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向东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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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更远处的那些事,我从来不知。
  鼻尖底下的事我也仅知少量。
  ……我仍然要知船上的细节。
  我仍然要知村庄的细节。
  ——《大海记》


  你走在长长的海堤上。上午的阳光把你的影子投在了海堤的水泥路面上。影子巨长而尖锐,影子是打入时间、阳光与海风之间的黑铁楔子,孤寂,沉默。这使得寂静的海堤,更加的寂静。
  你一直迷恋大海与村庄。你说,我有一张最新的照片给你看。
  ——是辽阔的大海。海天分明。
  ——海与天被一条长长的望不见尽头的海平线隔开。
  海边回来后,我试着用书面语这样描述大海,三等分的大海——
  1.上半部分,苍穹湛蓝。白云飘荡。透明的蔚蓝,像一个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向上,向无尽处。
  这是人生的少年、青年。——花书包(老师严厉的眼神,游戏,哭喊)。诗朗诵(面对一切美好的事物,说出真实的自己)。恋爱(第二性征,无比重视手掌上的情感线,对方瞳仁中的自己,音乐——小号,吉他,摇滚)。旅行(背包里的新世界,打开的天空,另一座山,再另一座山)。新世界(不断地打开,打开,打开)。
  2.下半部分,无边光芒铺展。浪涛激荡。时空叵测。
  这是人生的壮年、中年。——养育孩子(现实是重的,人父的责任,父母与孩子的中间层)。生活(居室,工资,烦恼)。性爱(激情的余音)。工作(压力,多变的环境,不可预测的前景)。人际(朋友,酒,饭局,红白喜事)。
  3.海边滩涂,灰暗,无边淤泥。
  我认为这属于人生的后中年时代直至人生的老之将至。——消失的(日益减少着的时间。日益减少着的亲人朋友)。混沌的(在时间中恍惚)。回忆的(清晰的少年青年壮年时代)。渐渐老去的(松弛的肉体,疾病,黑白的景物)。
  照片仍在你的空间里。而人生早已经历该经历的人与事,看过了世界的多种色彩。


  上林。我的村庄。一个靠海的相对贫困的村庄。
  上个月我来时,一个三岁的孩子,摇摇摆摆过来,指着身旁的青草,说:“草,草。”这是一个成长的未来,是时间的大海。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会渐次老去,消逝,他的父母接着会主宰村里的某一些事务,他将会有他的未来的老师,他的兄弟姐妹(如果没有计划生育),他的既快速又漫长的成长道路。直至我老去,再也回不到村庄,再也看不到村庄里新成长起来的小小的孩子们。正午强烈的阳光把孩子的影子投在水泥路面上。黑色影子连接起柔弱的孩子与村庄安静寂寞的水泥路面。直至他的家人出来寻找,带他回去。他是村庄里一家张姓的后代,三代独子。一家最多的也就给生两个孩子。这些年来,面对越来越多的疾病,村庄里的人口延续小心翼翼。村前是2009年建成开通的高速铁路,隔开了大海与村庄。每隔一小时,子弹头列车自面前的铁路上疾驰而过。
  村路边开出了水泥铺、快递点、杂货店、修车铺、诊所、酱醋店、培训班。
  位于我家西边的一座曾做过村公所的老屋于前年已经被拆建翻盖成现代的水泥房。北边的四合院西房与北房已经倾圮。只剩东房还有人出入。张家里四合院也已全部倾圮。老屋,记忆。木结构老屋的建筑细节与空间细节,深邃丰富,同时也以幽暗能够盛放足够的时间记忆,每一代人都能够留下生活痕迹。柱础。木格子花窗。榫卯。板壁纹理。涂鸦。一切都温和、微妙。我记得自己小时候用指甲在张家里老屋木板壁上刻下的,以及用铅笔画下的种種印记。而随着老屋的渐渐破败,倾圮,随着上一代人的离去,以及这一代人的老去及未来将要相继的离去,慢慢地将连那些记忆也不复存在。我曾经每隔一时间段,就用单反及手机拍下它的原有面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越来越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直至最后被彻底拆除。这回我去时,原有的石墙总台已踪影全无。我站在原址上,感受着曾经的石砌门台如今只剩凝滞的不可知的空气。而我的这些数码照片的存在,仅仅是现在的存在,不知何日它们会全部消失,一如记忆的流失。这源于我对数码与管理数码产品的人的不信任。
  我已经基本不认识村庄里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哪个是哪家孩子,不知道村庄里现在总共有多少个孩子。虽然这也是我的村庄,但我更像是一个外来者,与村里无关,与村民无关,更与孩子们无关。我不知道这几年来,村庄里有几人娶了老婆,又有几人嫁到了外村或外地,不知道村庄新增了几个孩子,又陆续走了哪几个老人。
  2016年,我在《大海记》里写下:
  ……没人告诉我谁家添了新丁。
  ……没人告诉我谁又走了。
  我已经完全被人遗忘
  即将沉入大海。
  ——看,人事苍茫而春风浩荡……


  在上林村。我常常长时间的静默。许多年来,一次又一次,我从城里来到海边,我的村庄。面对密集的民房,狭窄的水泥路,路边堆放着的石头,觅食的鸡鸭,木讷的老人,我是静默的。我来时,往往是正午,或午后。若在晴朗的日子,一切事物都会投下浓重的影子,向阳的一面细节灿烂明亮,背阴的一面,蓄满深邃往事,我常常仿佛能从某一堵墙的背阴面读到这一家主人的面庞、个性、言语,或低沉,或高亢,或干脆,或啰嗦,或快乐。若是阴天,村庄则显得与天空一样的沉闷与冷淡。在阴天,有时近距离走过去也不愿多看一眼石墙。海在两公里外潮涨潮落。在通向大海的小路上,有人往前方走去,有人往村庄走来。路上的人,来的,或去的,只一二人。他们拖着浓黑的影子走路。都走得静谧、孤独、寂寞。
  村里人几乎不再靠下海的获得维持生活与生存。只有少数一些人,也仅仅是一年中约用两个月时间下海涂养殖及收获一些海产品。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自己居住的石头砌造的屋子里放一卡带录音机,播放乡村音乐。我常常在午后、夜里——
  或播放约翰·丹佛的《乡村路带我回家转》——   “简直是天堂,西弗吉尼亚
  蓝岭山脉,仙纳度河
  古老的生命,比树龄更久远
  比群山年轻,像和风一样慢慢生长
  乡村路,带我回家
  到我生长的地方
  ……”
  或播放另一首不知歌手的《五百里》——
  “如果你错过我坐的火车,
  你会知道我离开,
  ……
  天啊,一百里,二百里
  天啊,三百里,四百里,
  天啊,我已离家五百里。
  无衬衫穿在身,
  身上也无分文,
  天啊,我不能这个样回家园。
  ……”
  午后是阳光,有阳光斜照进二楼游廊,歌声自房间里传出。拨动的吉他声。彼时的我已经身在村庄,身在家里。但是来自彼岸的遥远乡村气息的音乐覆盖着我。彼时的我仍然被一种离乡的情绪所笼罩。它照亮着我内心的幽暗。我画了第一幅水粉画。临摹了柯罗的一幅乡村风景画:树林,村道,迷蒙的空气中,一个戴布帽子的女人与一个孩子一起走在乡道上。音乐。纸本水粉画。午后。村庄。在微微波动的空气中,最易沉入幻想。但是我又严格控制着幻想。白天,周一至周五,我骑着飞鸽牌自行车,去往雁荡山管理局上班。下班再同样骑车回到村庄里。
  对村里人的名字记忆深刻的有:怀俭、怀枣、怀玉、怀斌、怀能、怀茂、怀德、怀一、永辉、建荣、建斌、永炊、永强、永南、永就、永庆、邦能、邦达、邦河、邦庆、邦香、良相、小定、九国、顺六、顺豪、顺超、顺军、顺满、顺福、顺国、顺法、顺治、顺诸、章银、顺根、顺兴、顺利、招库、招国、方夫、章全、林姬、林琴……这些人名中,已有十余人已经永久离开了,他们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怀德、永炊、永就、永庆、永南、章银、小定、招库、章全、邦达、顺招、顺利。永庆是我亲叔,顺利是我小学同班同学,章银、顺治比我年龄小许多。顺利得了甲状腺癌好几年后去世。章银是猝死。顺治是一次海上渔船作业时溺水而死。于上述的名单之外,还有更多的村民,而我却已不再知道他们的生活与变化。
  他们都是我曾经熟悉的村民,或同学,或少年伙伴,或亲人,或邻里。青春女性的离世,大伯父的突遭厄运,同学好友的早逝,每一个的离去都令人沉痛悲伤,因为离开者都是与自己相近的人,与自己的生活情感都有所交织,因此回想起来会有一种抑不住的伤感,这伤感来自情感,生活、身体、生命。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这些我所熟知的上林村中每一个人的离去,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我的自身一部分的离去,人在村庄里的存在意义就是与周围的人与事共存的关系,不仅仅只是亲近的人,包括疏离的人,包括敌对的人,是他们共同构成了村庄里一个人的存在的意义,甚至一个村庄的意义。因此,他们的离去、消逝,都是自身的一部分的离去、消逝。直到最后自己的离去。然后也由此构成了一个其他的还存在着的人他自身一部分的離去。而离去的人,他的生活、情感,仍投射在活着的人身上与内心。有时,走在村道上,突然想到某几个离去的人的名字,心里一阵黯然与忧伤。这种消亡的与活着的意义,有时,会在我涉及到周边人的文字里表现出来。
  除了上述人的离去,我的父母也在几年中相继地离去。曾经,村前的高铁还未建成。站在村庄前的空地上,还能看得到大海。我父母亲的坟墓也在村子东边的跳头山上,大前年,母亲去世时,我们把她从温州星夜车载回村庄,第三天,母亲的骨灰葬在了东边的跳头山上。去年八月中旬,父亲也走了,父亲走了之后才回家,与母亲葬在一起。还有我的祖父祖母也同样葬在这座山上。他们的墓地,面朝大海。高铁从脚下通过,越过高铁是辽阔浩荡的乐清湾。面对大海,逝者安宁。
  但是,若站在村口平地上,已经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大海了。我也是终要离开村庄。


  我正在盖的房屋,三层。在顶上早已看不到大海。我只看到面前的房屋。往后面,能看到一座山的山脊——雁荡山的一角。山海间有许多个村庄。上林村是其中之一。而在早年我更靠近的是大海而非高山。
  人走在海堤上时就显出了海堤的长度。太阳把人影投在堤面上。有时落潮是近午时刻,海堤上走的往往只一两个人。他们往海涂里去捉小鲜。人在一望无际的淤泥上极缓慢地移动。力量陷入淤泥,被无声抵消。一支腿深深地插下去,另一支腿拔起,向前,再深深地插下去,以再拔出后一支腿。海涂中间有通向辽阔海沟的浦沟,浦沟边淤泥,深、稀,死亡诱惑,无轻捷乘用工具的徒手下海者,从不靠近它。海边的人从来就惧怕大海神秘的力量。
  螃蟹、弹涂鱼、咬丝、香螺、网绕、蝤蠓、蛏、泥螺、沙吹。大海让这些海生物变小。这些除大蝤蠓能一目了然外,其余的都小到得仔细观察它们栖居的洞穴周边痕迹才能找到。单个穴居的弹涂鱼、网绕,它们的洞穴位置都有半人深甚至一人深。安全、隐蔽。是滩涂上微小的精灵。时间的大海中。我在村庄里有过一段听收音机的岁月。1980年,家里买了一个台式收音机。因为在东海边,因此能够收得到一些歌曲。那几年,常听的几首歌曲,龙飘飘、徐小凤、罗大佑、刘文正、邓丽君——《小城故事》《榕树下》《碧兰村的姑娘》《恋曲1980》,《秋蝉》……我将收音机放置在墙龛中,以此获得初级增强回音效果,以增加低音部的质感。当电吉他、低音贝斯、架子鼓,这些从未在当时的现实中听过的声音传过来时,是那样的迷人。也是我的听歌史中第一次听到流行唱法与流行音乐。
  1985年前后(女儿生于1983年),女儿牙牙学语,家里正好买了一台王立牌彩色电视机,电视上正热播《蓝精灵》: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他们活泼又聪明
  他们调皮又灵敏
  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大森林”
  当《蓝精灵》的歌声回荡在海边村庄。则蝤蠓可能是蓝爸爸。弹涂鱼与沙吹鱼可能是蓝妹妹。而红螯螃蟹则有可能是格格巫。在这一年夏天,我来自电影学院的好友王强与他的同学黄丹一起,从北京来。他俩各自的爱情都年轻而美好。来村里是他俩的电影毕业实践的内容之一。大海。蓝天。雁荡山。青春。电影。爱情。那时他俩各自有爱情的精灵。他们与女友一起看到了出没在海涂上的细小的海上精灵。那时,怀德、永炊、章银、小定、招库、章全、邦达、顺利,这些村民都还在。招库家与我家是邻居,他儿子章全五岁,他走过门前时看到了王强、黄丹他们,然后蹒跚着回到东边的房屋里去,又出来,过来,又蹒跚着回去。招库娘经过我家门口时,说,哦,你家来客人了呀。如今,我的东边的他家的两间平房已经漏雨、几近荒废,招库娘、招库、章全一家三人都已不在。他女儿早已远嫁别处,从此不再来村里了。而村最富有的一户,在绍兴经营纺织衣料,最高峰时年经营额达几千万元。   时间如大海。逝去的,不再重现。在世的人们,生存各异。


  离上林村一公里的白溪街上有海货市场。
  海货市场上卖的有:黄鱼、梭子蟹、蝤蠓、网绕、弹涂鱼、香螺、角螺、泥螺、梅童鱼、带鱼、海草鲫、马鲛、对虾、硬壳虾、虾蛄弹、咬丝、水潺、牡蛎、乌贼。这些都是生猛海鲜。还有海鲜干货:虾干、鲻鱼干。乌眼猫(铅笔尖大的能看得见黑色微型内脏的小鱼干)、丁香(铅笔尖大的弯曲的半透明的乳白的小鱼干)、鳗鲞、黄鱼鲞、山头黄鱼鲞。卖家不时地翻着自家眼前的干海货。买者与卖者在台州方言中完成着买与卖。台州方言,也被海盐腌制过,干硬、坚韧、咸涩、直达。骂娘、调戏、交往、买卖,从不拐弯抹角。有个词,一个糙词动词,一字既出,直达对方,不管男女,不管性别。此词也常加后缀与前置,后缀词——死。或前置词——死血。决绝、狠恶。出海遇大风浪绝望时,常会这样恶狠狠地把这个词扔向汹涌的浪涛之中,扔向巨大的风暴旋涡之中。那样的时刻,一个单词,糙词,或一个带糙词的极短句,几乎集中了所有的绝望语言!
  强烈的海腥味弥漫着半条老街。海货市场的泥质地面、木质廊柱、盖着的瓦片也有着强烈的海腥味。这里几乎集中了所有的海的语言。午后,海货市场空闲时刻,卖家无所事事。他们不再用手翻抄各种海货。半条街道的海腥味略有减弱。但在海货市场位置,海腥味仍然浓烈,各种腥味交织、混合。虾干——甜腥。蝤蠓——腥涩。网绕——软腥味。弹涂鱼——湿腥味。带鱼、乌贼——臭腥。但是,它们已经混合在一起,纠缠一起。比刚卸下海货的渔船上的腥味浓烈十二倍。一如青楼、妓院,女性的集中场所,浓艳、放荡,互相覆盖,变成整座青楼的气味。在海货市场的现场,堆积着的海货,满盆满桶的鱼虾,无法想象它们会是世上最令人垂涎的美味。无法想象它们经烹饪后的鲜美、能触发微妙的味觉。浓烈的海腥味使得海货市场貌似粗暴。当少量的海鲜进入烹饪过程中时,微微的腥味成为了它的致命的迷人之处。一如独处女子的甜蜜而性感、含蓄又敏锐,让男人为之倾倒而不顾一切。那些经常流连在大酒店、迷恋海鲜的吃客莫不如此。
  到了傍晚。卖家挑着海货担子,或推着海货板车,一个一个地散去。海货市场因此而渐渐地空了出来。浓烈的海腥味也因此而渐渐地淡了下去。但是即使空空如也的海货市场,海腥味总是弥漫着,仿佛从现场的每一个物件深处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尽管已经不再浓烈。但是它似乎永远弥漫着,不消失,淡淡的,凡经过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经营近一百年了的海货市场。它是深邃辽阔大海的一个角落,大海的触须,词汇,气息,经这个现场传达出去。当其中的一些下海起获海鲜兼卖家的村民回到村庄,在眠床上入睡。偶尔会梦见海货市场,但更多梦见的定會是激荡的大海。


  1994年。我写下一首长诗:《大船》。它的起始:
  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一艘大船缓缓而航
  它带着天空和流云的启示出现
  带着全部的悲壮、无尽的往事出现
  它带来了一个大海,一个时间的梦
  境
  ……
  那时我年轻。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在更早的年代里。温州有一条航线,从乐清湾玉环群岛外面的洋面上经过。温州—上海。上海—温州。起自温州安澜亭码头,终点在上海十六铺码头(后改在公平路码头)。反之亦然。站在上林村的跳头山上,能看得见经过航线的巨轮划过洋面驶过。它仿佛在大海的中央。缓缓而航——极其平稳。方向坚定。像一座移动的巨型大洋房。晴朗的日子里,辽阔的海面似铺着无边无际的闪亮的绸缎,那么多的褐色帆船中,上林村的船只只有五六艘,少得可怜。而拥有船只的村民是骄傲的。家里人会时不时站在山上眺望海面。虽然不知道哪艘船是自家的。同样的,他们看到巨轮自远方的海面划过,也是兴奋的。无数随着海面波涛起伏的帆船是为了捕鱼,为了最基本的生活与生存,而巨轮则显示了现代化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与速度。最早是从父亲的嘴里听到关于巨轮的消息。父亲从他工作的泰顺回家休假,经过温州在安澜亭码头乘轮渡时看到了“民主18号”巨轮启航的壮观一刻。父亲向我描述巨轮,高高的巨大的烟囱,巨型的船身,载客的容量,高亢的拖长声音的汽笛,启航时的不可阻挡的力量,远去时身后留下久久不散的航迹……
  后来常常站在上林村的跳头山上眺望远方的海面,当看到巨轮缓缓航过,与父亲的描述丝毫不差,那一刻,少年的我的心里感到那么的满足,那么幸福。
  当我的青年时代降临,我乘过两次温州至上海与上海至温州的巨轮。那时,我已经离开上林村若干年了。1977年元月2日,我应征入伍服役,所有新兵集中温州乘轮船去往上海再中转各地。温州元旦晚开始下雪,2日一早,全城一片积雪。新兵们穿着全新的绿军装、背着草绿色的背包、挎着草绿色的挎包,踏着咯吱咯吱的积雪沿着上岸路走到瓯江边的安澜客运码头。一艘高高的巨轮泊在那里,很高的船首写着“长力”两个字。接兵的干部说,这是长力号,我们今天上这船去上海。
  我们攀着舷梯登上了“长力”号,巨轮启航已是黑夜时分。我计算着到达玉环群岛外面海面上的时间,从温州安澜亭码头启航,应该在一个半小时左右经过那里。约一个半小时后,我出船舱来到了左边向着玉环群岛也就是乐清湾方向的左舷上。手握冰凉的栏杆,远望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望见。我唯有在漆黑的夜里感受着远处的玉环群岛,再越过它感受着黑夜中的上林村与跳头山。回到船舱里,我向同舱的新兵描述玉环群岛与上林村。同舱的新兵们都不屑一顾。因为他们知道在漆黑的夜里根本就不可能看得到任何东西。更不要说远处的玉环群岛与上林村。巨轮又航行了两个小时,开始大幅度地起伏。慢慢地往高处升起,又慢慢地往低处落下。这是大海的起伏节奏。我们用打背包的带子把自己捆在狭窄的铁床上,以便能够放心地入睡而不被甩下来。那一个航程,是一夜一天,整整二十四小时。
  夜里,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大海之夜的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未知巨大:未来,不可知,人生的突然到来的一种悬浮感。因为大海之大黑夜之黑,因为起伏的巨浪,这一切,都构成了对自己命运的无从把握与未知的时空。在这样的海上之夜,唯有一个看不见的却存在于大海边上的上林村可供我回想。   到达上海十六铺码头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那次的若干年后,才知“长力”号就是当时父亲回村庄经常向我们描述的“民主18号”。


  九年前父亲与母亲还住在这里。2008年,父亲85岁,得了尿毒症,为方便血液透析,父亲母亲一起离开村庄住到了温州市区我大哥那里,大哥是温州某医学院的主任医师,方便照顾父亲的透析事宜。离开村庄那天,母亲沉默,有心思,无奈,带着若干份的伤感离开上林村,离开朝夕相处的邻里、麻友。城市喧嚣,而他俩却少有的安静。散步。父亲历来少话,在城市里,更加少言语。母亲买菜、洗衣、做饭。父亲更多的时候是呆坐,望窗外,想心事,想过去的人与事,想村里的一切,想老屋,想经历过的漫长的人生历程。父母住在温州的九年时间里,仍然与村里保持着较多的联系。常有乡亲们来探视,会带来牡蛎、蝤蛑、虾、花蛤、蛏子等海鲜,讲述村里的事,这些讲述明显带有海边的气息,甚至坐下陪母亲打几圈麻将。住在温州的年月,父母尤其相念村子。几度想回到村里住,但是因为父亲血透密度高而无法离开温州回村里。有时夏天台风来了,父母会喃喃自话,老屋又会漏雨了吧,会因此而心神不宁。父母的心与村庄与大海一直是连通的。村里的一些人与事的变化,都在他俩准确的感觉与判断之中。而父母的最大心愿,是拆了破败的老屋重建新房。
  在温州的日子里,母亲还再次向我描述1962年可怕的海上风暴夜。那一夜,上林村驾船外出回来的人,遭遇了一次大灾难。船上十余人,只两个回到了暴风雨中的村庄。几十年里,几乎每隔几年母亲都要向我们兄弟姐妹描述那次记忆深刻的可怕灾难。这也是上林村遭遇最大的一次集体灾难。它永远封存于村庄上一辈人的黑暗记忆之中。
  2016年,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商量好了,母亲已走了一年多,为实现母亲的遗愿和父亲的愿望,我们决定重建村里的老屋。春天,我来到村庄拆除了原先的二层小楼以及后面三间即将倾圮的平房。去镇里办理了房屋拆建许可证。这是父亲的愿望,他早早就提出把老家的房子拆了重建。最后由大哥与我一起向众兄弟与两个姐姐付了地基款后,由两家共同承建老屋拆建事宜。水泥、石子、沙子、钢筋、木料。各种管材线材材料、电工、水管工、泥瓦工、木工、杂工。我反复到现场,察看各种建筑现场细节。结顶日,我上到顶层,俯看新屋北边的连片的村里屋顶,各家的瓦背上都加了许多石头压着,所有的石头与青瓦,颜色幽深,呈现漫长岁月的各种痕迹——海边无情风暴。酷暑烈日暴晒。漫长的梅雨季。屋顶下的人——生活,烦恼,吵架,和解,性爱,饮食,劳作。海边人的生活空间与生活秩序。循环,循环,再循环。而此时我的屋子现场堆放着锯子、木刨、卷尺、电动手钻、榔头、木斧、电锯。一次建筑,一场深度工具配合美学,从杂乱与紊乱中缓慢地萃取内心的秩序,由此建立起全新的空间。
  类似新与旧的交替是如今村庄的常见现象。上林村也不例外。全村在最靠近通向海边的公路旁,规划出土地全都建了新房子。钢筋混凝土,或花岗岩外立面,或瓷砖外立面,琉璃屋顶,铝合金门窗。四方规整,直上直下,没有斜面,没有细节,没有墙洞,没有石头与石头的咬合(原先的每一堵墙,没有一块石头是完全相同的)。在新房子的平面上,读不到手艺,读不到工匠的性格(细心的人砌墙:块石下面大渐渐地往上变小,渐进过程平和而均匀。粗心的或性子急的人砌墙:往往缺乏平和的渐进过程,从下往上的石头大小变化,会来得突兀而粗暴,而且也没细心人砌的平直)。如今盖房,全都用现代工业材料,再也不会有石头与木结构传递出多重的匠人细节以及居住者细节。
  在屋顶上越过各家的瓦背,能看到远处的雁荡山一角。上林村是一个真正处于山海之间的村庄。山与海,静止的,激荡的,青山耸立,大海潮汐。而在当下更多的时间里与更多的现实中,村里人渐渐地不再直接与山、海发生生存相依的关系。更多的年轻人选择外出打工或经商。田地已经越来越少,田地的劳作成本奇高而效益奇低。春节过后,他们选择到三百米处的雁荡山站乘坐高铁外出,远去——北京、上海、宁夏、内蒙、东北、郑州、昆明、贵州、西安、绍兴、杭州……他们在新的一年里从事各种事务——服装、面料、皮衣、建筑、快餐、饮食、杀猪、零工,乃至游手好闲。虽然每到年底,总会有部分年轻人两手空空而归,他们从高铁站到村里,情绪低落,神色沮丧,但是一到春节过了,他们又会再次跨上子弹头列车去无法把握的远方的远方。而更多人能够赚取一年微薄的利润,数年积累,也可以盖一座屋子的外壳,再赚数年,装修入住。其中一些人会过来(包括一些两手空空归来的人),提起我的父母,他们尊敬他俩。
  店铺,运输,经营,生产,生活,生存。强大的现实。高速发展的时代。他们在千里之外惦念着村里的父母、亲人,这新的一代,将是这座海边村庄强大的灵魂所在。
  时间如大海。回望跳头山上,有许多墓地,那些包括我父母在内的已经远去的灵魂,在墓地间升腾,飘荡,他们一起注视着这个村庄与时代,注视着这个村庄生存的人们,注视着这个村庄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只要在村庄里,我的视线的方向大多时候是朝向东方、朝向大海的方向,哪怕所处位置早已看不到海堤也看不到海平面。有时也朝向西北方向,那是雁荡山的部分。当我徒步走到海堤上,大部分时间都会是海水退潮时分。广阔裸露的滩涂。海堤与滩涂交接处人工垒成的缓冲岩石坡。坡上废弃着只剩下船骨的废船。船骨木深褐、苍凉、寂寥、孤独,沉默干硬的大海魂魄。榫卯,锈钢钉,撒落的弧形,数处残存的蓝色船漆。一些小小的船虱快速爬过,唯有它们仍然感受到船骨上的咸腥的味道,唯有它们仍然重视着深褐船木上的微生物。阳光把船骨的阴影刻在岩石上。这个局部,无须人的关注、对话,唯有深褐船木、船虱与时间,结构出塌陷的曾经往事——风浪,搏击,收获,或者是骂娘,失落、忧伤、无奈。
  也有偶遇涨潮时分。潮水填平了辽阔的海湾,海面平滑,波光粼粼。退潮时思绪在眼前,平潮时思绪延伸得很远很远——越过玉环群岛,落在更远处向东倾斜的洋面上,海鸟翔集,巨轮划过,风云际会。
  大部分村民们的经济来源越来越与大海无关。经手的极有限的钱币都来自大海以外的生意收入,卖服装、卖快餐、卖百货、卖面料,或开小店,卖早餐、卖杂货、卖酱醋。只有极少数几人偶尔还转手卖些海货赚点小钱。剩下大海与村庄的关系是每年必来的台风。夏季来临,总会有热带风暴经海上最先到达村庄上空——巨型、剧烈、翻江倒海、轰隆隆持续呼啸、瓢泼大雨横扫、迅速上涨的积水、村后溪床上自雁荡山上滚滚而下的汹涌澎湃的洪水。海堤上十几米高狂澜。此时的生存状态,瞬间轻飘,犹如一片叶子,隨时会被吹向半空,随时会无影无踪。所有村民门窗紧闭,孩子们惊恐的目光紧盯着窗玻璃,而整张玻璃此刻被水纹肆意扭曲着。有年轻夫妇台风天干脆上床放肆,无拘无束,躁动、疯狂,男性精力无穷,女性充沛性感,同样翻江倒海!
  每当狂虐的风暴过去,村庄里走出家门的第一个村民会大声说话,湿漉漉的空气中传递着响亮的声音,告诉全村台风过去了,可以出来做事了。随着落潮,积水迅速退去。而位于屋后三岔路口的水井井水泛新,水位上升,溢出井口。村庄于是慢慢地回归到平日状态。远处,巨轮再次划破海面远去。
  在晴好的日子里。在村庄里看不到海时,就转过头来看山。心情因此而平静。


  你的照片还存于你的空间里。在无边的时间与空间里,在纷繁交错的人际中,一张照片包括我的书面表达,太小,也太局限……
  大海向东倾斜。乐清湾之外,玉环群岛之外,千帆竞发,数万吨级的巨轮缓缓而航。
  《大船》最后一节:
  大海浩茫
  拂晓的光亮中我看见了闪电沉默的
  力量
  拂晓的光亮中我看见一个孤独的歌
  唱者
  他带着大海的全部苦难走过
  他已早于我远远地离去
  使我无法追赶!
  大船向着大海的另一端抵达
  一个梦境在我茫茫的内心落成
  它比大海更大,比歌唱和闪电更虚
  幻
  比时光更永恒、渺远……
  马叙,作家,现居浙江温州。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别处的生活》《伪生活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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