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的水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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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在城市工作的儿子, 一位在乡下耕种的父亲,一块“父亲的水稻田”把城市与乡村连结起来, 所有的故事,就从这块稻田里生长出来。
  新农人 新下田
  一开始我跟父亲说“想在2014年在老家乡下种一小片田、跟城里人分享大米”的时候,父亲惊讶极了。
  当我说到一斤大米30元的价格时,他嘴巴都张大了。
  这件事太异想天开了。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当然后来他相信了。
  因为这个在城市里生活的儿子,不仅自己回来种田,还把城市里的大人和小孩一起带来,几十个人高高兴兴干农活,大家一起插秧,一起割稻。这个国庆节,一家人一起,把刚刚收获的1000斤大米仔细地打包、装箱,然后快递送到了全国各地朋友的手中。
  在寄快递的时候,收件小哥也是怎么都不信。他问我父亲:“你们家的田,是不是含有特别的微量元素,要不然怎么会有人买你们的米?”
  父亲笑笑说,是啊,我们种的可不是一般的大米!
  我知道,父亲心里自豪着呢。
  其实,“父亲的水稻田”这个项目,不仅是我个人的一项村庄纪录行动,更可以视作一个小小的村庄试验项目。从去年冬天开始到这个国庆节,这一季水稻从种到收,基本上得以圆满完结。但是,它给我留下的思考还有很多。
  我的村庄
  2013年冬天,我在网上发起这个叫“父亲的水稻田”的众筹项目,就是想在家乡和父亲一起,用最朴素的耕种办法,种上一小片田。
  为什么会冒出这个想法?
  我的老家,在浙江西部、钱塘江的源头衢州。有一个叫“溪口”的小村庄,是我长大的地方。那里四面青山,一溪碧水环绕。那里没有工厂、没有雾霾,只有田野、村庄、大树、炊烟。
  小时候,我就在村小学读书。每天清晨,我们穿过稻田,过一条河,爬一道山岭,走三四里路去上学,河边的鹅还会怪叫着追咬我们。
  后来我去了离村子三十里路远的镇子上读书。初中毕业后,我到了离家六百里的省城杭州读书。
  我后来发现,我长大的过程,就是离村庄越来越远的过程。
  现在我在杭州生活。我记得小时候,每个暑假都要帮家里人下田干农活,那对小孩子来说,简直是苦不堪言,我们读书的目的也只有一个:跳出农门。当我们在田间挥汗如雨几乎快吃不消的时候,父母就会说,你看,如果不好好读书,就只有一辈子下田!
  什么话都不说,咬咬牙,继续干。但心里知道了,一定要努力读书。
  算了算,从小学到工作,我几乎用了20年时间,才终于摆脱了农村下田干活的“苦日子”。我终于在城市拥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也拥有舒适的生活。但是很奇怪,我的心却时常回到老家,回到那个叫“溪口”的小村庄。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高中毕业,他是一个农民。他种了一辈子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就变老了。
  父亲一直在乡下生活。我曾想过,要把父亲接到城市来,跟我们住在一起。但是父亲住了两三天就不习惯了。他住不惯高楼,也不喜欢城市里的平淡人情。他无事可做,整天发呆,他说这样下去人都要变傻了。
  我知道,种了一辈子田的父亲,是离不开他的土地。为此,三四年前我还跟父亲生过气,吵了一架。
  我们还吵得很厉害。我对父亲说,等你年纪大了,还不是要跟我们住到一起。在乡下,天远地远,生个小病,谁来照顾你!你早晚都得适应城市生活啊。
  其实我那时候不懂得父亲。父亲是有土地情结的。他有点文化,当过几十年农村电工,现在退休了,还有2000元的退休工资可以领。可是,他的身份终究还是农民,他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土地。他看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荒了,长草了,比谁都着急。
  其实,那一点田地,能有多少收成啊?我跟父亲算过一笔账,一年忙到头,也就够自家吃的。我说,那点粮食,那点水稻,我花点钱就买来了,你愁什么啊?你儿子在大城市里,一年收入十几万,你还怕买不起米吗?
  父亲说,那不一样,不一样的。
  田园将芜
  我后来知道了,父亲说的“不一样”是什么。
  最近20年,物价飞涨,大家的收入都涨,只有农民的收入没有涨。十年前我是一名机关干部,我一年收入只有3万元,现在涨到5倍以上。十年前,一个建筑工地上的小工,一天只有30块,现在200块都难招到工。但是,大米的价格没有涨,农民的收入没有涨。
  袁隆平都说,现在种水稻,种子、化肥、农药的价格翻跟头涨价,粮食的价格能涨上去吗?不能。为什么?很简单,如果大米价格卖到7元、10元,城里人受得了吗?这社会能稳定吗?
  所以,中国农民永远是生活在最低层的弱势群体。
  我的父亲,还有许许多多跟我父亲一样的农民,如果还守着自己的稻田,就会连自己的生存都困难。我回到老家去,发现老家的田地,大多数都抛荒了,长草了。
  村庄里的青壮年劳力,都进城市打工去了。进城打工,再怎么没本事,都比种田强!留守在村里的,只有老人和小孩。村庄成了空心村。留守儿童的成长,空巢老人的赡养,带来了多少社会问题啊!
  村庄里的少年,优秀一点,学习成绩好的,考上了大学,成了城市人,再也不回来了;不那么优秀的,学习成绩不太好的,没考上好大学的,都进城打工去了。打工几十年,老了回来,他们已经不会种田了。
  我在村子里看看,村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会种田了。跟我一样的70后、80后以及更小的90后、00后,全在外头工作或打工。他们能认出哪个是水稻,哪个是小麦,已经不错了。他们不晓得节气,不知道水稻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他们也不知道油菜什么时候开花,不知道白菜怎么生长。
  这就意味着,再过不了几年,等这批会种田的老人吃不消下田的时候,村庄里就不会再有人种田。
  2013年末我回老家过年,除夕及大年初一我都没有闲着,开始做村庄调查——我去寻访耕田佬。在我的记忆中,耕田佬穿着蓑衣、赶着牛、扛着犁,走在烟雨蒙蒙的田间小道上,那是最江南、最唐诗的画面。我们村曾经有三四十头耕牛。   但是很遗憾,我去寻访的时候,这才知道,我们一千多人口的村庄,只有两家人还有耕田犁具。一户把五六头牛都卖掉了。另一户还养着一头牛。
  曾经耕田的老农,老的老了,去世的去世了,牛呢,卖了,杀了。再过两年——或者用不了两年,全村就再也没有耕牛了,再也不会有人耕田了。沉重的犁、耙、耖,没有人拿得起了。
  古诗里写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场景再也不会出现了;“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儿童,再也看不到了;“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的场景,也只有在梦中才有了。
  水稻的时光
  去年冬天,我在众筹网上发起“父亲的水稻田”这个项目。让我没想到的是,会有630多人点赞或支持。
  那时候,“众筹”这种互联网新鲜事物刚刚兴起,那时还有很多人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它。简单说,众筹就是你想做一件什么事,把它说出来,看有多少人会被你打动,并且来支持你。如果支持你的人达到一定数量,那么,你就可以去做。
  我在城市生活,我知道城市人其实很想吃到真正“纯净”的食物,但是这个愿望很难很难实现。同时,我也想借这件事,挽留、传播在我看来即将消逝的传统农耕文化。这个事情里面,蕴藏了一份对于土地与农村的感情。
  所以,我把“父亲的水稻田”的大米价格,定在30元一斤。
  天价吗?不是的。单位里曾经发过一种精品大米,5斤礼盒装的价格是260元。而我父亲用最朴素的古法耕种出的大米,又怎么会太贵呢!
  当然,30元除了一斤大米的回报,还有一些别的“附加值”——比如,通过网络分享稻田全程种植纪录,一起见证从一粒种子到一捧大米的过程;分享水稻和农具的相关知识;还有一张父亲亲笔签名的“我们的水稻田”明信片。对于预订10斤以上的支持者,还可以带着孩子一起,来到水稻田感受插秧、收割(费用自理),20斤以上则还能分享粮食烧酒。
  “父亲的水稻田”这个种田项目上线两个月,限量1000斤的大米就被大家订完了。那些支持者来自全国各地,南到海南海口,北到东北三省,西到贵州遵义,东到东海之滨;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我根本不认识的。
  种田,就这样开始了。
  早春时候,我带上我的女儿,和我父亲一起去田里用锄头翻地。这块田是“父亲的水稻田”项目实施地,面积不大,只有不到两亩。我也跟在耕田佬后面,拍他怎么犁、铧、耙、耖,采访记录写了十几页。
  2014年5月11日,父亲把稻谷种子浸湿、保温、催芽。到了第三天,谷种冒出了白色的乳芽,然后播种到秧田。一个月后,秧苗长齐了,就可以插秧了,我又在网上发了一个通知,让有趣的朋友带上孩子,一起来我们的稻田里体验插秧。
  结果,6月14日那一天,从杭州、衢州、常山等地来了三四十位朋友。大家卷起裤腿,兴高采烈地下田。有的孩子从没下过水田,一站到田里就哭了起来。
  在这整个种植过程中,我要尽可能全面地用文字和图片记录下来,同时,还要把这些文图与大家分享。这个分享的过程本身,也是传播农耕文化的过程。为此我还建立了一个微信公众号,每次记录的文图我都及时在这个公众平台上给大家推送。
  从耕田、备种、催芽、播种,到插秧、灌溉、除草、抽穗、扬花,再到成熟、收割,我只要有时间,就会从杭州回到老家,在田间观察与记录。正是这个过程的透明及与支持者的良好互动,使得稻田的状况随时都可以被大家看到。这也使得种植者与支持者之间实现了无缝的链接。大家关切着那片小小的水稻田。
  有一次,老天连续大雨,把我们插秧不久的稻田全淹了,大家和我一样忧心忡忡,有的就在微信上询问我会不会有影响。等到三四天后雨停,大水退去,看到水稻没有被淹死之后,大家才放下心来。
  土地上的代际
  父亲用上了智能手机。
  我教会了他使用相机、微信,以及怎么用家里的WIFI传图片、上网看新闻以及视频聊天。他的微信名字是“稻田大学校长”。
  后来他每隔一两天就会把水稻的生长情况拍成照片传给我。稻谷发芽了,秧田水淹了,水稻开花了,需要灌水了,他都会拍下照片告诉我。
  开始种田之后,我回老家的频率大大增多。从杭州开车回老家,路上要3个小时。原先大概两个月左右才回一趟老家,种上水稻以后,我几乎每半个月就要回家一趟,有时一个多星期就回去,和父亲了解农事的要点,记录水稻的生长变化。
  水淹了稻田的那几天,我每天都会打电话回去,问父亲还在下雨吗。后来大概老天开眼,就把雨停了。田中的水渐渐退去,秧苗重新露出头来呼吸。我们也就顺应天意,让秧苗自然生长。
  今年夏天,气候特别凉爽,很多城市人都觉得真不错。8月中旬的一天,我坐在车里打电话回家,却听到父亲叹一口气说,唉,还下雨。
  父亲说,久雨不停,稻禾又被淹了半截。这会儿正是大肚、抽穗的关键时节,天气如果不热起来,水稻的收成可就不好了。
  不种田,不知道父亲想什么。我一下子觉得不安。
  旱了,渴雨;雨了,盼晴。一介农民,几千几百年来,哪一季不是在焦虑与期盼中度过?因为种了这一小片田,我跟父亲贴得更近了。我们曾经那样自以为是,那样心比天高,哪里会像父亲一样,会像农民一样思考问题呢!
  女儿和我回到老家,她爷爷认真教她分辨水稻秧苗与杂草,也教她怎么插秧。
  父亲告诉我,他小时候,每到农忙时节,整个村的孩子都会出现在田地里。大人会手把手教孩子犁田、耙田、插秧、收割,因为在那时的父辈们看来,种田是一种吃饭的技能,自己的孩子以后也是要靠此为生的,所以一定要掌握得娴熟才行。
  父亲还说起,他上初中时,我爷爷——也就是他爸爸,身体已经不太好,不过他还是会坚持站在田地边,然后让儿子做农活给他看,告诉他哪里做对了,哪里做错了。
  父亲曾经也有过跳出农门的想法。但是一辈子,终究没有跳出去,农事和生活的界限是难以分清的。所以到我这一代,他就寄予希望,让我走出村子,扔掉锄头棒。种田太苦了!我的记忆中,父亲对我农事技艺的要求不再那么高,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读书,然后洗脚上田。到了我的女儿,下田已经是一种娱乐了,每次跟我回乡下老家,正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都特别开心,因为“感觉特别好玩”。稻田里的一切,都跟城市里的不一样,在她看来,都是那么新鲜,她喜欢寻找稻田里新奇的昆虫与野花。   城里人的乡村
  秋天到来。“父亲的水稻田”终于可以收割了。
  10月2日,稻田里又来了三四十位朋友。大家一起扛出沉重的打稻机,一起用镰刀割稻。这些活儿,不要说孩子们,就是大人很多都是没有体验过的。
  不过,我也注意到,来参与收割的朋友们,因为技术不过关,经常是割一把,就落下好几穗在田间。父亲等大家散了,在田间细心地拾稻穗。
  只有农民才真正知道,粒粒皆辛苦,粒粒都是汗水凝结而成。那么多艰辛都付出了,终于等来收获,岂肯让稻谷白白地浪费在田间。我想起一幅国外的油画,“拾麦穗者”。麦穗也好,稻穗也好,我相信拾穗的人其实是在弯腰向土地致谢。
  这次的收割活动,让那么多来自城市的孩子得以有机会与土地接触,感受劳作的辛苦,也对粮食的种植过程有直接而深刻的感受。这两次活动,大人也好,小孩也好,反馈都很不错,觉得“实在太有意义了”。
  7月下旬,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的记者专程来到我的家乡,对“父亲的水稻田”整整采访和拍摄了两天。这一片水稻面积不大,“待遇”却挺高,小山村第一次被中央媒体关注。节目后来在央视播出,我的父亲以及几位一起到田间干活的我的朋友,也在央视露了一个小脸,大家都很开心。
  稻谷收割后,我们用了三天时间晒干,然后送到古老的碾坊去碾磨。白白的大米捧在手中,每一粒都珍贵极了。
  在长假的最后几天,我和父亲母亲、老婆孩子一起,把大米细致地包装好,送到快递点,寄给全国各地的朋友们。
  朋友们收到后,都跟我说,“是的,这就是小时候的米的味道!”还有朋友说,“孩子今天吃饭吃得特别用心,从来没这么认真地吃过饭,把每一粒饭都吃掉了。” 也有朋友说,“今天我吃了一碗白饭。真香。”
  我把这些朋友的话,都跟我父亲说了。当然,父亲也非常开心。
  我也很开心,感觉是真正在和朋友们一起分享最原初和本真的食物味道,以及分享我们各自对于生活的感恩。
  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当初“不切实际”又带着“天真”的想法,加上许许多多天遥地远的朋友们的精神鼓励与实际支持,使我把这件事情做了下来。当然,我很庆幸把这件事情做下来了。
  我为此感到自豪。
  农民的尊严
  上个月,有一个在安徽芜湖承包500亩稻田的农业大户找到我,他说自己的大米只能卖低价,更可叹的是,去年大批量的大米发往上海和江苏销售,到今年10月还没有结到款子。这样的农业生产,怎不让经营者伤透脑筋,农业又怎么走向良性循环?
  谷贱伤农。我真是非常佩服台湾人,他们非常善于把生意做成文化。台湾的农民也是生活得那样富有尊严。即便是一小包茶叶,一小瓶米酒,一小盏蜂蜜,一小袋咖啡,他们能把它卖得那么精致,那么文艺,而且那么美好。农产品不仅仅是一份简单的农产品,在这份农产品背面,是土地,是文化,是情感。只有把农产品背后的“故事”讲好,才能卖出体现它价值的价格来。
  我期待我们的村庄也能有那样的一天。
  (责编:耿国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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