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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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长生走到僻静处,大声嚷,你委屈?谁不委屈?
  电话那端的水月气息凝滞,一直不吭声,长生软了脾气,放低声音说,姑奶奶,算我求你行不行?
  水月挂了电话,长生使劲吸口气想,跟谁较劲?拍拍心口才走进餐厅,见大家并不在意,立马换上笑脸,走到句总身边说,水月会来的,不行边吃边等?
  句总原先叫句一堂,成事后,别人句一堂、句一堂地喊,他听着别扭,一沟一塘的,什么鸟?一次醉酒,别人喊他句一堂,他唬脸说,从此叫句一厅了。别人以为他玩笑,谁知他酒醒后坚持让别人喊句一厅,并说,梦里神仙赐的。大家见句总认真,真的喊他句一厅了。熟悉后,朋友干脆省略了句姓,一厅一厅地喊,喊来喊去,把“厅”字喊出了特别的含义,啥厅也大不过一厅,敢叫一厅的是什么单位?
  句总相信水月最终会来的,拗得过去吗?见长生弯下腰,呈巴结状,得意说,我们等。
  长生知道麻烦来了,句总说等,大家都得等。长生气得牙疼,这个水月,较劲啥嘛。不行,还得打电话。见句总安心掼蛋,长生哧溜跑到外面,又打水月电话。
  水月这回真的关了机。长生气得牙缝都能喷出火星,拨通丁小山电话喊,去,绑也要把水月绑来。
  丁小山听长生火冒三丈的样子,嘟囔道,我懂了。
  长生叮嘱,二十分钟赶到。然后说了酒店的地址。
  挂了电话,长生松口气,顺着酒店,找到一处竹丛,不停调整呼吸。说实在话,长生受不了句总的烟味,也受不了那帮人说话的口气,说白了,他也不想参加这样的饭局,可为了剧团,为了发展,就得受些委屈。气息周正后,难受滚上心头,悲凉汩汩而出,用寒腔哼唱:寒露正端凝,苦霜霜,愁煞西庐人。这是长生喜欢挂在嘴上的唱词,水月厌烦长生这一句唱来唱去的,听烦了,对长生嚷,苦霜霜的不仅仅是庐剧,还有人。长生那会缩了脖子,好像人也矮了几分。
  庐剧以古庐州为中心,分为东庐、中庐和西庐等,西庐融合了大别山民歌还有淮河中游花鼓灯的动作要领,形成了以民歌小调为主,辅以欢快、俊逸的舞蹈动作,形成了一种别有情趣的小剧种,深受当地群众的喜欢。这些年,电影院一棍子都打不到人,别说庐剧了。辛辛苦苦排出一场戏,送戏下乡,也没有几个人,即便吆喝来了一些人,也是一群磕磕绊绊的老人,年轻人谁还看戏呀?
  老人们自然懂庐剧的,还能细分花腔、二凉和寒腔,包括二凉转寒腔也能听得明白的,无论到了何地,支起戏台,总有老人喜滋滋说,什么都能丢,庐剧不能,现在的歌呀舞呀,哪有看庐剧带劲?
  这给了长生莫大的安慰,长生感到多年的坚守有了回应,忙问,咋个带劲?说说心中带劲的滋味。
  老人说,小调味,就像小吊酒,迷吼吼的。
  长生受到了鼓励,多了一份感动,眼睛湿湿地想,非遗传承,需要的是坚守,毕竟还有这帮老人,不信唱久了,年轻人听不进去。
  长生擅长唱寒腔,常说,寒腔才是庐剧的魂魄。每每唱起,那份薄薄的悲怆像长生的情绪,添上了寒,带上了苦,盘结在心里,多了一份惆怅。尤其躲在嗓子背后的尾音,似聲非声,来回撕扯人心。
  哼了几句,气息彻底平复了起来,长生这才感觉手脚冰凉,毕竟初冬了,外面到底寒凉,甩甩胳膊、搓搓手,想,丁小山能不能绑来水月呢?
  句总因为赢牌,笑一直挂到耳根,见长生进来,随意问,快到了吧?
  长生说,不行我们边吃边等?
  句总说,等了半天了,不在乎一会。
  句总说不急,大家都说不急。
  另外站着的几个,嗤嗤笑,笑声轻薄,长生明白那些笑的暧昧和轻佻,看着句总想,什么玩意?心里泛冷,到了脸上变成了热情,起码笑脸看起来暖乎乎的。嬉笑怒骂都可以任意装扮,热乎乎的笑脸更不在话下,长生赔着笑脸说,句总懂庐剧,才等水月的。
  其他人附和说,那是,谁不知道句总痴戏、痴水月呢。大家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长生知道大家笑声的短长,只得装糊涂。为了庐剧团,“难得糊涂”也是境界,他把印制的郑板桥字画挂在办公室显著位置,常常对着字和竹子想,难得糊涂,就是明白了是非,装作糊涂。只是笑脸好装,糊涂难扮,明明清醒着,却要佯装糊涂,难呀。别人见长生整天混混沌沌,糊里糊涂,讪笑问,不憋屈?长生说,为了庐剧,憋屈也得忍着。那些人说,憋屈自己,不值。长生嚷嚷说,京剧大师都跑了堂子,不憋屈?说话的说,国粹呀,可怜的戏剧。长生不服气,戏剧不可怜,可怜的是那些不懂戏的人。
  一次朋友饭局,一人不知深浅,随口说了句,庐剧属于淫词滥调的“倒七戏”,下三滥东西。“倒七戏”是庐剧的前身,建国后改称了庐剧。那人还算懂戏,说出了庐剧的来历。不说“倒七戏”长生不会生气,说了,说明那人懂戏,既然懂戏,却说了这等轻薄之词,长生突然翻脸说,庐剧还当过大清国的国歌呢。说来话长,那是清光绪二十二年的事情,李鸿章率大清国出使团访问欧美六国,在德国,威廉二世为李鸿章举行了盛大的国宴。宴会上,威廉二世让各国使节唱本国国歌,当时大清朝没有国歌,李鸿章灵机一动,当场把家乡的“倒七戏”搬出,唱道: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权作大清朝的国歌,终究糊弄了过去。长生说的就是这段轶事,说完轶事,长生并不打算给那人留面子,不屑说,贵为当地人,也算懂戏的,如此轻薄庐剧,可见缺了滋味。说完长生当场拂袖而去。
  问题是长生一人改变不了庐剧凋萎的现实,几十个庐剧演员只怕唱破嗓子也赢不了庐剧的春天。好在市里抓非遗项目的传承,给了一些经费,才不至于剧团彻底倒下去。可那点钱杯水车薪,如何能振兴一个剧种呢?说白了,一个剧种的振兴需要社会大环境,更需要年轻演员,抓戏得从抓演员开始。
  专业人士说,现在年轻演员,早按捺不住寂寞,七七八八的,一代不如一代。
  长生和水月听到这样的话很不服气,年青一代的唱腔弱过谁?长生说,就唱腔而言,水月早超越了上辈人。包括形体动作,水月一直在做新的挖掘和探索,怎么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呢?   长生为此常对演员说,忍得住寂寞方得重生,我们不要憋屈,我们熬下去。
  水月知道熬的滋味,水月说,当团长得学会化缘,找赞助,演员也要吃饭不是?
  长生好不容易找到句总,一个痴迷水月的人,可水月听到是句一厅,鼻息说,就他?给八千万,我也不会低头的。
  长生说,难得糊涂,演戏你不会?
  水月说,跟他演戏?丢的不是面子,是骨气。
  长生说,我们还有骨气吗?脊梁骨早断了呢。
  水月说,那是你,我只要还有口气,就会挺直腰杆的。
  想到这里,长生心里更不是滋味,这么委屈水月,到底对不对?掏出电话,再次打给丁小山,丁小山说,绑来了,车上哭呢。
  长生心里塞上一团东西,他感觉那团东西特别污浊,一直翻滚,他揉揉心,拍拍嘴,呼出口长气想,干吗哭呢?真委屈可以不来嘛。对不起水月,我也是沒有办法呀,过了今天,有气冲我撒好了嘛。
  二
  水月穿了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里面罩着一袭青色的长裙,乌黑的头发上卡着意大利产的琉璃发箍,细长的脖子上专门挂了件彩陶的链子。水月笑吟吟地走进门。
  长生知道水月的泪都在笑的背后。
  句一厅见水月走进餐厅,丢下扑克牌说,吃饭。
  大家丢下牌,有人急着上洗手间。
  句一厅看着水月笑,讪讪说,知道你会来的。
  水月说,我给我自己面子。
  句一厅敞开嗓子,哈哈笑着说,我也是给我自己面子。
  长生的笑比较吝啬,轻微得就像房间里萦绕的薄薄烟雾,句一厅见长生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我最见不得你这等似笑非笑的人。
  长生受到了埋汰,咧大嘴,发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声。
  句一厅说,甭装了,说,打了多少电话,才请来我的女神?
  水月一阵恶心,打个榧子,遮挡心里的浊气。既然来了,就得帮下长生。她恨长生没有骨气,明知道短长,逼她出场,想把我身上这点骨气也逼走咋的?来的车上,水月边哭边骂,长生,你混蛋、庸俗、恶心。
  丁小山劝,你骂他不是骂戏嘛,为了戏,他苦着呢。
  水月说,那也不能不分对象,低三下四。
  水月来了,只想把句一厅当玩意,听句一厅说女神,呵呵笑着说,只怕句总的女神多到天上去了。
  句一厅见水月给台阶,这才放松情绪说,谁又能跟你比呢?
  酒至半途时分,水月恶心发作起来的。她不能闻臭豆腐味,那种味道勾起她想吐的感觉,她拿起餐巾纸,捂住嘴,接连干咳了几声。句一厅喜欢吃臭豆腐,他对别人说,豆腐臭了才好吃,大鱼大肉,哪能跟臭豆腐比?
  水月走进洗手间,干呕了会,平静了心情,再到桌上,变了一个似的,满脸绽放着少有的笑意。本来水月不太喝酒的,高兴的时候,也许会喝上少许,当然红酒居多。今晚她想,既然来了,就得把戏演下去,她挑衅地对句一厅说,不就是喝酒吗?我怕了你?
  句一厅受到了挑战,突然来了情绪,站起来说,我知道你懂事。
  长生怕水月喝多了,急忙拦住说,要喝也是我来。
  句总说,不能喝,唱呀,她唱一段,我喝一大杯。
  长生挑明说,哪有喝酒唱戏的?又不是卖唱的。
  句一厅说,喝酒听戏才有味,皇帝老子喝酒还让人伴舞呢。
  长生赔着笑脸说,句总懂戏之人,拿戏佐酒,说不过去。
  没想到水月拦住了长生的话头,水月说,句总这么说,我倒乐意,我本来就是个戏子,唱戏就像吐口气一样简单。好,我唱一曲,你喝一杯,我还丢得起这个面子。
  句一厅说,唱吧,有钱,一曲一万,我也给得起。
  水月的恶心拥堵到嘴边,她忍住那口恶心,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汤显祖的《牡丹亭》中的词句,寒腔唱出,多了血泪和悲凉。
  长生喊,水月,你在作践谁?
  水月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不就青楼之唱吗?《牡丹亭》还不过瘾?
  句一厅连连喝了两杯,眯着眼睛,沉醉在寒腔里。
  水月转调,二凉唱起: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一曲哀江南,悲声唱到老。词是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唱词,高亢嘹亮。
  水月哪是唱戏?分明拿手掴长生的脸,长生泪光涔涔的,低下头去。
  句一厅又接连喝了三杯,高嚷,五万,五万呀。
  水月差点没有当场吐出污秽,她捂住嘴,停了声。
  长生和水月均师从武二妹,演《猴子捞月》时,武二妹对水月说,水中之月,空灵流转,就叫水月吧。老辈戏人,都喜欢徒弟起个艺名啥的。有的艺名唱红了某个戏,外人赐的。花旦的艺名多半老师赐的,武二妹赐名水月,水月不能反驳。水月入团,说出了艺名,大家嗤嗤笑,水中之月,空喜欢一场,武老师咋想的?
  长生是个男孩,武二妹重男轻女,私下对长生说,男人靠自己打拼,博得艺名才算正经。长生演完洪升的《长生殿》,终于得来一片叫好之声,从此人们就喊他长生了,长生和水月,一直相伴而生。
  长生不忍心水月糟蹋自己,水月不是唱戏,是拿戏作气,折磨他呢。他站起来说,别唱了,再穷也不差十万八万的。
  句一厅正在兴头上,被长生打断,不太高兴,站起来对水月说,这等悲情唱词,别人只怕不懂,何不来点现代的?
  长生越发委屈,看着水月。
  水月缓口气,居然听了句一厅的,唱起了《望月》《长城长》,唱到《长相依》时,大家齐声喝彩说,到底是专业水平,没想到流行歌曲也唱得这么好听。
  你说我俩长相依
  为何又把我抛弃
  水月把几处哀怨、娇嗔,处理得十分细腻、到位。听得句一厅摇头晃脑,跟着打起了节拍。一干人入迷时,水月停住了唱,说,喝酒呀,算算多少杯,一起补上。   句一厅说,真的不能喝了,看看,几个人都醉了。
  水月说,说好了的,不能言而无信吧?
  句一厅说,又不是生意场上,助兴嘛。
  助兴?句一厅不能糟蹋人。长生忽地站起来说,诚信是美德,像句总这等老总岂能不守诚信?说完长生话锋一转说,就唱到这了,钱不钱的可以不当真,酒一定要喝了去。
  水月说,一分都不能少,句总吐口唾沫是根钉。
  句一厅脸红脖子粗说,有本事你还唱就是。
  水月脸色不好,扭过头看长生,长生说,我唱,我唱行不?
  句一厅说,你唱的一文不值。
  长生闷声喝光了酒,大声说,我罚酒还不行?
  水月知道长生赌气,她也赌气,你长生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吗?
  长生喝干了酒,有些站立不稳,水月那会眼圈红了,红红的眼圈中罩着冷冷的光晕。
  吃罢了饭,句一厅喊着司机,记住,一首歌一万,加上去。
  水月再也控制不了胸中的那口恶心,她跑进洗手间,哇哇吐个不停,那不是吐,是厌恶,厌恶翻滚,心里有了清音: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恰三春,处处无人见。
  水月走出洗手间,花容尽失,满脸凄凉。
  句一厅看看水月说,还算懂事,我句一厅要的就是面子。
  长生说,钱的事,句总要尽快兑现呢。
  句一厅打个响榧说,包括追加的。
  丁小山一直候在外面,见长生跟水月上车,一脚油门后,车歪歪倒倒窜到街上。那会天黑透了,灯光纯正了些,对面大灯晃得长生睁不开眼睛。长生扭过脸看水月,见水月泪水挂在睫毛上,这才知道真的伤了水月,痛彻心扉说,要不请你喝杯茶?
  水月不说话,丁小山放慢了车速。长生听水月不吭声,便对丁小山说,送她回家吧。
  丁小山加快了车速,嘟囔道,让水月这么干,我都心疼。
  水月说话了,水月说,不是说请我喝茶嘛,走呀。
  长生那会儿电话响了,接听电话的时候,长生说,快到家了,路上呢。
  水月知道长生老婆催场子,没好声气说,假客气。
  三
  水月到家用冷水洗把脸,喝杯牛奶后就坐在沙发上。娘的照片很大,彩色的戏装照,挂在墙上。娘活着的时候照片就挂在那里。
  水月对娘说,长生欺负人。
  娘叫洪霞,洪霞始终一个表情。
  水月说,娘,我真的不该去,女儿丢人了呢。
  洪霞还是微笑不语。
  水月说,他是句天蓬的儿子,跟我较劲呢。
  知青下放那会,洪霞嗓子出了名的好,那时候庐剧红火,演《沙家浜》《红灯记》等都用庐剧唱腔。洪霞成了知青的名角。地区庐剧团招人时,公社书记爱惜人才,推荐了洪霞,洪霞从此到了地区庐剧团,没几年就成了团里的台柱子。
  句天蓬在地区文化局开车,是个庐剧迷。由迷庐剧开始,最后迷上了洪霞。洪霞成名后,只要有洪霞的戏,他场场必到。
  那时洪霞还没有结婚,句天蓬已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追戏中,句天蓬失去了定力,变成了追人。
  洪霞提醒说,我可不是随意之人。
  句天蓬说,知道。
  洪霞说,被你闹出闲话了。
  句天蓬说,喜欢听戏没错,喜欢你更没错。
  洪霞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句天蓬说,你唱得好听,人也好看。
  团里人明显看不起洪霞,说洪霞不道德,跟句天蓬不三不四的,最后传言说,洪霞的冷傲都是装出来的,她看中的是句天蓬背后的局長。后来洪霞当上了副团长,闲话更多了,说都是句天蓬背后使的劲,没有他牵线搭桥,局长不会赏识洪霞的。局长是五十多岁的工农干部,朴实得很,听了几场洪霞的戏,剧团调整干部时,局长说,洪霞行。本来无可非议,问题夹杂一个句天蓬,给了人们嚼舌头的机会。
  洪霞当了副团长,句天蓬更加痴迷洪霞,有事无事就给洪霞打电话,无事天天赖在剧团里。洪霞急了,这么下去,真的不清不白了。不行,得把自己嫁出去。问题是传言多了,影响了洪霞的名声,谈了几个,听到句天蓬,最后又销声匿迹了。洪霞知道都是句天蓬闹坏了她的名声,一次句天蓬找她,洪霞问,为啥要害我呢?
  句天蓬说,我害你,我咋会害你呢?
  洪霞说,你弄坏了我的名声。
  句天蓬说,喜欢庐剧没错,喜欢你更没错。
  洪霞说,再这么下去,我会找嫂子的。
  句天蓬说,与她何干?痴迷是错么?
  句天蓬除了痴迷,确实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可是句天蓬见天这么纠缠,洪霞堵不住大家的嘴。发展到最后,只要句天蓬来了,洪霞就躲起来。躲避句天蓬,给了别人更大的猜想空间,没啥躲啥呢?
  句天蓬有天把洪霞堵在上班的路上问,为啥躲我?
  洪霞问,你难道失去了理智?
  句天蓬说,内心干净,怕甚?
  洪霞说,痴迷不能陷进去。
  句天蓬哈哈大笑说,我已经陷了进去。
  洪霞“呸”了口句天蓬,骑车绕行而去。
  那是一个阳光不错的下午,洪霞正在排练厅排戏,句天蓬的老婆带来了几个亲戚,抓住洪霞便打。大家都愣了,不知道拉还是不拉。洪霞被扯下好几绺头发,还被扯破了上衣。洪霞那天并没有哭,她收拾完自己,就递上了辞职报告。团长把洪霞的辞职报告转交给局长,局长听了事情经过,骂了句天蓬,说他胡闹。后来局里没有批复洪霞的辞职,没了下文。可那之后,多了更多的议论,大家说,句天蓬罩不住媳妇,还花心。看不惯句天蓬的,借机把话往难听里说,说他有家有室的,还勾引人,真不是东西。句天蓬不停解释,越解释,大家越不信,句天蓬恼了,回家把老婆打了一顿,老婆闹到局里,又多了一段新的花边新闻。
  那年代,闹出这等事情,没人能分辨真假,到了最后洪霞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于是洪霞写了申请,要求调出剧团,团长发话了,团长说,清白不是解释的,清白是自己生出来的。   洪霞那天哭了,洪霞说,弄得我真的不正经了似的。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洪霞一个人在护城河一边唱戏,秋天的悲凉斑斑驳驳的,正合洪霞的心境,洪霞唱得深情而绝望: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一曲哀江南,悲声唱到老。唱完了古词,她唱李铁梅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秋雨扯成愁丝,连绵不断,洪霞唱到最后,啥也不顾,纵身跳进清冽的河里。
  或许洪霞命不该绝,刚跳河,遇到一个年轻人骑车经过。年轻人二话不说,也跳进河里,救起了洪霞。洪霞对年轻人说,救我乃害我。年轻人糊涂,长得这么漂亮的姑娘有啥想不开的?不停追问,洪霞说了经历的事情和内心的委屈,年轻人突然高兴喊,你就是洪霞?洪霞就是你?我也是你的戏迷。
  年轻人看来是个文化人,说话激情澎湃的,洪霞那天伏在年轻人怀里哭个半死,最后年轻人把洪霞送回家,还替洪霞做了晚饭。
  年轻人叫秦易飞,是地区轴承厂的技术员,据说正在谈一场不尴不尬的恋爱。追求他的是厂长的女儿,可他看不上,犹豫中,见到了洪霞。
  遇到了洪霞,秦易飞说啥也不丢手,啥也不顾地娶了洪霞。
  于是有了水月。
  这是水月倒背如流的往事,为此水月恨句天蓬,拒绝听到句家任何消息。
  水月回過神,又对娘说,句一厅替他爹打脸。
  好像娘说话了似的,娘说,娘的脸不值钱,想打就打呗。
  水月说,不行,娘委屈一辈子,我不能学娘。
  站起来的工夫,外面起风了,刮得窗户呼啦啦响,水月起身关了窗子,屋里安静了些。娘走了多年,一切沦为往事,娘的微笑,就像魔咒,让她一刻都不敢忘记自己的责任。水月说,娘,我拗不过长生,心里疼。
  娘不可能说话,微笑也是静止不动的。
  往事扑腾在心里,醉意越发明显,水月好像看见娘艰难而屈辱的往生。
  洪霞跟秦易飞结婚后,句天蓬又打了一顿老婆,句天蓬说,一切让你毁了。
  句天蓬老婆受了打,却笑嘻嘻说,毁了才好。
  句天蓬说,我们离婚。那时候没有多少人提“离婚”二字,句天蓬老婆被吓到了,哭个半死,最后求到洪霞,跪了下去说,只有你才能让老句回头。
  洪霞看着眼前这个可怜而又可悲的人,还能说什么呢?
  洪霞劝住了句天蓬,可句天蓬也撂下一句话,不离婚可以,你得跟我说话。
  洪霞不知道世上哪有恁多麻烦事。
  句天蓬不改初衷,还是痴迷戏、痴迷洪霞,有洪霞的戏,场场追看。
  闲言碎语到处乱窜,这会大家对洪霞多了敌意,敌意来自于不能原谅,有家有室的人,焉能如此放纵自己?大家添油加醋,把洪霞说成破鞋,把句天蓬说成狗屎。
  话传到秦易飞耳朵,秦易飞却不能明辨是非了。他清楚知道洪霞的清白,可是他宁愿相信传闻都是真的,他对洪霞嚷,没有边儿的事情,咋会沸沸扬扬的?说,给我戴了多少顶绿帽子?
  洪霞没有想到秦易飞这么狠心,都能怀疑她,他秦易飞不行。她一开始就对秦易飞说,唱戏的,成了角,是非就多。她甚至说,唱戏人嘴里苦,心里凉,到庐剧这里都变成了寒腔,你得懂。那时候的秦易飞信誓旦旦说,我怎么会不信你呢?我信,我爱,我秦易飞就为你洪霞而生的。
  现在这些话成了一阵风,秦易飞说,人都会变的,戏子无情,我算明白了怎么回事。
  洪霞原以为找到了真爱,哪成想,秦易飞居然说出了这等无情的话。她张大了忧郁的眼睛,看着秦易飞。
  洪霞把苦恼说给了武二妹后,问,世上有真爱么?
  武二妹说,相信自己,相信秦易飞。
  洪霞说,你我姊妹一场,有我在,可惜你成了二妹。我知道你心中的憋屈,可我依然拿你当妹妹,你说,爱了,咋能怀疑呢?
  武二妹说,爱了,才会怀疑,没有爱何来怀疑?
  洪霞抹抹眼泪说,怀疑的爱,要它作甚?
  恢复古装戏那段时间,庐剧团正在上演《小辞店》,《小辞店》说的是湖北商人蔡鸣风跟二龙街店大姐胡翠莲相爱的故事,蔡、胡感情真挚,无奈三年之后,蔡思乡心切,辞店探家,恰被淫妇害死。胡闻讯,千里迢迢奔丧吊唁,一曲衷肠后,胡撞死在蔡的墓碑前。这段追崇爱情的生死恋,是对封建社会禁锢人性的大胆批判。彩排公演,受到极大的欢迎。
  洪霞扮演的胡翠莲,团长扮演的蔡鸣风,两人演技无痕,情真意切,达到了真实自然的艺术表演效果。
  随着《小辞店》盛名在外,大家又想到了现实生活中的洪霞,说一个婊子演多情的胡翠莲最恰当不过。洪霞听得多了,心在流泪。偏偏有天正演到高潮,句天蓬看急眼了,蹭蹭蹿上台,打了团长。
  句天蓬有啥资格打团长?要打也是他秦易飞打。
  坐在台下的秦易飞火气蹭地蹿了出来,二话不说,追上台去,三拳两脚打倒了句天蓬。
  天呀,一场戏闹得鸡飞狗跳的。
  看戏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呼啦散了场。
  秦易飞到家后失去了理智,骂洪霞是多情的婊子,比不得胡翠莲,倒像杀死蔡鸣风的淫妇。骂完了又说洪霞分不清戏里戏外,做不好人。
  连骂带侮辱,还不解气,最后开始砸东西,砸了热水瓶后,秦易飞便倒在地上,一睡不起。
  洪霞劝,人家多情我无意,你吃啥醋呢?
  秦易飞挺身跃起,高声骂,狗日的句天蓬,我杀了他去。
  洪霞不知怎么才能劝好秦易飞,秦易飞像极了暴怒的雄狮,想要吞噬了万物似的,当他无法吞噬任何对象,他气哼哼说,离婚。我咋就迷上了你?
  洪霞不再说话,也不流泪,晚上一个人坐在客厅直到半夜。坐的当口,她在心里唱完了所有悲凉词曲,最后一个人走到护城河。
  那是秦易飞将她救起的地方,她没有徘徊,没有留恋,纵身跳了下去。   水月那时候还叫秦文文,娘走了,爹秦易飞简直到了魔怔的地步。他不相信洪霞会投河,不相信洪霞真的走了,他不停走动,到处寻觅对手,好一决高低。句天蓬吓得不敢出门,武二妹出面也劝不住秦易飞。秦易飞冷静下来,突然萎靡了下去,他烂在地上、床上,抽烟喝酒,乱摔东西。水月吓得到处乱藏,可怜见的,藏到陌生人家,人家问,你谁家的孩子?娘呢?
  水月说,娘唱戏的,水里呢。
  人家送水月回家,一路问来,说,这是唱戏家的孩子,迷路了呢。
  送到秦易飞手上,人家才提唱戏二字,秦易飞突然暴怒起来,嗷嗷乱叫。好心人受到了惊吓,躲了去。秦易飞便对水月约法三章,不准她提一个“戏”字。
  剧团宿舍里,总有人提“戏”字的,谁提他骂谁。
  电视里有了戏曲,他也会关了电视,无论水月多么痴迷。
  最后连看到洪霞戏装照片,也不能容忍,要摔了去。女儿十来岁了,死死抱住照片,连喊,这是娘,你不能摔的。秦易飞还要摔,水月突然站直了身子喊,那你先摔了我。
  十四五岁,水月有了叛逆,爹越不让说戏,她偏要学戏,秦易飞骂水月,水月一副宁死不服的样子,秦易飞突然耷拉下头说,你就是个讨债鬼。
  水月在家呆不下去了,一头扎进武二妹的怀里。
  武二妹想,一妹洪霞的孩子她得过问,最后,武二妹收留了秦文文,边教她唱庐剧,边教她功课。
  秦易飞重新成家后,水月再也不能原谅爹了,从此把爹生生抹出记忆。
  现在秦易飞老了,偶尔的时候,会过来看看水月,他对水月说,我罪孽深重,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
  水月冰冷如水,听得厌烦了,便说,要赎罪到娘的墓地上去。
  秦易飞知道女儿活不回来了,便主动把他和洪霞的房子过户给了水月,他说,亏负了洪霞,不能亏负了女儿,错了,如何才能弥补呢?
  水月说,信任是盏灯,你可以谁都不信,但不能不信娘。
  秦易飞知道女儿心里埋下了恨,只能偷偷看望水月。水月知道了,又是一阵大喊大叫,最后秦易飞失去了信心,想,洪霞,你用女儿折磨我,也算我赎清了犯下的罪过。
  水月每每陷入孤独和痛苦的时候,都会坐在照片前跟娘说话,她仿佛能听到娘的回应,那时候,水月觉得,娘根本没有离开她。
  水月说,娘,为了剧团,为了庐剧,女儿到底值不值?
  娘不會说话,照片中的洪霞还是那副模样,洪霞忍不住凄凉,再次打开了窗子,冷风习习,灌进屋里,到处哗啦啦的。迎着冷风,水月心中的那团浊气消除些了,水月站起来,关上了窗户,这才轻轻哼出:
  曾恨红纸衔燕子
  偏怜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
  烟雨南朝换几家
  又是《桃花扇》唱词,水月用的依然是寒腔,只是这回寒腔少了悲凉的尾音,多些许暖意。
  四
  第二天上午长生打水月电话,水月不想接听。
  长生坚持打下去,水月接听了电话后依然不吭声,长生焦急问,好些了吗?
  晚上灌了冷风,受了凉,水月鼻息不通,说话嗡嗡的。
  长生紧张问,感冒了?
  水月问,今天不是星期天吗?又有啥事?
  长生说,你嫂子中午做了几个菜,让你过来吃饭。
  水月伸下懒腰问,什么时候?
  长生听水月呜呜哝哝的,问,来不来呀?
  水月这才完全清醒,大声说,谢谢嫂子,我吃外卖。
  长生更着急,大声说,长期吃外卖咋行?得尽快把自己嫁出去。
  水月讨厌长生婆婆妈妈的,起床穿衣,随手揿了电话。
  长生比水月大三岁,一直把水月当妹妹。两人先后进团,进去不久就遇上了剧团转型发展期。老团长天天捯饬走穴、唱热歌跳劲舞啥的,戏曲演员怎么能跟专业歌舞演员相比?累个半死,收效甚微。老团长常常牢骚满腹,见谁都想骂上几句。
  偏偏遇到水月不听话,打死不跟风,还顶嘴说,我进团是唱庐剧的。
  团长说,唱庐剧又不能喝西北风,全团都让庐剧憋死球了,哪有出路?
  长生见团长那么说水月,来了性子,大声嚷,好好演庐剧才是正经。
  团长摇头苦笑问,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吗?
  长生见团长讥讽,生气说,天地都在心里。
  水月不跟风走穴,每月只能拿到工资的三分之一,两三百元的样子,长生走穴回来,把挣来的钱匀出一些给水月,长生劝,实际上唱歌跳舞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能见见世面。
  水月心里泛出苦味,牢骚说,你是什么都能忍。
  长生说,不忍咋办?真拿几百大文去喝西北风呀?
  水月呼啦流出了眼泪,嘟囔道,那也不能忍。
  长生叹息说,你得忘记过去,忘记娘。
  水月哭得越发厉害,摇头说,这口苦憋在心里,谁能忘记?
  长生这才发现,水月敏感而自尊,长生想,水月就是水月,他劝不动的,不去就不去,反正偶尔还会排戏,随她去吧。
  后来长生谈起了恋爱,对象是市文化局办公室的打字员,小巧玲珑的样子。水月知道长生恋爱了,气不打一处来。这个长生,咋能这样呢?从小一起长大的,难道不懂我的心思?还哥哥呢。水月生气后说啥也不要长生的资助,长生说,你得吃饭、穿衣,得活着,那点钱够吗?
  水月二话不说,委屈做了妥协,她不想当长生的累赘,何况长生谈了恋爱呢?一咬牙,跟着大家走穴,长生问,为啥又走穴了呢?我负担得起。千万别委屈自己。
  水月说,我高兴,我喜欢受委屈。
  长生摇头想,这个水月,谁又惹到她了呢?
  长生进入了热恋期,无法顾忌水月的感受,水月把歌词故意带上了寒腔味道,唱得歌不像歌,戏不像戏的。
  长生问,你本来唱歌挺不错的,为啥故意捣乱?   水月说,正端的,多情最怕无情,枉负痴心。
  长生说,到底咋了?跟谁怄气?
  水月不会搭理长生,心中的痛就像冬天的风,冰冷而紧绷,到处滚动。
  秦易飞就在那个时候表现出浓浓歉意的。
  水月不肯原諒他,秦易飞心里揣上了少有的自责,天天找水月说话。
  水月见到秦易飞,越发添堵,把内心的凄凉就撒向了秦易飞。秦易飞受到了惊吓,这丫头话语咋这么冷?抱怨说,不让你唱戏,你唱了;不让你进团,你进了。爹什么都听你的,你得给爹忏悔的机会!
  水月说,秦易飞,你爱过谁?心里还有我这个女儿吗?
  秦易飞一激动,突然中风了。
  水月没有想到秦易飞会那么冲动,狠心想,中风合该,那是他应有的报应。那么想之后,坚决不到医院瞅一眼秦易飞。
  秦易飞出院时,瘸了,架上了双拐,依然见水月。
  水月那天哭得稀里哗啦的,水月说,爹,你不要烦我行不行?你知道女儿心里多苦吗?水月第一次喊了声爹,秦易飞激动地说,爹知道,爹后悔,只要能暖你的心,爹咋苦都行。
  水月打死不会跟秦易飞说长生的,她的冰冷含在嘴里,见秦易飞可怜的样子,依然冷漠说,我打小就没爹,我是水里长大的。
  秦易飞哇地吐出一口血,水月吓到了,搀扶住爹。那时候秦易飞老泪纵横说,丫头,你想活活气死你爹么?
  从此水月不想说话了,对爹的抱怨,对妈妈的思念,对长生的失望,包括对句家的记恨,统统埋在心底。
  那些痛,表现到了歌舞中,多了寒蝉之声,让听的人蓦然间感受到了绝望,浑身凉飕飕的。大家都问,水月咋了?咋会这么悲凉?
  水月说,我天生为寒腔生就的,寒腔便是我的魂魄。
  市里重视庐剧,剧团零星排戏时,水月唱寒腔,多了更为真切的悲怆,悲怆就像薄霜亮晶晶的,更像冬风冷吼吼的,到了悲悯处,撕绢裂帛一般,让人痛彻心扉。
  团长说,这个水月,天生唱庐剧的。团长忙不迭声说,你听,水月的寒,包括凉,都在尾音里,凝结处,似有霜冷。
  长生知道水月心里都是寒冰,他替水月难受,想,怎么才能帮到水月呢?
  主角搭戏还是水月和长生,水月演胡翠莲,长生演蔡鸣风,其中胡、蔡恩爱的戏词,水月怎么也唱不出甜蜜境地。水月已经不会表达亲昵和温暖,更不会表现男女恩爱之情。长生着急,责怪水月。
  水月说,真情最怕无意,怪不了我的。
  到了蔡鸣风被淫妇害死,胡撞死墓碑一幕,大段寒腔,如泣如诉,水月用寒腔,却唱的凄凉委婉,声声泣血。尤其尾音,缠绕如哽咽,粘连如鸿悲,格外撕扯人心。
  唱完戏,长生问水月,这么唱下去,只怕伤的是气血。
  水月说,伤我与你何干?
  长生不懂水月,看着水月冷冷说话,懵懂问,你咋变了一个人呢?
  水月说,人都会变的,包括你。
  长生说,你太敏感和自尊,得改改脾气。
  水月说,我是我,你是你,我哭我笑,关你何事?
  长生想,我又没有得罪你,咋说话都带上了血沫子味?长生不敢跟水月多说话,为了安慰水月,长生带来自己的女友,让女友多体贴下水月。
  女友热情,哇哇喊妹妹,水月认为长生故意伤她,心里添苦,一下病在了床上。
  剧团等着演出,团长急得乱转,派人喊水月,水月拖着病身子,坚持上了台,等水月倒在戏台上时,长生才发现,原来水月一直跟他怄气。
  长生结婚,让水月喊嫂子。
  水月不喊。
  长生说,你是妹妹。
  水月说,我没有哥,何来嫂子?水月用戏蛰蟊人,继续说,胡翠莲还知撞碑,你呢?居然喜滋滋的。
  长生那时候才彻底明白水月的心思,突然笑着说,原来妹妹大了呢。
  水月那天哭得昏天黑地,水月在心里骂长生混蛋,欺负人。
  水月回家跟娘说了一夜的话,说她跟长生一起如何跟武二妹学戏,说长生如何关心她,处处让着她。还说,有天她梦到了娘,娘水淋淋地爬不上岸,她拼命喊叫,可无人过来。河堤上黑黢黢的,河水发出狼一样的叫声。水月怕极了,哇哇哭喊,救命。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到场。她眼睁睁看着娘沉下去,当娘长发飘在河水中,不停荡漾时,她失声痛哭,那时,长生一把拽起她说,不怕,我来帮你。
  结果长生伸出了手,她醒了。
  醒来发现长生真的站在她床前,问,做恶梦了么?
  武老师的戏校,男女生分住,长生咋到了她的床前呢?水月顾不得多想,一把抱住长生,哭着说,长生,不走好吗?
  长生说,我起夜,听到你的哭声,梦到啥了?
  水月没有松手,连说,我怕,我真的好怕。
  想起过去的一幕幕,大了,他倒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娘还是一样的表情,那种微笑可以延展为无数含义,也可以解释为冰冷。
  水月说了一晚上话,娘还是那么个样子,水月生气了,拍打照片,甚至想摔了照片。那时候娘好像说话了,娘说,孩子,有个哥挺好的。
  水月抱着照片问,可我心里难受呀。
  娘说,长生咋能配上水月呢。
  水月分明听到娘说话了,开灯,四处找娘。娘还是那么个样子。水月急忙挂上娘的照片,站在灯光里,水月发疯般说,娘,你显灵,显灵呀,你亲口对我说,长生配不上我。
  娘怎么会说话呢?
  水月拿出镜子,对着镜中的水月说,你不是水月。
  水月答,你不是水月。
  镜子中的水月说,爱不该爱的人才叫傻子。
  水月答,水月才不傻呢。
  镜中的水月说,妹妹咋能爱哥哥呢?
  水月答,我不要这样的哥哥,不要呢。
  那晚水月做了梦,梦见娘抱着她说,孩子,娘错了,娘不该那么早离开你。   水月说,女儿不怪娘的。
  醒来时分,水月满脸泪水,知道做梦后,平复不了情绪,再次走到堂屋,对娘说,娘没有错,我错了,娘要真心疼我的话,就常常走进我的梦里。
  从此,水月到了团里跟谁都有说有笑的,唯独遇见长生倒像见到仇人似的。
  丁小山纳闷,问水月,长生到底做了啥对不起你的事?你说,我替你出气。
  水月问丁小山,会唱《桃花扇》中的那段唱词吗?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一曲哀江南,悲声唱到老。
  丁小山说,我搞舞美的,咋会唱戏呢?
  水月说,所以你不懂的。
  丁小山最后明白了真相,只能摇头感叹,长生没有福气,该悲伤的是他才对。
  长生当上了团长,水月并没有特别祝贺,水月现在已经能够自然面对长生了,可是她依然不想祝贺。喝酒时,水月说,有本事你让剧团起死回生,那时,我再道贺。
  长生记住了水月的交代,为此不知道劳了多少神。
  句一厅提出赞助的时候,剧团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长生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好。可想到他是句一厅,长生冷脸了,接受句一厅的赞助,水月会不会误会?
  长生问水月,假如有个你一直怨恨的人,想幫助庐剧团,你能放下恩怨吗?
  水月不知道长生说谁,听到是句一厅时,水月喊,长生,你如果接受了他的赞助,你就是我的仇人。
  长生说,可眼下,等米下锅呀。
  水月浑身发抖,憋出几句,他不是赞助,是打庐剧的脸,骂娘,臊我,你说这样的赞助能要么?
  长生说,句一厅特别交代,他也是戏迷,一直迷庐剧,包括迷你。
  水月“哇”地要吐,憋回恶心,突然骂出了声,去他娘的痴迷,那比打脸还歹毒呢。
  长生也那么想,句天蓬痴迷戏和洪霞,要了洪霞的命。他儿子句一厅也说痴迷,是不是有些故意?想到故意,长生冷笑了下,想,即便故意又能咋的?为了庐剧,委屈求全算啥哟。
  水月嚷,唯独他,提都别提。
  长生忍痛拒绝句一厅,句一厅跑到局里告状说,政府把剧团养肥了,几个人的脸昂到了天上去。
  局长知道句一厅的大名,全市著名企业家提出赞助,天大的好事,长生为啥拒绝呢?局长找到长生,兜头就批评,天天哭爹喊娘,人家送钱,却又拒绝,为啥?
  长生一肚子委屈,不知道怎么解释。
  局长说,捐款弄个仪式,正规点,到时候我参加。
  长生只能答应局长。
  长生再次找到水月,长生说,人家没有恶意,不提句一厅,把他想成一个戏迷,戏迷捐款,可成?
  水月说,你答应句一厅,我们便是路人。
  长生只好拖下去。
  结果句一厅再次找到局长,局长这会拍案而起,把长生骂得狗血喷头,追问,为啥不接受句一厅的捐款?
  长生说,这里面说起来复杂,句一厅捐款没有那么简单。
  局长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过去多少年了?对水月说,就说我说的,让她积极配合,不能耍小孩子脾气。
  长生说,我找水月商量,水月心里苦,局长应该知道的。
  局长半天才说,好吧,工作做细点。
  长生没有办法说服水月,只有找武二妹,武二妹是他们共同的老师,对水月有养育之恩。武二妹知道轻重,叹口气说,这就难了。最后苍凉地说,好吧,为了剧团,只能委屈丫头了。
  武二妹找到水月说,孩子,你娘活着的话,也会支持长生的。要知道,一代又一代庐剧人,心里藏下多少苦,到头来还不照样含泪唱戏?
  水月扑倒在武二妹的怀里,水月说,娘,我能喊你一声娘吗?我这里,水月指指心窝说,全是委屈。
  武二妹说,忘了过去吧,记住悲凉便会伤人。武二妹拍拍水月的头,啥也不说了,忍住委屈方为做人。武二妹说完,踉踉跄跄往外走,水月忍不住喊了声,娘,我听你的。
  五
  快到中午时分,长生带着老婆给水月送的饭。敲开水月的门时,水月正在家看碟子,她看的碟片是河南豫剧,水月常说,庐剧是黄梅和豫剧的合生品。豫剧高亢,奔放,寒腔整合豫剧的因素也许能达到一些出奇效果。水月想探索出适合大众口味的唱腔,给庐剧发展找到新的路子,水月想,倘若不靠赞助,靠戏曲本身,能不能赢回庐剧的尊严和生存的路子呢?
  见长生带着老婆送饭上门,水月露出羞愧之色,长生老婆说,别听长生的,那口气,谁受得起?说完,长生老婆又说,他一夜翻来覆去的,等我醒来时,看他独自流泪,我吓坏了。
  水月不知道长生为啥流泪?看着长生。
  长生说,你嫂子厨艺挺好的,趁热吃吧,带着你嫂子上门,算我赔个不是。
  水月边削水果边笑着说,不就喝场酒嘛,大惊小怪的。
  长生老婆说,谁不知道里面没有喝酒那么简单呢。
  水月不说话了,看看长生。
  长生浅浅笑了笑,看着水月说,我算软了脊梁,不为庐剧何必牵带上你?
  水月说,我喊了武老师娘,武老师很开心,我听娘的。
  长生老婆说,可怜了你们,想起来真是难受呢。
  水月吃起了饭,吃到半途说,嫂子,难得你这么支持长生。这是水月第一次喊嫂子,长生听得热泪模糊的,他把泪水憋了回去,说,吃吧,要不要买点感冒药啥的?
  水月心里暖和多了,长生到底还是关心她的,这期间她忽略长生的委屈,想到的都是自己。想到这里,脸上多了一份愧疚,大口吃光了饭,抹抹嘴说,嫂子厨艺真不错呢。
  长生说,喜欢吃的话,常去,我可一直把你当亲妹妹。
  长生老婆说,还说呢,有次几个年轻演员说你脾气怪,长生突然翻脸骂人,说,你们年轻轻的知道啥?第一次见到长生是那么护妹妹的。
  水月嗤嗤笑,头上沁出了汗,身上也汗津津的,鼻息没有了早晨那会的阻塞,松口气说,感谢嫂子亲自送饭,看看一个破剧团,把大家都弄得晕头转向的。   长生见水月情绪好转了,问,下午要不要我和嫂子陪你转转?
  水月说,不用了,我下午还有事。
  长生说,那好,我们先回去,有啥需要的,跟你嫂子说。
  水月心里到底疙疙瘩瘩的,听长生老提嫂子嫂子的,脸上泛出红晕,对长生老婆说,看看他,好像我不是妹妹似的。
  长生和他老婆离开后,水月再也没有心思看碟片了,关了电脑,捧起了《中国戏剧史》,这本书她看了无数遍,今天特别想再看一遍,她想透过各种剧种的沉浮跌宕,弄清楚戏曲的前世今生。汉唐歌舞、北宋杂剧、南宋戏文、元代杂剧、明初传奇。中国唱腔的三大源流,昆曲、弋阳腔、梆子调,三大源流,演化成各种唱腔,到了淮河边上,大别山地区,推子剧、淮剧生生死死几个轮回。到了庐剧,一直代代相传下来,饱含了多少人的辛酸和泪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多少人为了庐剧,甚至献出了年轻的生命。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为了送戏下公社,返程路上,车子打滑,翻到山窝,牺牲了十几个年轻演员的生命。当时悲伤笼罩住庐剧团,地区行署痛定思痛,做出决定,庐剧不能下马,还得唱下去。为此地区加大剧团的扩编,补招演员,娘就是那时候补招进团的。由戏剧史想到了娘,水月心里又多了悲伤。合上书,正准备迷糊会,接到了句一厅的电话。
  句一厅咋会有我电话的?
  水月唱歌的时候,句一厅拿着水月的电话拨打过去的,只是大家都没有看到。
  句一厅问,还好吗?
  水月说,拜你所赐,能不好吗?
  句一厅说,我爹稀罕你娘,我咋就稀罕了你,你说是不是缘分?
  这是摆明了挑战,水月有些想反胃,厉声说,有事说事,没事挂了。
  句一厅说,咋了?不待见?
  水月问,很在意吗?在意的话,我明确告诉你,不待见。
  句一厅啧啧几声说,话说回来,我还就稀罕你的执拗,够味。
  水月“啪”地摁了电话,泪水扑簌簌流下,水月想,句一厅公开挑衅,如何能忍?
  挂了句一厅的电话,句一厅发来信息说,我不想伤害你。
  水月没有回复,水月擦干泪水想,长生呀,长生,你应该明白句一厅本就没安好心。水月没有回复信息,句一厅又发了一条信息说,我娘让你娘闹的,一辈子没得安生。水月拉黑了句一厅电话号码,站起来拖地。拖完地,开始洗衣服。晾晒好衣服,站在阳台上看天。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雪,冷风吼了一夜,憋着雪呢。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又看娘的照片,忍不住说,娘,他挑衅呢。
  娘微笑不语。
  水月说,他爹打你脸,现在他又腌臜我。
  娘还是微笑。
  水月说,从此我不会见他的,哪怕他是天王老子。
  娘笑得坚定,恍惚间,水月又看到娘湿漉漉的身影。
  于是掏出手机,打给了秦易飞。
  秦易飞走路依然有些问题,整天在后老伴的牵引下,留下一串颠颠簸簸的背影。
  水月电话说,爹,我想看看你。
  秦易飞没有想到水月主动喊爹,说要看他,激动万分,连说,好呀,好呀,爹不知道多高兴。
  水月说,晚上我请你和阿姨在外面吃,想跟爹说说话呢。
  秦易飞说,好呀,好呀,你阿姨也高兴呢。
  水月挂了电话就骑车找爹。
  过去为了求得水月的谅解,秦易飞让阿姨出面,让阿姨的儿子出面,阿姨的儿子是位军官,一直跟水月说大爱。水月谁的话都不听,更不会接受阿姨和阿姨家的哥哥。今天哪里的风,吹醒了水月,让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正眼看秦易飞,水月才感到伤心,秦易飞头发稀疏,腰杆弯曲,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水月看了半天才说,爹,你真的老了呢。
  爹说,不怕,你第一次回家,爹要亲手做饭给你吃。不到外面,就在家里,爹做,爹一辈子都想亲手给闺女做顿饭呢。
  阿姨笑呵呵的,一直打扫完卫生。
  秦易飞见老伴手足无措的,忙说,老提着拖把干啥?快去买些水果呀。
  阿姨说,看看我的记性。
  水月指指水果说,我带了呢。
  阿姨不知道干啥好,看着水月笑。笑了半天,才想起倒水。
  水月的突然造访,让秦易飞和阿姨不知道如何是好。
  阿姨说,我洗菜,看看想吃什么,我买去。
  水月说,不用了,我订好了饭店。
  秦易飞说,那怎么行?我做,说好了的,你坐着,这顿饭谁也不准插手,我必须亲自做。
  秦易飞手脚不便,阿姨怕有闪失,想搭把手,又怕冷落了水月,跑来跑去的。
  水月说,阿姨,不行,我们一起做,我退了饭店,就在家吃。
  秦易飞不相信幸福来得这么突然,他看着水月,突然说,水月长大了。
  水月眼睛那时候突然涩涩的,想要流泪的样子。
  秦易飞切菜的手一直颤抖着,尤其切肉丝时,手抖个不停。秦易飞说,过去,我的刀工全厂皆知的。猛地说到过去,秦易飞吓得噤了口,过去是个禁忌的话题,不能说的。打住话,再切菜,手抖得更厉害。一不小心,切到了手。秦易飛并不声张,悄悄贴上创可贴又切。这些如何能逃过水月的眼睛。从秦易飞的表现看,过去也许错怪了爹,看看爹欢天喜地样子,水月眼上蒙上了一层水雾。
  四五个家常菜,水月吃得特别香甜,秦易飞不停给水月夹菜,水月的饭碗上堆满了菜,阿姨接着夹,水月什么也不想说,不停吃下去,吃到连打几个饱嗝才放下筷子说,你们也吃呀。
  秦易飞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见水月家常,越发惭愧,几次颤巍巍简直想跪下去。阿姨这才恢复正常情绪,阿姨说,水月,你爹老了,你能回来看他,只怕比吃药都管用呢。水月看着阿姨,这个朴实的老人,只怕跟了爹,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她没有错,是她一直照顾爹的,水月站起来,弯下腰,向着阿姨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说,水月不孝呢。
  变化就在一瞬间,水月没有想到下午接到句一厅的电话,她想起了看爹,心里滚烫,让她一刻也不想耽搁。   进门的瞬间,她的心更加柔软,真切感到欠了爹很多,甚至欠了阿姨的人情。
  水月弯腰给阿姨鞠躬,阿姨慌了神,连说,水月,我的水月,阿姨如何消受得起?快,别。
  秦易飞突然扑通跪倒在水月的面前,泣不成声说,闺女,爹对不起你。
  水月搀扶起爹说,女儿憋屈,这里。说话间,水月指指心窝。
  秦易飞站起来,急忙拉住水月的手问,是不是遇到了啥事?
  水月想说说句一厅,想了想,忍住了话,掩饰说,现在好多了,起码爹在呢。
  六
  捐赠仪式上,文化局长邀请来了市里分管领导,让市领导出个场,目的是喊声苦,求得市里更大的支持。同时还邀请来了几家主要新闻媒体和经济界的企业家。句一厅当场宣布赞助一百万,支持庐剧团发展。钱虽说不是特别多,对于剧团来说已经算是雪中送炭了。句一厅讲话,慷慨有力,西庐是大别山文化的种子,市场经济不能掩埋了它,得让它生根发芽。慷慨有余,节奏磕巴,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句一厅还说了啥?水月不想听,也不想看句一厅表演。
  句一厅神采飞扬讲完了话,又接受电视台专访。水月见不得句一厅风光八面的样子,悄悄走到外面的花坛下,躲避吵闹声。
  分管市长说完了话,大家开始散场的,很多车子鱼贯而出。
  水月尽量避开人群,让花坛遮挡身影。
  句一厅到底看到了水月,句一厅停下车子喊,追加的记着呢,会上不好宣布的。
  眼泪打圈圈,水月顺势抹把脸,不看句一厅。
  句一厅说,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句一厅不提老年痴呆几个字,说了它的学名。停顿下,句一厅说,爹什么都记不住了,只记得你娘,时不时喊你娘的名字。句一厅说完,叹口气说,我娘也恍惚了精神,被爹折磨了一辈子,到底累了,不想问爹的事。你说,当儿女的,见此光景心里什么滋味?句一厅有些伤感,揉揉眼说,爹痴迷戏、痴迷你娘,搁在现在算什么?追星的多着呢。
  水月没想到句一厅能这么想,简直强词夺理。水月说,痴迷不能上台打团长吧?不能搅得别人家生活乱糟糟吧?
  句一厅呵呵笑着说,那是你娘的命,也是我爹的命。说完句一厅提高声音说,知道我们姊妹几个怎么活的吗?我辍学修自行车,后来洗车、销售汽车,再后来,我才做了房地产开发,一路走来,我受下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现在有钱了,可又有什么用?能治好爹娘的病吗?爹痴迷戏,总得替爹做点什么,从此我喜欢上了庐剧,也喜欢上了你。
  水月没想到句一厅居然大言不惭,把龌龊的事情说得这么光鲜体面。哦,你爹痴迷戏、痴迷我娘。到了你,也痴迷戏、痴迷我?腌臜人咋的?水月心中猛地塞上一团污浊之气,就像北风,呼呼的。水月不屑说,我不是我娘,断了脊梁,筋还站着呢。
  句一厅说,喜欢你的执拗,好,说得好,你的那根筋会软下去的。
  句一厅笑嘻嘻说完这句话开车走了。
  水月目光灼灼望着远去的汽车,最后浊气破口而出,我呸。
  长生就在那时走到水月身旁的,长生目光游离,神情讪讪的,好像有一肚子心思。
  水月不想单独跟长生说话,水月见长生走来,扭头想走。
  长生喊住了水月,长生问,句一厅找你说了什么?
  水月说,这是你该问的吗?
  长生说,问题不在这里,句一厅提了一个特殊的要求,听起来合情却不合理。
  水月看着长生,不再眨眼。
  长生说,句一厅赞助之后,跟局长说,他想请庐剧团到他们地产公司举行一场义演,没想到局长答应了他。
  商人本性,无利不起早,真实目的原来藏在这里。
  长生说,义演正常,可是为地产商专门义演,剧团还没做过呢。
  水月再也憋不住内心的委屈,大声说,你就跟着句一厅混吧,反正你早不知道什么叫屈辱了。
  长生叹口氣说,我也没有办法,剧团又不是我私人的。关键人家提的要求不过分,何况局长还点了头呢。
  水月说,义演我不参加。
  长生说,难就难在这里,他专门叮嘱说压轴戏还是你。
  水月不认识长生似的,问,你答应了?
  长生说,局长在场,哪有我说话的机会?
  水月说,我宁愿死,也不会屈服的。
  长生咂摸下嘴,扯出微笑,很久才说,我想也是的。
  水月想起什么似地问,谁让你给了句一厅我的电话?
  长生糊涂了,没有的事。
  水月说,给了,就该敢承认,越来越离谱,让我失望呢。
  长生心里添上了委屈,想解释,丁小山来了,说有人找长生。
  长生闷闷不乐往剧团走,丁小山就站在了水月的身边问,咋捋着脸?长生惹的?
  水月说,有这样的嘛,你说凭啥?
  丁小山不知道事情前后经过,问,咋了?
  水月说,长生不是东西。
  丁小山说,他是你哥,不该老骂他。
  水月说,我没有这个哥,他也不像哥。
  丁小山不好说短长,水月也不解释原因。
  到了中午,长生找到水月说,我请示了局长,局长说,这与句一厅没有关系,这是他答应的事,剧团必须落实。
  局长咋能跟着句一厅的节拍走呢?水月的难受又添了几分。她不知道说什么,看着长生,看着花草,抬头问长生,真要逼我投河吗?
  长生苦苦一笑说,你不会的,就是一口气的事情。
  水月说,你还是我哥的话,就该跟我一起挺起脊梁做人。
  长生说,哥脊梁骨断了,筋站着呢,只是哥不能像你这般任性,哥当了团长,就得学会妥协。
  水月说,前番你已经欺负了我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
  长生说,是演员就得服从管理。长生急眼了,说出场面话。
  水月眼泪呼啦流了出来,悲怆说,团长,我不舒服,我请假行不行?   长生说,你先吃饭,好好想想,一口气顺了,便没了委屈。
  水月没有到食堂吃饭,骑车回了家里。躺在床上想句一厅的话,想长生的妥协,越想心里越发苦闷。当想到句天蓬得了老年痴呆症,老婆恍惚了,她才开始吐出一口清音,走到娘照片前,清脆叮当说,娘,报应,句天蓬遭到了报应。
  娘还是那么笑着,水月说,你倒说话呀?老是这么笑着,我快撑不住了呢。
  冬阳出来了,影子白生生地晃进客厅。水月看着柔弱的阳光,开始梳理自己头发,那是秀长的头发,乌黑散在肩上,像极了照片中的娘。水月不停盘结发梢想,句一厅的目的再清楚不过,就是利用庐剧,打我的脸。为了庐剧团,去还是不去?不去,对立的不仅仅有剧团,还有局长。去了,那根筋真的软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悲凉至深,寒腔不由哼出: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荼蘼外烟丝醉软
  生生燕语明如翦
  呖呖莺歌溜的圆
  哼唱罢水月想,娘,关键我溜不圆了,荼蘼外,青山何时啼红杜鹃?
  局长下午打来的电话,局长年富力强,说话干脆,大嗓门显出中气十足。局长说,水月,这么些年来,为了庐剧,你下了很大的功夫,做了各种艺术探讨和改进,值得肯定。说完这些,局长话锋一转说,优秀演员也要讲大局,政治是大局,发展是大局。围绕政治、经济进行各种义演就是大局。企业家赞助,申请场义演,看戏的都是企业家吗?肯定是广大人民群众嘛?庐剧不搭上经济发展的快车,咋能解决眼下的窘迫?就算句一厅痴迷戏、痴迷你,哪又咋的?时代变了嘛,追星不算错嘛。局长说话一套一套的,最后局长总结性地说,水月是个讲大局的人,过去的恩怨是时代造就的,谁一辈子能老是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呢?
  水月只听不说,她知道自己可以跟长生说狠话、甚至拿死相威胁。到了局长这里不行,局长不会给她争辩的机会。局长挂了电话,水月看着电话愣怔半天,她感到自己的话没有说完,局长不该挂电话,不该这么武断。她想说骨气,说憋屈,还想说句一厅怀有故意。
  可是局长没给她机会。
  水月内心波涛汹涌的,那是有别于憋屈的涌动,多了五味杂陈。
  冬阳鬼鬼祟祟,到底没了踪迹。看着阴沉沉的天,听着北风呼啸,水月想,咋办?这时水月想起了爹,是,自己的委屈为啥不跟爹说说呢?娘的恩怨爹心里清楚,问问爹,到底该不该参加?
  水月骑车找秦易飞,秦易飞依然十分开心。听水月吞吞吐吐说完了经过,秦易飞傻了一般陷入沉思中。水月问,爹,你说去不去?
  秦易飞热泪迸流,那是说不清缘由的泪花,带上了心酸和沧桑,带上了眼屎模糊的浑浊,一直流到嘴里。等秦易飞擦干了泪水,发疯般喊,不去,打死也不去,狗日的句天蓬,居然让儿子来祸害人。
  阿姨打岔说,问题不是句天蓬,也不是句一厅,是局长,义演是任务,不去咋成?
  秦易飞张嘴看着阿姨,半天才问,你的意思是去?
  阿姨不说话,阿姨看着水月。
  水月看着秦易飞,秦易飞低下头说,去不去?还得自己拿主意。
  水月没有想到爹真的老了,当年打句天蓬的勇气哪去了?说了半天,还是模棱两可。不行,问问武老师去。
  娘不在了,武老师便是娘。找到武老师,水月说了事情经过。武二妹半天没有说话,最后掸掸袖子说,去吧,面对庐剧,恁多人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委屈是个啥呢?人活着谁没有委屈?
  水月把那口气揣在心里,点头说,我听娘的。
  武二妹拍拍水月的头说,孩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得考虑结婚了呢。说完叹息说,我活着,还能替你把把关口,别熬到哪天,我走了,见到你娘,没有颜面呢。
  水月脸微微一红说,没有人能走进我的内心。娘,你肯定能长命百岁。
  武二妹说,那是哄人开心的,丁小山对你一直有意思,要不要娘撮合撮合?
  水月说,人家问娘正经事,娘咋拿女儿打趣呢。说完水月捂脸站了起来,告别武二妹,水月彻底打定了主意。
  七
  寒冬腊月,到底来了一场雪,雪花晶莹,大地一片洁白。句一厅锦绣楼盘盛大的售楼仪式如期举行。冬闲了,打工的陆续返乡,句一厅要掏光那些返乡人的口袋,选择元月十八日售楼,这是他谋划很久的方案,他要的就是春节这个契机。
  白雪皑皑,天气还没有寒到极冷的时候,路上没有结冰,道上不滑。
  那是初雪之后的第一缕阳光,照得城市一片灿然。
  售楼仪式很讲究,先上场的是服装走秀,大冷天的,模特穿着旗袍,嗤嗤哈哈走台。年轻人爱冲动,对着模特喊,哦哦,哇哇,哈哈。
  模特见过世面,故意走出妖艳仪态。
  狮子滚绣球是不可或缺的项目,八对狮子翩翩滚动,搔首弄姿,样子威猛。
  大别山锣鼓队震天动地的,三十几个汉子,穿上白棉袄,腰里扎根红绸带,鼓锣钹镲都系上了红丝带,随着节奏,不停翻飞。唢呐、笙箫齐鸣,把气氛推到了高潮。
  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主持人最后才宣布,最后由市里专业庐剧团献歌、唱戏,进行义演。
  为了这台节目,长生可谓煞费苦心。
  句一厅策划的前面的节目为了吸引更多的中青年人,安排唱戏纯粹为了留住老人,老年人也是购房大军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员。
  长生记住局长说的话,无论别人搭的什么台,看戏的都是群众,利用这个舞台更好地展现庐剧,借机宣传好庐剧。为此,长生开篇用《锦绣歌舞》做开幕,中间用现代庐剧经典联唱、戏曲小品、民歌大串台做支撑,最后压轴庐剧。
  水月唱《小辞店》的《撞碑》,《牡丹亭》的《游园》,当然也有現代庐剧《楼宇人》中的《思念》。这些都是水月的保留曲目,长生一点也不担心。
  长生担心的是水月的情绪,他知道,水月把抱怨和愤懑就埋在心底。到了化妆间,见到水月可可出了幺蛾子,为了表达了她的怨恨,特别化了泪妆,所谓泪妆就是寒霜面貌,看上去苦霜霜的。水月想,她不能给句一厅祝福,得变着戏法添忧伤。   长生说,何苦呢?
  句一厅查看戏单,坚决不同意水月的曲目。
  长生说,庐剧经典曲目就这些,庐剧唱腔本来就苦。长生斗胆说,句总不乐意,可以撤下。
  句一厅要的就是水月登台,如何同意?拗不过长生,句一厅只好自作安慰想,反正煞尾戏,还能咋呢?泪妆也罢,寒腔也罢,水月翻不起浪花。想是这么想,句一厅掂着节目单对水月说,这就是你的筋骨?
  水月不想搭理句一厅,听句一厅挑衅,仰头说,有些人挑断了筋骨,精神还是站着的。刘胡兰、江姐,想必你是知道的,断了头,丢了命,铮铮铁骨,谁能忘记?水月说的是自己的心声,听了武二妹的话,水月还是伤心,为了战胜自己,她不停开导自己,劝慰中,她想起了刘胡兰、江竹筠,她甚至还想起了赵一曼和秋瑾。民族女英雄的形象一下子充盈了水月的脑海,她突然笑了,找到丁小山说,战胜自己也不是一件怕人的事情。
  丁小山一直替水月担心,见水月战胜了自我,喊来长生说,水月活过来了。
  长生也发现水月变了,可是水月对他的态度没变,依然冷淡。长生收起笑脸,看着丁小山说,那是你的感觉。
  丁小山发现水月故意冷落长生,便说,干吗呢?都是好姊妹。
  水月说,好姊妹才要较真。
  句一厅听水月说话冰冷,大喜的日子,不想争论,临走出后台,才回头说,有骨气别唱。让你唱,那是抬举你。
  水月气堵在了嗓子眼,这个句一厅,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什么痴迷,他分明就是作践人。张口回了一句,你抬举我?今天可是我抬举你好吧。
  戏台上,水月锁住心中的那层寒,寒腔一出,冷冽四溢。
  《小辞店》中的《撞碑》寒凉透心。
  唱词道:
  端的是,生死不能忘
  道的是,霹雳斩断相思情
  原道是,小别春秋酿深情
  不料想,辞别难觅缠绵音
  水月学着娘照片上的戏装打扮的,一颦一笑像足了洪霞。水月想,我就要替娘出口恶气,句一厅不是要委屈我吗?我拿娘委屈句一厅全家所有人。
  戏步琐细,寒腔冷意从裙裾、宽袖、指缝间纷纷渗出,水月就像一团冰冷的彩云,晃动在舞台中间。
  太阳光极为耀眼,水月被晃得几度睁不开眼睛,她用衣袖遮挡住眼睛,往台下虚瞄一眼,没想到虚瞄中,她看见一个老人踉踉跄跄奔上舞台,大声喊,洪霞,洪霞活了,我在这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喊叫的是句天蓬,句一厅带来爹,本意让爹看看庐剧、散散心,没想到,从水月出场,他就不停念叨,洪霞,洪霞。当水月虚瞄那眼,他突然激动起来,不顾一切奔上台来。
  句天蓬老婆恍恍惚惚的,听句天蓬喊洪霞,吓得惊叫起来,洪霞来了,鬼来了,不要脸的,快拦住她。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句一厅让人拦住了爹,句天蓬还在使劲挣脱,水月冷意挂在脸上,继续唱《楼宇人》的思念。
  用的还是寒腔:
  坐下来,雪泥鸿爪
  栅栏漆黑,灰烬冰凉
  如浮萍,时空飘摇
  一腔孤老,思念何时了。
  《楼宇人》主要反映留守老人思念远方儿女的心境,写剧本的用了现代诗歌的手法,逼真形象地再现了空穴老人情感的荒漠,还有思念的急切。
  水月唱现代庐剧,让句天蓬安静了下来,他到处喊,洪霞走了,洪霞,你留下,带上我,别走。
  句一厅一直眼泪丝丝的,任由爹叫喊。
  句天蓬老婆追赶着句天蓬,后面跟着两个保姆,他们一起跑向街道。
  街上人山人海,很快淹没了他们的身影。
  水月几曲唱罢,早冷雨浸心,不停战栗。
  走到后台,水月伏在案上失声痛哭。
  长生知道为啥。长生走到水月的身边,为水月倒上一杯水。
  水月呼啦倒了那杯水,哭着问,我们这样到底值不值?
  长生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着水月说,没想到句天蓬会来,你说句一厅真是,大喜的日子,带个痴呆的爹来干啥?
  打脸,打我的脸,娘的脸,庐剧的脸。水月有些歇斯底里。
  句一厅走了进来,句一厅说,我还是那句话,痴迷没错,看看爹,你能说他错了?
  水月没有想到句一厅这么问,一下子停住话,不认识句一厅似的。
  句一厅拍拍手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水月不信句一厅也会唱《牡丹亭》中的一段,水月的惊讶不啻于看到星外来人,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竟然突然失语。
  句一厅再次拍拍手说,你有筋骨,我也有呢。
  丁小山就在那时说话的,丁小山说,你的筋骨有了铜臭味,你可以玩转全市,可你玩不转庐剧。
  句一廳没有搭理丁小山,丁小山走向水月,搀扶住水月的胳膊,往外拽,走到阳光地里,大声喊,站起来,给他们看看你的筋骨。
  说完丁小山突然唱了起来:
  残山梦最真
  旧境丢难掉
  一曲哀江南
  悲声唱到老
  这是水月曾经问的丁小山会不会唱《桃花扇》中的一小段唱词,丁小山当时说不会,这会儿突然唱起,寒腔也是冷气四溢的。
  水月有点糊涂,想,丁小山何时学会唱庐剧了?想想丁小山的唱腔,水月忍不住说,寒腔得用气,用尾声,你缺了那口深锁的悲凉,自然带不出尾声的凄婉。
  丁小山挠头笑了,说,我一个搞舞美的,咋会唱戏?刚才兴起,纯粹因了句一厅的糟蹋,他唱的叫庐剧的话,我就成了长生。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气氛随之温暖了许多。
  水月看着冷风卷起雪沫子,四处乱转,跟着别人,有点失控般大笑起来。
  水月的笑多了一份温暖,包括温暖中的那份纠缠,水月的笑随着阳光四处扑撞,到了人群中,早化成了掌声。
  听到水月这么开心地笑,长生迷糊起来,这个水月,一会哭一会笑的,咋了呢?咋变得让人捉摸不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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