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一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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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有了个癖好。我想我爱上了幻想。
  如果把我每日设想和虚构的场景拍成电影或写成小说,我敢说,它将是最为惊心动魄和引人入胜的。
  我做得越来越好,由最初的置身度外,到后来,我能做到从容冷静地把自己设置成为其中的某个角色。
  突然地,我的脑子里会大乱。那总是在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时。
  在我不得不靠近我那辆车子时。
  我脑海里一直有个画面:一辆车子,在爆炸后弹了起来。
  不,弹起来的,一定是火焰。
  这一切是因为那个礼拜一的黄昏。很久以后回忆起来时,仍让人魂飞魄散的那个黄昏。不过我想先从第二天的中午说起。
  那天中午,我接到一家汽修厂的电话。说我的车子好了,何时来取。
  那天,我坐在能望得见车库的窗前给张妤打了一下午电话。手机里一遍遍提示:
  没有这个号。
  我在街上拦住一辆出租车。
  我和司机在后视镜里彼此瞄了几眼。一个丧魂失魄的男人的面孔在司机的眼睛里可疑地极为艰难地在装一本正经。
  “你买车?”司机问得很奇怪。也许,我可以告诉他,我的车子出了车祸。我遇上了倒霉事,什么样的车祸,随他想去吧。
  “可那是个汽修厂。”我没好气地说。
  “喔。那其实是个黑车交易所。”司机从镜子里乜斜着我。
  为了避免自己一开口就会疯掉,接下来我装聋作哑地坐着。
  那个汽修厂,在一个垃圾厂附近,出租车司机骂骂咧咧,不愿意从垃圾里开过去,把我放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自己调头走了。
  那只不过是一个简易工棚,一个戴着墨镜的黑脸男人隔着老远指了指我那辆脏兮兮的车,极为厌恶地说,赶紧开走。
  我问,它怎么了。
  他侧了下脸,瞪着我。“难道那位女士没告诉你?她开到这里来,是为了确保这辆车不会真的爆炸!”说着他一阵大笑。“那妞可真疯狂。”
  我尽量显得冷静,让男人看不出我在发抖。我最好什么也别问。
  “赶紧开走吧,其实危险她自己早就解除了。放心好了,这下它再安全不过了。”
  男人一直盯着我看,那双眼睛似乎能看透我的骨头在打颤。因为狂笑,也可能是不怀好意,男人的一张黑脸越发地黑了,我浑身一阵阵发冷。
  我想问他,可否知道张妤的去向。但我张不开嘴。
  我走近我那辆车时,心快要跳出胸膛了。我想让那人帮下我,可我找不到个好一点的理由。
  “女人可真是不好惹啊。往车里装个引爆器,我都想不出来啊!”说着,那黑脸男人又把自己笑得像虾子一样抽搐起来。
  当车子抖缩着终于发动起来时,我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再次穿过垃圾厂。我以为,半路上,自己一定会死,但我没有从那辆车子里跳出来。我惟一能做的是,一直开下去。
  我把车子晕晕乎乎地直开进了我们那个小区的车库,自此后,再也没动过它。
  仿佛是从每次的回忆里多争取到了一次生命,我很愿意为你讲讲那个礼拜一的黄昏。
  那个礼拜一的黄昏,我坐在沙发上,发现自己的家里,似乎少了些什么。就在那当儿,我的手机响了一下,只一下,就断了。
  “谁?”浴室里的这个声音里满是警惕。花玻璃背后的人影,不怎么完整地晃动了几下,门开了。
  我提醒自己,一会儿进去收拾一下,免得张妤故意留下点什么。
  “是钟丽坤。”我不怎么情愿地说出我妻子的名字来。我把手机扔到沙发上。
  钟丽坤是坐上个礼拜四的火车走的。又是礼拜一了,这会儿她应该在乡下。她爸病了,自从去年三月份的一天黄昏开始,她就不停地坐上火车跑到乡下去,跟她家的亲戚轮流侍候她爸。她完全可以把老人家接到苔蓝城来,但是她爸不肯来。老人家一直等着儿子把他接到另一个城里去。老人说他自己有儿子,却跑到女儿家养病像怎么回事呢!老头子倔得似乎很有理,钟丽坤也没办法。一年多过去了,钟丽坤的哥还没有接老人到城里去的意思,也不能經常跑到乡下去,钟丽坤只好不停地来回跑。前天我给钟丽坤打过电话。她说还好。我就知道她已到了乡下并且老爷子的病还是老样子。
  张妤不罢休,非要抢过我的手机查看,就在那当儿,手机又响了。
  一条短信:有空了清理下冰箱。一个朋友因为吃过期食品而中毒,于昨天凌晨离世了。
  “危言耸听。”张妤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真是莫名其妙,我说。钟丽坤晓得我几乎不进厨房的。钟丽坤不在时,冰箱总是空的。不过现在,里面放着我和张妤早上买的几只辣椒和西红柿。就算钟丽坤自己在家,冰箱里也不可能存有过期食品的,她整天钻研着养生那一套。
  “对于女人,你其实一点不了解。”张妤披着件浴巾靠坐在我身上,要在以往,我会拿那条浴巾胡乱擦干她,然后又把她挤在沙发上,挤出一身汗来,然后问她,至少,我了解你吧。
  “该死,我要看那个超赞的结尾。”电视机里传来一阵爆炸声。张妤去洗澡时,我把声音给关了,她一出来就赶紧又打开了。一部欧美暴力电影已接近了结尾。一辆汽车正在一阵火焰里腾空而起,在高空里像一朵巨大的花一样绽放又败落。
  张妤怔怔地盯着电视,像贪嘴的小孩看到了诱人的零食。“shit。那是假的,我研究过,有人还专门做过实验,汽车爆炸时,根本不会飞起来的。腾起来的,是火焰,不是汽车,不是汽车。”
  “那又能怎么样呢。”我笑,伸手拉了一把。张妤的脸快要伸进电视里面去了。她像科研人员一样地专注和固执。“怎么,你想要炸谁的汽车吗,成天研究这个?”
  张妤斜眼瞪着我。“当然是炸你的啦。”
  她的眼神让我一阵发冷。我有点地心虚地道:
  “我知道你不会的。”
  “你是我惟一可以依赖的人。不过,最近我常想,要是不认识你,我的人生会怎样。”   “哦,你认为是我耽误了你?”我有点不快。
  “但现实是,如果突然打不通你的电话,找不到你的人,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
  “傻瓜。”我把电视关了。张妤将脸贴到我肩上。一股熟悉的洗发水味道,似乎又有点陌生。她静伏在我肩头。
  我想着,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们算是到头了,我感觉得到。可是,”张妤在我肩上嘤嘤而泣,“就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吗?除了死。”
  “胡说什么,你真打算把我炸死啊。”我推开张妤,再次吃了一惊。没想张妤认真地点点头,婆娑泪眼盯着我,像是她真要那么干。
  “我往你车里装了个引爆器。”
  如果真要装,她有的是机会,并且,那些电影给了她这方面的智慧。早上我们一同开车出去,回来后我先上楼。为了避免让人看见,我让张妤在车里呆了有半个小时,因为我的对门不知在楼道里鼓捣什么,我一直等着楼道里安静下来,才给张妤打电话,让她上楼来。
  “你装了个辣子。”我笑了起来。那只能是电影里才可能发生的事。
  张妤仍在抽泣,她是这样悲伤。这样的女人,说她往你车里装了个引爆器,你信吗?
  我看着张妤。我忽然也莫名地难过。
  张妤走到窗前去,往车库那张望着,回头又探究似地看着我。自进门起,她就不停地走过去朝那望。
  我凑到她眼前,瞪圆眼睛,往那双眼睛深处望去。我已经打算好了,今天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可一想到她有可能在等的某个人,我感觉自己的嫉妒心还这般强烈。
  还不到下班的时候,每个车库门都关得紧紧的。难道,张妤也打算好了,专门选在今天来结束这一切?
  局里正准备组建个专门的影视节目制作中心,我准备让张妤过去负责。这个中心只是名头上还与电视台挂钩,实际上权力无限,张妤可以干自己喜欢的事,我知道她的梦想是当导演,拍有她个人风格的电影。张妤喜欢那些爆炸的场面,她爱钻研那个。我相信在她的电影里,她绝对有可能让一辆爆炸的汽车飞起来。
  不过这个中心不是我专门为张妤设置的,是市场发展的需要。
  “哦。”当我把这个以含义不明的意图说出来时,张妤的反应很淡漠,并没有表现得像我期待中的那样惊喜万分。这让我以为楼下真有个人正等着她,是她先打算抛弃我了。
  “我想,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我又看到了那条短信。
  “哦?你是想拿这个打发我?”张妤脸上有一些儿的吃惊。
  蓦然间跳出一段空白,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张妤再次开口,脸上露出那些欧美电影里女杀手冷酷的神色。这让我不那么舒服,像从没认识这个女人似的。张妤也看了眼时间。
  她老是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同时总有着非同寻常的机智。三年前,张妤还在县上,我常去那下乡,她跟那的另外一个记者陪我散步,我们顺便谈一些第二天的采访和报道。
  那时的张妤很冷酷,是真正的冷酷,她总是那样一副表情:看不出来吗,我已经再没有耐心应付你了。我后来才晓得,她父母那个案子,当年是我指派一个学生最先做的采访报道。张妤也应该理解,那是工作需要。
  我一個朋友说过,人对人的喜欢没什么道理可讲,是一种气息,它不断地缠绕着你。
  几个月后,我指名将张妤调到了苔蓝城的电视台。我在电话里告诉这个消息时,张妤听上去一点也不开心。不过,她还是说了声谢谢。
  这两年,我和张妤在苔蓝城的各种会议和聚会上见面。我们创造各种各样的时机。慢慢地,张妤变得特别依赖我,但我不晓得,她是不是真的快乐起来了。上个月,我跟她谈了谈。这会儿,我又说了上次说的话。
  “你应该享受生活。”
  “哦。”她吹了口气,眼睛盯着我。“那么,请你告诉我,什么叫享受。”她问我。
  “我是说,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你还这么年轻。”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说得真心实意。
  “你刚开始诱惑我那会儿,我感觉有人在身后追着撵着,我不得不裹缠在一股力量中一直往前赶,我想转身,但是,我停不下来。慢慢地,我发现,我不能放手,若稍一放松,我就有可能从一条很多人抓着的绳子上掉下去。”
  绳子。张妤又在望窗外。我也望了眼窗外,阳光灿烂,万物静好。黄昏降临的小区里空寂得很。
  “我失去的够多了。”她低下头,小声地说。
  我拍拍她的脸,有些烦躁,去换了件宽松睡衣。我瞥了眼餐厅,半小时前,我和张妤在那用过餐,酒足饭饱之即,我们向沙发投靠过去。
  我还是第一次把张妤带到家里来。钟丽坤一走,我又得去吃外面的饭,一顿就让我反胃,这让我念及钟丽坤的诸多好。张妤提出要给我做顿像样的饭菜。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我们一早去了菜市场。
  我想,这也是最后一次。我想到那个词,好聚好散。
  张妤做的饭调料很重,就像她的警惕心,我发现她这个人挺节俭,一片菜叶也要捡起来,剩菜也不让我掉倒。
  “我姥姥挨过饿,见不得谁浪费粮食,要是哪个把粮食糟蹋了,老人家会翻脸骂死我们。”张妤突然愣了那么两秒,飞快地躲开我的目光。我便也装作没在听的样子,没把她的话接下去。她姥姥是在她父母被抓那年去世的。
  来搜查的人敲她家的门那晚,张妤刚从学校回来。
  张妤从不晓得自己家里会有那么多钱。
  出事后,她一个人在县上生活。那几年的张妤我一点都不了解,在苔蓝城的这两年,她只跟我来往。
  我们到餐厅去,她从椅背上抓起我的衬衣穿上。
  “你多大了?”我突然问。如果她父母不出事,像她那种家庭的女孩子,这会指不定在某个海湾惬意地进行日光浴呢。
  “二十九。”张妤愣了一下,自语道。“这么说,我都快三十了。”
  我从没细问过她什么,从没跟她说过甜言蜜语,从没有过承诺。看上去,是张妤从不给我机会。她差点从绳子上掉下去过一次了。是我让她继续吊在了上面。但张妤早就感觉到来自四方的威胁。更为年轻的一批新人上来了,局里这次招聘,来了十四个北大和清华毕业的。   张妤穿着我的衬衣洗了碗碟,衬衣刚好遮住她的臀部,她穿的吊带睡裙的蕾丝花边轻拂着她的膝盖,背上突兀的蝴蝶骨让我想亲吻她。她个子很高,上身和双腿形成协调的比例,湿头发还打着卷儿,她自己剪头发,没有发型的发型让她身上有种引人疯狂的野性。
  在县上那几年,她彻底给锻炼出来了。学会了做饭,大概也学会了明哲保身。
  “我跟着你学到了很多。”张妤说着时挑了挑眉毛。这下我弄明白了,有那么一刹刹儿的,张妤眼里露出一种光来,那太像是杀人时的詹妮弗、劳伦斯的眼神了,那个女人冷不丁就钻在张妤体内。我对那个女演员天生有种恐惧感,我从没发觉,张妤跟她长得实在太像了。这让我越发地坚定了自己跟她分手的决心。
  我去浴室查看了一遍,张妤连根头发丝也没留下。我又去了卫生间,我看见洗衣机上的一件睡衣,那是钟丽坤的,我把它拿去卧室,就在我打开钟丽坤的衣柜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衣柜里空荡荡的。
  除了每天还谈点吃的话题,我跟钟丽坤很久都没坐在一起说点什么了。我不知道她每天在想什么。我甚至都不晓得她去乡下时带了几只行李箱。
  “怎么了?”张妤走过来了,我赶紧将衣柜门关上。我记起那天钟丽坤望向我的眼睛跟这柜子一样空洞。
  我转回来,将脸贴在张妤脖子那的头发里。一时脑子里很乱。
  张妤当然晓得,我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张妤不闹,但她真的需要我,除了我,她没朋友。上班在机房,下班就关进租来的那所房子,唯一的嗜好,就是看那类让她大呼震憾的电影。
  “买套房子吧,不能老租着住。”这样说时,我感觉到对这个女子真实的疼怜。
  “在这几年里,我慢慢地明白,人就活这么一生,它逝去得太快了,人需要的,其实非常简单。”张妤再次走到窗口去,朝车库那专注地又望着。“哪天你不在了,我才有可能会打算点别的。”她转头,望着我,那双眼中,少有的深情,又有隐约的狡黠。
  太阳光黄融融的,在地板上慢慢的暗下去。这个女人,这是第几遍暗示我,“你不在了”,既可以理解为“哪天我死了,”又可以理解为“我们两个没关系了”。
  张妤没跟谁谈论过她的绝望,包括我。
  钟丽坤隐晦曲折地跟我谈过一次。她说,她快被压垮了。
  “想喝点什么?”我一时又不想让张妤马上离开我。
  “你这有什么?”
  “我看看。”钟丽坤常喝一种花草茶。我转去冰箱前,打开它,看看里面有什么。我仔细察看了,除了一些钟丽坤才放进去的中草药,干花干果之类,没有什么即将腐烂或让人中毒的可疑物。
  我看见一罐蜂蜜,钟丽坤不管调什么,都爱往里加一勺。那是一种当地产的土蜂蜜,上面没有标注日期。我从不喝这东西。我和钟丽坤从不喝饮料,钟丽坤连牛奶都不让我喝,怕我发胖。
  “还有对这么甜蜜的东西过敏的人,我可是头一回听说。”张妤转过脸来,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你这会儿喝,我看你怎么个过敏法。”她将双臂勾在我脖子上,她眼睛里的光柔和,温暖,我就爱她这种甜蜜的样子。
  “不行,真的会很严重的。没准儿你得送我去医院抢救。听话哦。”我妈说我小时候吃过一次蜂蜜,差點没命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碰过那东西。我拿过一只茶杯,加进两勺蜂蜜,又加进去一勺。
  张妤时常暴饮暴食,情绪好转时又接连几天不吃东西,自闭又抑郁,她需要有人照顾,我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为了仕途,我必须得跟她断了。
  我越来越烦躁。我放进一个茶包,里面是些玫瑰花西洋参金银花之类的东西,是钟丽坤给自己特制的花草茶。听钟丽坤说这东西养颜,还对身体好,女人们都爱喝,看上去的确是甜甜蜜蜜的混和。这些干东西一般保质期很长的。我仔细看了上面的说明。想起钟丽坤让我清理冰箱的话,每次临走之前,她都要将一些新鲜蔬菜送邻居的,给我放着,最终只会烂在冰箱里。我翻看了下,除了我和张妤那会儿买来的几只辣椒西红柿,再就是那罐蜂蜜和那些中草药了。冰箱里没别的。也许钟丽坤是想借此跟我说点别的吧,我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多严重,我想看嘛。”张妤围上来,她浑身就像蜂蜜做成的。
  我的脑海里,闪出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女孩。
  张妤对我很依赖,这让我有种责任感。
  “在想什么呢,今天怎么了,心神不定?”
  我的目光越过张妤的肩膀,扫了一眼客厅,那面墙上的照片不见了,那是江海五岁时我们一家人的合影。
  我感觉胃里不适,有种孩童午睡起来发现只有一个人时的茫茫然。我拉开餐桌的椅子坐下来,桌椅发出让人难受的磕碰声。
  “它们不知已投身危险呢。”张妤看着杯子里浮浮沉沉的那些小花骨朵儿,她的嗓音怪兮兮的,她那双眼睛今天变幻无穷。
  我想着去看下别的房间,钟丽坤是不是把所有的照片都带走了,或是销毁了。
  张妤笑,笑得古怪,怎么说呢,有点歹毒,仿佛她能窥识出我的内心在刹那里起起落落,仿佛她早知道钟丽坤打算弃我而去。她向我举了下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深色的饮品。随后皱了下眉,咧开嘴,“哇,没有看着好喝。不过,我喜欢喝一切难喝的东西。”
  早上我们开车一起出去时,我发现,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初夏的草木,生机萌动,很久我都没有这样的体验,人生是如此美好。对张妤,我心怀感激。
  我没给她酒。张妤也没要。张妤有酒瘾。但在公共场合,她不会暴露这点。我陪张妤喝的机会不多,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喝。她父母出事那年,她就喝上了。
  “父母出事后,我连一个熟人都找不到。我父母老家在山东,在苔蓝城,我没有亲戚。你不晓得,仿佛是,从前一直活在梦里。”张妤端着那杯饮品,一手支在玻璃橱柜那,头发一缕缕散开,掉进领口去。“梦在那会儿醒了,一切没有了。”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件事。我也一直躲避着,尽量绕开那件事。
  我走过去,抓起张妤的手,把她拉入怀里。我们依偎着走到客厅去,坐到沙发上。杯子里,不断地发散出一股幽幽的香气,惹得我也想喝上一口。我把嘴凑近去闻了闻,她喝完这个,我就送她回去,我必须得这么做。   “头晕。”张妤说着把杯子放到茶几上。“呃,怎么突然这么难受。”
  “不会是受凉了,要不要吃点药。”我用额头去碰她的额头。
  “这个比感冒药还好,我再去加点水。”张妤站起来,一只手按着额头,去餐厅里又往杯子里续上水。
  她把杯子放到茶几上,去包里翻了半天。
  “不行,想吐。唔。难受。”她走过来,软绵绵地靠着我的肩膀。
  “怎么了这是。”我把她放在沙发上,让她躺下来。“要不去床上躺一会。”
  “你给我喝的不会真是毒药?”张妤笑了下,把脖子折到沙发外面。我赶紧拿了个盆儿,放到沙发跟前。
  我不知怎么辩解,在抽屉里一阵翻找,想找点什么解药,如果张妤真的吃了什么毒药的话。
  我找到一瓶藿香正气水。
  “不,别动我,求你,不要动我。”张妤双眼紧闭,连连地呻吟了几声,小心翼翼地伏在沙发里。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
  “要真有打算,你的妻子会亲自来毒死我,而不是派你这个笨蛋下手。”张妤笑了笑,我感觉她虚弱极了。
  我突然做不到完整地思考。
  张妤今天很诡异。
  钟丽坤带走了家里的很多东西,还发了条那样的短信。
  这两件事会有什么联系呢?
  我擦了把汗。
  “要死了,宋喆,我感觉要死了。我要吐。”张妤又扭了一气,脸伸到盆里,却没吐出任何东西。那副样子真的像是要死了,我站一会蹲一会儿,不知怎么帮她。
  煤气?食物中毒?
  也许是中暑了。
  莫非,她也对蜂蜜过敏。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真的没有开煤气。
  “那,我们上医院吧。”我很清楚我不能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天啊。我突然张大了嘴,张妤不会是专门跑我这来自杀?
  无论如何,我得送她去医院。我不能让她死在我家里。就在那一刹那里,我再次感觉到,我对这个女人透骨入髓的骇怕。
  我跑到门口。
  我又跑回来。
  车钥匙在哪儿?
  早上那会儿,张妤没把钥匙给我?张妤给了。不,她装我兜了。我到处翻找。
  我把手伸到张妤身下。
  茶几。桌子。我去翻张妤的包。
  我的手碰到一张纸,我快速地就在包里瞄了一眼,我感觉我的心跳猛然漏掉了两拍,我把纸拿出来,上面划得乱七八糟。汗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站在那,承受着耳朵里一阵爆炸般的轰鸣音。我把它装进口袋里。
  张妤安静了一瞬,我以为她已经死了。我扑过去摇她。
  “不,别动我,求你,不要动我。”张妤双眼紧闭,连连地呻吟了几声,小心翼翼地伏在沙发里。我不敢碰她一下。
  我去卫生间里淘了毛巾,地上流了一摊水,我抓起拖把拖了两下,又掏了遍毛巾,拿过来敷到张妤额头上。
  “我们去医院。”我似乎是在命令自己。
  在叫急救车和把张妤直接背下楼去然后自己開车去医院之间我得做个选择,我的脑子急速地旋转,天错地旋。
  张妤想让我死。我想到那页纸上的字。
  同归于尽!我身体里猛像暴发了海啸。汗水像海水一样绵绵不绝。我摸摸自己的肚子,我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异常。
  救她。我得先救她。
  我得先找到车钥匙,张妤一般会顺手甩到沙发上。她是有这个习惯。她看了那些电影,就学会了开车。钟丽坤则上了整整一年驾校。
  我哪都没找到车钥匙。我只能去门口叫出租车。
  我拉开门,进了电梯,看见自己穿着睡衣,我想回去换一件衣服,但这时电梯门已经开了。里面有三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由于过度紧张和惊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好像我对他们说了车钥匙。
  后来被强迫般回忆起来,电梯里是三个小伙子,他们帮我将张妤一起弄下了楼,他们中有人打开了楼下停的车子的门。其中一个没有上车。
  “一定是中暑了,我每年都要这样中一回。”个头稍矮一点的那个说,另一个笑:
  “你那死样比这还严重,怪吓人的。”
  我意念里只有两个字:骇怕。既担心张妤会死,又怕自己会死,我猜不到自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掉,不是这一分钟,就是下一分钟,或者下一天。可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张妤在后座上扭来扭去,发出一阵痛苦虚弱的呻吟。
  我们飞速往医院里奔去。我怀有更加自私的理由,才要这般急切地跑到医院里去,而不仅仅是为了救张妤。所幸他们看不出来。
  正是下班高峰,到处堵车,开车的小伙想起一条近道,是条没铺水泥的便道,经过剧烈的颠簸,张妤一下吐到了人家车里。我想掏钱,发现自己仍旧穿着睡衣。
  吐了之后,张妤坐了起来。
  “钥匙,钥匙呢。”张妤猛往衬衣兜里摸了把,叫了声天啊。她把衬衣往下扯了扯,遮住了里面的睡裙。“麻烦能再快点吗,我得马上去卫生间。”
  我的脑子里有万只翅膀,我忘了带钱包,也忘了给张妤再穿点什么。
  我看着张妤,突然感觉离她好远。对女人,我究竟了解多少!
  我已经被判了死刑,却不知怎么个死法。虚弱得问不出一个字来,好像张妤的症状又转移到了我这里。我握了握那个小伙的手,让他留个电话。我拉住他的手半天不放,用眼神悄声对他说,救我。
  “这点小事,不用谢的。”两个年轻人并没好奇什么。张妤跳下车,跑去找卫生间。
  我感觉需要救治的是自己。
  一个没精打采的医生问张妤什么感觉,张妤说,感觉很好,好极了,她什么事也没有。
  不,我赶紧给医生说,她像中毒了。
  那位医生斜了下眼睛,又问吃什么了。
  我们吃了米饭,张妤又说了一遍,她什么都好了。她很焦急,急于离开这里。   “对了,我们吃了半个西瓜,不怎么熟。”我补充道。“她还喝了一种草药茶,加蜂蜜的。”
  “就是食物中毒。”大夫说,“什么草药,你这个也说不准,有可能是西瓜没熟,现在吃进嘴里的,都他妈不保险啊。”大夫不无怜悯地看着我,慢条斯理地说。“也有可能是你那些草药哪。”
  “那应该就是草药了,她喝了,我没喝。我就好好的。”我挤眉弄眼想让大夫看出我有多不正常。
  “要不你们去做个化验吧,做,还是不做?”大夫要开单子,张妤赶紧说:
  “不用了,我确定不是那杯草药茶,我吃完西瓜那会就感觉不舒服了。”
  “可是我没有啊。我们吃的是一样的。还是化验一下吧。”
  “要死早就死了,还能等到这会!现在我知道了,你的钟丽坤只是想吓唬我一下,我了解这个。”张妤看着我的眼睛悄声说。
  “谁?你说什么?”我大声地问。
  “我说你没带钱包,怎么化验。”张妤竟然笑了起来。
  “人跟人的体质不一样哪。她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你们自己看吧。”大夫合上那只铁夹子,把那页诊断书放在一边。我还想问点什么,张妤拉我出去了。
  “没事啦,我以前就有过这种症状,只要吐了就没事了。”张妤急于离开,拉了我就往外走。
  回去时,我们坐在一辆出租车上。我想在医院多呆会儿,万一要死了,还可以进行及时抢救,可我没有理由留下来。我想跟张妤说点什么,我的脑子很空,又很满。
  张妤莫名其妙地说:“她专门发给你那条短信,说明她那是后悔了。她本来想毒死我,天啊,幸好我命大。”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感觉脑子里的蜜蜂越飞越多。
  到家后,张妤说,她的一只耳环可能留在车上了,一定是掉在车上了。她的右耳上戴了只珍珠耳环,左耳上确实什么也没戴,我提出要跟她一起去车上找。她说你赶紧上楼做点稀饭,我非常想喝稀饭,感觉快要饿死了。
  我便上楼了。我口渴极了,但我忍着没喝任何东西。这时,张妤电话,说她想开车出去下,麻烦把她的包递下来。
  即使我下楼给张妤递了包,看着她逃也似的开走了车子,我都没有多去想点什么。
  我仔细地搜查家里,不放过任何一样东西。
  我先扔掉了那罐蜂蜜,在想着要不要给钟丽坤打一个电话的当儿,我把冰箱里所有的东西都扔进了垃圾筒。
  甚至,我去查看了大米的生产日期,卫生间的每个抽屉,凡是张妤接触过的地方,我拿84消毒液猛喷了五遍。
  我淘好了米,只按一个人的份量。
  稀饭熬好时,张妤还没回来。
  我坐下来,掏出那页纸。
  宋喆:
  我没法当面跟你说再见。
  我在网上找到一处房子,我说的是在我们老家。我攒了点钱,一个人生活一阵子够。我打算先回去,我要在那里等父母……我早知道,我们就要散了。
  是你毁了一切。
  你必须死,我才有可能没有记忆地活。
  我想到张妤上来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解释。
  我想起钟丽坤那会给我发了条短信。
  我把几件事翻来覆去想了又想。
  我一直坐到第二天中午,汽修厂打来电话,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有。
  我一遍遍回忆那个礼拜一的黄昏。仿佛每次都是从回忆里多争取到了一次生命。
  有时候,我会怀疑,那个黄昏,只是我的又一个臆想,它并没有真的存在过。
  有时候,我会恍惚问自己,张妤是不是在我的生命里真的出现过。
  我早就分不清现实与虚构了。
  惟一真实的是,我长时间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不敢碰水杯,不敢挪动位置。
  我总是忍不住要打开冰箱察看一番。这辈子我都将不会碰什么花草茶,当然,我对蜂蜜过敏得越发地严重了。
  钟丽坤说,她还要在乡下住到秋天,或许还要在那过冬。
  一天午后,我把我那辆车子再次开进了那个垃圾厂。
  黑脸男人像是早知道我要来,这回,他沒笑,而是盯着我满是担忧地看了几眼,然后出了个让我颇为意外的价。
  “是辆好车。”他说。
  “你没事吧。”我往外走时,听见他喊。我举着一只手,背朝着那个声音挥了挥。
  窗外,银杏树的叶子开始慢慢地掉落。
  我请了长假,打算找一个离苔蓝城尽可能远的地方,去那多住一阵子。
  责任编辑阿探
  作者简介:王晓燕,居天水,中国作协会员,近年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万字,曾获黄河文学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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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里  一觉醒来,我百孔千疮  身体躲进幽深的空巷  斜阳掠过,为我  打捞起一生的忧伤  不远处的一声雷响  让受伤的白云  失去天空的辽阔  在一片叶子的下方轻风细雨  爬过根须的蚯蚓痛心疾首  只愿这条不死的河  不再绕流,也许  大海会在最近的地方  一直等候  我看见我身体滴落的血  流入金色的秋季  骨头却在一片零乱的芦苇  自言自语  想春天  身体被一阵春雷洞穿之后  山水与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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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时光慢些  糜谷低垂着头颅,山坡上的  柿子羞红了脸,如一盏盏灯笼  牛羊在悠闲地啃食青草,田埂间  棉花有着白云的色泽,秋风已远  狗尾巴草的清香钻入肺腑  如铮亮的词汇装帧岁月的彩页  时光如刀,镂空季节  不说高远,不言辽阔与苍茫  质感的思想坠落低处  丰实点亮秋天的歌谣与温暖  把日子拿捏得恰到好处,让时光慢些  古风里的修辞灿烂秋阳下的私语  秋早  枝头簇拥的果实沉甸甸  该红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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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我要携一枚月亮回家  秋风吹过田野  故乡上空的月亮  多像母亲越来越清瘦的脸庞  总是出现在我中年的  梦里  又闻桂花香  我要携一枚甜蜜的月亮  回到小村庄  让母亲慢慢品尝  让温暖的月光盈满  母亲的心房  桂花香  你的暗香,  迷醉我柔软的触角  云飞处,  一轮圆月隐身在异乡的天边  北方金色的麦浪,  起伏在南方稻田的梦乡  时光隐退,  岁月骑一匹白马疾驰  故乡的崖畔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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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种偶然  人生有许多偶然,去彭家祠是偶然的一种。  从杭州鲁院浙江班学习结束回到广州,刚喘了口气,5月20日,一个流行“我爱你”的日子,我随广州市花都区作家协会组织的“520采风团”去英德采风,并与清远市及英德当地的文友交流。  于是,在“我爱你”的名义下,“520采风团”在英西峰林走廊行走、探寻……  广州市花都区,就是原来的花县,是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的故乡。  那天,下雨,雨虽然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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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雪宁的小说以县城为背景,以“局外人”形象为焦点,叙述他们的生存状态。其小说常描绘两种对立的状态,但其目的却不在于消解这种对立的紧张关系。小说中总是穿插的回忆打乱了小说原本的线性时间叙述,而这种做法其实也为人跳脱出自身的异化及充满束缚的处境带来了启发。  一、“局外人”的焦虑  在马雪宁的小说中,出现了许多“局外人”的形象。所谓的“局外人”指的是自身的意识与处境不相匹配,从而使得自身归属感的彻底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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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已是海底看雨  有且仅有两个观众来看这场话剧———刘宇航和我。  入场后,我们靠近剧场的中轴线,前前后后换了四次座位。幕布拉开后,舞台上一胖一瘦两个男演员交换了下眼神,一个抿了下嘴,另一个摇了摇头。在舞台上那棵假桃树被移开之前,这两个演员笑场共计五次。第五次他俩都笑了,刘宇航也笑了———“强森医院,专业男科”八个字被安插在台词里。  伴随着假桃树被移过地板时拖出的“吱———啦”一声,女主演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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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22日,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8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中国、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个国家打包申请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项目获批,丝绸之路沿线的33处遗址、遗迹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大家庭的新成员。其中,丝绸之路中国段有22处世界遗产。  此后几年间,我利用年休假和国庆假期,自费走访了陕西、河南、甘肃和新疆四个省区的这些世界遗产点。在陕西的彬县大佛寺、河南的龙门石窟、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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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周钢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他对《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情有独钟,很快,席琳·迪翁那舒缓悠扬动人心弦的歌声像潮水涌遍室内的各个角落。  秘书科长高进走进秘书科时,周钢正在整理桌上报纸。他问,杨姐哪?  周钢告诉他,杨姐刚出去。  杨姐是坐在周钢对面的杨桂花,她很难在椅子上坐三分钟。在安监局内,只有她那爽朗的笑声会随时响在各个科室内。她丈夫在市政府开小车,一个山里女子安排在安监局,正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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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的珠子  1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  北方的小学校园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简陋、粗糙。在早已泛黄的记忆里,满目皆沧桑,略微清晰的却是房前屋后散乱而生的垂柳和白杨,它们抗旱耐寒,能在恶劣气候里生存下来,它们贱生贱长,歪也好直也罢,总归是一天天长大。  夏日墙角杨树上蝉在嘶鸣,上体育课的孩子们汗流浃背,口号震天,咚咚踏过黄土操场,身后尘烟滚滚。树梢上那对鸟儿孵出了一窝小鸟,裂开的蛋壳似被响声震动,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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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把樱子匆匆忙忙送进培优班之后,张春阳一时不知道去哪里歇歇脚。教室外的休息室早就人满为患,有的是陪读的家长,有的是刚刚上完课抓紧时间喝水吃饭的学生,就连教室外的铁皮椅子上也乌拉乌拉挤满了人,像春运时的火车站。这还不算,到下课的时候,在教室憋屈整节课的男孩子炮弹一样冲出,像钻进水里的鲶鱼一样,把教室外的人潮冲得七零八散寸步难行,犹如被暴雨浇注过的乡村小道。然后就传出家长焦急的喊声:“XXX,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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