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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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阳县城不大,但浴室有三十多家,小城人过惯了“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生活,午饭一过,大大小小的浴室便开始热闹起来。“白玉池”是小城最老的浴室,据传有二百多年历史。“白玉池”的现任老板姓孙,因长相粗放,且为人大大咧咧,人们常开玩笑喊她孙二娘。
  中午十二点不到,“白玉池”刚挂出“开汤”的牌子,龚家仁便提前半个小时来上班了。他个子不高,瘦,满头白发,身子却很硬朗。龚家仁是“白玉池”的搓澡工,另一个搓澡工叫钱二。
  龚家仁一来便接了个电话,刚放下手机,钱二便凑过来,问,老丈人,什么事?钱二喜欢占人便宜,人前人后总喊龚家仁老丈人。
  龚家仁匆匆从包里拿出搓背用的毛巾,头也不抬地说,蔡先生从上海回来了,要我去搓背。
  钱二吓了一跳,惊呼道,蔡先生不是得癌症要死吗?蔡先生是“白玉池”的老浴客,八十多岁了,是个退休医生,他天天来“白玉池”泡澡,隔三差五还要龚家仁帮他拔火罐。
  龚家仁嘴里“嗯”了一声,应道,从上海回来了,他儿子打的电话。
  钱二粗着嗓门,他要死了还洗澡,怕是回光返照吧?
  龚家仁把毛巾泡进开水里,他搓澡从不用搓澡巾,那东西糙。龚家仁叹了口气,眉毛拧成两道厚厚的结,说,可能时间不长了,他在上海天天唠叨身上痒,他是个干净人,不想邋遢着走。
  钱二赶紧拉住龚家仁的手,劝道,不能去老丈人,晦气!哪有给要死的人搓背的?
  龚家仁虎下脸,刚刚刮过的腮帮铁青着,有点怕人,他戳着钱二的鼻子说,你这东西,开口老丈人长老丈人短的,要是我到了那一天,还找得动你?
  钱二咧开嘴,晃着尖尖的光脑袋,讨好地说,哪里话!我什么时候不孝顺你?你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上次你过六十岁寿辰我还想帮你…….
  跑堂的胖老曹烧水回来,听说龚家仁要去给蔡先生搓背,连连拂着手说,不行,不行,去不得,那晦气!
  龚家仁摊开双手,拿手搓着毛巾,他的手背上长着一层厚厚的茧皮,看上去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他说,我答应人家了。
  胖老曹拉住他的手,有点着急地劝,答应人家了也不行。胖老曹比龚家仁小两岁,爱调侃龚家仁为公家人。龚家仁当初做过赤脚医生,拿过工资。
  龚家仁没理他们,去找孙老板请假。孙老板正趴着理澡券,滚圆的身子像一坨肉码在那儿。她扬起脸盆似的圆脸,问,蔡先生从上海回来了?
  龚家仁点点头。
  老龚,你真的要去吗?
  龚家仁又“嗯”了一声。
  孙老板直起身,想了想,对龚家仁笑笑说,蔡先生人好,应该去的,老熟客,况且你老龚为人也有情有义。
  龚家仁笑了,双手抱拳,招呼道,承蒙承蒙。
  龚家仁急急地出门,孙老板把他送到门口,叮嘱道,老龚,快去快回,天要下雨。见龚家仁步行,追过去递过自行车钥匙,要不你骑我的自行车过去。
  龚家仁笑着回,你是女式车,我骑了别人不笑话?
  胖老曹看着龚家仁匆匆走出浴室,回来后对钱二啧啧咂着嘴,羡慕地说,看看看,孙二娘对老龚多好,老公,老公,叫得多甜多温柔,快去快回,还让他骑呢。
  钱二咧开大嘴,露出两颗乌黑的门牙,笑道,你着哪门子急?有本事你也去骑。
  胖老曹不服气,我上次出去了个把小时,孙二娘回来扣了我半天工资,你说这当老板的心黑不黑?!
  钱二拍了一下胖老曹厚得像堵墙的后背,嘲笑道,老丈人是去为人民服务的,你是去会老相好的,这能比吗?
  胖老曹还是不服气,嘟哝道,孙二娘还不是怕龚家仁走?
  下雨天,又加上天气渐渐热起来,所以洗澡的人并不多。钱二和胖老曹便闲了许多,两个人,一个胖得像如来佛,一个瘦得三根筋吊着个头,盘腿闲坐着摆龙门阵,话题自然还是围绕着龚家仁去给蔡先生搓背的事。钱二满脑子都想着钱,他问胖老曹,老丈人去了人家肯定要给红包吧?
  胖老曹回,那还用说。
  钱二又问,估计多少?
  胖老曹端起茶杯喝水。胖老曹有个习惯,遇事爱思考,他不像钱二,干什么都急吼吼的。胖老曹还没答话,孙老板却突然隔着布帘在外面喊他们。
  钱二跑在前面,孙老板显然知道龚家仁要走,问钱二,老龚要走,难道有了下家?
  钱二拿手搔着头,犹豫着说,下家不下家不清楚,走他倒说过多次。
  胖老曹跟在钱二后面,打断钱二的话,龚家仁真会不干?嘴上说说而已,不过,打听他的人可不少。
  孙老板有点着急了,大着嗓门问,我对老龚不好?对你们不好?
  胖老曹坏笑道,好,好,但对老龚更好。
  孙老板哈哈一笑,露出满嘴白牙,感慨道,现在生意多难做,有几个浴室赚钱的?大伙儿在一起是缘分,你们帮着劝劝老龚。
  离开吧台,钱二批评胖老曹,你泼老丈人坏水,老丈人是真的不想做了,你还笑过他公家人,公家人不都六十岁退休?
  胖老曹鼻子里“嗤”了一声,你懂个屁,孙二娘多抠,不拿龚家仁压她,她会给你涨工资?
  钱二拿手摸摸胖老曹圆圆的头,笑道,你个老甲鱼,拿老丈人当枪使。
  两个人会心地大笑。钱二脱掉汗衫,露出胸前一排排骨头,搓衣板似的。胖老曹从耳朵上取下两支烟,扔一支给钱二。钱二帮他点着了,问,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呢。
  胖老曹猛吸一口烟,然后吐出来,任那烟一下子把钱二裹进去,钱二像蚕蛹在里面蠕动。胖老曹眯起一只眼,说,红包嘛,肯定会给的。蔡先生做医生的,三个儿子都有出息,难道这点事理不懂?
  钱二问,多少?
  胖老曹回,起码百把块。
  钱二拍拍胖老曹面前的茶几,就这么点儿?
  胖老曹问,你说多少?
  钱二两只眼睛瞪得像田螺,身子向前凑了凑,唾沫几乎溅到胖老曹脸上,蔡先生与老丈人什么关系你不清楚?   胖老曹冷笑道,这还用你说!你才来几天?
  海阳县城浴室三十多家,搓背的上百人,但被人喊作先生的恐怕只龚家仁一个,这先生当初就是蔡先生喊出来的。钱二刚来,第一次听蔡先生喊,笑得呛了一口水,日鬼了,还有喊搓背的先生的?蔡先生白了他一眼,正色道,人家本来就是先生。小城人把老师和医生统称先生,龚家仁做过赤脚医生。
  胖老曹反问钱二,你说多少?
  钱二毫不犹豫地伸出两个手指,起码二百,甚至四百,你说说看,这种时刻叫人家上门跑一趟,钱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交情。
  胖老曹向后仰了仰身子,拍了拍胖嘟嘟的肚子,说,这当然,这当然。蔡先生与龚家仁交情不一般,他们两个人都是医生,自然共同语言多,龚家仁喜欢说笑话,蔡先生会哼哼京剧,两个人常常配合得有声有色。有时兴致高了,蔡先生还会唱上一段梅兰芳的京剧名段,《生死恨》或者《木兰从军》,每每这时,龚家仁就十分享受地眯着眼拿手打着拍子。蔡先生脾气好,从不与人高言高语,唯一一次红脸则是为龚家仁打抱不平。那天有个喝多了的赖皮要搓背,钱二见到这种人总是躲,知道难伺候,假装上厕所。龚家仁只得给他搓,这是龚家仁当天搓的第十个背,也是最后一个。
  赖皮搓完背下来时脚一滑,摔了一跤,腿上划了一个小口子。赖皮立即破口大骂。龚家仁吓慌了,连忙扶他起来,连声打招呼。赖皮不依,一定要龚家仁送他上医院。蔡先生闻声拄着拐杖走过来,看看赖皮的腿,劝道,就破了一点皮,应该没什么大事,再说这墙上不是写了醉酒者不得入内吗?
  赖皮一听自己反受指责,来了劲儿,你放什么狗屁!破了皮没事?要是感染了咋办?我醉酒了还能来洗澡?
  蔡先生被赖皮喷了一脸唾沫,气得浑身发抖,不停地拿拐杖戳地。龚家仁赶紧拉他回去,按到躺椅上。这时候有个矮子出来打圆场,说大家熟人熟气的,各让一步,你自己去医院看一下吧。又劝龚家仁,要说责任你们浴室也不是一点没有,你看这地上多滑。
  龚家仁愣着没动,矮子自作主张,问赖皮,贴你二百医药费行吗?
  赖皮不依,伸出四个指头,起码四百。
  龚家仁心想遇上无赖了,现在社会上这种人还真不少,耍赖的,强要的,碰瓷的,有时连小孩也不放过。就在他犹豫不决时,蔡先生发话了,不行,钱不能给!
  赖皮扑过来要扇蔡先生,蔡先生胸一挺,你敢!
  龚家仁赶紧拉开蔡先生,反而劝他,算了算了,花钱买平安。又附在蔡先生耳边耳语,咱要说责任一点儿没有也不现实,肥皂沫真的没冲干净。
  蔡先生不依,那点儿肥皂沫算什么?我们老人都不怕,这明明是敲诈勒索,你赔钱就是助纣为虐!
  龚家仁赔着笑脸,把蔡先生又按回躺椅上。
  賴皮拿了钱挑衅地冲着蔡先生晃,边晃边冷笑,老东西,小心什么时候打断你的腿!
  蔡先生挺直腰,借你个胆!
  陆续有客人上来了,钱二去搓背,胖老曹干身。一阵忙碌后,歇下来喝水,两人才又续起刚才的话题。
  胖老曹说,凭蔡先生和龚家仁的交情,这个时候上门,你说的这个数都不为多。
  钱二羡慕地说,我也这么想的。
  胖老曹突然话锋一转,大着嗓门说,我认为不管给多少,龚家仁一分都不会要!
  钱二吃惊得张大嘴,伸出发黄的舌头,问道,为什么?
  胖老曹卖起关子,得意地晃着脑袋,脑后晃出三四层肉褶,一层挤着一层。
  钱二见胖老曹卖关子,摇着他的肩追问。
  胖老曹喝了口水,咳了咳,这才慢言慢语道,你想想,蔡先生马上不行了,龚家仁这时候去帮他搓背,他能收人家的钱?龚家仁为人厚道,不看重钱,这一点你难道不知道?
  钱二皱起眉头想,胖老曹说得不无道理,老丈人这人与众不同,对钱并不上心。听胖老曹说过,龚家仁年轻时做过赤脚医生,那时农村人穷,不少人看病没现金,赊账,年底上门收,但每年都收不全。龚家仁不好意思成天追着人家,只得当“赔匠”。好在他老婆人好,也不怪他。后来合并到公社,几个村成立一个医疗点,他和另外两个医生分在溱东。但干了一年,两个医生分别打报告调离。原来龚家仁开药都拣便宜的开,别人看一次感冒花几十块,他这儿只要几块。两个同事接受不了考核倒数第一的现实,脸一天比一天黑,话也一天比一天难听。这时,正好有个同学在省城开药店,请龚家仁过去,收入比以前高不少。龚家仁去了,待了三年,但有一次看到进价一块二的药被同学标成十九块八,忍不住提醒说,你心也太黑了吧,像孙二娘开店。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不辞而别。因为会推拿、拔火罐,孙老板当天便上门请他来“白玉池”搓背,老婆起初怕人笑话,说我们家不缺钱,你这般虾儿过河倒缩烦什么神?龚家仁说,我凭双手吃饭怕谁笑话?龚家仁一来便带火了“白玉池”的生意,孙老板自然高兴,人前人后老龚长老龚短,惹得浴客们都开玩笑说你这是开的夫妻店呀。
  胖老曹忘不了挤对钱二,龚家仁这人重情谊,不像有的人见钱眼开。
  钱二反唇相讥,嘿嘿,你不见钱眼开,那你天天来给人擦裤裆抹屁股干什么?别忘了,上次去老相好那儿借的一千块……
  胖老曹赶紧打断钱二的话,大哥不要笑二哥,你没问我借过钱?这叫互帮互助,谁没个困难?
  钱二拍拍胖老曹又肥又厚的后脑勺,这样吧,打个赌,谁输了今晚放汤后请客喝酒。
  胖老曹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谁说丫头话谁王八蛋。
  雨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像牛毛,像雾。孙老板隔着门帘喊,钱二,打个电话问问老龚,外面下雨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钱二拉开门帘,说,他说过的,回来吃晚饭。
  胖老曹冲钱二扮了个鬼脸,挤着眼说,才多会儿,孙二娘就想老龚?
  钱二接话,你吃醋啦?心里不平衡?
  胖老曹抹了把脸,嘿嘿笑道,孙二娘怕龚家仁走了不回来。
  钱二边往外走边回头说,不至于吧,要走也要等月底结了账再走。   孙老板在外面听到他们的对话,拍着门帘喊钱二。钱二掀开门帘出来,孙老板急急地问,老龚真的这么快走?
  胖老曹跟着出来,咽了一口唾沫,回道,应该不会,回来你当面问问他。
  孙老板还是有点不放心,嘴里嘀咕道,老龚这人老实,有时太迂,听不进别人的话。
  钱二点头,告诉孙老板,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老丈人身体肯定不如以前了,以前搓个背十分钟,现在要一刻钟,还满头大汗喘半天气。
  胖老曹插话,人家搓得认真,哪像你,能少一把就少一把,净忽悠人。
  钱二拍着胖老曹的后背,说,你胖老曹身体多棒,一个星期不去找老相好就闷得慌,力气没地方去。
  孙老板仰头“哈哈”大笑,笑声惊飞了屋顶上的几只麻雀。
  胖老曹拿毛巾抽钱二,钱二往孙老板身后躲。胖老曹抖着手里的毛巾,说,不说其他,就说你用搓澡巾搓,起码省一半劲儿。
  钱二不认同,麻油拌芥菜,各人各喜爱,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胖老曹得理不饶人,胖子好吃瘦子好色,孙老板你说对吗?见孙老板笑得浑身直颤,又讨好地说,钱二晚上请客,你一定要去。
  孙老板一听两眼立即瞪得圆圆的,钱二请客?钱二可是铁公鸡一只,什么时候大方起来的?
  钱二轻蔑一笑,还不知道谁请客呢,到时不许耍赖。
  孙老板不明白这两个人在打什么暗语,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问,你们这是搞的哪出戏?
  钱二把打赌的事告诉孙老板,并问孙老板支持谁。
  孙老板是个直爽人,想都没想便说,红包肯定给,都是世面上走的人。
  钱二得意地打了个响指。
  孙老板接着说,而且不会少,蔡先生是君子人,三个儿子都有头有面,少了拿得出手?
  胖老曹拍着双手附和,对啦,肯定不会少!只是,他拿手往下一砍,果断地说,龚家仁一分都不会要。
  孙老板回过头来,盯着胖老曹看,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盯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嘴里啧啧有声,胖老曹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孙老板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她的眉刚修过,又黑又粗,像两条壁虎趴在那儿。
  钱二不耐烦,急急地问,不要人家怎么会依?这有个吉利不吉利的问题。
  孙老板抬起头,爽快地说,当然,人家肯定不依。要是让别人听到了不骂死他们?
  胖老曹去给一个浴客干身,干完身回来,还见孙老板掰着萝卜粗的手指,一五一十地算账,老龚平均一个下午可以搓五个背,钱二搓十个,有人拔火罐的话能拔两三个……
  钱二问,这与搓几个背拔几个火罐有什么关系?
  孙老板扭过脸,左手托住水桶粗的腰,右手在空中比劃着,得意地说,这个你就不懂了,等老龚回来算给你们听,保证你们心服口服。
  胖老曹苦着脸,问,孙老板你摆什么龙门阵?你说龚家仁到底收还是不收?
  孙老板晃着腿,乜着胖老曹,我问你,老龚这个人迂不迂?
  胖老曹回,那还用说?
  孙老板追问,是不是有时迂得像一根筋?
  胖老曹不停地点头……龚家仁的迂胖老曹见多了,但印象最深的是龚家仁刚来不久,胖老曹负责放水,但每天只放一半。龚家仁问我们不是对外说每天换新水吗?胖老曹“哈哈”一笑,也不搭他的话,第二天还这般,龚家仁要去告诉孙老板。胖老曹只得如实告诉他,正是孙老板叫这样做的。龚家仁不相信,胖老曹火了,说你搓你的背,多管什么闲事!龚家仁认了真,跑去问孙老板,孙老板涨红脸,尴尬极了,嘴里含糊不清,像含了烫汤圆,但念及龚家仁手艺好,有火也不敢发。
  孙老板捶得腰上的肥肉“啪啪”作响,胖老曹不耐烦了,又问,孙老板转身一笑,在嘴唇前竖了根指头,说,保密,等老龚回来后告诉你们。
  四点半,龚家仁终于回来了,他刚到门口脱下淋湿了的外衣,孙二娘便迎上前,问道,蔡先生家里怎么洗澡的?
  龚家仁擦着额头上的雨水,看得出,他有点疲惫,声音又小又软,他家里有浴室,还挺大的。
  孙老板又问,蔡先生怕是虚得很吧?
  龚家仁点头,叹了口气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唉,真是好人不长久。
  钱二闻声跑过来,大声喊道,老丈人回来了!
  龚家仁“嗯”了一声,往茶杯里加了些热水,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
  钱二问,还认得你?喊你龚先生?
  孙老板喊大家一起吃饭,他们要赶在客人晚饭前吃完饭。饭是各人自带的,孙老板平时只提供热汤,最多炒一两个蔬菜。但近几天孙老板客气多了,烧了一条红烧鲢鱼,还炒了芹菜肉丝。
  钱二夹过一块鱼塞进嘴里,朝胖老曹挤挤眼,说,我们都是沾老丈人的光。
  胖老曹点头,拿筷子敲敲龚家仁的饭盒,说,龚家仁你可不能走,你一走,我们哪有这么好的伙食?
  孙老板端上青菜豆腐汤,虎下脸,斥责胖老曹,老龚咋会走?
  孙老板坐下来,夹下鲢鱼头搛给龚家仁。
  胖老曹说,鲢鱼头绕馍头,你看孙老板对老龚多好。
  孙老板笑道,你少说话,小心鱼刺卡了你。
  钱二告诉龚家仁,放汤后请他去喝酒。
  龚家仁小心地剔着鱼刺,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
  钱二回,为你呀,我和胖老曹打赌的。
  龚家仁放下饭盒,“扑哧”笑出声,他的脸色开始缓过来,眉头也展开了。他问钱二,打的什么赌?难道赌蔡先生走了,什么时候也把我带走?
  龚家仁平时本身就是个热闹人,爱开玩笑。孙老板听他这样说赶紧制止道,老龚你怎么开这种玩笑?多损人!
  胖老曹连连摇手,那不成,那不成,这一走世上不就少了两个先生?
  钱二也赶紧拿手去捂龚家仁的嘴,老丈人,言归正传,蔡先生有没有给你红包?
  龚家仁笑道,你们就为这打的赌?红包哪会不给?   钱二凑过身问,二百,还是四百?
  龚家仁不慌不忙地扒着饭,慢吞吞地说,我没看,反正不少。
  钱二拿手拍着桌子,一惊一乍地喊,反正不少?老丈人,你这是意外之财呀!天上掉馅饼啦!又冲胖老曹摊摊手,我说的没错吧,蔡先生一家都不是小气人。
  孙老板看不惯钱二这般,批评道,人家是凭自己的劳动所得,你就会眼红着不得。
  钱二拉长脸,一副驴脸变成了一根苦瓜,老丈人,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對了,有钱拿你不带我去,吃独食。
  龚家仁笑道,你不是嫌晦气吗?
  钱二嘴凶,你压根儿就没打算带我去。
  孙老板打抱不平,人家蔡先生只认老龚,哪认你?
  钱二还在叽里咕噜,胖老曹拉过龚家仁,肯定地说,我可以断定,人家红包虽然包了,但你一定不会收。
  龚家仁惊讶得瞪大眼,为什么?
  胖老曹来劲儿了,直了直腰板,回道,那还用说,你是个讲情义的人,会看上这点钱?
  龚家仁友好地拍着胖老曹的肩,侧过脸问,我有这么好?
  钱二不服气,胖老曹你这拍什么马屁?老丈人凭什么不要这钱?
  胖老曹嘴硬,跟钱二争得面红耳赤。
  孙老板站出来了,两只肉鼓鼓的手不停地往下压,我没说错吧,你们都没猜对。她身子往后仰了仰,得意地晃着头,她的头本身就大,又烫了大波浪,看起来像个笆斗。她自信满满地说,对老龚嘛,你们还有我了解?
  笆斗拉直了钱二和胖老曹的眼。
  龚家仁好奇地抻长脖子,盯着孙老板的脸,问,孙老板晓得我拿了多少?
  孙老板毫不谦虚,大大咧咧地说,当然啦。
  龚家仁问,多少?
  孙老板优雅地伸出一个手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一百块?在场的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孙老板望着龚家仁,得意地问,怎么样?老龚,我没猜错吧?没等龚家仁表态,她便自顾自掰起手指头算起账,平时老龚一下午能搓五个背,二五一十,你去了一下午,正好一百。你这种人,多一分都不会要。
  钱二和胖老曹惊讶得叫出了声。
  孙老板嘴角上翘,不停地晃着笆斗。
  龚家仁朝孙老板伸出大拇指,夸道,都说孙老板铁算盘,名不虚传。
  孙老板嘴里“哼”了一声,老龚我对你还不了解?
  龚家仁伸手去掏裤袋,三双眼睛都瞪得圆圆的,盯着龚家仁的手。龚家仁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张纸币,轻轻地拍在桌上。钱二眼尖,惊叫道,二十块?
  钱二连连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
  孙老板眼睛瞪得蹦出眶,真的假的,老龚?
  胖老曹说,你干脆一分不要算了,还沾这个腥气味?
  钱二拍着那钱,说,这二十块还有十块是孙老板的。
  孙老板火烫了一般,大声骂道,你不多话会死?
  龚家仁收起那钱,折好放进口袋,轻松地说,是有十块孙老板的,明天结账时一起扣。
  孙老板连连摆手,别,别,老龚你千万别这样。
  龚家仁收起饭盒,拿抹布擦桌子,边擦边问,搓一个背不就是二十块吗?
  钱二先反应过来,那半天工夫呢?
  龚家仁回,那不好算,有时一下午不照样闲着没事做?
  胖老曹不服气,对孙老板说,我不信人家会依。
  龚家仁接过话,人家是不依,但只能收这么多,这样大家都才心安理得。
  胖老曹摇摇头走了,嘴里又在叽里咕噜个不停。
  钱二跟在后面,不停地晃着尖尖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日鬼了,日鬼了。
  只有孙老板还一个人呆在那儿。
  有浴客挑开门帘喊龚先生搓背,孙老板没反应。
  浴客不耐烦,大声问,龚先生人呢?
  外面的雨还在下,密密麻麻的,风一刮飘来飘去,远远看过去雾蒙蒙的一片。
  因为是下雨天,十点半便没有客人了。胖老曹凑过来问龚家仁,你真不干了?
  龚家仁笑道,你不是说我是公家人吗?公家人不都六十岁退休?
  钱二大声说,哪有人嫌钱多?你又不是不能做。
  龚家仁回,我不做不更好?多个青虫吃个菜,老丈人不跟你抢饭吃,你看你,瘦得三根筋吊住个头。
  龚家仁去跟孙老板辞行,孙老板再三挽留,龚家仁却去意已定。他对孙老板说,以后我会经常来“白玉池”洗澡的,钱二不给我好好搓背我拿毛巾抽他。
  钱二跟在后面听到了,嬉笑道,你是我老丈人,我怎么可能对你不好?
  龚家仁纠正道,不是老丈人了,是上帝。
  钱二瞪大眼,为什么?
  龚家仁笑道,顾客不是上帝吗?
  龚家仁走进了雨里,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孙老板倚在门上,手里抓着伞,呆呆地望着前方,直到龚家仁走远了,她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喊道,老龚,伞。
  龚家仁摆摆手,匆匆加快了步伐。孙老板的手还停在空中,喃喃自语,老龚,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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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晚上八点多,吃了一肚子面条的我斜倚在床上看书。多年来我看书一直是这个姿势,只要身边有能躺的地方,看书一定是躺着看的。看书本来就是很放松的事嘛,怎么舒服怎么来,何必腰板笔直地坐着看,我们又不是被人控制的机器人,我们才是机器人的主人。我的两只小眼睛扫过纸上的文字,肚子里的面条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各种化学反应。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唧地叫了一声,打开一看是马雨回了邮件。我不确定是不是他本人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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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早春,风没完没了地吼,从夜里吼到白天,又从白天吼回夜里,似乎它在寻找一个安顿自己的地方,但总无可适处,便只能烦躁地四处逛荡,即便让人间生厌,咒骂,让山河冷寂,一个劲朝它翻白眼。这样一直吼了近半个月,直到有天后半夜,它才终于茅塞顿开,翻越东山,远遁而去。  半弯月影挂在天上,朝右侧清澈明亮的太阳浅笑。风停后的天空,蓝莹莹的,像被水洗过一般。这是我来工厂后的第一个平静早晨,原本沉郁的天空,突然就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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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余,1983年生于金寨。作家、诗人、艺术家、策展人。作品散见《天涯》《延河》《北京文学》《十月》《安徽文学》《青春》《青年文学》《草原》《边疆文学》《特区文学》《诗歌月刊》《青海湖》《创世纪》等杂志。诗作入选《中国新诗百年大系》《中国诗歌精选》等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著有小说、诗歌、随笔、戏剧等各类作品20余部。  我要成为自己的身外之物   写作就是自我博弈。在既定的败局中,我们几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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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边口占  闲看惊雀何如?  凌厉古调难弹。  斧斫老松何如?  断口正欲为我加冕。  悬崖何时来到我的体内又  何时离去?  山水有尚未被獵取的憨直。  余晖久积而为琥珀。  从绝壁攀援而下的女游客,  一身好闻的  青木瓜之味。  ——选自《敬亭①假托兼怀谢朓九章》  苍鹭斜飞  山道上我和迎面扑来的一只  苍鹭瞬间四目相对  我看见我伏在  它灰暗又凸出的眼球上  我在那里多久了?看着它隐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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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余的文学创作,至今已经有近二十年。这二十年,从世纪初“80后写作”走到媒体和文学界前台开始,80后作家的写作在题材选择与主题切入都与这个时代的生活变迁密切相关。许多余也尝试过多种题材,从早期的青春情感、乡村图景到城市变迁与心灵困境,这次许多余则是选择了留守儿童这个视角,可以看作他在创作中的一次新的尝试。  但就小说的艺术性而言,许多余的这次尝试明显是失败的。与他早年那些让人震惊的生猛的先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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