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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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瓮城是为了加强城堡或关隘的防守,而在城门外(亦有在城门内侧的特例)修建的半圆形或方形的护门小城,属于中国古代城市城墙的一部分。瓮城两侧与城墙连在一起建立,设有箭楼、门闸、雉堞等防御设施。瓮城城门通常与所保护的城门不在同一直线上,以防攻城槌等武器的进攻。
  ——摘自互联网《百度百科·瓮城》
   大京城堡长2815米,高6.5米~9米,顶宽3.5米,设前门、南门、东门三个城门。东门为瓮城,也叫双重城,敌寇进了瓮城,双门紧闭,擒拿如瓮中捉鳖。
  ——摘自互联网《百度百科·大京》
   阿癞在大金绝对是个很传奇的人物。
   阿癞的传奇性首先体现在他一出生,就把他的父母亲给克了。
   大金人的生计,七分农耕,三分渔猎。每到农闲季节,男人们就呼朋唤友,三五人成一伙,或到海里捕鱼,或到海岛礁石上撬贝类海鲜(俗称“讨礁”),如礁菊、礁猫、淡菜、卧鼎、礁嫩、还有礁柒(这些海产品当地人统称为“礁头料”)。
   讨礁是一项非常危险的劳动。一方面你得到陡峭处方有意外收获,平坦安全的地方不可能有上好的礁头料。另一方面,讨礁须得在海水最低潮时,尽量靠近水面,越往下,讨到的礁头料就越好。而靠近水面,就难免遭受海浪的袭击。
   那是初夏的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父亲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人提着一个木桶去笔架山“讨礁”。他将工具和午饭放在木桶里,将木桶浮在水上,用一只手托着,用另一只手泅水,一口气就泅到了笔架山。要是在往日,到得傍晚,父亲把讨到的礁头料装在木桶里,将木桶浮在水上,用一只手托着,用另一只手泅水,一口气就泅回来了。
   那天,父亲再也没有泅回来。
   父亲自恃水性超乎寻常,讨礁时总是比别人更靠近水面。他往往是等海浪退下时眼疾手快地抢到一个硕大的礁头料丢进挂在身上的塑料丝编织袋里,海浪打上来时他就双手紧紧攀住岩壁,一任海浪把他整个人盖住。这危险的游戏得到的回报是十分可观的。父亲讨到的“礁头料”比别人的好得多,因而卖出价钱也比别人的高得多。
   可是,这回父亲遇到了大浪天气。一个浪头砸向岩壁,父亲再也攀不住岩壁了,整个身子被高高地托起,然后,犹如坠进万丈深渊般地随着下落的海浪掉入了海里。
   入水的父亲一点也不慌张,再大的海浪他都经历过,都奈何他不得。就算他身上还系着沉甸甸的编织袋,他也一样可以游刃有余地泅到岸上。父亲忽略了一点:也许在这样大浪的天气里,在海水中央,他还可以自保,可是,他太靠近礁石了。
   父亲刚从水里冒出头来,换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甩去脸上的水珠,又一个巨浪就把他的身子高高举起,呼啸着向岩壁撞去。这是无可抗拒的自然威力,父亲就这么粉身碎骨,和从被摔破的编织袋里散落出来的“礁头料”一道,被汹涌的浪涛吞噬。
   与此同时,阿癞的母亲正腆着大肚子,和几个邻居女人一道在海边的防护林里扒麻黄。
   大金的海边,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沙丘,长达四五里,当地人称为“沙龙岗”。“沙龙岗”完全隔绝了海水与田野,阻断了风沙对耕地的侵袭,保护着数十万顷良田。为了保护沙龙岗,大金人在上面营造了一条风沙防护林。这条防护林清一色的是木麻黄,长长的针叶在强劲而又恒常的海风的吹袭下,大把大把地落在林间洁白细软的沙地上。全村的妇女都会挑着箩筐,带着扒子,到防护林里扒木麻黄的落叶,称为“扒麻黄”。木麻黄的落叶是上好的烧火燃料,是大金的家庭妇女所偏爱的。
   母亲挑着满满当当的两箩筐木麻黄叶回家,到了半路,她对伙伴们说:“哎呀呀,肚子疼了,我要生啦。”说完就扔了肩上的担子。
   伙伴们慌了手脚,她们也扔了担子,半搀半抬往家里赶。
   到得东门瓮城,母亲不行了。
   闻讯赶来了许多女人,她们带来了草席、被褥、热水、毛巾、草纸等一应必需品,并且堵住了瓮城的两个城门,禁止通行,过往行人只能从南金门绕道。
   瓮城成了临时的产房。
   大金最资深的接生婆捯动三寸金莲,迈着细碎的步子,气喘吁吁地赶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伙子,背着装在白色布袋里的接生器械。到得瓮城,人们如遇救星,急忙把接生婆迎了进去,小伙子则止步于城门之外,卸了布袋,交给看门的妇女。
   母亲难产。接生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无法让孩子顺当地生出来。最后,在两个人高马大的女人的帮助下,生拉硬拽把孩子给扯了出来。
   瓮城里血流成河。母亲昏死过去,再也没能醒过来。她连自己的儿子都无缘看上一眼,就匆匆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当接生婆将用于剪脐带的剪刀把白色的布袋剪开,盖住母亲的尸体时,伴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从笔架山赶回来的人把父亲的死讯带到了瓮城。
   爷爷托起血淋淋的婴儿,老泪纵横。他泣不成声地宣布:“我苦命的孙子呀,就叫郑瓮城吧。”
   郑瓮城才是阿癞的大名。
   郑瓮城这一大名被人叫了十多年,之后就渐渐湮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阿癞”这个名字。
   阿癞十二岁那年,又传奇了一把。
   阿癞很喜欢掏海鸥蛋,他掏到海鸥蛋以后,先是放到水里去。如果蛋浮在水面上,说明蛋已经被孵化了,里边有小鸟,不能吃,就将其弃了;如果蛋沉到水底,这蛋就是新鲜未孵化的。阿癞在蛋的两头各凿一个小孔,用嘴在其中一个小孔上猛吸一气,蛋黄和蛋白的混合物就“滋溜溜”被吸到了嘴里,凉丝丝、甜津津的,味道实在是太美妙了。
   海鸥的巢穴通常都建在海边的悬崖峭壁之上,要窃取海鸥蛋并非易事。阿癞在悬崖峭壁上行走如履平地,犹如猿猴般轻灵敏捷。他很快就几乎把能掏到的海鸥蛋吃光了。
   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峭壁上,有几个鸥鸟的巢穴。那峭壁滑不留手,只有一条石缝可以容足。那石缝宽不过半拃,长满了瘦弱的草。    看着那些海鸥悠游自在地飞来飞去,阿癞心痒难搔。有一天,当他再也掏不到鸟蛋时,他爬上了那个绝壁。
   阿癞脱去破旧的布鞋,小心翼翼地用赤脚踩住石缝。岩壁很光滑,只有一些浅浅的凹陷和皱褶处可供阿癞用手抓攀,他用指甲死死地抠住,前脚移动几寸,后脚跟进,慢慢地往前挪。
   眼看着越来越接近鸟巢了,那些守护着巢穴以及从海上觅食归来的鸥鸟被惊动了。它们在巢穴的附近盘旋,发出不安的尖叫声。
   阿癞深知当巢穴遭遇侵犯时这些鸥鸟的攻击性,但它们根本不是阿癞的对手。阿癞一挥手,往往就可以击中一只鸟,它们惨叫一声,落下几根飘飞的羽毛,落荒而逃,任凭阿癞尽情践踏它们苦心经营的巢穴。
   鸥鸟们从无胜绩的家园保卫战再次打响。这回,阿癞忽略了一点:他身处险境,又受到强劲的海风的吹袭,必须依靠双手的帮助才能稳住身形,保证自己不掉下悬崖。他根本就腾不出手来应战。
   鸥鸟们首先攻击的目标是阿癞的眼睛,一只坚硬而又锋利的鸟喙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取阿癞的右眼。阿癞无法用手接招,急忙侧过脑袋,那鸟喙就箭矢般地击中阿癞的颧骨。阿癞连叫都不敢叫一声,生怕声音会把自己震下悬崖。他只是咧着嘴,咝咝地吸着气,以减轻那突如其来的剧烈的疼痛。
   鸥鸟们甚至连让阿癞咧嘴吸气的时间都不给,它们继续向阿癞的头脸进攻。
   阿癞慌忙紧闭双眼,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岩壁上。他先得保护好自己的眼睛,如此一来,就把脑袋、后颈卖给了鸥鸟。
   进攻毫不受阻的鸥鸟们疯狂地将它们长期以来的积怨尽数发泄在阿癞那毫不设防的脑袋瓜上。
   阿癞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被连根拔起,头皮、后颈血肉模糊,耳朵被撕裂,整个脑袋瓜成了一个惨不忍睹的血葫芦。连身上的衣裤都难以幸免,条分缕析。阿癞不敢动,只是贴着岩壁,“呜呜”地哭了。
   鸥鸟们似乎还不解气,有一只海鸥停在了阿癞的头顶上,锐利的爪子抓得阿癞没有完肤的脑袋钻心般地疼。那鸥鸟还将一泡热乎乎的粪便拉在了阿癞的头顶上,粪便流过阿癞的前额,顺着鼻梁往下滴。
   然后,鸥鸟们撤出了战斗。它们以胜利者的姿态守护在它们的巢穴四周,警惕地注视着它们的手下败将的一举一动。
   阿癞犹如遇到大赦。他捯动脚步,战战兢兢地从悬崖上撤了出来。
   第二天,满头满脸都缠着破布条的阿癞再次光临让他吃尽苦头的那个悬崖边上。他捡了一大堆石子,居高临下地向鸥鸟巢穴发起复仇的轰击。鸥鸟的巢穴被捣得稀巴烂,甚至还有一只海鸥被阿癞的石子击中。
   “看你还敢在我头上拉屎!”望着坠入海里的那只海鸥,阿癞恶狠狠地说。他认定,这只该死的海鸥一定就是昨天在他头上拉屎的那只。
   尽管阿癞的复仇行动大获全胜,但是他的头皮开始溃烂,而且一烂就是一年多。直烂到脓水横流,恶臭冲天,令人掩鼻。
   不断地有人教给阿癞偏方秘方,阿癞也就不断地往自己的头上堆各种各样的中草药。这些中草药有的一点效果也没有,有的非但无效,反而加剧了溃烂的程度。阿癞一旦发觉,立马就换药。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阿癞的头皮虽然成为众多中草药的试验品,但终于有一天,他总算遇到了一种对症的中草药。于是,他的头皮渐渐地干燥,渐渐地结痂,到头来就痊愈了。
   痂皮褪尽以后,阿癞的头上就闹起了饥荒。非但不再长毛,连原先残存的毛发也凋零殆尽。从此,阿癞的脑袋瓜就亮了起来,亮得晃人眼目,亮得令人恶心。
   于是,“阿癞”这个绰号也就毫不客气地跟着响亮起来,以至于他的大名就逐渐趋于湮灭。
   这是在爷爷逝世很多年以后的事了。爷爷逝世前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紧紧地攥住伯父的手,死活不肯咽气。伯父明白爷爷的意思,说:“爹,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照顾瓮城的,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爷爷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和儿媳同一天英年早逝,留下阿癞这么个孤儿。爷爷实在放心不下,大儿媳决计是不会让阿癞消消停停地过安生日子的。可是,除了自己的大儿子,阿癞的亲伯父,老人家还能托付谁呢?爷爷听了伯父的话,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叹出去就再也吸不回来,老人家就此撒手人寰。
   大金有句俗话叫“后爹的拳头,后娘的指头”,意谓对付不是亲生的孩子,后爹用拳头打,后娘用指头戳。这话似乎不假,阿癞就是在伯母的指尖、白眼和叱责下渐渐长大的。爷爷平生省吃俭用,置了几亩田地。爷爷在世时,虽然立下字据言明老宅和田地须得二一添作五给阿癞一半,但爷爷去世时阿癞还小,这些田地实际上就全归伯父所有。因而,伯父家虽然没有像地主那样吃田租,但那些田地留着自己耕作,已经使他们家过上当地人看来很殷实的生活了。
   阿癞还小,根本无力从事田地里的农活。伯母眼见着阿癞一日三餐吃饱喝足了出去淘气,盘算一通后,逼着伯父买回了一头羊羔。伯母说,并不是指望阿癞能给家里干活,让他去放羊,只是想用羊来拴住阿癞,让他不要再到处乱跑撒野。要是交了不良的朋友,染上恶习,毁了孩子一生,也对不住死去的兄弟弟妹。
   伯父如何识不破自家婆娘的用心?虽然她说得言不由衷,却也着实有理,反正放一头小羊也不是什么重活,赶到野外平坦处玩玩而已。加之伯父生性木讷,沉默寡言,家中大小事务全凭婆娘做主。伯父没有说话,也算是认可了。
   于是,阿癞早早地就给伯父家放羊,而且,一放就放到了十八岁。
   十八岁的阿癞还是异常的孤独。
   在伯父家里,阿癞永远是孤立的。伯父终日在自家的地里操劳,一年四季两头不见太阳,每到晚饭之后,就出门去玩,有时玩玩牌,有时跟朋友一起喝喝酒,实在没事,就坐在街上的凉亭里静静地听别人聊天。一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因而伯父一天当中能跟阿癞在一起的时间也就一日三餐了,这给伯母挤兑阿癞大大地提供了方便。许是受伯母的教诲和影响,堂兄弟姐妹们对阿癞也是爱理不理,横加白眼。    阿癞没有朋友。他的身上永远散发着羊骚味,再加上阿癞那油光发亮的脑袋壳上还有一种令人恶心的异味,没有人愿意亲近他。
   羊儿就成为了阿癞最亲密的伙伴。因为只有羊儿,才信赖阿癞,亲近阿癞,从不嫌弃阿癞。每次伯父伯母把羊儿卖掉或牵走宰杀时,阿癞总是躲起来抹眼泪,心里还得难过好几天。
   每天,阿癞赶着羊群从南金门出城。南金门外护城河上没有架桥,只是用条石钉了一排马蹄桥——马蹄桥当地人称为“丁步”——供行人过河。羊们有的直接趟水过河,有的蹦蹦跳跳地从丁步上通过。
   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怎么也不敢走上丁步,更不敢下水。眼看着羊群过河了,妈妈也过河了,小羊羔急得在直叫唤。羊妈妈舐犊情深,又趟了回来。但她也无法把自己的孩子带过河去,一边和孩子一块“咩咩”地叫,一边在丁步上来来回回地跳。
   阿癞把小羊羔抱过了河。
   打那以后,每次过河,小羊羔总是站在河边,回头冲着阿癞叫唤,那叫声,在阿癞听起来,就像是小羊羔在说:“抱抱,抱抱!”阿癞就把那小羊羔叫做“抱抱”——阿癞的每一只羊都有一个名字,这跟村里的人毫无二致——“抱抱”一直到长大为成年羊,一直到它惨遭屠戮,都是由阿癞抱它过河的。
   阿癞之所以把小羊羔叫做“抱抱”,是因为那小羊羔回头呼唤他的神态像极了康元宫的那个小女孩。
   康元宫在大金城墙的西北面,就在阿癞家的旁边,与阿癞家的羊圈也不远。康元宫原是一个庙宇,供奉康元帅,其实是应该叫做“康元帅宫”的,许是人们为了叫起来快捷起见,就被省了一个字。
   作为庙宇的康元宫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小学堂,人们还是习惯把这所小学堂也叫做“康元宫”。
   康元宫有两个教书先生,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有一个四五岁的女儿。那女儿粉雕玉琢般地可爱,每次看见父母,总是展开她那粉嘟嘟的双臂,撒娇道:“抱抱,抱抱!”
   于是阿癞心底里就把小女孩叫做“抱抱”。
   阿癞每次见到小女孩抱抱,总是心生爱慕,总想抱抱她,或者亲亲她的小脸蛋。那是个那么可爱的小女孩呀!夏日里穿着一件绣着荷花的红肚兜,细嫩洁白的皮肤像刚剥壳的鸡蛋,手臂和腿藕节一般地打着皱褶,圆溜溜的眼睛上有长长的睫毛,粉红的腮边有深深的酒窝。她见人就笑,一笑,一双眼睛就眯成两个弯弯的月牙儿,让人觉得她所有甜甜的笑意都是从眼睛里溢出来的。
   冬日里,羊儿们在野外再也吃不饱肚子了,就必须给它们添草料。这时节,把羊群赶到哪里放都不重要。
   城墙的西北有个缺口,由于城墙内外都有斜坡,人们可以从这个缺口越过城墙出入。阿癞把羊群从缺口赶出城外,然后从家里抱出一捆半干的番薯藤蔓,放在闲置的耕地上,让羊儿们吃,自己则在城墙根下寻了个背风向阳的去处,眯着双眼晒太阳。
   小女孩抱抱就是在这个时候摇摇晃晃地越过城墙缺口,来到阿癞跟前的。她用清脆的童音说:“叔叔,你睡着了吗?”
   阿癞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就睁开了眼。
   “叔叔,我要牵羊。”小女孩抱抱继续说。
   “哦。”阿癞完全清醒了过来,忙不迭地说,“好的!好的!好的!”
   “抱抱,过来!”阿癞打了个呼哨。
   山羊抱抱以羊种族特有的轻盈的身姿蹦蹦跳跳就到了阿癞跟前。阿癞把缠在羊角上的绳子解下来,塞到小女孩抱抱小手里。
   小女孩抱抱高兴地笑起来,她双手抓住绳子使劲拉,却怎么也拉不动山羊抱抱。山羊抱抱甩了一下脑袋,小女孩抱抱就摔倒在地。
   “死畜生!”阿癞骂道,急忙扶起小女孩抱抱,替她拍掉身上的尘土。小女孩抱抱扁了扁嘴,但到底没有哭出来。
   “你拉不动它,咱别拉。”阿癞摸着小女孩抱抱的头发,说,“你摸摸它好不好?”
   “它会咬人吗?”小女孩抱抱小心地问。
   “不会,不会。”阿癞笑着说。
   “好好,那我摸它!”小女孩抱抱破涕为笑,拍着手跳起来。
   阿癞一把拉过山羊抱抱,抓住它的角。小女孩抱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脊背。
   山羊抱抱捯动了一下后腿,把小女孩抱抱吓得抱住脑袋,直眨眼睛。
   阿癞对小女孩抱抱说:“这羊不好玩,咱别玩。我给你摘花好不好?”
   小女孩抱抱说:“好!”
   阿癞放开山羊抱抱,那畜生却粘了上来,先用肚子蹭蹭阿癞的腿,然后绕着阿癞撒娇。
   阿癞一脚把山羊抱抱踹到了羊群里,敏捷地爬上城墙,那里有一株“杨子”树,正满枝雪白地绽放着美丽的花朵。
   阿癞摘了一枝杨子花,捧到小女孩抱抱跟前,说:“你看你看,这杨子花多漂亮呀,还有香味呐。”他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又把花送到了小女孩抱抱的鼻子底下。
   “这不是杨子花。”小女孩抱抱兴高采烈地接过花,说:“妈妈说,这是腊梅花。”
   “它不怕冷呢。”小女孩抱抱补充道,“我妈妈最喜欢腊梅花,等什么花都谢了,它才开。”
   “对对对!那就是腊梅花,腊梅花。”阿癞不知道这村里人都叫“杨子花”的花是不是就是小女孩抱抱说的腊梅花,只好随声附和。他立马就对这种毫不起眼的花肃然起敬。
   “妞妞,你又偷偷跑出来了。”城墙顶上传来了一声甜美的话语。
   阿癞一仰头,就看到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那女子齐耳短发,面如满月,星眸皓齿,樱唇黛眉,虽然穿着厚实的棉大衣,也没能遮掩住她绰约的风姿和风流的体态。她正沿斜坡袅袅婷婷而下。
   “妈妈,妈妈,我牵羊了。我还摸了羊,它的毛跟棉一样柔软。”小女孩抱抱向那女子跑去,把手里的腊梅花举到那女子面前,“叔叔还给我摘腊梅花呢!”    那天仙朝阿癞笑了笑,说道:“那你还不谢谢叔叔?”
   小女孩抱抱回头冲着阿癞皱了皱鼻子,清脆地说:“谢谢叔叔!”说完张开双臂说:“妈妈抱抱!”
   “不抱!”天仙扭了一下头,假装生气,“妞妞自己走。”说完就牵着小女孩抱抱的手,回头冲着阿癞笑笑,走了。
   阿癞跟到了城墙顶上,目光痴痴地追随着母女俩的身影,只见小女孩抱抱停下脚步,张开双臂,又要妈妈抱,妈妈还是假装生气,扭开头不理她。小女孩抱抱就弯腿做不离地的跳动,身子一挺一挺地撒娇,妈妈无计可施,只好弯腰抱起了小女孩抱抱。直到她们进了康元宫,阿癞还是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此后,阿癞每日下午都将羊儿赶到同一个地点,喂它们吃从家里带来的半干的番薯藤。而小女孩抱抱也日日趁着父母上课之际,偷偷溜出来和阿癞一起玩耍,直到天仙散学后寻到那里把小女孩抱抱带回去。
   跟小女孩抱抱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阿癞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时光。他们一起在草根下面寻找过冬的昆虫,用土坷垃搭建城堡。有风的时候,阿癞就在地里放一把火,然后牵着小女孩抱抱的手,一起看着火苗“劈劈啪啪”地席卷枯黄的草。一只老鼠“吱吱”地乱叫乱跳,身上冒着烟,从火场中没命地奔逃。小女孩抱抱“咯咯”地笑了起来,阿癞也“咯咯”地笑了起来,两个人一起绝倒在地。
   有时候,阿癞从家里带来番薯,收集枯枝在地里生了一堆火,用湿黄土将番薯裹住埋进火堆,待他们玩耍一通后,再从火堆里拨出番薯,去掉早已烧干变硬的黄土,把番薯掰成两半,从里边冒出一股腾腾的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直把小女孩抱抱吃得满脸开花。
   一日,阿癞再也想不出玩耍的新鲜花样,就对小女孩抱抱说:“敢不敢骑羊?”
   小女孩抱抱犹豫了半天,摇着头说:“不敢。”
   “要不,你先骑我,练熟了再骑羊,好不好?”阿癞说。
   “好!”小女孩抱抱高兴地回答。
   阿癞就跪在松软的土地上,双手支地,让小女孩抱抱坐在他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他嘴里发出“咩咩”的叫声,一圈一圈地在地里转。直到他累得再也动弹不得了,就趴在地上,说:“骑羊好不好?骑羊跟骑我一样的嘛。”
   小女孩抱抱趴在阿癞的背上,鼓起勇气说:“好!”
   “抱抱!”阿癞大声叫道。他有一种本事,可以让每一头羊都听懂他的叫唤。山羊抱抱蹦蹦跳跳地过来了。
   阿癞一手抓住山羊抱抱的角,一手把小女孩抱抱抱起来放到山羊抱抱的背上。小女孩抱抱紧紧抓住阿癞的手臂,让山羊抱抱驮着她,慢慢地在地里走动。阿癞弓着腰,一手控制山羊抱抱的速度,一手扶住小女孩抱抱,累得气喘吁吁,汗透重衣。
   小女孩抱抱“咯咯”地笑,阿癞也跟着“咯咯”地笑,
   这回,阿癞却闯了个祸。除了山羊抱抱,他所有的羊趁着他的注意力涣散之际,一窝蜂涌上了半山腰上的一块芥菜地,正在大快朵颐。
   阿癞暗叫糟糕,急忙一边吆喝,一边赶了上去。等他赶到时已经晚了,芥菜地一片狼藉,地里的芥菜基本上让羊群啃光了。
   阿癞暗暗叫苦。要是吃了别家的菜,说上一些好话,赔上一些不是,也就几十棵芥菜,对于农村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要赔,家里也赔得起。
   可是这菜却偏偏是愣马家的。
   傍晚,阿癞忐忑地回到家里时,伯母正不声不响地坐在灶前做饭。阿癞到灶台上取热水洗脸,经过伯母身边时,“嘭!”伯母手里竹制的吹火棍就砸到了阿癞的胫骨上。伯母每每要打阿癞,都得如此毫无征兆地出手,否则如果被阿癞觉察而有所防备,十有八九是要落空的。
   小腿前端的胫骨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阿癞弃了脸盆,抱住脚,龇着牙吸着气单腿跳了几下,一瘸一拐地往外逃。刚跨出大门门槛,后脑勺又被随后赶来的伯母“嘭”了一下。
   “叫你放羊,死到哪里去野,让羊把别人的菜给吃了!”伯母这才开口骂道,“现在人家都闹上门来了,你自己想办法赔给人家!”
   “一日三餐的大鱼大肉拿去喂狗也比你强!”伯母补充道,唾沫四飞。这是她每次责骂阿癞时都必须强调的一句话。
   阿癞抹了一把眼泪,径直走到他的羊圈,他别无去处。
   阿癞在羊圈里寻了个地方坐下,挽起裤管,发现小腿青紫了一大块,热辣辣地疼。他一边搓揉,一边大放悲声。
   山羊抱抱静静地走过来,紧紧地靠着阿癞。直待阿癞哭够收泪,才轻轻地“咩”了一声,伸出舌头舔舐阿癞满是泪水的脸。
   伯父不知何时也到了羊圈。他扶起阿癞,说:“跟我一起到愣马家里,我们赔他芥菜。我刚才数过了,不到七十棵。”
   愣马家在大金是很有势头的。据说祖上是出过举人的,后来虽然再无可圈可点的人物,但家里广有良田,坐收租息,数代传下来一直都是乡绅。
   愣马有个姿色出众的姐姐,十六岁时与国军驻扎在村里的一个连长相好。部队开拔以后,那连长对姐姐撂下一句话:“等我!”两年过去却音信全无。家人张罗着要把姐姐嫁出去,可是姐姐寻死觅活,坚决不从,父亲也曾下死命笞挞过几回,无奈姐姐心意已决,也就无可如何了。孰料那连长却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忽然有一日带兵驾车回到大金,送来大箱小箱的细软之物作为聘礼,吹吹打打将姐姐娶了去,那时,他已经是个营长了。再后来,姐夫在剿共战役中屡建战功,一路升迁,荣任团参谋长,随部队驻扎在县城。
   “愣马”自然是乡人免费奉送的绰号,这个词在大金方言中,意为像野马一样毫无心计,做事鲁莽,不计后果。愣马原本就是泼赖人物,儿时顽劣异常,将其送到学堂,不仅无心念书,还拿捉弄先生为乐事,屡责不改,到头来自然是荒废了学业。到成年以后,父亲年事已高,家中大小事务逐渐移交给兄长掌管。愣马少了约束,益发如脱缰的野马,赌钱酗酒,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把乡里折腾得鸡飞狗跳,惹得人人侧目,个个唾骂。自打有了姐夫这层硬靠山之后,愣马更是胆大妄为,肆无忌惮,变本加厉,无所不用其极了。    家里曾经给愣马说过一房媳妇,那媳妇模样周正,心灵手巧。尚未过门时,有一回到愣马家看房子,见愣马酗酒闹事,规劝了几句。不料愣马却大耍酒疯,大骂“还没过门就这么管着老子,将来还了得”!将那媳妇痛打了一顿。那媳妇花容失色,啼啼哭哭回到娘家哭诉了一番。亲家也是当地望族,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初是看上愣马家境,有意结亲,不曾想富贵之家居然出这么个不肖之徒。一怒之下,率众打上门来,二话不说,要把婚退了。父亲一来觉得是自家理亏,二来也惧怕摊上这么个有势力的亲家,将来这桩婚事麻烦不断。只好答应对方,把婚给退了。
   愣马熬了两年单身生活,就想媳妇了,想媳妇时他就收敛了许多。其实导致愣马收敛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姐夫所在的国军部队早已开拨到了抗日前线,连姐姐也不知道他去到哪里。姐姐只好回到娘家,闺女不像闺女寡妇不像寡妇地悬着,终日以泪洗面,惹得父亲心烦意乱。但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尽管一肚子抱怨,却也无可奈何。
   愣马虽然收敛了许多,但恶名已在外,好人家的姑娘不愿意往虎口里送,愿意嫁入他家的或模样不够周正,或家境过于贫寒,有着这般那般的不足。如此高不成低不就,就把婚事给耽搁了。
   也不知何时,愣马看上了仓口街游家的长女游彩妹。游彩妹高挑身材,丰乳肥臀,针黹女红,无一不精,是大金姑娘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按说以愣马的家庭条件,与游家结亲,算是纡尊降贵的了。因为游家门小户窄,人丁稀少,在大金一直夹着尾巴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如果能与愣马家攀上亲家,多少可以让一直弓着的腰板挺直一些。
   彩妹却是个心高志远的姑娘,一心要攀门好亲事。虽然愣马的家境之好,人人皆知,但其人品却不堪得很。因而,彩妹从来不拿正眼看愣马的。有一日,她被愣马缠急了,就对他说:“如果你能让我爹把坟墓修在后门山,我就嫁给你!”
   “此话当真?”愣马把眼睛瞪得铜铃大,直勾勾地盯着彩妹说。
   “自然当真。”彩妹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当真,当真!”一旁的游家老爹郑重其事地接口,“我做主,我做主!”
   话虽如此,可是愣马知道,没有人能够在后门山修墓的。
   后门山历来被大金人视为风水荟萃之地,维系着大金城的命脉。后门山与葛洪山脉、龙首山脉相连接,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方,远方的清明灵秀之气就是通过这条通道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大金,才使得大金人丁兴旺,五谷丰登,贤人辈出。因此想在后门山修墓,把大金全城人的风水据为己有,非让村人的唾沫淹死不可。
   当年,周家老太爷重金聘请了一位江西的先生,相中了后门山的一处宝穴,仗着儿子官拜总兵,与乡人商量未果,欲强行在后门山造墓。动土那日,数百村人前往阻止,耄耋老人无一不到,把修墓之所围得水泄不通。村里最年长者是一位百岁老人,他横卧山地,说:要想修墓,先把他给埋了。周老太爷屈于众志成城,只好悻悻收兵,但却还不死心,想要安乡人一个聚众成匪之名,让儿子兴兵剿匪。好在周总兵为人正直,深明大义,苦劝老父,此事才没有闹大,周老太爷也只得作罢。周老太爷平生与人为善,到得晚年,性情变得暴戾乖张,经此一闹,事过之后,冷静下来,觉得再也无颜继续呆在大金,便斥巨资在县城郊外大兴土木,修了一座大宅第,举家迁走,把旧居留给了叔伯兄弟。
   游老爹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算命测字、占卦择日、寻穴造墓无所不精。游氏在大金势单力薄,与大户人家交往,总得陪上十分小心,大气不敢出,腰板不能直。游老爹平生所愿,要给自己寻一处风水宝地,让后辈出一个两个贵人以壮门庭。他踏遍千山万水,都没能寻得称心如意的墓穴。或有财无贵,或有贵无丁,待寻得一处财丁贵俱全的,却又是益了长房损了次房。如此一拖再拖,到得游老爹年岁渐长,雄心壮志消磨殆尽时,也没能遂了心愿。
   游老爹心有不甘,于是就打起了大金后门山的主意。他勘遍整个后门山,得出的结论与当年周老太爷请来的江西先生不谋而合。那块穴地左龙右虎、近案远朝、峦头水口,皆是上上之选,分明是财丁两旺的好处所,更重要的是,穴位背靠狮球峰,正对笔架山尖峰,那是必出贵人的格局。
   游老爹挖空心思,蓄谋已久,计出偏门。他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上,封存于牛角之中,暗中把牛角埋到了穴道的中央。
   其实,游老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实在是逆天而行之举。两年前的事他是记忆犹新的。那年,春耕刚刚开始,大京的耕牛连连暴毙,引起大金城一片恐慌。
   村里请来了一个法师,好酒好菜伺候了好几天,红包一包一包地砸将过去,那法师方始屈指一算,口吐人言,说是大金城合当有此一劫,耕牛必死二九一十八头,然后灾祸消弭,一切如常。不过此后……。至于“此后”如何,那法师并不明言。众人忙请教端的,那法师捻须微笑,并不答言,继而飘然而去,不知所终。
   好在苍天有眼,大金有幸。一日,黄家老七在后门山发现了一个猡狸(穿山甲)洞穴,掘了半天,猡狸没找到,却掘出一个镶着玻璃的木盒子,盒子里整整齐齐装着一排骨殖。
   黄家老七把骨殖放到大街上展示,自然无人敢于认领。但中国人向来敬重死人,因而无人胆敢作践那骨殖盒子。老七为人虽然乖戾异常,却也不敢造次,只是把骨殖盒子置于大街显眼处,待得夜深人静之时,那骨殖主人的后人才偷偷将其收起了事。
   黄家老七绰号“黄鼠狼”,平生掘猡狸无数,见到洞穴,只需瞟上一眼就可断定里边是否有猡狸,屡试不爽,毫不例外。不曾想这次却出了差错,看走了眼,不知是不是天意使然。
   游老爹同样也惹出了事端。从他暗中埋下牛角的第二日起,整个大金城的公鸡居然没有一只打鸣了——不仅仅清晨不报晓,而是整日不啼鸣。
   村里一片死寂。
   这种前所未有的异象再次惊动了村人,他们除了求助法师别无他法。这回,法师还算有点真本事,他在村里遴选了七位心灵手巧的闺女,令她们在一昼一夜一对时内每人赶织一件苎麻百褶裙,穿上以后由法师领着她们在后门山新辟出的一块空地上跳舞。她们跳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直跳得个个花容失色,精疲力竭,那牛角像春笋一般自己从土里钻了出来。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幸好游老爹虽然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了红纸上,却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大金城近万人口,仅凭着生辰八字,哪里去查找?游老爹方可躲过了遭人唾骂的一劫。
   有了如此经历,游老爹已将在后门山造墓的念头全灰了。可是,世事殊难逆料,有一日,游老爹居然夙愿得偿,真的在后门山修起了一座坟墓。
   游老爹能够在后门山修坟造墓,缘于愣马,更托福于日本子。
   日本子进大金城是在那年的夏天。
   那年夏天,天大旱,赤地千里。村人把所有的人力和物力都投进了抗旱。他们须得竭尽自己的全部力量,方可向苍天争取一点自己的口粮,使得自己一家人免遭饿死的厄运。他们挖渠道引水,用戽斗汲,用木桶挑,加入抗旱行列的妇女儿童们甚至用手提,用罐子捧。
   沙地里的西瓜结成的果子已有拳头大,碧绿油亮,惹人怜爱。西瓜是顶顶不好伺候的作物,降雨量过大,阴雨天多,西瓜不甜不脆,根本不能吃。须得烈日暴晒而又供水不断,西瓜才脆而发沙,香甜可口。阿癞和伯父一起,全身心投入到西瓜地供水的劳动。他们用粪桶挑水,一日一次给西瓜浇水。从午后到黄昏,他们每人都得挑数十担的水,浇到西瓜地里。
   当西瓜在他们精心的呵护下呈现出一派丰收的醉人景象时,日本子来了。
   日本子到大金的时候已经是穷途末路了,但他们还在苦苦支撑着在中国的战局。他们把大金作为海上补给运输线的一个中转站,派了一个中队的兵力驻扎防守。这是一个兵员不足的中队,一百出头的日本子并没有进城骚扰百姓,而是驻扎在海边码头附近,离大金城近两里地。
   日本子只是派了一个班到大金城巡逻,这个班只有七个士兵,由一个小队长带领。他们每日早上、下午各一次到大金城里巡逻,然后回到海边军营吃饭。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在城里的村公所住了几个晚上。但由于大金根本没有抗日武装力量,一直相安无事,因此他们也就不怎么住在村子里了。
   那小队长派头十足,大热天的,在雪白的衬衫外面还一丝不苟地套着军装,连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居然还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他腰间别着南部十四式手枪,手里拿着战刀,士兵们则扛着长枪,刺刀上挂着一块白色的膏药。他们耀武扬威地走在大金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向村民们炫耀大日本皇军的威仪。
   在这个季节里,阿癞是不能在与小女孩抱抱玩耍的地方放羊的。因为那里是耕地,没有青草,只有成片成片的庄稼。但夏日天黑得迟,阿癞即使在晚饭后也还有充裕的时间去陪小女孩抱抱。他常常偷偷地从自家地里带回一个西瓜——方便的时候也会从别人的瓜地顺手捎带——埋在羊圈里的稻草堆中,待吃完晚饭,再送给小女孩抱抱吃。天仙和她的丈夫已经认可了他们的女儿结交的这个大朋友,每次看见阿癞游手好闲地来到康元宫,他们就微笑着让女儿跟阿癞去玩。
   那日傍晚,阿癞从海边方向驱羊回家,在瓮城外正遇七个巡逻的日本子。阿癞常常都会遇到他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擦肩而过。
   今天,他们也擦肩而过了。可是,擦肩而过之后,那小队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对他的部下说:今天是中队长的生日,牵一头羊回去祝贺祝贺。
   部下们受到这位严谨的上司约束,早已浑身发痒,难受之极,巴不得得了这句话,一窝蜂像一群恶狼般扭身向阿癞的羊群扑去。
   小队长站在路旁,冲着部下们的背影补充了一句:一头就够了,别难为了那牧羊人。
   他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那六个日本子的头上,把他们的热情给灭了。但好在还可以从羊群里选一头,他们看中的自然是羊群中最膘壮的山羊抱抱。
   日本子向中国的老百姓拿东西从来没有付钱买的意识,就算是这位温文尔雅的小队长也是如此。也许他觉得,他愿意要中国人的羊,应该是这个劣等民族的莫大荣宠,他们应该感恩戴德,涕泗横流才是。可是,这个劣等民族不知好歹的人太多了,居然没有多少人拿这种荣宠当回事,连眼前这个满头瘌痢疤的牧羊少年——他应该是这个劣等民族中的劣等人吧——也拿这种荣宠当狗屁。
   阿癞一声唿哨,所有的羊儿四散逃奔,山羊抱抱却被没能逃脱。
   抱抱正当壮年,是羊群中最壮硕的一头公羊,隐然是羊群的首领。它接到阿癞的命令,就带头奔跑起来。六个日本子舍了其它羊儿,一齐追赶抱抱。
   抱抱如果真正奔跑起来,它的速度绝不是人类可以比拟的。但抱抱的角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没有被缠起来,而是长长地拖在身后。一个矮胖如猪的日本子居然是六个人中跑得最快的一个,他一脚踩住了那根绳子。
   狂奔中的抱抱脑袋被往后重重地拽了一下,它的身子横了过来,那优雅的跳跃奔跑的姿态被破坏了。它甩了一下脑袋,挣脱了绳子,调整了一下身姿,继续奔跑。但它还来不及加速,绳子再次被踩住了。
   当绳子第三次被矮胖猪踩住的时候,抱抱已无法挣脱。它的身形完全停顿下来,六个日本子围了上来。
   抱抱忽然轻捷地跳了起来,人立而起,将前半身高高举起,然后垂下脑袋,向用绳子牵着他的矮胖猪撞去。
   矮胖猪慌忙躲闪,但还是迟了一步,抱抱坚硬的角撞在他多肉的臀部上。矮胖猪尖叫一声,仆倒在地,他的手一松,抱抱夺了绳子,撒腿逃命。
   矮胖猪的同伴们哄笑起来,见抱抱挣脱,又追了前去。
   “八格!”那优游自在、负手而立的小队长微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骂了一句,然后“唔里哇啦”地冲着他的部下们喊了一嗓子。
   五个赶羊的日本子闻言都慢下了脚步,其中一个暴着大门牙的日本子,停下脚步,哇啦了两声,想必是要同伴们让开。他端起长枪,稍一瞄准,就“砰”地开了一枪。
   那大门牙的枪法很好,子弹贴着抱抱的脊梁飞过,击中了抱抱的头部。抱抱的前蹄忽然失去了力量,它侧着身子跌在地上,然后整个身子就向前滑去,地上扬起了一股烟尘,完全遮蔽了它。当抱抱的身子停止滑行时,发狂地奔跑着的阿癞在泪眼中看到了渐渐散去的烟尘中,抱抱的两条后腿蹬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抱抱!”阿癞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四个日本子大笑着一人一条腿把抱抱抬了起来。
   矮胖猪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揉着被抱抱撞中的臀部,见阿癞猛冲过来,就伸腿绊了一下。阿癞“叭”地摔在地上,和山羊抱抱一样,滑了出去。他从烟尘中挣扎着爬起来,吐掉了嘴里的沙。他还没站稳身子,矮胖猪就如影随形地跟到了他身后。
   矮胖猪用左手抓住阿癞的右手腕,右手抓住阿癞的左前领。这个动作想必是矮胖猪进行了无数次训练出来的,纯熟无比。他把右脚尖向阿癞的右脚前伸进,身体向左转,将自己的右肘从下经左向上转,顶在阿癞的右腋下;左手用力拉住阿癞的右臂,同时左腿后移,倒插在阿癞的左脚前,进胯、屈膝,臀部就顶在了阿癞的大腿上部。矮胖猪一用力,阿癞被背了起来。矮胖猪将阿癞紧紧拉住,趁势上体前屈,同时蹬腿、提臀,吐气开声,两手向左下方用力一拉。阿癞的身子被甩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重重得摔在地上。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逾闪电,正是柔道“背负摔”中的一式。矮胖猪其貌不扬,不想却是个柔道高手。
   小队长远远地鼓起掌来,其余的日本子也轰然叫好。
   阿癞涕泗横流的脸上沾满了尘土,有青紫的撞伤,也有血淋淋的擦伤,他觉得自己的腰断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嘴里再也发不出高亢愤怒的叫声,只是在喉咙里低沉模糊地吼着,继续向山羊抱抱冲去。
   大门牙待阿癞跑近,照本宣科地使了个绊子,将阿癞绊倒在地,同时,他的枪托就狠狠地砸在了阿癞的腰眼上。
   阿癞惨叫了一声,侧过身子,把手别到背后,用手背紧紧地压住被枪托撞中的部位。他扭曲着身体,痛苦地喘着粗气。
   四个日本子抬着山羊抱抱从阿癞的身上跨了过去,其中有一只皮靴踩在了阿癞因痛苦而不停地痉挛卷曲的手上。“嘎”地一声,阿癞的中指指骨断了。
   当阿癞在剧烈的疼痛中渐渐缓过来时,日本子已经离他远去。他只是看到,山羊抱抱的脑袋耷拉着半拖在地上,在地面留下了一串殷红的血迹。
   这是阿癞个人的灾难,与大金人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日本子血洗了康元宫,也跟大金人是毫无关系的。
   大金人虽然听了太多关于日本子暴行的传说,自日本子到大金以来,他们惴惴不安地观望着日本子的态度。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日本子毫无扰民迹象。至于阿癞挨打和阿癞的羊被吃,那又何足挂齿?阿癞原本就是活该挨打的胚子,羊是畜生,原本就是让人吃的。于是,大金人悬着的心就逐渐地又落地了。
   心既然落地了,一些脑子远比别人活络的先进人物就开始动起了脑筋。
   愣马和他的父亲无疑都是大金最有见地的人物。一日午后,父子俩精心准备了一桌酒席,并恭候在自家门口,单等那队日本子的巡逻队前来。
   巡逻队来了的时候,愣马和他的父亲拦住了这些日本子,他们的态度谦卑而又无耻。
   小队长没有让他的部下们进门。尽管他的同僚们自占领中国以来视中国人的生命如粪土,随意作贱、消灭,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肆意妄为,但他有他的原则。他参加的是圣战,是来建立东亚共荣秩序的,是来帮助这些劣等愚昧的中国人建设王道乐土的,是让他们沐浴在天皇的教化之中的。因而,他不能和他的同僚们一样,给这片土地、这个民族带来的都是杀戮和灾难。虽然他也杀中国人,但他所杀的中国人都是该杀之人。他们都是劣等民族中的劣等人,冥顽不化,破坏东亚共荣,与天皇的战士作对。他无力阻止同僚们的种种恶行劣迹,但总是以一种洁身自好的态度尽量地约束他的部下。
   愣马父子邀请的时候,小队长命令他的士兵站在门口,自己只身进入了愣马的家中。进入中国后,他见识了太多太多的抗日分子和被中国人称为“汉奸”的亲日分子。他一眼就看出了愣马父子眼神、身段中所蕴含和传达的谄媚和忠顺,他因此断定:他们决不是抗日父子,他们是真正的“汉奸”。因而,他只身赴宴,毫无戒备畏惧之色。
   愣马父子这一宴席是经过精心准备的,不仅有生猛海鲜,还有山珍野味。让家在北海道的小队长在如同品味故乡海鲜的同时,品尝到了平生从未吃过的美味佳肴。
   酒是愣马自家酿造的“重酿”酒,醇香爽口,那小队长不知不觉之间舌头就大了起来。他不停地竖着大拇指,冲着愣马父子一连声地“约西”。“约西”到一定程度,就冲着门口嚷了起来。门外的六位日本子就一窝蜂涌进门来,风卷残云般地把桌上的酒水菜肴一扫而光。
   酒足菜餍之余,那小队长一路打着嗝,踉踉跄跄领着他的部下,鬼使神差地径直来到了他们在喝酒之前就已经巡逻过了的康元宫。
   谁也不知道,康元宫已经成为小队长魂牵梦萦的地方了。
   那日,小队长率队巡逻到了康元宫,正值学堂放学。天仙和她的丈夫正组织孩子们列队回家。她站在校门口,面带甜甜的微笑,一一与孩子们道别。她的挥手动作不是手臂或手腕的晃动,而是手臂、手腕不动,只是五个手指头摆动着,传达出中国女性传统的“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的含蓄、收敛和优雅。艳丽的夕阳给她的身姿洇染了一层金边,使她那风流的体态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
   小队长调整了一下军帽,让帽檐挡住射入眼睛的阳光,痴痴地凝望着天仙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那天仙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他那唐突无礼的目光,在送完学生,返身回到学堂时,花容微敛,回眸若有若无地瞟了他一眼。在小队长看来,那一眼风情万种,让他不胜承受。他自幼受研究汉学的父亲影响,景仰中华文化,读过许多中国古典作品,包括《西厢记》。那时,他体验到了《惊艳》中张生初见莺莺时如遭雷劈电击的那种销魂蚀骨的感受。
   此后,每次巡逻到了康元宫,小队长总是要驻足片刻,或看看那如蝴蝶飞舞般的身姿,或听听那莺啭幽谷般的声音。他在欣赏那活色生香的同时,常常忍不住赞叹东方女性那不可方物的美。
   酒精实在是个好东西。当一个人的肚子里灌上足够的酒精时,他就可以剥掉平日里套在自己身上的伪装,把所谓矜持,所谓教养,所谓道德,所谓廉耻都统统抛诸脑后。    小队长脚步踉跄,率队闯进了康元宫。
   其时,正是学期的最后一天,天仙夫妇正在布置从次日开始的暑假里学童们的课业和活动。
   日本子闯进学堂,驱散了学童,然后他们架住了天仙和她的丈夫。两个日本子把几张课桌拼成了一个台子,另两个日本子就把挣扎嗥叫的天仙按倒在台子上,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小队长——他们完全了解小队长的心思。
   小队长摇了摇头,指了指教室对面的房间。虽然,有成千上万的中国妇女被皇军官兵强奸,很多是当众的,有的甚至是在大街上。但这些野蛮的行为是小队长看不惯的。他是个文明人,从来都把做爱看成是很神圣的事,岂能当着众人的面?
   两个部下心领神会,轻而易举就把天仙拖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扔在了床上。
   小队长用标准的军人步伐迈进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摘下自己的军帽,挂在墙上,然后不紧不慢地脱下军装,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还好整以暇地掸了掸军装上的灰尘。
   两个部下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天仙的丈夫是被矮胖猪和大门牙架住的,他刚一挣扎矮胖猪就踢了他一脚。矮胖猪的脚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抬了起来,劈叉般就扬过了头顶,踢中了比他高一个头的天仙丈夫的鼻梁。天仙丈夫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碎裂,有一块玻璃碎片扎进了眉头。淌下来的鲜血和飞溅而出的鼻血以及眼泪交汇在一起,天仙丈夫的脸上顿时开了花。
   这个白白净净的文弱书生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拔掉嵌在肉里的玻璃碎片,只是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忽然发力挣脱了两个日本子,疯狂般地向房间冲去。
   大门牙怪叫一声,摘下肩上的长枪。他用右腋夹住枪托,单手举枪,也没有瞄准,就扣动了扳机。
   天仙丈夫狂奔到门口,枪响了。子弹在他的后脑上钻出了一个洞,标出一股红白混合的液体。他的身子向前扑去,前额撞在门上,然后向后反弹,重重地摔倒在地,就一动不动了。
   日本子们都嚎叫起来,为大门牙的枪法喝彩。
   小女孩抱抱从围墙的一个缺口钻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头上梳着一条小辫子,辫子的末端系着一个蝴蝶结。她想必是到哪里去玩了泥沙的,手上、脸上、身上沾满了沙土,连衣裙也黑白相间了。她的手里捏着一只灰绿色的蜻蜓,一步一跳地从学堂外边进来。小女孩抱抱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从阿癞那里学会了捉蜻蜓。每每有蜻蜓停在树干、草尖或其他什么地方,阿癞就给小女孩抱抱做示范。他从背后绕过去,悄无声息地潜至蜻蜓身后,再慢慢地伸出两个指头,待蜻蜓的尾部落到了两指之间,就一下子捏住,蜻蜓就被逮着了。这时,蜻蜓就曲着身子,回身用它的嘴咬阿癞指头。阿癞告诉小女孩抱抱,蜻蜓咬人一点也不疼。小女孩抱抱壮着胆子试了好几次,虽然十有八九逮不住蜻蜓,可总算也有走背运的蜻蜓被她抓住了。阿癞就用线系在蜻蜓的尾部,让小女孩抱抱玩。
   小女孩抱抱看到躺在地上的父亲,她叫了一声“爸爸”,跑过去,蹲下身子,用手推着父亲的肩膀。然后她就听到了从房间里传出来的扭打、喘息的声音和母亲绝望的嘶叫。
   “妈妈!妈妈!”小女孩抱抱舍了父亲,用小手去拍门。
   从一旁蹿过来一个日本子,一把抓住小女孩抱抱的小辫子,将她拎了起来。然后,他冲着矮胖猪和大门牙招呼了一声。
   矮胖猪面露喜色,他快步跑过来,伸手抓住小女孩抱抱的衣领,将她拎走了。
   小女孩抱抱抱着脑袋,已经哭不出声了。她的小辫子刚被松开,后衣领又被提了起来,前衣领紧紧地勒住了她的喉咙,使她的呼吸困难,小脸涨得通红。
   小女孩抱抱一直捏着的那只她想拿到父母面前炫耀的蜻蜓从手里脱落下来,它振动了几下翅膀,在空中停留了几秒,就垂直坠到地上,被矮胖猪的皮靴踩了个正着,顿时化成齑粉。
   矮胖猪把小女孩抱抱拎到操场中央,向大门牙招了招手。大门牙笑嘻嘻地提着长枪,也走到了操场中央。
   这是他们俩玩惯了的游戏,也是他们聊以消遣的赌博。矮胖猪将小孩子扔出去,大门牙把枪托支在地上,用刺刀去接孩子的身体,根据刺刀刺中孩子身体的部位来决定赌博的胜负。
   小女孩抱抱那胖嘟嘟的身子从矮胖猪那粗短壮实的手里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大门牙的刺刀从她的背部穿透到胸前,她整个人就仰面挂在了枪上。
   “妈……妈……”这最后一声呼唤从小女孩抱抱的喉咙里艰涩地挤了出来。她那双因剧烈的痛苦而紧紧攥着的小拳头慢慢地松开,垂了下去。
   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小队长还是用军人标准的步伐从里边跨了出来,他在门口站住,整肃了一下自己的着装。从他身后洞开着的门里边传出天仙微弱的哭泣声,那声音无助、绝望、精疲力竭。
   六个日本子一下子就冲过去,围到了小队长身周。他们蠢蠢欲动,用目光征询小队长,希望他同意让他们也进入房间分一杯羹。
   “八格耶鲁!”小队长忽然暴怒起来,使劲地向部下挥了挥手,率先走了出去。六个日本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精打采地在小队长身后列队而出。
   小队长在学堂门口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喉咙里嘟囔道:“要是那女教师愿意跟我做爱,多好……”他摇了摇头,懊丧地拍拍自己的前额。
   当阿癞随着人们来到康元宫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已结束。偌大的学堂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喧哗和活泼,空荡荡地只剩下两摊血迹、两具尸体和一个尸体般的活人。天仙披头散发,衣裳凌乱。她木木地走到丈夫的尸身前,轻轻地唤道:“她爸,她爸。”似乎丈夫睡着还没醒来。然后又转身木木地走到小女孩抱抱的尸身前,轻轻地唤道:“妞妞,妞妞。”似乎女儿睡着还没醒来。她不停地走过来,又走过去,不停的呼唤着她的永远也不会再应答她的亲人们。她赤着那双近乎完美的、白皙细嫩得让人心碎的天足,经过操场上粗粝的沙子的摩擦后,在地面上留下了淡淡的血痕。    从那以后,每到下半夜,天仙就游遍了大金村那些逼仄的大街小巷,寻找忽然弃她而去的亲人们。她在康元宫出发,从巷头顶到巷里街转到后街,从下礼宫穿过南城下,到了南金就拐到城隍庙,然后从北门顶回到康元宫。继而又在相同的线路上开始她那永无停歇的追寻。“她爸!她爸!”、“妞妞!妞妞!”她千万次地重复着她的呼唤,凄厉哀婉、如泣如诉的声音锥子一样刺破每个大金人深沉的梦乡。
   终于有一天,她的婆家、娘家都来了人,把她接回了城里。但是,仅仅过了一天,她又只身步行一百多里路,回到了大金,回到了康元宫。依然夜夜在康元宫出发,从巷头顶到巷里街转到后街,从下礼宫穿过南城下,到了南金就拐到城隍庙,然后从北门顶回到康元宫。一路呼唤着她的丈夫,她的女儿。
  
   阿癞在放羊之余,还有一个重要的劳动任务,那就是砍柴。在大金,说“砍柴”并不准确,其实应该是割草。大金周遭的山上,树木稀少,却漫山遍野地长着一种叫“芒萁”的蕨类植物,这种草才是大金人厨房里最主要的燃料。
   芒萁在大金的方言里叫“龙邦”,人们右手持特制的“角刀”在龙邦的根部劈泼,左手和左脚配合收拢被割掉的龙邦,这叫“劈龙邦”。天气晴好的日子,人们带着“柴担”——把大小合适的木棒两头削尖,扎住捆好的两捆柴,挑在肩上——和磨得锋利的角刀,柴担上缠着用来捆柴草的麻绳或稻草搓成的绳索,到山上去劈一担龙邦挑回家,将龙邦解散摆在空地上晒干。
   阿癞不这么做。他的腰里总是扎着一个木制角刀鞘,插着银光闪闪的角刀。他将羊群赶到青草茂盛的地方吃草,自己则拿着角刀,在山坡上劈泼一大片龙邦。他把这些龙邦就这么晒在山坡上,等它们完全干透了,他才再次到那里,又用角刀劈泼一大片龙邦。他随便在山上寻一根结实的藤条或柔软的小竹子,就可以用来捆扎龙邦,他把干了的龙邦捆扎起来,又随便砍了一根树枝,就可以把龙邦挑回家。由于干透的龙邦很轻,既省力又对“柴担”的要求不严。于是,阿癞日日挑回家的都是干透的龙邦。
   绝大部分的人都无法像阿癞这样做。因为他们去砍一次柴以后,就不知道下次去砍柴是在哪一天了。比不得阿癞天天上山,从时间上说比较“专业”。也有一些人就在阿癞晒龙邦的地方劈一些龙邦,算是跟阿癞交换,把阿癞那些干龙邦挑走。更有一些缺德的人干脆连劈龙邦跟阿癞换都不干,直接把阿癞的干龙邦挑走,这自然就有“偷”的意味了。但阿癞也不怎么介意,因为对于阿癞来说,劈龙邦算不上是什么劳动,简直就是一种有趣的游戏。每次挥动角刀,就有大片大片的龙邦倒在他的脚下,角刀与龙邦那坚硬的茎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嗡嗡”声。那声音在阿癞听来,清脆悦耳,犹如音乐。
   康元宫惨案对大金人的影响似乎不大:因为虽然学堂的教师一家已完全被毁灭,但他们是城里人。况且,那女教师长得也实在太狐媚相了,怪不得人家皇军血气方刚的领导动念头。于是大金人依旧心安理得得过着他们的小日子。
   唯一被改变的似乎只有阿癞,他忽然间对砍柴勤快起来。他先是把自家的柴房塞得满满的,然后就将龙邦堆在了瓮城里,把瓮城塞得只剩下两个城门和一条可资通行的路。瓮城塞满后,他又把龙邦堆在了城墙上瓮城顶部方井的护栏的四周。
   在农村,不管在什么地方堆放木柴,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做完了这一切,阿癞每日午后把羊群放在瓮城外面,自己就在瓮城里卖起了西瓜。
   只有没脑子的人才会在瓮城卖西瓜。因为瓮城是大京通往海边的必经之路,打从这里往来的一般都是出海下地的本地人,他们几乎每家每户都种西瓜,决计不会花钱买西瓜吃,况且,在他们看来,既是自家出产的东西,就无所谓买卖了。你到他们的瓜地里,想吃瓜随你便,一个人能吃多少?因而,就算他们吃了你的瓜,也不会给钱的。
   偏生阿癞就是个没脑子的人,他不听任何人让他去南城门卖瓜的劝告——那边才是客商往来的热闹场所——日日午后就在堆满龙邦的瓮城里卖瓜。他的生意很差,只有从窑后、蜘蛛网、斗米、海尾等几个小村庄里来的到大金购物办事的人和内地特意到大金看海的游客才买他的瓜,但这些人寥若晨星,倒是当地人白吃的瓜比阿癞卖掉的还多。更糟糕的是,那七个日本子每日午后在海里游泳结束后,就必从瓮城经过去大金巡逻。而他们到了瓮城时,就毫不客气地吃阿癞的西瓜。小队长是个优雅的人,他会用阿癞的瓜刀或用手帕擦干净自己的战刀,把瓜切成薄片,然后靠在龙邦垛上,细嚼慢咽地吃,小心翼翼地吐掉每一个瓜子。吃完一瓣,就把瓜皮摆在自己的脚边,掏出手帕轻轻地擦擦唇,停一停,再拿起一瓣瓜。他的部下就不一样了。他们随手从阿癞的西瓜担里捞起一个瓜,一拳就把西瓜砸裂,如果觉得不好,就随手一扔,再捞一个。满地狼藉着被砸碎的西瓜,他们糟蹋的西瓜远比他们吃进肚子的多得多。
   阿癞似乎并不在乎这些,每到日本子到达瓮城时,他就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堆起满脸笑容,低眉顺眼地奉承日本子。他每次都会从担子里抱出一个西瓜献给小队长,那西瓜往往是黄瓤的。黄瓤瓜当地人称为“变种瓜”,百里挑一,是西瓜中的极品。瓜瓤莹洁如玉,瓜子细小齐整,黑若珍珠,入口脆而香甜,直吃得小队长大呼“约西”。阿癞满脸堆笑,心里暗骂:“操你祖宗的‘要死’!”
   那一日,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地上没有一丝风,太阳毒辣辣地将大地炙烤得腾腾地冒着热气,树上的知了也倦得没了韵律,有一茬没一茬地胡乱唱着。草木的叶子也蔫了,软软地垂着。阿癞放在瓮城外的羊群不堪酷热,躲进了一棵大榕树的浓荫深处,横七竖八、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
   阿癞照旧到瓮城卖瓜。他显得有点魂不守舍,一直张望着日本子来的方向。有客人买西瓜,阿癞没好气地冲他吼道:“我的西瓜不卖!”那客人道:“不卖也不必如此凶巴巴的呀!”悻悻而去。
   日本子总算在远远的那端出现了。阿癞急忙进了内城门,将城门锁好,然后飞快地跑起来。他从南金门出城,沿护城河岸往东到了瓮城,从外城门进入了瓮城。他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等待越来越近的日本子。    日本子进了瓮城。阿癞也不待他们招呼,就轻车熟路般地切好西瓜,排列在担子上的一块木板上。待日本子捧起西瓜大快朵颐之际,阿癞捧着裤衩,示意要解手。他走出外城门,忽然带上城门,把外城门从外面锁了起来。毫无防备的七个日本子就这么被阿癞关在了瓮城里。
   阿癞心中一阵狂喜。他又绕了一圈,从南金门回到了瓮城的内城门外,登上了城墙顶。
   瓮城内的日本子正乱成一团。他们有的“伊利哇啦”地大声地叫着,有的“砰砰”地用枪托砸厚厚的城门。阿癞咬了咬牙,扯了一把干龙邦,用火柴点燃,扔进了瓮城。
   瓮城里一阵惊呼,方井口冒上了一缕青烟,就再无动静了。阿癞探头往下一看,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大门牙就举枪向他射击。阿癞急忙缩头,子弹将他的那顶破竹笠打飞了。
   阿癞在热汗淋漓之余被吓出一身冷汗。他换了个地方,快速地探头去看一下,再换个地方看一下,如此换了四五个地方,看了四五次,才看清那火已被日本子扑灭,矮胖猪却站在龙邦垛上,在两个同伙的帮助下,攀着城墙砖缝往上爬。大门牙追着阿癞的脑袋开了四五抢,终因阿癞给他的时间太少,没能打中阿癞。
   阿癞急忙寻了一个大石头,抱住,他估摸了一下矮胖猪的位置,忽然探头松手,从矮胖猪脑袋的上方将石头放了下去。
   这回朝他开枪的不仅是大门牙,小队长的王八盒子也响了。有一颗子弹擦着阿癞的头皮飞了过去,火辣辣地疼。
   瓮城里传上矮胖猪的惨叫声,之后是“沙啦啦”龙邦垛倒塌的声音。阿癞想象着矮胖猪头破血流的狼狈相,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阿癞将护栏四周的龙邦一一点燃,待它们的火成势之后,他冒火把这些燃烧着的龙邦推进瓮城。瓮城里呼声四起,浓烟滚滚。
   这回,日本子再也无法将火扑灭,火势越来越大,从方井中腾出的火焰越来越高,灰烬伴着浓烟升腾到空中,遮天蔽日。一阵阵热浪袭向阿癞,他感到无比的舒畅,心里充满了残酷的快意。
   阿癞把护栏四周所有的龙邦解散,都填进了方井。
   瓮城里日本子的惨叫声、咳嗽声逐渐减弱,最后完全停止了。
   阿癞双手叉腰,仰天凝望。他忽然瞥见有一队日本子向瓮城跑来,想必是连续的枪声和滚滚的浓烟,把他们引来了。
   阿癞在嘴角边冷笑了一下,就下了城墙。他往城里走了一段路,就翻过玄帝宫山,攀过北面山坳的城墙。他寻了一处泉眼,把自己黑糊糊的手脸洗净,然后脱去麻布上衣,赤着上身,沿着城墙根从北边回到了瓮城外,和他的羊群一起坐在榕树的浓荫下,远远地看着日本子砸开他挂上去的锁,打开城门,从瓮城里抬出一具又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摆在瓮城外面的路上。那七具焦黑的尸体排列的地方,正是山羊抱抱被枪杀的地方。那里,山羊抱抱的血迹历历如新。
   阿癞觉得异样地疲劳,双手枕着后脑仰面躺了下去。他凝视了一会榕树密不透光的树叶,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阿癞当天夜里就被日本子捕获了。日本子没有通过任何搜索,直接就包围了阿癞所藏身的他自家的羊圈,把阿癞打得失去抵抗力后,五花大绑,关在康元宫。
   那日,待日本子打开火势减弱了的城门,将七具尸体抬走后,太阳已落山了,阿癞和往日一样就收工回家。吃晚饭时,阿癞按捺不住心中的一阵阵激动,几次三番要对家人把事情说出来,但他到底忍住了,只是食不甘味地把晚饭草草吃完,连嘴都顾不上抹,就匆匆离开。阿癞平日里基本上有一半的夜晚是睡在羊圈里的。伯父一家住在东厢,阿癞独自住在西厢,占房子的一半。伯母从来是不过问西厢房的,因而西厢房由于无人拾掇,跟羊圈也相差无几。
   阿癞来到康元宫,在学堂里的墙根下寻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学堂里阒无人声,随着夜幕的降临,老鼠们开始肆无忌惮地活动开来,使得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的康元宫显得阴森吓人。阿癞满怀凭吊之情,驱赶着视死如归、前赴后继的蚊子,静静地坐到了深夜。
   露冷风凉之时,阿癞起身去睡觉。他站起来觉得有点困难,因为他两腿都发麻了,稍一用力,重逾千斤,浑身上下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都热辣辣地痒。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踱到羊圈,开了木栅栏门,在黑暗中摸了一把干草。那草当地人叫“蚊虫抗”,驱蚊效果上佳。阿癞将“蚊虫抗”点燃,待烧到一定程度,吹灭明火,大量的烟就冒了出来。阿癞借着“蚊虫抗”发出的光,摸到墙角的稻草堆,躺了下去。
   阿癞方始迷糊起来,就忽然被惊醒了。他听到的是皮靴踏地“橐橐”的声音,那声音开始的时候很收敛,像是担心别人听见,后来就大胆起来,待到那皮靴声完全放开时,就响起了日本子“伊利哇啦”的叫声。
   有两盏手电筒照进了羊圈。阿癞心里暗叫糟糕,急忙翻身起来,他借着手电筒的亮光,冲着羊圈西面墙上的窗洞几步猛冲,然后一跃而起,双手攀住窗洞,翻出了墙外。
   窗洞没有门,有一人高,阿癞在危急之时根本就无法做出跳的动作,他是从窗洞上滚下去的,整个人就掉进了窗洞底下的一丛剑麻之中,有一枚剑麻的尖刺扎进了他的腰眼。他不敢、也来不及叫痛,甚至顾不上伸手去拔刺,就挣扎着想翻身起来逃命。
   又有两盏手电筒直射阿癞的眼睛。阿癞眼前一黑,心里叫道:“完了”,就感觉到一柄枪托砸在了他的颈部。他脑袋“嗡”地一声,再次跌进了剑麻丛中,随后一把刺刀扎进了他的大腿。
   阿癞紧咬牙根,一声不吭。他待刺刀拔离大腿时,在剑麻倒伏的叶片上打了一个滚,他的背部被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硌了一下,就顺手抄起那块石头,弓起腰往前一扑,把石头砸在了一个日本子的鼻梁上。那日本子惨叫了一声,仰面倒地,被阿癞压在了身子底下。
   阿癞忽然间没了逃命的念头,他一手掐住日本子的喉咙,并借此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另一手使劲一挥,石头又砸在了日本子的太阳穴,那日本子顿时没了声响。
   阿癞再次举起石头,还没砸下,就感觉到脑后“呼”地响了一下,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他闷哼了一声,就歪倒在地。    鉴于受到支那顽冥不化的劣等公民郑瓮城袭击,导致大日本皇军的优秀士兵八死一重伤的严重事件,日本子一面加大巡防力度,一面在大金城建立了“治安维持会”,由大金名门望族——蔡氏家族中出类拔萃的优秀分子蔡国宝出任维持会会长,组织当地有威望的人士协助皇军搞好大金治安,以确保皇军东亚共荣事业的顺利进行。
   蔡国宝就是愣马的大名。
   愣马一夜之间就神气起来了。虽然日本子没有发给他军装,但给了他一顶军帽和一双长统军靴,还有一条皮腰带。愣马就凭借着这些装备而趾高气扬的。他虽然在日本子面前摧眉折腰,俯首帖耳,在大金城里却吆三喝四,人五人六起来。
   游老爹家里有了喜事,他居然可以在后门山造墓了!
   游老爹择了一个黄道吉日,破土开工那日,由愣马亲自点火,把炮仗放得震天动地,热闹非凡。这回,没有人敢上山阻止,因为日本子派出一个整编班整整十三个士兵到工地现场压阵。这可比不得当年周老太爷,乡里乡亲的不会动真格。日本子简直拿杀人当游戏,其手段之骇人听闻大金人是很有了解的,谁敢到老虎头上搔痒?于是,开山、定坪、拱圹、安碑,游老爹就顺顺当当地把一座气势非凡的寿坟修成了。
   墓成之后,游彩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两天两夜,然后把自己拾掇齐整,上了一顶大花轿,吹吹打打地嫁进了蔡家。
   游老爹的那座坟墓并没有像他期盼的那样给子孙带去莫大的福泽,甚至连他自己也没能得到庇护。日本子撤出大金时,抓走了三十二个民伕,正当壮年的游老爹也在其中。这三十二人就此失踪,无一生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从游彩妹的弟弟开始,游家就进入了梨园行当。此后数十年间,代代出戏子,在舞台上必演包公。
   七月十五,中元节。家家户户宰鸡杀鸭,焚香烧纸,施饿鬼、祭亡魂。
   这一日,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的恶徒郑瓮城被大日本皇军执行死刑。
   当阿癞被日本子从营房里押到瓮城的时候,他已经完全脱了人形。日本子企图撬开阿癞的嘴巴,让他供出和他同谋的抗日分子。但日本子反反复复地施遍他们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阿癞始终只念叨着一个名字:蔡国宝——这是阿癞被捕那夜关进康元宫时见到的唯一一个中国人。日本子无计可施,就把阿癞送上了刑场。
   阿癞四肢的经脉骨骼全断,已经无法行走,他由两个日本子拖拖拽拽,架到了瓮城,被吊在内城门的顶部。
   日本子在阿癞的身子底下燃起了一堆火。
   在烟熏火燎之下,阿癞的皮肤寸寸爆裂,油脂一滴一滴地滴在烈火之中,“嗞嗞”作响。
   阿癞一直不吭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再也忍不住痛苦,就开口吼出了两个字:“抱——抱——”
   在场没有人听得懂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包括日本子,包括前来观看的大金人。
   阿癞那完全嘶哑的声音伴着浓烟直冲九霄。天空中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雷声,低沉的乌云被强烈的电光撕扯得四分五裂。
   眼看一场暴雨就要降临人世间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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