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土的五舅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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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舅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
  对我来说,五舅也就是一个符号而已。在我出生没多久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从土楼乡村神秘地消失了,这几十年间,只有一些不确定的相互矛盾的消息从外面几经辗转地传回来。那一年我外公、外婆相继过世,他依旧没有下落,甚至从此失去了那些不可靠的传闻。但是现在,他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
  开头我还以为是一个背包客。顺便说一下,去年我在土楼开了一间客栈,嗯,就叫“一间客栈”,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游客来投宿,什么样的游客我也见识过了,所以面前这个表情木讷、穿着古怪的看不出多少年纪的长条脸男子,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是他突然说:“我是你五舅。”他操着一种本地方言和外地口音混搭的腔调。
  “你说什么?”我有些诧异了。
  他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句:“我是你五舅。 ”
  我发现他的样子决不是在开玩笑,再说,开这样的玩笑有意义吗?这瞬间的感觉像是白日见
  鬼,我连忙掉头跑到灶间把我妈请过来。
  事实上我妈已经几十年没有看见过她这个最小的弟弟,但是身体里不可改变的基因,还是让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这些年你死哪里去了?”老妈用两只手拍打着五舅的肩膀和手臂,声音里带着一种愤怒的责问。
  “我在外面。”五舅说,仍旧是面无表情的,好像戏台下的一只木偶,因为戏台上的木偶在人的操纵下还是有表情的,可是五舅一脸纹丝不动。
  “外面是哪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外面就是外面,就是这土楼外面,”五舅说,他用手懒散地指了指土楼外面,“外面、外面就是——远方。”
  我心里哼了一声,远方这个词早被用烂了,没想到五舅居然也会用。
  五舅回来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住在周边土楼的亲戚就不用说了,连一些外村的拐几个弯才亲得上的面线亲也专程过来看他。这貌似亲情使然,其实是好奇心作怪。面对人们的众多问题,五舅大多报以呆滞的一笑,有时只说三个字:“不知道。”或者“没什么。”从他的神情和穿着,人们看得出他并没有发达,甚至显得相当落魄。他像一条疲惫的癞皮狗,坐在灶洞前的木凳上,神情困顿,很多时候是耷拉着头,和一个刚刚回到故乡的漂泊游子的身份严重不符。
  我大舅二舅已经过世,三舅四舅投靠子女住在城里,我妈便是五舅在土楼故乡的至亲,尽管她余怒未消,但她还是亲自指挥我老婆做了一桌富有土楼特色的私家菜来欢迎五舅。五舅一眼也没往桌上看,他似乎有些畏缩地往后退了两步,我妈把他拉到桌上,他的眼光躲躲闪闪,只说了一句:“我不吃。”
  “你不吃?那你吃什么?你怎么不吃?”我妈很惊讶。
  这时,五舅淡淡地说:“我吃土。”现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事实就是这样,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的五舅不吃饭,只吃土。我问他何时开始吃土,他愣愣的半天没吱声,我还问他为什么要吃土,为什么?他同样愣愣的不回答我。世间万事万物,只要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句话好像是我老爸在世时说的,现在想想,他说得真好。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五舅走到土楼天井里,从地上抠起一块土,送到嘴边吃了起来。很难用吃得津津有味来形容,但显然也不难吃,其实就像我们大家平常吃饭一样,没有多余的表情,更不像表演,只是平平常常地把土吃到肚子里。在这里我形容不出我妈以及土楼里所有人的诧异,我只能说,事实如此,石破天惊。
  “你是不是——”老妈盯着五舅看,眼珠子睁得像两只荔枝核那么大。
  “我不知道——”五舅说。
  老妈愤怒之余又多了一重失望。这五舅在外面混迹多年,显然是脑子坏了。好好的一个人,从土楼出去到了外面,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把脑子弄坏了。我妈此前偶尔跟我念叨五舅的时候,总是说他是整个家族脑子最好使的,脑子里像是“装了弹簧一样”,周围四乡八里没人像他一样聪明,据说以前一个过路的算命仙看过五舅的五官并问了生辰八字,说像五舅这样的人物,土楼几百年才出一个——唉,某种意义上说,这算命仙也是说对了,土楼几百年没出过五舅这样的人物。
  这里补充介绍一下我所在的土楼。众所周知,土楼是世界文化遗产,但是在我们闽西南土楼乡村,土楼有成千上万座,能够被列入世遗名单的也只是少数幸运者。我家的土楼叫天伦楼,位于田螺坑土楼群景区的外围,当然不大知名,旅行社是不会安排线路的,光顾的是一些自助游者。我们村有六座土楼,其中两座已经成为废墟,天朝楼是当年太平军残部流窜本地时烧毁的,这场浩劫俗称“长毛反”,至今一百多年了,还有三堵断墙,屹立不倒,而天春楼是前几年被村里一个精神病人放火烧掉的,也还剩下三堵断墙。天朝楼就在我家天伦楼的斜对面,残墙断壁,荒草萋萋,从小是我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的乐园。土楼顾名思义就是用红壤土掺杂砂石、竹片等等夯筑而成的,一些书上流传着土楼的夯土里添加了糯米汤、红糖、鸡蛋清的说法,据一位姓何的作家调查研究,确有一些土楼是在夯土里添加了这三样东西,但那是巨富家族所为,一般家族为了夯造土楼,举全族之力,都要勒紧裤腰带了,结论是绝大部分土楼是没有添加的。
  五舅回到土楼的第二天,我就发现他喜欢上了天朝楼废墟,一分钟前他还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打盹发呆,一分钟后他就在断墙和杂草之间出没了,看着他的背影飘逝在一人多高的断墙后面,我突然感觉他似乎就应该生活在这里。据说五舅从小也常常在这里玩耍,有时像猴子一样挂在墙上荡秋千,有时躺在墙头上睡大觉。现在隔了这么多年,五舅也成了半老頭子的模样,这里重新成为他的窝点。
  “五舅!——”我还是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五舅走在断墙后才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神情
  很冷漠。我走上前,对五舅说:“你想干什么?”这个问题太幼稚了,五舅根本就不屑回答我,
  他转过微驼的身子,背部像是背着一只枕头似的
  耸动着,缓缓走进断墙下一蓬一人多高的杂草里。“五舅,这些年你都到了哪里啊?”我说。“外面。”五舅说。“哪里外面?具体什么地方?”“远方。”“五舅,你真是的,什么远方?我现在开客   栈,每天接待远方来的外面的人,他们都有一个具体的地点,比如说上海、北京、成都、青岛、深圳、昆明、杭州,总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呀。”
  “远方,远……就是远方。”“好吧,远方,你在远方做什么?”“远方……就是远方……”“你在远方是怎么活下来的?”“远方……活下来……”我发现跟五舅的对话无法继续下去。五舅的
  突然消失又突然归来,除了我妈,没有几个人真正上心。毕竟在土楼乡村里,这样的情况是屡见不鲜的,当然更多的人是消失之后便不再出现,而重新出现的,往往也是失常了。我妈专程去找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乡村算命仙,回来之后告诉我说:“算命仙说你五舅,魂丢在、丢在远方了。”
  远方?一个乡村算命仙居然也会用这个词,我妈大字不识,居然也准确记住了它。远方,到底是什么鬼远方!五舅一个字也不肯说。他无疑是令人失望的,人们甚至都懒得说他了。
  这天我刚接完一个远方的电话——一个来自河南的订房电话,看见五舅从断墙后面走出来,他手上抓着一块从断墙上抠下来的土,像是拿着一块烤地瓜,一边走一边啃着。我用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说:“我要吃掉这座天朝楼。”
  我心里暗暗吃惊,这天朝楼虽已残破不堪,但是还有三堵墙,墙厚近一米,墙高三米以上,而每堵墙长达二十多米,你只要有一点数学知识,就可以计算出这有多少立方米的土,五舅即使一天吃一斤,他这辈子也是吃不完的。
  “我要吃掉天朝楼。”五舅说。
  “你开什么玩笑?”我说。
  “我要吃掉天朝楼。”五舅说。
  我带着一丝讥笑说:“土楼并不像传说中说的那样,土里有糯米红糖鸡蛋清什么的。”
  五舅的嘴里吃着土,喀、喀、嚓、嚓,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咀嚼声。他又把眼睛望向了远方——也就是遥远的天空,双目呆滞无神。
  “五舅,你说的远方到底在哪里?”
  “远方,就是远方——”
  “你在远方做什么呢?”
  “远方,就是远方……”
  “你在远方就靠吃土为生吗?”
  五舅停止了吃土,不解地看着我,似乎是被我的问题难住了。
  五舅吃土的照片,我配上简要的文字说明,发布在微博之后,很快有了 26次转发还有 18条评论,要知道我的粉丝才 8964个,这算是比较引起关注了。其中比较有意思的评论有:“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芸芸众生,有奇不怪。”“吃土?为什么不吃大便?”“林子大了什么鸟人都有,天朝从不乏诸如此类匪夷所思的神经病。”当然还有一些评论是一些无聊的小广告。我还收到一条私信,本省一家新媒体记者要求采访五舅。我估计五舅不愿接受采访,就拒绝了他,没想到他不屈不挠连发 3条私信,表示可以支付给我们访谈费 500元。看在钱的份上,我答应了这家新媒体记者的采访。微信上我也发布了五舅吃土的照片,除了几个做微商的好友点赞,居然没有一条评论。有人把微信比作客厅,看来我的客人太少了,微博多少还像广场,总有些人头攒动。
  第二天傍晚,两个年轻记者开车来到我们天伦楼,我带他们走到天朝楼寻找五舅。五舅还算给我面子,未等我开口喊叫,他从一堆草丛后面站了起来,一手提着裤带,另一手也提着裤带。面对我和两个陌生的记者,五舅完全是熟视无睹的超然,他走到断墙前,用手砸了几下墙体,整面土墙蚊丝不动,就像一面铜墙铁壁,但他还是抠出了一块土,放到嘴里吃起来。一个记者很专业地用微型摄像机展开了拍摄,另一个记者向前走近五舅,打招呼说:“大伯,你好。”
  五舅看了我们一眼,也看到了那对准他的摄像机,但是他毫无表情,仍旧继续吃着土。
  记者问:“大伯,这土好吃吗?”
  五舅没有回答。我觉得这真是个傻问题,但是记者就得这样问。
  记者又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吃土?你为什么要吃土?”
  五舅咽下嘴里的土,似乎很不屑地偏过脸去。我说:“五舅,他们是记者,你就告诉他们一下吧。”
  “我们只有三个简单的问题,一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吃土?二是你为什么喜欢吃土?三是土好吃吗?希望你能回答我们一下。”记者说。
  五舅愣愣的像是在考虑怎么回答,但是终于什么也没有说,缓缓向前走去了。
  “哎,你说几句呀!”记者喊叫着。
  “我不知道。”五舅边走边说。
  采访不到五舅,记者只好采访我,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又不是我五舅。我只能跟他们胡诌,我说或许是因为五舅生于大饥荒年代,什么也没得吃,他从小就吃土,所以慢慢就养成了吃土的习惯,我说或许是因为他觉得现在吃什么都不安全,只有吃土,至少土不会被人非法添加
  什么吧。我说了大约三分钟,两记者点了好几下头,但是还不满意,所以最后不同意支付给我500元采访费,只答应给 200元,经过我的据理力争,最终给了 250元,二百五就二百五吧。
  晚上我在微博上看到这家新媒体所发布的五舅吃土的视频,过了半小时还没人转发,只有几条求粉、卖粉的评论,我第一个转发了。第二天一早,再来看这条微博,只有可怜巴巴的 6次转发,十几条垃圾评论,我用我的小号连续转发了几次,还爱特了多个大 V中 V,中午再来看它,仍旧反响平平,或者说,早已沉入微博的深渊里。那个新媒体记者私信我说,给你 250元多了,被领导批评了,吃土没有新闻卖点,也没有轰动焦点。我心里想,是你们不懂得策划,没有拍好!我在網上随便搜索了一下,发现这个时代吃土确实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还有人吃玻璃、吃铁钉、吃橡皮、吃陶瓷、吃木头、吃树叶、吃蚯蚓、吃活鸟、吃肥皂、吃洗衣粉、吃铅笔、吃汽油、吃电线、吃塑料、吃布匹、吃报纸、吃电灯泡、吃电视机壳、吃电脑硬件、吃光盘、吃皮鞋、吃书、吃花、吃粪便、吃头发、吃蜡烛、吃胶带、吃卫生棉等等等等,几乎什么东西都有人吃,相比之下,吃土就显得平常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时代,果真有吃屎的。我原来还以为可以把五舅吃土在微博上炒作一下,收几家媒体报料费,至少给我的客栈增加一点人气。希望看来是落空了。   不过本来就无所谓希望,落空就落空,日子还是那么过,五舅依旧在吃土,我妈以及土楼里所有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仿佛五舅天生就是吃土的,而我的客栈依旧不冷不热地开着。这一天,我又看见五舅从天朝楼断墙后面走出来,他一手擦着嘴,但嘴角边一小块土总是擦不掉,那断墙还是老样子,似乎不减一寸,真不知道何年何月五舅才能把它吃掉?五舅迎面向我走来,我也走近墙头,用手在断墙上掰了一小块土,放到嘴里咬了一下,有一股青涩的气味,不算太难闻,至少是可以接受的。我小心地吃了一点土,又吃了一点。五舅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发愣。
  我说:“其实我听我妈说过,她以前也吃过土。那时大饥荒,土楼里很多人都在吃土。不吃
  就死人了。”五舅眼睛眨了一下。我说:“五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吃土?”
  说着,我把在嘴里咀嚼的土咽了下去。五舅别过头去,说:“我忘记了,没得吃,没人爱我,我在远方,一个亲人也没有,远方……”
  那一小团被我咀成土泥的土缓缓进入我的肠胃,似乎有一点点不适感,但很快消失了。我又吃了一点点,说:“五舅,你为什么要吃土?一点点也许还可以尝试一下,但吃多了,肯定不好吃,你觉得呢?”
  五舅说:“我不知道,我就吃土……”还没说完,他就往前走去,我连忙一手拉住他的衣角,说:“五舅,你就多说几句吧,你看今天天气真好,我觉得世间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可以吃的,但有的难吃,有的好吃,人们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是一种文化,比如我们人选择的是吃饭,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吃土?”五舅看我的眼睛好像发亮了一下,我感觉他是听懂了我的意思,但他似乎又觉得我的问题太幼稚了,不值得回答,他又别过头去,淡淡地说:“我,我在远方,我孤独,没有人……”
  “远方注定就是孤独的吗?”我说。“我不知道。”五舅说。“我知道了,你为什么吃土。”我说。“我不知道。”五舅說。“我知道了,世间万物,本来就是让人吃的,只不过有的好吃,有的难吃。”我说。“我不知道。”五舅说。“我敢说,你吃不完天朝楼,虽然它只有三
  堵断墙,”我说,“但是它摊开来足以铺满一座
  晒谷场。”“我不知道。”五舅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总知道一些什么吧,你
  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大声地嚷嚷起来。
  “我不知道。”五舅说着,从我面前走过,他的背影像一张纸,被风揉成一团丢进了土楼大门。突然我呕了一声,把刚才吃进肚子的那一点点土加倍地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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