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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玫瑰,
只有玫瑰适宜做成真正的花笺——
拈了瓣儿来,贴住信上的落款,
揭下花瓣,便是整片儿的心。
笺一樱若忘
凤仙捣烂了,明黄的汁子用来染蔻丹;牙白的栀子新采了,用来别乌绿的云鬓;丁香拢在袖里,袖子一甩掠去一阵子寒香。只有玫瑰,只有玫瑰适宜做成真正的花笺——拈了瓣儿来,贴住信上的落款,揭下花瓣,便是整片儿的心。
男孩是听女孩讲到那儿时想起那封信的。
蝉翼般的纸张,有些陈了的暗黄色,扯出时折痕的脉络里飞落了几点白。打开来,一小瓣桃白蒙住了信首,细幼的脉络张伸的尽头抹着一笔袅袅不绝的眷恋——是他名字中最后的笔画。
流的尾梢挑得格外高,笔锋游鱼般地摆过3个弧后才收手。
写字的人就仿佛在迟疑着脚步等待什么一般,含蓄、缄默,掩盖却不经意地泄露。
卿流?!
“顾卿流?”
男孩握住茶杯的手一抖,溅出几滴青色液体,小麦色的手背上很快起了几块红斑。抬头对着方才叫自己的女孩歉然一笑。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信,你收到的那封信,是花笺哦。是……女孩子寄的吧?”坐对面的女孩微微倾出身子,用一只勺子在杯中来回搅拌着。
“我不知道,没有落款,寄信人地址那行是空的。”
“哦……”女孩端起杯子,细细咬着白瓷杯子的边沿,然后抬起头——
“你不想知道是谁寄的吗?”
“是大学同学的恶作剧吧。”
“哎?”
“是愚人节收到的信呢。内容也不过是那些,仿着哪个喜欢你的女孩写的情书。大学里愚人节的传统节目吧。”
女孩没再说话,两根指头伸出来,闲闲掠过缠花玻璃瓶中插着的那枝樱。一下子滑去,花便痛似的抖颤着,暗红木几上徐徐浮起几多粉白。
似曾相识。
直到从抽屉的底层里再次寻到那封信。牛皮纸信封的黄只适合投递回忆,纸料香和水墨香撕碎成条缕浸染进去,或许后来封缄的手指也曾一点点揉开几种花的甘香与清冽。
信纸一共是4张。
为首的一张仿佛将暮未暮的夜,奇诡的宝蓝是彩色铅笔的涂层,左下斜出大片樱树的冠,是拿花瓣一片片贴成。暗蓝墨水,秀笔行楷,雨丝般飘忽。过处打湿了漉漉粉白。
他于是在菖蒲绿的软垫上坐下来,以手托起头,一读,再读。
那些晚自习的灯光是黄色的,连同他的笑容一起,散着微薄的光芒。无论怎样回望过去,都是揪心。
他专注时喜欢托着头,松松挽起白衬衣袖子,露出小半段麦子色的胳膊。我用了一整个星期来观察它如何在阳光下闲闲抛出一个3分球,直入篮筐。我独爱那个姿势,肘至手腕一个慵懒的推出。我独爱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些傲慢的优雅。只有钢琴曲响起时,无论是沉寂荒芜的慢拍子,还是急如骤雨的快拍子,那十根手指都会舞蹈似的应和,忽而一溜烟挨次跳去,那便是乍泻的滑音。
只是那样的一双手,却做不出一张漂亮的机械制图。忍不住就替他做了,忍不住就一直为他做了下去。他上机的位子排在身边,体温能隐隐蔓延过来,连带半边身子都是酥麻的。
第二次为他的图按下保存键时,一朵红蔷薇笑翻袖口。
“这是谢礼,万望笑纳。” 他含笑望着我。
我的指头一定烧得像脸那样厉害了,那贫血的苍白的指尖,竟也泛出桃瓣粉。
于是时光“嗒”的一声涣散了,在飞逝的光年里,发着光的粒子慢慢拉长,成了飞散了去的白色细线,不断地、不断地落向站在这里的这个我——
那一天,偶然的雨。
他搬着桌子过来时,我看着窗外。
那是大三,我们的座位是抽签决定,两月一换。在他之前,我从来没与男生做过同桌,何况我与男生的渊源问题,10个字以内就能解决。便是: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男生在我眼中全是那个模样——两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
所以,他放下桌子打招呼时,我没有回头。
谁知鼻子底下无端掠过一股薄荷凉,我顺着那支递绿箭的手看去,却对上了他的眼。
些许的意外,迟疑着接了来,低声说了谢谢,便飞快地移开了眼。
那时候,繁樱盛了西天的云霞,斜逸的枝头临着额际。一边在淡笑着怒放,一边在淡笑着漂散。而我双脚站在湍急的河流里也无法打捞的日子,就这样,在睁大了的双眼中离去了。
那一天,偶然的雨,偶然坐到身边的他,笑着望来时瞬息万变的风落了湿漉漉的一瓣白樱,在纸墨氤氲的信笺上横陈。
笺二绣球散
深湛的靛青色苍穹,飞得极高的航班过处落下白痕。费千帆却以为那是谁手中一只宝钗,拔得太急了,逼出细亮的一道长弧。
已经是第二次,坐在这间茶馆里等那个人。张望了一下以干花缠成的店招,“花事”两字从沉香中挣扎而出,静默地持续生长在城市不显眼的角落。灰石砖上缠满绿色爬山虎,阳光晴好时可以像一段纱袖般闲闲甩进半张着的白色窗帘内。花簇是每周一换,用巴掌大的彩绘花盆栽了置于红漆矮几之上。
千帆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她正抱着盆百合慢步回家,他却追上来问盆栽的百合在哪里可以买得到。她看着他一个1.8米多的男人,打着领带,夹着公文包跟着她跑了好几条街,一个眼热就把那盆百合送了他。反正花是养出了虫半死不活了的,临了还赚了个千恩万谢。
“那么,为了感谢我,就请我喝茶吧。”
他笑起来,将她领进这家“花事”。那一晚,他的名片留在她掌心,她低下头去念,“顾卿流?好名字。”
他再笑,回问:“你呢?”
她蘸着茶水,顺手写起来。他探头去看,却是两句词——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我的名字,就含在里边了。”
“别说,我猜。是叫千帆?”
她大惊,“你怎么知道?”
“这,因为千帆二字最衬你的白裙子吧。”
说不清是什么,千帆心思微动,有些紧,有些疼。
千帆眯着眼想这些时,玻璃门推动时折射了一片光影落在她的瞳孔上,顾卿流已在对面坐下。
“绣球儿?”他刚落定便望着小几上的花惊呼。
“不错,这花并不稀罕。”千帆挑挑眉。
“可是,这一团的瓣儿已变了蓝色,可见是快败了。”
千帆笑了,“绣球是在最盛时变作蓝或紫色的,虽然是快败了不错,却是此时开得最漂亮呢。”然后她再次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倒知道得不少,可是一个大男孩怎么会对花草有兴趣的?”
“我大学时的同桌喜欢花草啊,我帮她一起在教室里养花,总是听她说,慢慢就知道了一些。”
“那,给我讲讲你同桌的事吧。”
“要听什么呢?”
“随便你吧,只要是关于她的。”
如果时光能容人回头,能容人退后、再退后,顾卿流只想再看看那个在他身边安静坐着的女孩。以手托起头,这样的姿势,可以望到她的侧面,那低垂的眉眼,清楚蜿蜒的唇线,和尖俏的下巴。唤她的名字“白苹”时,便扬起脸来,如同水草中飞起一只惊鸟。
那一日的体育课,两队对打练习只进行了一半,突然下起雨来,球队于是一哄而散。回教室拿水时,在路上突然停了下来。
看到了她的背影,织花的白色裙子,在鸽子灰的天空下不断飘起来的裙角淋着雨。她双手搬着一大盆鲜艳的盆景,迈着已不均匀的步子走向教学楼。
在她就要被那盆花坠得蹲下来时,他托过了花。
“你在干什么呢?”
“这花被人扔在公寓楼顶的阳台了,这样大的雨……”
“这样大的雨你也不知道躲?”他看见她头发上结了雾似的水滴,不由得皱起眉来。
“可是再这么淋下去,花的根就烂掉了啊,宿舍又在阴面,晒不到阳光,所以得搬到教室里去啊。”说着便有些急了。
“傻瓜,那也不能淋了自己啊,会生病的。”他一手托花,不由分说将她拖进教学楼。
在教室窗台上,他才细看那盆花。硕大的彩球般花冠,无数粉紫或者粉蓝的萼片紧挨着撑做伞状,时有柠檬黄的萼片在绚烂中渡开来。
后来才知道,那叫绣球,也叫粉团儿。打那以后,教室的窗台上渐渐盆栽多起来,而他也能指认文竹、四季梅、玻璃海棠、观赏石榴,乃至满园子的丁香、虞美人、三色堇、木芙蓉,也能逐一数出其习性、花科。
“你当你花仙子啊。”胖得白里透红的“小粉猪”最后结语,仿佛用锤子砸出一个言之凿凿,花仙子这样的外号在班上迅速传开了。
他在话题中心时,她依然安静地去来。每天用清水将叶片洗得翠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每当他走近,“小粉猪”便拍起桌子大喊“花仙子”,更有人尖着嗓子唱起花仙子之歌。于是有笑得把书本拍得啪啪的声响。
而有一种声音突然拔高了,突兀地冒出来,压过了这一切——
“我是花仙子她男朋友。”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很安静。他忽然看到她忽白忽红的脸和涨红的双眼……
他扭过头,看了看众人,笑着拱手,“承让,承让,今天这段戏就演到这儿吧,散场了。”说完就抱起篮球,大踏步从她身边走开。
“哎——顾卿流,等一会儿,我也去。”有人叫起来。
他在门前停下来,越过那人的肩头,看到那道背影依然站在绣球花前,右手摩挲着萼片,左手垂下来,直到他离开都没有动。
牛皮纸信封里的第二张信纸展开时,他就又看到了粉蓝粉紫的绣球花,在洁白的信笺上散落。
一枚贝壳可以忘记海洋吗?我是沙滩上那一枚被遗落的贝骨。
我愿意用阴影将自己裹起来,好使他不要注意到我。我,不美、矮小、苍白、瘦弱,当仰起头看他时,他的光芒几乎耀瞎我的双眼。所罗门王向地狱投下蛛丝,我则向云端的他顾盼。可笑的我啊,张望着他的身影,却又要藏好我的眼神。
在他里面靠窗而坐,就可以完全浸没在他背影所投下的大片灰暗中。从四楼的宽大玻璃看下去,一大片梧桐的叶子翻卷着,芒草离离,三叶草的白花还在开放。身边的他侧倾头,目光落在远处。我在白纸上迅速地涂抹,刻刀刮出的光泄露在他明快的右半边,朝向我的阴影以细小的灰色线条堆砌……这是我收集的全部宝藏:他的一本薄薄的画集。于是我就拥有了皱眉的他、浅笑的他、出神的他,挠头的他、瞌睡的他……那么,直到我老去,都可以将它贴在胸口,慰贴着我的思念。
偶尔,他也回过头来,正直地切入我慌乱的瞳孔中,半晌,一字一句地说:“同桌,借我口水喝。”
一个星期前,他失手打碎了玻璃杯,刚刚打完球的他,汗水淋漓、呼吸急促,因为喝不到水,像条离水的鱼。我用自己的白瓷杯盛了水来,推给他,杯子推回来时便涓滴不剩了。那之后,他索性连借字也不说了,摸起我的杯子便在饮水机前自斟自酌,偶尔有人以询问的眼神指着杯子,他便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我同桌的。”那副自家东西的样子,使得别人的目光看过来。每当这时,我就深深低下头,于是对方便发出意味深长和心领神会的长长的一声“哦——”。
但是,我真的可以奢望吗?
漫画里的少女,扬起了黑曜石的眸子问——
“如果我走了,你会找我吗?”
我在他身旁捧着书念出了声。
“不会啊。”他懒懒地答。
“那么,如果我死了,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
这就是我要寻找的答案了吧。所以,就选块洁净的沙滩埋起来吧,那些令人心颤的碎片,裹胁着我所有未曾出口和无法成言的心事。那么,仿佛就可以连手也忘记,它所亲手埋葬的这一枚白色贝骨枉然的坚硬和坚持的凸起了吧。
笺三胭脂昼
“后来呢?”千帆将头探过来,桌子上垂下一缕长发的尾梢。
有一瞬间,卿流将她看作了另一个人。
“2个月后,我们换位了。不过,那已是大四了。”
“这次抽到的同位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卿流为她的好奇笑起来,“当然是女孩啊,抽签是可以做手脚的。”
“耶?怎么做?”
“就是事先在纸条上做记号,到时候将写了自己中意的人的纸条抽出来就可以了嘛。”
“那样不会被发现吗?而且提前被别人抽走了怎么办呢?”
“哎呀,笨死了你。不会买通班长吗?反正是他拿着纸条让人来抽,只要他把纸条留给你,不就成了。反正他自己也这么干的。”
千帆一记白眼飞来,“这么着你们班的女孩不就由着你们挑了吗?说,费这么大功夫又是要勾引谁啊?”
“我同 啊。”卿流瞪着无辜的眼巴巴看着千帆。
千帆从奶油吐司上抬起头,用唇形比着问:“白?”
“嗯,可是最后坐在我旁边的,并不是她。”看到女孩子面露疑惑的神色,便解释道,“另一个女孩要求跟她换位,说要跟着我学日语。”
“哟,卖得还挺火的嘛。”
对于千帆的讥讽,卿流一下子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才低声说:“那之后,就疏远了。”
女孩,坐在他身旁顾盼生姿。只记得她叫叶子眉,笑起来眼角眯起向眉两侧翘去,他们说那真叫千娇百媚啊,可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只记得五十元音图教了500遍,她只记得前五个。但是跟其他女孩说起化妆品和衣服牌子时却疑是黄河天上来,但见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而白依然从容淡定。设计图每次都是做好了一声不吭留在桌洞里,想要对她说声谢谢,可是每次都无法留住她。
终于在傍晚起了露水的草丛里,看着她扶起一株被踩折的茉莉科植物。
纵深的漏斗状花萼,对生的心形叶,颜色似是揉开来的胭脂,薄薄的紫散漫的晕染,有恍惚得不经尘的仙姿。
一时也找不到话来说,只在她身后瞥见西沉的夕阳。
“一直以来,谢谢你了。以后的图,还是我自己画吧。”
他以口气试探着她的深浅,是想她说声不,或是回问句为什么的。但她只扬起眼来看了看,便点了点头答应了。
“没有话要说吗?”
“这种花,叫做紫茉莉,也叫做胭脂花。”
“傍晚开放,清晨就谢了。觉不觉得像一种人呢?”
“那么,白天时,它是什么样子呢?”
那些萧瑟的胭脂花谢去时,和她几乎成了路人,只在错身时微点点头。叶子眉将一长串的书单递来说是要考级,于是满世界为她买那些参考书几乎占去他所有课余时间。
在女生公寓楼下,他将书递给匆匆回房的叶子眉。她甩着手埋怨,真是讨厌,晕倒了关我什么事,还非要我回去帮着照顾。
直到弄清了说的是白,才硬拽住叶子眉上去问问她的情况,“就代我问问她,好点了吗,我能做点什么吗?”
不多时,叶子眉摇曳而来,“她说不想听到你的名字。”
“她这样说?”狠狠地,被击中了什么,痛得喘不过气来。
“是啊。”
“你是按我说的去问的吗?”
“是啊。”语气里已颇有不耐烦。
“那么……谢谢你了。”
“不客气哪。顾卿流,实习时我们在一起吧。”
“就这样答应了她?”千帆问。
“没理由不答应的吧。何况,实习时又多亏了叶子眉。”
“怎么说?”
“刚到一家公司实习,大家轮换着值班。那阵子流感,不小心就被传染了。倒霉的是发烧那晚正赶上我值班。结果她知道了,就跑来照顾了我整整一夜。一夜哪,都没合眼。”
“她自己说的?”
“不,我早上醒来,她守在身旁端起水喂给我喝。整整一夜我都感觉到有人在旁边,就问是否她陪了我一夜。她低下头,不回话,我便明白了。”
“就这样,你就以身相许了?你这个晚节不保的臭男人!”
“小声点,千帆。”顾卿流脑后悬着一滴大汗,“我只是很感激她,便和她走得近些罢了。”
“那么白呢?”
“你跟她是亲戚啊?”
“哼哼,”千帆握起拳头,“我只是在替她做牧狼犬的工作呢,而你,就是那只被恶羊盯上的小狼。”
可是那纸张上的字迹深深浅浅的一片蓝,寥落得由不得调笑。
日落之后,向傍晚去辨认那些甘冽的植物。我想要指给他看的,是淡红色,披满柔毛的紫苏。紫藤落去不多时,有千百段褶皱的紫薇就会开了。夏季仿佛一下子可以指认出许多紫色的花,比方四裂花瓣的紫罗兰,扶摇直上的紫苜蓿,还有,还有淡紫色的胭脂花。
要问我胭脂花的白昼是怎样的吗?是像我一样将自己闭合成一朵苞吧。
昨晚叶子眉在熄灯前一刻才进宿舍门,将自己扔在床上连声叫累。
“是和顾卿流在一起吗?”她们凑上去问。
“嗯,要学日语嘛。”
“切,那怎么还绕着柳树小道走呢?”
“你看到啦?”
“他跟你说了没?”
“说什么啊?”一把柔媚的声音嗔怪着。
“表白啊。在一起那么久了,是时候公开了吧。”
“哦,那个呀,算是说了吧。”
仿佛被人拽了一下脚,我突然跌入一片汪蓝的水底。阳光漂洗成了朦胧的黄,映得四下澄澈碧净。浪潮一波一波涌入我嘴中,阳光仍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发光,而我……伸长了手也摸不到它。
后来,她们说我晕了过去。梦里一直听到那个名字,没关系,就当作没听见。我不在乎的,我明明就不在乎。我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叫喊。可是,为什么心里这样疼,这样被人攥住了般的疼?
醒来时,身边并没有人,只听到树上的蝉歇了一会儿,又呕尽心肺地吱吱叫起来。脑中是混沌的一片空白,终于努力想起,下一周起就要实习了。
被分去了同一家公司,看他每天和叶子眉出双入对,我只学会了淡漠。
只在听她们闲聊时听到那样的话,才狠狠痛起来——
“听说,顾卿流昨晚发烧,叶子眉守了整整一夜呢。”
“本来就是一对儿嘛,这下子感情更好了吧。”
我慢慢走出去,拼命逃到水池前洗脸。水淋上去是冰凉的,流下来是温热的,自眼角到嘴角,是那么温热的两行。
又有谁可以告诉我,那些一去不返的日子都去了哪里?
在实习结束的那个清晨,我提着行李向那儿走去,在他等待着的那个车站前,我想走过去,问一声,可以一起走吗?
整整13步,从这里到那里。我走到他的背后,张开口。他笑起来,迈着步子迎上去。那一边,匆匆跑来的叶子眉顶着阳光,跟他一起跨上公车。
只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有风漫过额际,两排细密的柳树翻成烟愁。谁在那里张望谁的背影,谁的口袋带出了一小粒红豆。而千百年前又是谁说的,“泥里休抛取,怕它生作相思子。”
笺四青裳湿
6月28日,毕业生的最后离校日。
阳光都仿佛发了霉,有潮湿的气息。食堂二楼,毕业生在那里陆续办着毕业酒会。麦克里是4年不曾恣肆过的歌声,割裂了般的,扭曲、刺耳。
总以为还有大把日子可挥霍,谁知走到今时今日才发现,失掉永远比留下容易。
6月26日,顾卿流一直记得,白苹是第一个离开的人。
日已西斜,影子滞留在身后,女孩盯着硕大的旅行包一直不动。等到公交车来了,站台上的人群起了微小蠕动,她才受惊似的抬起头,弯身去提包,却被另一只手提走了。在她前边一步跨出,他一边掏零钱一边回头招呼,再不上,要没座了啊。
女孩唇角一弯,却滑下一滴泪来。
他把行李放下来,不说话,只看住女孩。于是她也看着他,微仰的头,发亮的瞳。
车晃了一两下后缓缓前行。车厢闷热,有乌云滚过,合欢树上有馥郁的花香传来。
女孩转头望向窗外,紧紧咬住嘴唇,他却始终望着她。一小缕卷起来的头发,有细细绒毛的侧脸,禁闭而弧线柔软的唇线,全部全部都想要铭记下来。
“我只坐5站……我的行李还没收拾。”
女孩听到男孩的话只略点了点头。
就这么讨厌他吗?男孩用一种几近恼火的伤心想着。
第5次报站过后,车门哗啦一下打开,“市日报社”的尾音被践踏在脚下。
冲出车门的男孩突然投身在一片浓绿和淡粉的云霞里。那是6月的合欢花在枝头张着绯红的扇子。绒毛几十根一簇,在风里深深俯下去。
车在拐角转个弯,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有个女孩指着一树飘落的云霞说:“那个可不叫芙蓉哦,而是叫合欢。还有个名字雅得很,叫做青裳。”
青裳在一张绿得似滴的信笺上徐徐绽放。不是怡红快绿,却是绿肥红瘦。
如果能长成一株树,那么4年不也就只是4圈年轮吗?
可是树在生出年轮时,有没有痛苦呢?
而我,我有。
走之前,我鼓足所有勇气踏入男生宿舍。对每一个人都微笑着说出那句“保重”,却惟独他不在。而我,我所有的愿望,不过是再看他一眼。
于是,当他突然提起我的行李时,看着他对我笑,自己却流了泪。
只是他说,只陪我五站路。
窗外是灰紫色远山,一小半峰峦起伏在暮烟里。天低下来,温柔地抵住了。潮水漫过白石桥堤,湿了山上的野草。海上,一只土褐色木船任由漂去。而我知道,在这之后,无论是怎样的天,怎样的海,怎样令人心悸的夕日,我都再不能与他成行。
第1站,朝阳街。第2站,百信广场。第3站,紫荆路。第4站,清水寨。第5站……市日报社。
车再停时,咚咚下车的声音响起。偶尔掠过一两只麻雀,天再缓缓移,树再缓缓退。
身边,已没有人。
雨水扑进来,打在左手边。
是他站的地方,他站过的地方。
24路双层车,右边第二个单人座。那里记得,他走得那么仓促,连再见都没说。
我所有信里的“他”都是你,你知道的,对吗?
春回,而我是回不去的了。我所能保留的,只有攥在手心的这小小的一段。
这是我的全部了,请允许我记得,允许我深深记得。
那么,就在这里分别吧。我要说的只剩一句——
祝你幸福,还有,再见。
费千帆放下茶杯,深深吸气,“你是喜欢着她的吧?那个叫白苹的女孩儿。”
……
“又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她……是讨厌我的吧。那时她不是说不愿听到我的名字吗?”
“因为你是傻子,竟不知道守在你身边整整一夜的是她而不是叶子眉。”
“你在说什么啊?”
“我在说,每隔20分钟便在冷水中浸毛巾直到天亮的,是白苹。叶子眉是在她出去买早饭时再到你床前的。所以你一睁开眼看到的是她,而不是白苹。”
“这怎么可能?”
“白苹是只大我6个月的表姐,而我是她从小到大惟一的朋友。姐姐她……亲口告诉我这些的。”
顾卿流身体僵直了。半晌,他低下头,用手抓住头发,“傻瓜,这个傻瓜。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姐姐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必须避免所有情绪上的波动。所以她从小便刻意地疏远所有人,几乎没有朋友,更不能想象恋爱,只在一旁远远观望他人的幸福。即使这样,也已来日无多。所以……即使她是这样喜欢你,也不可以告诉你啊。”
一滴泪落入瓷青的茶杯中,黑色的头发泻下来盖住了眉眼,“那么,信也 是她寄的,对吗?”
千帆摇了摇头,“信是她写的,却是我寄走的。姐姐后来改了主意,求我烧掉它们。因为她自己舍不得。但是,我没有听她的话,而是从通讯录中找到你的地址,寄了过来。我想,这才是姐姐真正的心愿啊。”
“那么,你呢?你是故意来到我身边的吧。为了要我知道这一切?”
“我……对不起……我不想你忘记姐姐,我不想她独自承受痛苦。”
“那么,她在哪儿?为什么不把她的地址写上?”
“姐姐不愿你知道。”
“可是我要知道。”
千帆深鞠一躬,“一直以来,打扰了。以后,我不会再出现了。”
转身,欲走。
“等一等,求你把她的地址告诉我。”
“如果要写回信,大可不必了。”
“不,我要去找她。”
按着手中的字条寻去,在另一个城市。
“也就是才来了2个月吧……可惜的孩子啊。”
带路的老人一边念叨着一边领卿流前行,然后停下。
“是这里了,”老人顿了顿,轻声问,“是朋友?”
“不,是恋人。”
老人长叹一声,将手重重在卿流身上按了一按,蹒跚远去。
他就又看到了她。什么都是小小的……细眉、杏眼,鼻子有点翘,单薄的唇线上一抹笑。
在灰色的墓碑上,她在对他微笑。
他知道,他再一次,再一次失去了她。那张苍白的小脸有些看不清了,消融在惨白的雾气中。
她曾这样问:“如果我走了,你会去找我吗?”
他说不会。
“那么如果我死了,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他说不可能。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答呢?那时他明明撒了谎。
“我是喜欢你的啊,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你,在那边听得见吗?”
在夏日的傍晚中,樱瓣雪一般落了一地,绣球是蓝紫色的,比什么都好看。青裳已谢,而紫薇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