十次了,我知道他也舍不得。
  小黑猫有点恃宠而骄,在它又一次重施故技时,我隐隐看出父亲是下了决心:“看来这只猫真的不好。”
  我把它抓来,狠狠地打它的头,在它小便的角落里,让它闻这难闻的气味,它痛苦地扭开头。“以后一定要在这里小便,知道不?”我狠狠斥责它,并把它的头摁到煤渣里。它一直想逃离我的手,“喵喵”直叫。
  “我是为你好,再这样,我恐怕保不了你!”
  我对它说。
  刚松了手,它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我的话也被它丢在脑后。


  在城市里看到它们,密集的人群里,它们存在或不存在,上班族已经顾不了它,绿化带、垃圾桶、停车场却如荒漠。这里的猫,眼睛看着你,却带着惯有的沧桑和漠然,是的,它们的叫声有着诸多无人聆听的凄凉。
  居民小区一直有这么一群猫的野蛮存在,各种品种的猫,特别是有几只脏兮兮的宠物猫,它们有绿色的眼睛和特别的造型,看出被圈养时的娇宠。可现在,它们和不同种类的猫,抱团合伙,它们成群结队,聚集在垃圾桶下面觅食,在它们眼里,垃圾桶是有食物的地方。它们已经熟知人们的作息,熟知什么时候有食物。晚饭后人们倒垃圾之际的残羹,就是它们的盛宴。
  就这样我与它们结识了,一群青壮老幼混杂的猫,一张张饥肠辘辘朝我呼叫的脸孔,和一双双渴求的眼睛。我一直养成的好习惯:剩饭剩菜专门另装打包,之前可以给收泔水的,可以给鸡吃,可以给猫吃。后来几乎毫无用处了。
  我拉开手里拎的垃圾袋,把里面专门装好的残羹剩饭,一块儿端出来,这是一个装满了的塑料盒子,刚低下身子,还没放好,它们就一窝蜂围了上来,嗷嗷直叫,我真担心食物被那些脏兮兮的毛发蹭着,猫们可不管不顾,拼命抢吃起来。
  为此,我几乎每个晚上都要打包一些食物,就是为了它们。动物是很有灵性的,几天就认准了我,当没有剩饭时,它们也围了过来等待我手里的袋子。只有垃圾没有剩菜时,这样的空囊使我心生内疚,让那些充满期待的眼神充满失望的颓丧,这感觉很不好,我的脸火辣辣的。
  而上班的时候,它们远远地也认出了我,竟然从垃圾桶那一边纷纷朝我奔了过来,一整群猫奔跑的情形,声势浩大,它们认为我应该能够给它们带来食物。
  因着出差等各种原因,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家吃饭,最终它们也放弃了对我的期待,这反倒让我心安了。我知道小区里为这群猫操心的队伍日渐壮大,现在好多人在努力为它们提供食物:有的住户专门备了盒子留了剩菜剩饭,不时有人喂养着它们。
  垃圾分类之后,一切都按部就班,那些厨余垃圾再不会像以往那样高高堆在垃圾桶上,甚至掉下来,猫可以跳上去觅食。现在密封的桶,分“餐厨垃圾”“有害垃圾”“可回收垃圾”“其他垃圾”,有条不紊,干干净净,我才想起好长时间没有看到那些猫,那群被人遗弃的猫,它们去哪里了?我也突然发现,以前见过的好多地方的流浪猫,也都不见了,它们隐匿于城市的什么地方呢?它们被收留起来了吗?它们若再流浪,该如何果腹啊?
  心流出牵挂,那些在黑夜中亮出的眼睛,一下又从沉溺已久的童年中泅渡而来。


  我惦记着它。
  小黑被父亲带出去,用一个布袋装着,它在里面“喵喵”直叫,看到布袋在扭动,抓得我的心很痛。父亲要把它丢到很远的地方去,直到它找不到回家的路,它将变成一只流浪猫,它将露宿荒野,它必须自己觅食,与其他野生动物打斗,弱肉强食,它有可能病死饿死,它将承受风雨和霜露。
  我在家里数着时间,外面是黑暗的,父亲带着手电筒。他往哪个方向去?他去的地方是我不认识的,我也怕那样的地方,我幸亏不是猫,不然,那在布袋里喵喵叫的有可能是我,布袋里的猫还不知道它的命运。
  这是生之悲哀。   外面寒冷,屋里有橘黄的灯光。我的灵魂在外面行走着,跟着那只猫。每段时间,我总有这样的痛楚。这不是唯一的一只,这只猫尚且有它的错,它的错令我的痛苦减弱了些,那些臭味让我的负罪感有了释放的一个透气小孔。
  曾经的那只可爱的小猫,因为它的母親生多了,又没有找到领养它的家庭,它们就得面临分流的命运。没有谁的家里能够养这么多猫的!很多时候,人们喜欢的是公猫,不喜欢养母猫,母猫会生仔,一生一大串,此时每个家庭的主人都得狠下心,让它们生离死别。
  那只面临此种命运的猫咪极其可爱,虎头虎脑,它已经断奶,能够自己吃饭,每天玩得很开心,殊不知家里给它们的食物越发紧张。它们几个兄弟姐妹中必须丢掉一两个,这时候我知道我们无法选择,唯有丢弃我们认为不漂亮不乖巧的那只。只是,这个时候的它越发显得无辜可怜,因为我们知道,这样的小猫咪在野外更加难以生存。
  我们能做的,就是再养一段时间,让它们有更加高大的身量。
  上帝是否也可怜猫这样的动物?在野外的生存能力也匹配着猫的体格,能存活下来,它们成了野猫,精炼如豹子的野猫。
  我的茫然与黑夜一起蔓延。我唯有祈祷它能够找到回家的路。这样,家里不会再丢弃一只自己寻觅回来的猫了。
  我的祈祷毫无条理,而我内心的祈求的愿望,只是让这只曾经在我手里觅食的动物有着生的机会。
  我曾经抚摸着它光亮的毛发,享受着太阳的光照。它的温顺和依赖激发着我承担对它的责任。可是,实际上我对它的命运无能为力,那个被告知即将丢弃它的晚上,父亲也专门准备了杂鱼,有肉的鱼,而不是剩余的鱼骨,给了它一顿丰盛的晚餐。它一点都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兴高采烈地把它吃完。
  父亲回来了。一个人,没有猫。
  我一直没睡觉。我期待它会回来,有的猫很能认路,很远的地方,甚至三五天,它都能回来。那只几天后回来的猫,一身狼狈,瘦了很多,毛发脏兮兮的,只有眼睛越发精亮,看见我们,由喉咙口发出的叫声一直呜咽不止。连外婆都心疼得赶紧给它弄饭吃,它绕着我团团转,不停地呜咽,全家人的情绪都被它感染了,我们都围着它,跟它说话。那一刻,全家就像对待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热情地款待它,能够自己寻回来的猫,家铁定是它的了。
  黑暗里,我祈祷那只猫能像它平时那般聪明,在布袋里也能凭着感觉,循着去时的路,找到家。
  我最初的情感便是与这些猫悱恻缠绵。
  爱、悲伤、牵挂、痛楚……直至在往后日子里彻骨的思念与负疚,埋没在尘埃之后,在某时不经意被风掀起,露出清晰的浮雕般的记忆,它“喵喵”的叫声依然清晰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是猫—夏目漱石家里的猫,它看到人们看不到的真相,看到人带着的面具后面的真实面貌。
  我发现,我也是猫。
  地位低微,没有一官半职,没有谁需要求你办事、看你的眼色生活,因此不需要迎合你,给你虚假的面孔。我欣喜地发现,世界是真实的存在。当我也如一只猫时,谁都不用戴着一张面具。
  这样真好,不管是漂亮还是丑陋,温和善良还是凶神恶煞,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那些面孔给予我的都是不加伪装的真实。
  “放眼世上我们便可得知,越是无才无德的小人越是横行霸道,越想升官发财。此种恶劣秉性其实就是从囡囡时代露头的。”来自《我是猫》的猫的剖白,一只猫竟然看得如此透彻!看来不管哪里的猫,哪里的环境,都是可以用道理贯通的。这只主人家的猫看着“囡囡”在家里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它眼之所至,都是一个囡囡的真实呈现,没有遮掩,没有面具,与主人所看到的自然不同。
  “她是个很热情的人,她能办好我交代的所有事情,而且尽心尽责。”贾主任由衷地对媚赞赏道。
  我静默不语,我也是猫,一只低于桌椅的猫,我看到热情的她狠狠地敲打桌椅,骂骂咧咧着,把虚拟的数字填报了满满的丰收画栏。
  我是猫。
  当电话响起时,已是十年之后的某个夏日下午,我分辨不出贾主任的陌生声音,当她再三强调自己的名字“我是贾甄”时,这名字撞击着我。
  我明白,现在我们彼此都是猫了。当她坐着官帽椅子后,她就没有自己的名字了,“主任”便是她的名字,她现在专门打电话给我,特地把自己的名字报给我,让我们曾经要好的时光又回到跟前,只是我心生疑惑,我是猫,谁愿意回到猫的跟前?
  “我是专门跟你聊她的,阿媚,我被她害得好惨,我一直提拔她,谁知最后被她一脚踢开了。”
  人间的事情很复杂,我是猫,我已经是猫。我想起家里那只漂亮凌厉如梅花的猫。
  踏雪寻梅,这个名字就像浮尘里一朵盛开的梅花!
  这猫浑身黝黑发亮,自腹部以后却是截然不同的雪白,连同爪子,黑和白的颜色都蓬勃而又充满生机。动物是那么的真实,它的毛发黑得滴油白得晃眼,那时它正威风凛然,人们喜欢它,老鼠怕它;若它病恹恹,它的毛发必定黯淡无光。
  这身衣裳配在它身上就如将军的铠甲,作战时的战鼓。它的眼神掠过你的脸时,一阵寒意直透心里。眼睛里的金黄透亮,在黑色的毛发里是两盏灯,动物的眼睛比人更纯洁,更亮。我是从猫的眼睛里得出这样的结论的。
  这样的猫不一定要吃饭的,有时候它两三天不回家,但不用担心,你也不知道它究竟去了哪里,它回来依然威风凛凛,好像出了一趟公差似的,人们只有用敬仰的眼睛看着它若无其事地继续在家里生活。忍不住抚摸着它问:你这几天去哪儿了?它回头看了你一眼,回应一声轻描淡写的“喵—”,几天消失的时光就这样被它“喵”过去了,更增加了那一份神秘感。
  一条街的屋子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瓦棱屋,上百年的老屋上积聚了好多厚垢,长了各种寄生植物。屋顶,是一番天地,也是猫的领域。夜幕披压,每个屋的灯都关闭了,整条街沉沉睡去,万籁俱寂。
  没有夜灯,只有一双眼睛如灯般发亮,踏雪寻梅,是将军,逡巡在这街面上。这只猫几斤重的身体走在屋顶上却是无声无息,此刻它威风凛凛,是一个王者,整条街的老鼠退避三舍。   街上的邻舍因它而欣喜。
  它吃老鼠,所以,给它的猫食不是每天都需要的。但不时我们会调好食物在它的盘子里,看它没来吃,隔天才会把剩饭倒掉,把盘子清洗干净。它特别爱干净,一定要新鲜的饭食,每次它都会先闻闻盘子,断定它干净与否,再闻闻盘子里的食物,确认干净才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吃过老鼠的它是完全可以睥睨我们准备的猫食的。猫无他求,品也高,何况,整条街的老鼠还靠着它整治!
  阳光下的它非常享受,只要看它眯着眼,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就知道它沉醉着,若加上人的手摩挲,于它简直是人间美妙的享受。椅子、晾晒的竹匾竹筐,都是它睡觉的地方,它是极少蹲在地面的,它骨子里高贵!若是它睁开眼,发现摩挲它的是不熟悉的人,半眯的眼睛随即变成带有敌意的凶光,令靠近它的人胆战心惊。
  这只猫有着冷峻的性格,就像男人—我一直当它是男人。而矜持的特性,又多么的淑女,它对谁都有着几分冷漠的对峙,先保持着一段怀疑的距离,只有在熟悉了解的情况下才肯让你靠近它。
  不知不觉地它渐渐长成了以后的我,还是我渐渐长成了它?
  它是忧郁的,它的眉眼很有型,爷爷说它额头上也有“王”字,我们仔细端详,额头的“王”字依稀模糊,有点牵强。我好像在很多猫额头上都看到这样的纹路,但我们都宁愿相信就是这个字,有这么三横一竖的存在便印证了猫十足的底气。它是高傲的,不像以前的猫喜欢在人身边摩挲着,希望得到主人更多的关注,它特立独行,它有自己的眼光,它有自己若有所思的事。
  它坐在黑酸枝长椅上,静静地思索着。那样的时刻,它是个男人,深沉似后院那口井,一个经历风霜雨露的男人,只有把所有甘苦都深埋心底。不知道它经历着外面怎样的风雨,外面的世界于我只有黑暗的未知,而它从黑暗而来,它的沉默和冷然由金色的眼睛射出,如镶在夜幕中的星星,幽深神秘。
  我看着它,用人的高度,“上帝造人,世界上的动物都让他管辖”。虽然岁月于我只及大人的膝盖,我也渐渐进入猫的世界,用它一样低矮的身量和眼睛,眺望遥不可及的高度。
  它这样蹲坐在椅上看着我,转过头去,又转过来,眼角斜睨着我。我静静地看着它,想从它眼里看到它心灵的深处。它看着我,好像洞穿一个小女孩的心思。
  我们就这样互相读着对方。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与它必定是心灵相通的。虽然它是一只猫,但它同样有一颗跳动的心。
  我问父亲:猫有灵魂吗?
  猫有思维吗?我想知道它在想什么。它为自己的生命忧伤吗?
  一只太出类拔萃的猫注定孤独。邻里的猫从不与它在一起,不知道黑夜里是否也一样。
  某一段時间的夜晚,屋顶传来猫的撕咬和叫嚷声,这样的惨烈叫声持续好些日子了,据说是猫在“起拳”—叫春。每当夜幕覆盖,屋顶猫声喧哗,像武林大会,撕咬翻滚震得屋顶仿佛要坍塌,家里大人只有拿着竹竿往上捅,并大声吆喝恐吓它们,把猫赶到别处的屋顶去,换得暂时的安宁。
  经历过夜晚与同类的战斗,隔天的“踏雪寻梅”精疲力竭,看来同类才是真正的敌人,对付老鼠于它来说是小菜一碟,只有同类的野蛮进攻让它伤痕累累。我们无法知道屋顶的剧变,只有从它挂彩的模样想象它在夜晚与同类战斗的激越。
  它的眼神有着悲伤,不仅仅是身体的痛。带着伤痕的它在阳光下眯着眼,想着自己的心事。
  因为它不需要经常回家,所以当某些日子不见它的踪影时,才知道它已经消失了不少日子。
  它不知道我一直惦记着它,在与一只只棕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猫走过每一段极长的生活,走过自己的青葱岁月,在为人妇之后,如恋人般纪念着它的深眸。
  只因与它有过眼眸的对峙,一刻,就是一生的牵系。
  我也是猫,我已经读懂猫的心事,我也看到人的真实容颜。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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