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霜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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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ONE
  晚上十一点半,成霜降从电影院回来,满脸的沮丧。
  今天晚上上映的是一部大制作,成霜降博爱娱乐圈里众男星,这部电影的男主角就是她的后宫之一。去时她满脸兴奋,归来却是一副霜降后室外枯叶的蔫蔫模样,真让人好奇,尽管我早打定了主意不要理她,却还是忍不住翻身起来,“怎么了?”
  她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高,甩掉鞋子钻进被子里来,冰冷的双手攥住我的胳膊,让我忍不住打一个寒颤。
  “他老了,我看电影的时候突然发现,他现在长得怎么那么像冯远征。”
  我愣怔了一下,片刻后醒悟过来,她说的是那男明星吧,看着她满脸的失落,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感。那是个靠演同志片起家的演员,以外貌偏于女性化而闻名,我不喜欢他,阴郁的面孔冷森森的眼睛,出道十多年,拿得出手的戏作没见几部,反倒是经常靠炒绯闻博眼球,不知道成霜降到底喜欢上他哪点。
  我看异性的眼光与成霜降完全相反,我审美单一,只爱眉目温和行动自然的男孩子,比如沈珈蓝。就像我总对成霜降的后宫嗤之以鼻,成霜降也对我的爱好敬谢不敏,用她的话说就是——沈珈蓝?寡淡得像杯白开水。
  白开水有白开水的好,醉生梦死饮烈酒的人永远不知道。
  她在被子里窝了一会,借助我的体温缓过神来,立刻像一条解冻苏醒了的蛇一样活跃起来,半个身子探出被子去,拉过放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来,我找图给你看。”
  她兴致勃勃地打开网页,输入那男演员和电影的名字,右键保存图片,又找到冯远征在《非诚勿扰》里的剧照,两张照片拼在一起,把电脑往我面前一送,“你看,是不是很像?”
  她的脸上带着恶作剧的笑,我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却感觉到森森的冷意。就在今天出门前她还那么喜欢他呢,她那么欢喜地翻出他的旧照片给我看,直到把我彻底惹烦了,宁可浪费掉一张电影票的钱也绝不和她一起去看电影。没想到四个小时后,那么强烈的爱意就可以完全消弭,她像一个从没爱过他的人那样嘲笑他衰老的容颜,甚至比一个不相干的人还要刻薄。
  多么不可思议,可是当这个当事人叫做成霜降时,这一切又显得那么合乎常理。
  我最好的朋友成霜降,原本就是一个喜怒无常且冷血铁心的姑娘,我默默想,和她相识这些年,从十一岁到二十一岁,整整十年了,回头想想,记忆里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印证着她的冷酷。
  PART TWO
  半夜里我因为口渴醒过来,睁开眼睛却看见成霜降蜷缩着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垂着眼眉“咔哒咔哒”一下下玩着打火机,打火机的火焰腾起又熄灭,白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她的侧面寥落如同一枚骤雨之后粘在树干上的凋零叶。
  无来由地让我想起一句小说里的话来: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
  心肠就再也冷硬不起来,我爬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她面前蹲下,双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轻轻摩挲,轻声问:“怎么还不睡?”
  她虚弱地笑笑:“远远,我在电影院见到尖牙了。他也老了,老得比那个演员还厉害,一点都不像过去那样好看了。”
  尖牙是她曾经喜欢过的男孩儿,那人有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成霜降于是称呼他为尖牙,乍听起来像是少年时代养过的一条狗,有疾风般的速度和锋利的獠牙,能像马戏团的动物明星那样飞跳起来一口咬住主人扔出去的飞盘。
  他的面目已经在我的记忆里模糊,我只记得他的虎牙了,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我喜欢的那类男孩儿,因为凡是我喜欢的,成霜降必然是讨厌的,反之亦然。
  她表情寥落,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插科打诨,“是啊,反正你看男生的眼光向来不怎么样。”
  这句话里至少有我一半的真心,在我看来,成霜降看异性的眼光确实有够烂,从外貌到内心。
  不管是在二次元的虚拟世界还是三次元的现实里,她喜欢的男孩都是那样一个模子,说帅气漂亮也可,但却都是剑走偏锋,五官上都能找到让人深深诟病的地方,换言之,成霜降的审美里从来没有“端正”和“规矩”这两个词。
  最让我不能认可的当然还是性格,成霜降只喜欢所谓“性格鲜明”的男孩,什么是性格鲜明呢?初中时候成绩倒数第一的那个?高中时候和老师大打出手最终被劝退的那个?还是大学里整条手臂纹了碍眼刺青的那个?
  成霜降所谓的性格,在我眼中不外乎是一个造作。那段时间我读昆曲选修课,读到“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便觉得于我心有戚戚焉。
  何况有沈珈蓝做参照。我和沈珈蓝高中就已经相识,交往了这许多年,我对他一见钟情,一眼看到底,他品学兼优积极进取,温和有礼但是却有自己坚守的底线,初遇的时候他就是个漂亮少年,而现在他是个漂亮的年轻人,而且我断定他到老都会好看,因为他眉目温和。眉目温和的人,到死去都会是一具美丽尸体。
  想到沈珈蓝,我的脸色也不禁柔和下来,成霜降敏锐地觉察到,嗤笑一声,“远远,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奇怪,你喜欢的到底是沈珈蓝,还是一个自己早就在心里构建出的虚幻模型?”
  嘿,农夫的蛇缓过来后开始发动攻击了,我也不生气,“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理想的虚幻模型,并且自觉或不自觉地去现实中寻找这个模型的实在体,不过我比较幸运,我找到了。沈珈蓝完全就是我想象的样子,不管是脸还是脑。”
  她的表情迅速冷淡下来,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是啊,不仅要看脸,还要看心,你多有内涵,哪像我只看脸,色衰则爱弛,喜欢的人走马灯似的换,我就是这么肤浅,没你来得高深,满意了吗?”
  说完她把一直蜷缩着的双腿放下来,颤颤巍巍着站起身来抓起大衣和钥匙,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们又一次不欢而散。
  我没有出去找她,如果是在三五年前,我想我会立刻追出去,哪怕身上只穿着睡衣,但是现在不,我们都已经不是精力充沛世界小小的初中生,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学习,我精神乏乏,没有太多可以分配给别人,去包容别人的小性子。
  第二天早晨下楼的时候我在酒店大厅看到她,她躺在大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张从前台要来的薄呢毯子,整个人蜷缩如婴儿,眉头紧蹙,右手紧紧地抓着毯子的边缘,像攥着一颗小小的心脏。   我的心不自觉柔软下来,轻拍她的脸颊唤醒她:“喂,成霜降,我们去吃早饭吧,豆腐汤年糕怎么样?”
  PART THREE
  镇医院家属院进门第一幢楼,有一家店的豆腐汤年糕是我和成霜降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最爱。
  并不是因为做得有多好吃,而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
  比如,他们家做豆腐汤年糕不是用一人份的小锅,而是用可以容纳四人份的一口大铁锅,熬出浓浓一锅汤来,差不多正好可以装满在案板上一字排开的四只碗,最后锅里还剩一点,老板就会小心翼翼地给盛少了的碗多添一点,尽量做到公平公正。
  老板姓邹,有一张饱经沧桑却依旧蕴藏温和的脸,她分配汤粥,就像是一个多子女家庭的母亲给她的孩子们分配新年的糖果,每次看她分汤,我和成霜降的心里都会涌起一种暖暖的家的感觉。
  我的父母一个是老师一个是护士,成霜降的父母都是医生,我们两家的家长每天都忙得要死,家里冷锅冷灶,我和成霜降的三餐基本都是在这里解决。
  回想起来。那些年的豆腐汤年糕,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在我和成霜降之间真正实现的,唯一的公平。
  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孩子难免会被大人们拿来比较。
  成霜降在11岁那年搬进这个大院来,从那之后我们就一直被拿来做比较,直到我们15岁。在那之前,无论在大院里还是在学校里,我们都是一对并列齐名的天之骄子,老师和家长们都说,远远唯一能超过霜降的可能就是美术天赋了。
  成霜降从小练字,写一手公正漂亮的馆阁体,每次班里的黑板报总是我们两个合作完成,她写字我画画,传说中的最佳拍档应该就是这样了。初二换教室前,我们合作出了最后一期黑板报,因缘际会,那期板报留在原来的教室里,竟然一直没有被取代,直到我们毕业那天它还留在那里。
  那时候我曾经是有想过的,它或许会一直在那里,直到末日来临,就像我和成霜降的友情。
  但是当升上高中后某天,我带着沈珈蓝重返初中母校,想要带他去见证那个一直存在着的奇迹,却发现它早已不见了踪迹,一副字体和配图都拙劣至极的黑板报取代了它,不,或许它早已经被取代,在它之后这黑板上已经出现过了好多次别的内容,它连被黑板擦擦过的粉尘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像我和成霜降的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变了质,变成了一种拧巴而胶着的存在。
  回想起来,也并非无迹可寻,是从她15岁生日的那天起吧。15岁生日那天,成霜降用拙劣的手法偷走了邹老板一天的营业额,不,或许用抢来形容更为贴切,我抱着要送给她的一只大毛熊走进家属院的时候,她正好被老板抓住肩膀,挣扎的时候,怀里一包乱七八糟各种面额的纸币被风吹起来,“哗啦啦”飞了满天,落到地上四处随风乱走,一张油腻腻的50块正好扑到我的小腿上来,我弯腰捡起钱,抬眼就看到成霜降被老板揪着胳膊摁跪在地上。
  成霜降涨红了脸一言不发,疼得牙齿打颤也不说一句话,我冲着她跑过去想要把她扶起来,抬眼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进发出一种火焰濒临末日的光辉,然而这光辉却在下一刻渐渐熄灭,她的脸冷了下来,冷成一块刀枪不入的顽石。
  沈珈蓝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来,“远远,这儿发生什么事儿了?”
  是这样的,就是在沈珈蓝出现的那一瞬间,成霜降收回了原本要向我伸出的手,并且从此永远地收回了。
  PART FOUR
  15岁,高中一年级,沈珈蓝成为我的同桌。
  他是个明媚漂亮的男孩子,有很黑的眉和眼瞳,笑的时候灿如阳光,是我心中一直所喜欢的那种,完全健全健康的漂亮。
  开学第一天,他朝我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的空位上;中我打招呼,“嘿,我,我知道你,我们两个的入学成绩一模一样。”
  和沈珈蓝的较量就是从学习成绩的攀比中展开。他是个顶聪明的男孩子,上语文课的时候把武侠小说放在课本下偷偷看,吩咐我老师快要走过来时踹他一脚以作提醒;他的数学笔记上,页眉用极潦草的字迹写降龙十八掌的招式,亢龙有悔、潜龙在渊、见龙在田……这样嚣张,但好在成绩够好,数学老师也就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擅长语数史地政理化生,独独不擅长英语。除了照着念课本时口语流利,他英语考试每次都拿130分以上,但念出来让人不忍卒听。
  “可惜你是女的,没办法当枪手帮我读英语,否则我还是可以考虑考试的时候借你抄一下的。”沈珈蓝满脸惋惜地说,“赔本的买卖我不做。”
  15岁的时候我还有万丈侠女豪情,侠女用力一拍桌子,“不赔本,我可以教你口语!”
  只要舌头没有问题,口语比语法要好学得多,一个月后沈珈蓝已经可以流利地念完一百个词的小短文,我却依旧分不清to、at、in这些介词的用法。花香馥郁水汽泱泱的夏日午后,我扔掉手里的圆珠笔推开厚厚一沓英语试卷,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控诉:“I hate English”
  沈珈蓝正往后仰着头靠在后面桌子上读单词,听到我的话,跟着附和一句:“I hate English too”
  片刻之后,兀自嘟囔了一句:“I hate Englishbut I like you.”
  “Like”已是顶级尊敬与荣誉,15岁,那个年纪,小小的端正少年如何敢轻易言爱,从like到love,我和沈珈蓝之间走了漫长的六年。
  真正的告白是在某天的晚自习。那天突然停了电,整个教室陷入一片黑暗,班长从办公室抱来以防不测的蜡烛,我想要起身去拿蜡烛,却被右手手背上温暖湿热的感觉钉在原地,沈珈蓝一手拿着手机照着面前桌子上的英语单词书,一脸严肃目不转睛,放在我手背上的手却紧了紧,直到最后十指相扣。
  那天晚上他看的是英语课本,页面翻开是一篇小小短文,明天课上即将讲到,那小故事里写,“我”发现班级募捐箱失窃事件的幕后黑手竟然是最好的朋友,我该怎么做?
  ……What should I do?
  那时我与成霜降的关系已陷入胶着,她是怎样的女孩子呢,算不上漂亮,皮肤微黑,即使用戏谑的口气也只能称呼一句巧克力美人儿,更不必说鼻翼两侧星点雀斑,但最端正自持的美女是神庙里的偶像女娲,俏皮而懂得欲擒故纵的成霜降不在云端在眼前。   人人都厌恶她,人人都轻贱她。
  人必先自爱然后被人爱。班会上班主任板着脸强调,余光却是瞥向她去,我真难过。
  真难过啊,在已经不能完全记得清楚的过去,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当人们把她与我并列提起,荷香与桂香之间,夏风与秋风之间,我端着调色板一本正经地问她:“喂,成霜降,如果我以后做画家,你就做书法家好不好?”
  她正在用花枝俏练小楷,抬起脸儿挑眉对我一笑:“好啊。”
  成霜降没有成为书法家,宁知远的世界就有一半坍塌。
  我不愿再画画,沈珈蓝把画笔强塞到我的手里我也不肯画,班长大人几乎要哭了,“宁知远,你别这样耍小孩儿脾气成不成?这个比赛关系班级荣誉的。”
  我岿然不动,只是重复那一句话:“你们帮我把成霜降找来。”
  那天成霜降逃了课,班主任只是瞥了一眼她的空位,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个小时后,成霜降慢吞吞走进来,围在我身边的众位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天成霜降的父母离婚,前一天我误打误撞看到她的手机短信,有不知名男孩约她同游,现在她被找回来了,真好。
  淋漓流淌的水墨藤黄和朱砂,我画完画,拎着宣纸走到成霜降面前,眉开眼笑,“成霜降,帮我题字吧。”
  我和成霜降上同一个绘画辅导班,第一天一同学画,第二天她告诉老师自己更爱书法,从那之后,我每幅画都找她题字,我每幅画都与她相关。
  她没有说话,只是接过画去,片刻又还给我,画儿的右上角一笔字迹潦草。
  瞬间让我觉得我图卷上的峥嵘顽石也塌了脊梁,倾国牡丹也褪了颜色。
  PART FIVE
  再没有人把我和她一起提起来了。
  145分无法与不及格映衬,乖巧懂事无法与乖戾刻薄成双,彼时我与沈珈蓝的秘密已经曝光,难得是老师竟然不管,笑眯眯拍着我的肩膀说一句共同努力携手进步,下一刻又欲言又止,“知远啊,那个成霜降,你还是离她远一点吧。”
  成霜降,以自身堕落也挽不回家庭破裂的成霜降,自认为虚无如空气的成霜降,与她交往,竟然成为比早恋更可怕的规条,比违反校规更大的罪过。
  娓娓皱着眉头问我:“她到底哪点好?”
  娓娓是我高中时期的好朋友,她的真名原谅我不愿据实以告,我只愿称呼她为娓娓。她擅长讲故事,娓娓道来,极为动听,但是又心直口快,直言不讳,她的话代表了许多人的疑惑,成霜降到底哪里好?
  那时我没有回答她,后来想要回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高三下学期,娓娓悄然转学,她没有同我话别,或许她已经冷透一颗心,甚至不屑与我话别。
  不知道成霜降到底是从哪里打听到娓娓的身世,并且让这身世一夜之间传遍学校,一个杀人犯的女儿,纵然她本身无罪,脸上也没有荣光。娓娓走后,看着她空荡荡的桌子,我蓦地想起很久之前,我问她:“你心里那么多故事,都是从哪里来的?”
  她神秘莫测地一笑,深冬里,星光之下呼出的白气在记忆里那样怅然寂寥,“从狗血里淌过来,然后把狗血讲给别人听。”
  我本来以为她只是在说笑。
  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能不能,不要报复成霜降?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无限悲哀,后来某日我读《圣经》,创世纪的最后写:从此上帝失落了人类,人类亦失落了上帝。
  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沈珈蓝从来不对我和成霜降的关系作任何点评,他是个聪明人,头脑聪明,嘴巴也聪明,知道什么该开诚布公,什么该心照不宣。
  即使是在成霜降父亲死后触犯众怒的时刻,他也一直保持缄默。
  成霜降的父亲死于高三那年的一场车祸。父亲去世,但成霜降并未因为这件事情而获得半分同情,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任凭是谁,怎么能对一个描述自己父亲死亡现场唯恐不够细致不够生动的人心生同情呢?所有人怀着同情对这车祸闭口不谈,唯恐刺激了她,只有她,像是小明星终于抓到个绯闻爆点,喋喋不休。
  她是死去那人的骨中之血,就算那人背叛家庭,就算那人是和情人一起身亡,她又怎么能这样?
  人人唾弃她,但是除了我没人知道,成霜降在出事那天哭干了眼泪,紧紧抓着我的袖子几乎昏死过去。
  也是从那之后,成霜降和我的关系开始缓和。
  她开始与过去的生活断绝,发奋读书,然而毕竟是晚了,那年的高考我和沈珈蓝不负众望,考取了同一所江南知名高校,她却只勉强考到专科分数线,只好去了一所北方专科学校。
  但是就在一个月后,她退学了,重新回到高中复读,给出来的原因令人啼笑皆非——那所学校每天早晨七点要晨跑。
  无论怎样也好,她愿意回归正轨,我真开心。
  学校的香樟树开得很好,我和沈珈蓝站在树下拍了一张照片,背景是巍峨的图书楼,装进信封里千里迢迢寄给成霜降,背面写:我在香樟树下等你。
  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回忆起沈珈蓝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可惜回忆起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PART SIX
  次年夏天,成霜降顺利考到了这座城市,然而却并不和我在同所学校,她的学校就在我的隔壁,两所学校的分数线相差无几,成霜降完全可以进到我的学校。
  接风宴上我问她为什么,她伸长手臂舀一勺滚烫的汤,低着眉,“我讨厌香樟树。”
  我在学校对面租了公寓,邀请她同住,被她一口拒绝,沈珈蓝不忍心看我愁眉苦脸,替我支招,“远远,我教你,你对成霜降说,如果她不愿同你合住,你就找我分摊房租。”
  这主意果然生效,成霜降一蹦三尺高,“宁知远你自甘堕落!”
  她搬进来的那天空着手,身后跟着两个男生护送行李。进到大学里的成霜降依旧是大众情人,多的是人为她鞍前马后。周末早晨十点钟,我还在补眼,就有男生在下面鬼叫成霜降的名字,我气急了坐起身来打开窗户把花盆扫下去,冷着脸问她:“你能不能管管他们?”
  成霜降正在打游戏,桌子上叠放着六罐雀巢,她头也不回:“是你邀请我来这儿住的。”
  她把“是你”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她说的是事实,我反驳无能,只能低声告求:“那拜托你,能不能和正常人交往?”   她回过头嗤笑一声:“正常人?你以为谁都像你和沈珈蓝那么幸运?等不来遇不见,这是要找的。”
  她一字一句,像是在费尽力气斟酌:“宁知远,一个出身富贵的大小姐,不能问一个乞丐说,你为什么要吃垃圾,为什么不自爱。”
  我呆呆看着她,从六罐雀巢的缝隙间,突然想到了沈珈蓝曾经说过的话,他说,有的人走错路,不是出于不自爱,而是运气不好,找不到正确的路。
  让她去走弯路吧,让她去痛吧,反正不会死,谁的路都是凭借自己找到,纵然是先知也不能让人走他指出的正途。我能做的,只是当她身处悬崖时,伸手拉她一把,不至于让她粉身碎骨——尽管我不知道何处是悬崖。
  滥赌鬼也终会金盆洗手,饮君子有天也能抛觥弃筹,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份自我安慰变成了麻木,她依旧过她的“堕落生活”,呼朋引伴日日高歌饮酒,然而遇到麻烦时却没一个人肯替她分担为她出头。
  大二上学期期末考试,成霜降伙同一群人作弊,活该她运气差,纸条传递到她那里时正好被监考老师发现。我赶到她的学校时,她正站在系办公室前面垂着头“静思己过”,距离我上次见她已经有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前她搬出了公寓。
  搬走前的那天晚上,她照旧打着游戏,左手边的六罐雀巢已经空了两罐,捏扁的铁罐歪躺着,我坐在床上就着壁灯看考研英语,抬起头看她,她红鬃白蹄的骏马正要穿过巍峨的洛阳城门。
  如果她生在古代,或许可以是风尘三侠红拂烈女,但她在电脑前,在我身边,于是无可奈何的,她只能是众人口中一个不求上进的堕落姑娘。
  她突然开口:“喂,宁知远,我搬出去好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椅子是转椅,一个转身,双手轻巧地扒住床沿,睁大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口气轻快而轻佻,“免得打扰你考研,如果你要和沈珈蓝分摊房租也好,反正他是个正人君子,而且,也要考研。”
  我看着她的眼睛,想要知道,她是在挑衅是在试探还是满心真诚……无论她是什么情绪什么目的,我轻轻点头,“好。”
  成霜降在我的生命中成为一个过客了,曾经我认为,我的世界必然有她,若是没有了她,我的世界也会有一半垮塌,多天真啊,多么一厢情愿,马丽苏是一种病,好比感冒发烧,而现在我已痊愈,只需要分点微末精力照看咳嗽这个感冒后遗。
  我愿意以“永恒”这个词连接我和成霜降,但永恒是就在眼前却永远追不上的一道地平线。
  搬出公寓后的成霜降几乎再没出现在我眼前,直到这次。
  是她的妈妈打电话给我,事情严重,学校把电话打到她的家里去,阿姨不愿来处理这件事,只好委托我出面。
  呵,走出了万水又千山,我还是得为她回头解决麻烦。
  沈珈蓝有亲戚在这学校里,他跟在亲戚的身后走过成霜降身边,走进办公室里,我没有跟进去也没有上前。只是倚靠着对面教学楼的廊柱站着。
  托赖沈珈蓝的关系,成霜降的留校察看处分终于没能落实。
  沈珈蓝朝我走过来,没有看她,我挽着沈珈蓝的手走开,没有回头看她,经过回廊时忍不住侧眼回头望,冬天的阳光下,成霜降穿得像一只熊,站在烈日下的。孤单的北极熊。
  PART SEVEN
  生日前成霜降竟然打电话给我,这让我大吃一惊,自从高四那年她的生日我没能回乡参加,三年了,她的生日从来只是和酒肉朋友们畅饮高歌,我早已不是她宴会的座上客。
  更吃惊的却是,她对着沈珈蓝举杯,“谢谢你,姐夫。”
  我们同年而生,我是5月她是12月,在最初相识的时候她是曾经叫过我姐姐的,在刚刚随父母搬进大院的时候,成霜降还是个11岁的小姑娘,四年级,扎马尾,穿草莓斑连衣裙,有双大大眼睛,看人的时候认真而柔软。
  后来她对我的称呼随着眼神逐渐冷硬,亲昵时候喊远远,更多时候直呼宁知远。
  而沈珈蓝,自从我和沈珈蓝在一起,她便视他如空气。
  沈珈蓝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待遇打击得头脑发蒙,举着杯子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成霜降微微笑,主动把自己手里的杯子碰上去,“好好对姐姐。”
  那天晚上成霜降酩酊大醉,我和沈珈蓝都不沾烟酒,她一个人横扫了桌子上所有的酒,雪碧兑白酒再掺杂上啤酒是什么味道?我没尝半口,舌尖却只觉得苦。
  搀着醉醺醺的成霜降走出去才发现,我竟然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只好带她回我的公寓去。出租车上,成霜降揪住我的衣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沈珈蓝表面上一副我不赞同你但我尊重你的德行,实际上在他心里我就是个白痴,他瞧不起我。”
  她呵呵笑,笑声如呜咽,“宁知远,你也一样,你肯喜欢我照顾我,是因为你在11岁遇到我,如果是在21岁遇到我,你根本不会喜欢我,你连看都不会看我。”
  她说的是事实,多年前我没来得及同娓娓讲的事实,所以我只能沉默。
  她突然睁大了眼睛,一瞬间竟似全无醉意,“远远,那天,我原本打算和尖牙私奔。”
  打开车窗,夜风吹进来我才醒悟,她说的是那次绘画比赛,那天她父母离婚,那天她逃学,原来那天她的打算是同人私奔,是我一句“帮我找成霜降来”留住了她的脚步,扭转了她后半生的轨道。
  如果当时她和尖牙走,成霜降会拥有怎样的人生?我揣测了又揣测,终究是想象不能。
  第二天醒过来时,成霜降已经不见了,便利贴粘在壁灯上,在柔光中垂下来,是我所熟悉的、她娟秀却冷肃的馆阁体:远远,我去旅行,勿念。
  我再没有见到成霜降。
  成霜降失踪于那年的冬天,是的,失踪,用最为通俗的说法来形容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只说自己要去旅行,却从未对人说要去哪里旅行,我连追查她的踪迹都不能。
  从此再无人见到成霜降,她消失于一个白雪皑皑的深冬,她走时寒风吹彻万籁俱寂,只有一串脚印,出现过,又被更深更大的雪覆盖,从此无踪。
  好多年后,某年春节我回到故乡,成霜降的妈妈正要搬家,她早已成了别人的太太,有了一个幼小的儿子,子孝夫贤生活美满,她不再记得成霜降是谁了。
  搬家的队伍匆匆忙忙,连遗落了一卷东西也不知道,我弯腰捡起,展开来那是一幅肖像画,少女侧脸的肖像,场境是在教室里,少女侧过脸去同人说话,对面原本应该是男孩儿的地方,被恶作剧地画成了一颗猪头。
  是16岁吧,16岁,轻柔的风与馥郁的花香……右下角,馆阁体工整地署名:成霜降。
  我的成霜降,我曾经的一半世界。
  她的失踪太过离奇,像则寓言或者童话,让我想起毕业多年后再遇娓娓时,她正讲给身边人听的故事。
  ……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存在的价值就是被人看到和关注,当一个人被所有人忽视和放弃,她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于是就如同夜间清水渗入细沙,天亮后阳光一照,从此消失,了无踪迹。
  成霜降,如果是在21岁遇见你,我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但是没有如果,时光是最为神奇的魔法师,他让我在11岁与你相遇,你有没有听过那首歌呢,天时地利,而人不得已。
  卖豆腐汤年糕的邹老板也要回乡了。
  最后一次营业,我独自去捧场,那口旧铁锅里“咕嘟嘟”煨着汤,汤起锅,老板把四只碗并排摆开,“要几份?”
  “两份。”
  脱口而出,说完愣了一愣,西风卷起旧事,蓦地想到大一那一年的夜晚,突然接到成霜降的电话,“妈,我自行车坏了,你开车来接我吧。”
  我在江南她在江北,晚自习后坏了自行车,打电话向妈妈求助,于无意识间拨出的却是我的号码。
  “两份。”我把攥成拳头的手放进口袋,再次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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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慢热的人。  初中的时候转走了最好的朋友,是一直到她生日的时候买过了礼物却发现无人可送呆呆地站在路中央才哭起来的。  大学的时候,最心疼自己的爷爷过世,恍恍惚惚地夹在嘈杂的人群里,一直到亲手在坟上洒下一把土,那种从心上连根拔起一个人的感觉才叫我尝了世间最大的悲痛。  正因为是这样吧,和父母告了别,和朋友们唱过践行的KTV,直到在俄罗斯过起了隔绝又独立的小日子,才意识到自己心里一直牵挂着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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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刻时光  这个4月,因为“泰坦尼克号”沉没100周年而格外热闹:“技术帝”卡梅隆卷土重来,花费重金再现Jack和Rose惊天地泣鬼神的恋曲。从影院出来,与朋友俱是唏嘘。  经典依旧是经典,我心永恒的主旋律依旧如此唯美动人,淋漓尽致诠释了那一对勇敢男女的永恒之恋。  无疑,主角的爱情让人感动落泪,只是时隔十五年,许多感触都变得微妙。  初看这部片子时还是懵懂的年纪,当时觉得一切理所当然。Jack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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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踏过的每一片卑微的草,最后并没有真正死去。它承载着独有的声音、记忆,沉睡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有一些变成莲藕,枝叶冒出水面大口呼吸,对着路过取水纳凉的勇士戏谑:你还记得上辈子吗?  有一些迁徙至潮湿温润的江南,在阳春三月里怀揣满腹的桃红,喜笑颜开。燕子轻盈剪动黑色翅膀,划过树下赏花的佳人,香气醉人,无声胜有声。  还有一些干脆融化在地表与空气里,以声音的姿态永恒存在。春天是婉转,夏日是活泼,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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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谁的青春,都有一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喜欢的人,  一桩纠结的心事,还有一段,酸酸甜甜的小时光。  张梓树的脑袋冒出书堆的时候,那张脸烧得红丹丹的。目光越过钟显艺人般完美的五官,远处黑板上贴的“离高考还有99日”在摇晃颠簸。三月初的空气密度大得压迫气管,由于供氧不足而浅薄的意识,垂死般捕捉凌乱的周边——谁正派发着模拟考的试卷,卷子散落,人群涌动……前面正传来下节课内要完成的英语周报,人声鼎沸表达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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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天空,远比如今酣畅淋漓。日光汹涌,清风过阵。  盛开的树枝一丫丫从窗口伸进来,本就狭小的空间立刻被填充得满满当当的,就连夕阳的影子,也只好夹起尾巴贴上落了灰的墙壁上去。  那年于我算是好坏参半。  好在母亲再嫁,她终于不用流离颠簸,独自白头。  坏在因着这桩喜事的缘由,从此我寄人篱下,前路茫茫。  chapter 1  一直拖到凛冬,我才第一次见着他。天蓝色的校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短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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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霞成了这杨府里的四姨太,从她进府当丫鬟到成为姨太太,不过是一个月的事。  “狐狸精!臭婊子!勾引男人的东西!”府里为此小声议论的不少,唯有二姨太骂得最大声,就是明霞以四姨太的身份同她们一道出现在饭桌上,她也敢这么骂出来。  当然,老爷在的时候她是不敢的,老爷不在,这宅子里,她的厉害不容小觑。  二姨太艳锦的厉害是整个城都人尽皆知的,城里清风楼第一的花魁,样貌第一,才艺第一,伺候人的功夫第一,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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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此刻,而这个此刻的门槛在不断地移动,说到底个人的此刻也许微不足道,但在某一点上,若与历史契机接通,就会像短路一样闪出火花。不是每一个女孩都可以成为灰姑娘,换上她的水晶舞鞋与王子翩翩起舞,此刻,哪怕是奢望,我也想化为永恒。  A1 新的启程  季菸提着厚重的行李箱来到大一新生资料填报处,看着前面黑漆漆的一片人头,只觉得比起这个,37度的烈日已不算什么了。她回想起自己求学辛酸史,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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