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一帆，你在干什么？”叶老师皱着眉头，绷紧了脸，对着教室后排的座位大喝一声。
　　声音尖厉刺耳，同学们怔住了，纷纷顺着叶老师声音的指向，目光集中到了后排。瞬间，私语声四起，胆小的女同学竟然尖叫起来，作势往外逃。
　　引起如此轰动，原来是教室后排升腾起了一团烟雾，刚刚还在欢快燃烧的纸片熄灭了最后一点红光，灰烬在气息的作用下，袅袅地腾挪飞舞，刺鼻的纸灰味，飞快地弥漫在教室的每个角落。
　　同学们纷纷掩住自己的鼻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惊魂未定的，淡然的，见怪不怪的，幸灾乐祸的，看热闹的……这些表情最后都抛给了叶老师。
　　异常的寂静！
　　同学们在等待着暴风雨的到来！
　　叶老师脸色铁青，眼珠子似乎要凸出来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指着后排的王一帆，手指微微颤抖，愤怒、震惊、失望在她的内心翻江倒海，她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吐出话来：“王一帆，你到……到我办公室去，等……下……等下收拾你！”
　　叶老师工作两年了，现在是初二一个班的班主任。虽然走上工作岗位不久，但叶老师治理班级的“铁腕”手段却全校有名。有的老师说：“那个小叶老师，别看年轻，管理班级都是一套一套的，学生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别班的同学见到叶老师班级的同学，也总是投以同情的眼光，然后极快地跑开，生怕会有什么牵连似的。
　　叶老师坚信，对待这些被家庭娇宠惯的独生子女，对待这些处于叛逆期的初中生，绝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就会无法收拾。回想自己读初中的时候，就有鲜明的对比：语文老师很严厉，班级最调皮的“四大金刚”都乖乖地学语文，因此她教的语文成绩是全校最好的；而数学老师比较随和，虽然她教学水平很高，但学生不怕她，所以班级的数学成绩很糟糕。于是叶老师一走上讲台，就坚定地采用“以暴制暴”手段管理班级。
　　学生一旦犯了错，都得按照制定的班规办事。不管大事小事，不问理由，采取同等程序：一写600字检讨，二抄班级守则10遍，三告家长。同时叶老师虚心向多位以严厉著称的“成功老师”讨教经验，练就了一套无敌骂功，一旦开骂，可以骂得天昏地暗，骂得鬼神哭泣，曾创造了连骂两节课的记录，不喘气，不重复，不坐下。确切地说，同学们并不怕什么写检讨抄守则，怕就怕叶老师的骂，于是他们都小心翼翼的，尽量不惹事，以避免挨骂。
　　初一安安静静地度过了。
　　就在叶老师为自己治理班级成功而暗暗欣慰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她的语文课堂上，竟然出现了这样令人惊骇的场面！
　　二
　　王一帆站在办公室里，歪身歪脖、探头探脑，眼睛四处搜索着，嘴里哼着“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叶老师煞白着脸站到王一帆面前，王一帆咽下了一句“……闯九洲啊”，噤了嘴，不敢正视老师，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王一帆知道，照自己这事的性质，估计惩罚要加倍了。叶老师啊叶老师，你也太不讲道理了！有些事情我们懂，只要好好提醒提醒就可以了，干吗什么事情都小题大做？同学们看似怕你，其实心中不服你，对你很多埋怨呢……
　　王一帆还要继续往下想，叶老师的话打断了他：“王一帆，拿来！”叶老师伸着手，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什么？”王一帆一下子蒙了。
　　“打火机！”
　　“我没有打火机！”王一帆没有说假话。
　　王一帆并没有把打火机揣在身上，而是在离开教室时，把它偷偷地塞到旁边同学的课桌里了。
　　“老实点，这一套把戏骗其他人可以，可骗不了我。王一帆，我不了解你吗？”
　　叶老师，你了解我什么呢？你不了解我，我讨厌你，我们都是初中生了，你却还是像管五六岁小孩一样管着我们，不给我们一点自主的空间。我要的是“尊重”、“自由”……王一帆的思绪飘飞了。
　　“我反正没有打火机！”王一帆回过神来，打定主意，硬扛到底。
　　“好，好，好！王一帆，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叶老师铁青着脸，疾步往教室走去。
　　不一会，叶老师拿着打火机颇有点得意地走回了办公室。
　　“王一帆，你还有什么话狡辩？”叶老师一针见血，把手中的打火机晃了晃。
　　“在课堂上烧纸，简直无法无天，荒唐至极！
　　“你不知道这样做严重违反了课堂纪律啊，扰乱了课堂秩序啊！读了这么多年书，白读了啊，亏你成绩还不错，啊！你这是不是存心捣乱？啊！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你这情节特别严重，不给点厉害，你真不知道吸取教训！啊！检讨照写，老老实实地交代做这事的动机、过程和事情发生后你的想法，本周的班会课上你作深刻检讨。不让你记到骨子里，你不会知道厉害的，让大家也吸取教训。我还要上报到校德育处，让学校备个案。守则加倍抄写，明天交上来！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你爸过来！”
　　叶老师在那里声嘶力竭地训斥着，愤怒的气息在空荡的办公室里翻滚、回旋。
　　王一帆静静地听着，眼睛偷偷地瞟向窗外，阴沉沉的天，万物都萧条了，已进入冬季。
　　三
　　很快，爸爸满脸怒容地走进了办公室。
　　“你这小子！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情！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我怎么养了这么个让我操碎了心的孩子，怎么就不让我省心一点呢！”
　　爸爸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问，说到气头上，顺手一扬，“啪——”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办公室里。王一帆捂着火辣辣的脸面，忍住要流出的眼泪，瞪着眼前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人，毫不畏缩，满眼含恨。
　　“你就只会打人吗？”王一帆吼道，不禁握紧了拳头，他感觉有一股嘎嘎的力量在体内奔涌，他不能容忍爸爸当着老师的面打他。
　　王一帆本想继续吼叫：你了解我为什么要在课堂上烧纸吗？就知道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有你这一巴掌，我就不再遮遮掩掩自己的缺点了，我要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坏学生！
　　但他沉默了。
　　他想起小时候，做任何事情，爸爸总爱拿他跟优秀的小孩比，总是不给他好脸色，说某某考试拿双百啦，你怎么没有？他却不知道别人的爸爸都在家陪孩子，而他整天不见人影。
　　尤其是小学考初中那次，他尽了全部的力却没有考好。那次，他爸爸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说什么脸面让他丢尽了，说那个平时不如他的邻居家孩子都考上了，他竟然没有考上，真是不争气！还警告他，进入初中后，不准放松，否则绝不饶你。 　　想到这里，王一帆就心寒：爸爸啊！你口口声声顾及你的脸面，你却没有看到儿子的努力，你把儿子的一切努力都一棍子打死。稍不如意就打，只是因为丢了你的脸面吗？
　　我已经长大了，我也有我的自尊、我的脸面。你现在当着老师的面打我，你就打掉了我的自尊，打掉了我的脸面。我要拾回我的自尊和脸面，今天就开始。王一帆发誓，拳头握得更紧了。
　　窗外，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显得灰蒙蒙的，冬日的花坛虽仍是一片绿色，但少了些许生气，一棵红枫在寒风中瑟瑟摆动，显得那么刺眼。
　　爸爸脸色发白，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面看起来格外的狰狞。他万万没有想到儿子今天竟然满眼含恨地瞪着他，似乎要喷出熊熊烈火，竟然还向他吼叫，更不得了的是那握紧的拳头。这还得了，连老子都不怕了！爸爸浑身颤抖起来，他一把拖过儿子，又一次扬起了拳头。
　　可王一帆不但不退缩，反而迎上前去，只是眼中的怨恨更加深重，拳头更加有力。
　　一时间，爸爸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力不从心，他觉得自己的拳头是那样的无力，拖住儿子的手也不禁悄悄松开了。
　　爸爸显得手足无措。
　　此时，叶老师沉默着。刚才她把时间交给了王一帆的爸爸，自己只是静静地旁观着。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流程。可是今天，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以前屡试不爽的“以暴制暴”的教育方式，今天遭遇了对抗，而且此种力量是那样强大，强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地步，强大到足以消灭一切貌似强大的东西。
　　叶老师赶紧过来拉开王一帆的爸爸，打发他走了，并且一再强调，回家后不要去逼孩子，这件事由我来全权处理。
　　四
　　王一帆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满脸赤酱，高昂着头，紧握拳头。
　　叶老师看看王一帆，面无表情地说：“王一帆，今天课堂上发生的事情影响恶劣，你现在把检讨写好，详详细细地交代前因后果，尤其是自己的内心想法，等一会我过来检查。”
　　叶老师去请教一位从教多年的老教师了。
　　“针对今天这个事情，我要怎样去做呢？”叶老师急切地寻求解决方案。
　　老教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依旧微笑地说：“你了解你的学生吗？你静下心来倾听过学生的心声吗？你知道学生的内心真实想法吗？你平等地与学生说过话吗？你参与过学生的活动吗？当学生犯错误时，你细心地询问过学生这样做的原因吗……”
　　叶老师突然领悟到，以力对抗力，你会感觉到一股反冲力，王一帆就是典型的例子，如果继续“铁腕”下去，就会涌现出更多的王一帆。看来纯粹的“铁腕手段”是行不长久的，只有向学生释放爱心、尊重、理解，才能让学生认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从根源上逐渐减少错误的发生率。
　　叶老师若有所思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已经入冬了，但叶老师感觉有一股暖流浸润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五
　　王一帆并不讨厌写检讨，对他来说，写检讨不是惩罚，而是一种享受。因为写检讨时，可以把心里所思所想全部倾泻出来，把父母老师不能静下心来听的东西全部向纸倾诉，这样心情也会好一点。在检讨中，王一帆也表达了自己对进步的渴望，对不犯错误的真诚希望。他真希望老师能够认真地看看自己的检讨，就检讨中的内容来与自己谈谈心。
　　王一帆沉浸在自己的检讨中，有时沉思，有时羞愧，有时轻轻叹息，有时紧咬嘴唇……
　　叶老师轻轻地倚在办公室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想不到一个犯错误的孩子竟然能够这么用心地写检讨，想不到一个写检讨的孩子所呈现出来的神态、情感是那么的丰富，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呢。一瞬间，叶老师感动了。
　　写完检讨，王一帆的情绪已完全平静下来，整个身体似乎都松弛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发现叶老师来了，他又立刻绷紧了身体，迅速装上了坚硬的铠甲，显得玩世不恭的样子，随随便便地把检讨交给叶老师。
　　叶老师心中一阵刺痛，自己的出现打扰了一个孩子美好的遐想、惬意的享受，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啊！她此时强烈感受到自己与学生之间心的距离是那样的远，隔膜是那样的大。
　　六
　　叶老师在看检讨书，以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她努力使自己做到，所看到的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文字，而是文字背后所浸透的所奔涌着的丰富的情感世界。
　　王一帆诧异了，叶老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破天荒地认真看起检讨书，并且沉默了这么久，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叶老师的表情竟是那样的柔和，眼神中似乎还渗透着感动。
　　王一帆抬头望向窗外，厚厚的云层不知何时悄悄地跑了，冬日的暖阳温柔地照耀在校园中，一切显得那么柔和。尤其那棵红枫，在阳光的映衬下，竟然红艳逼人。
　　“王一帆，请坐下来，你能跟我说说你检讨中所写的吗？”叶老师尝试着轻轻地说。
　　仿佛有一种魔力，王一帆轻轻地坐下，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手不知道如何放才好。
　　“王一帆，跟老师说说，你觉得老师以前对你们厉声厉语好，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好？”叶老师收起了老师的权威，微笑着真诚地说。
　　“现在好。”
　　原来叶老师也会笑啊，笑起来还蛮好看的，老师一直绷着脸，以致同学们都认为叶老师丧失了笑的功能，王一帆暗想。
　　“尤其是笑起来。”犹豫了一下，王一帆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王一帆是一个聪明开朗直爽调皮的孩子，调皮的孩子往往能很快地察觉到细微的变化，叶老师的不同寻常的表现让他感觉到了老师的改变。
　　“那我以后尽量都这样吧。”叶老师也轻松地说，原来心与心的距离一句柔软的话语、一个暖人的微笑就能拉近的，与王一帆的交谈使叶老师看到了美好的一幕。
　　“嗯，你说，你为什么烧纸呢？是为了取暖吗？”
　　“是，也不完全是，其实我是突然想看看纸烧掉后，纸灰在空中舞蹈的模样。那是纸在被烧之前无法做到的。想不到被火焚烧后，平凡的物质也能呈现出美妙的一刻，虽然时间短暂，但是毕竟尽情飞舞过。”
　　王一帆进入了美好的回忆：“小时候，堆完雪人后，不知谁烧了垃圾旁边的一小堆纸片，我们取暖的同时，看着飘飞的纸片兴奋极了，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欣赏纸被烧成纸灰后飞舞的模样。课堂上你讲到鲁迅小时候捕鸟的趣事，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的趣事，想起小时候在室外烧完纸片、柴火后那在空中飞舞的小精灵，我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教室里纸片烧完后是怎样飞舞的？我强烈地想看看，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掏出了打火机，于是就变成了你看到的一幕。” 王一帆的眼神由向往到暗淡到内疚。
　　原来是对小时候趣事的一种美好回忆。初中生了，却并不知道地点、时间、方式方法不对，不知道这违反了课堂纪律。老师们总是在不停地催促学生怎样搞好学习，却忽视了学生的内心需求，才造成了这样离谱的事情发生，这件事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叶老师难过地想着。
　　“可是王一帆，你满足了自己的渴望，却给班级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而且一旦火势蔓延，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你想过吗？”等王一帆平静下来，叶老师有点忧虑地说。
　　“我现在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了，我一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作检讨，向老师向同学道歉。”王一帆显得很真诚。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希望你能做到。”叶老师鼓励道。
　　“相信我！就在明天的班会课上，叶老师，给我留一点时间，我一定会给同学们解释清楚的。”王一帆似乎急了。
　　叶老师微笑着看着王一帆，刚才还是一个顽劣不堪的孩子，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懂事了？难道是自己创造的奇迹吗？
　　“叶老师，谢谢你能静下心来听我说话。”
　　“不用谢我，我还得感谢你呢——”叶老师若有所思地回答。
　　师生俩相视一笑。
　　窗外的红枫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红艳，每一片叶子都英姿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