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毛衣往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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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遇见阿艺之后,我治愈多年的焦虑症又复发了。这种病症的起因尚不明确,阿艺可能是起因之一,也可能跟她无关。她曾不止一次地表示无奈,我们相识很短,而且很浅,我的焦虑症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还特别提醒我不要忘了,我是有病史的,我这种病伴随终生。
  你们这种人呐。阿艺将她的长发高高盘起。双手在后脑勺扎着,青灰色的毛衣紧贴着身子,我看到了一对饱满的乳房上下运动着。盘好头发,她正了正衣裳,也许是刚才动作太大拉扯到了胸衣。你们这种人,想太多。
  你也许是对的。我有些不安地抽着中南海香烟。此刻,我们站在禾祥西街头,吹着春夜的风。我们在等待滴滴快车的到来。下一步,我们各自分开,她将去沙坡尾听歌手马条唱民谣《傻瓜》,我将回家。阿艺,回家之前我跟你讲个笑话吧。今年春节,我一个人留在城市里,我给一个认识的电视台前女主播发微信,告诉她我在开车时听到广播放了一首陈奕迅的《可以了》——我们都喜欢这首歌,她还说这首歌可以算是“我们的歌”。后来,她回我微信,说“过年最重要和珍贵的,就是家人的陪伴”。
  她现在哪?
  辞职去南加大留学深造。
  南加大,UCLA,那里的电影学院很不错。阿艺跳跃了两步。王林,我要是你,收到这样的微信,还不如去撞车呢。
  我真撞车了。为了看那条微信,撞到了前方的车,保险杠整个都凹进去了。
  阿艺笑了,两个小梨涡非常好看地浮在嘴角。她的滴滴快车来了,我给她开了车门。她坐进车里朝我扬扬手,好像要跟我说些什么。我说你不用担心,我的忍受力很好。阿艺明眸皓齿,她看着我说,你应该重新去看一下《了不起的盖兹比》。我说好,但实际上在我跳楼前一刻,我才重新捧起那本书。
  我的焦虑症很明显。我努力控制,尽量让自己表现正常。那个美国好莱坞黄金时代的飞行家霍华德·修斯,他紧张焦虑时就要洗手,越焦虑冲洗得越久,好像手上永远有污渍,手掌的病菌永远无法清理干净。我多少有点像他。但我不洗手,我抽烟。当心跳突然加速,肾上腺素往上涌时,我就会一根接一根抽。我的手心冒汗,我一手夹着烟,一手不停地擦着裤缝。有的时候,我也会躲到洗手间里,脱下裤子“打飞机”。
  “打飞机”与抽烟其实本质上一样,不过是种自我安慰。手抖得厉害,要完全冷静下来,得等病症发作结束——打飞机或抽烟都不是药,不能马上治好我的焦虑症。就此问题,我和毛伦进行过讨论。我们认识快三十年了,这是一段漫长的岁月,有一段时间我们来往密切,但近几年不怎么联系了。偶尔才打个电话,或者见上一面。
  我们谈论更多的还是过去。所以,当我谈到焦虑症时,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肯定是缺少女人,和过去相比落差太大,所以你焦虑。我点点头,但马上又摇头,我们都不小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远比女人更重要的事。他反问我,比如呢?我本来想说事业、赚钱、当官啦等等之类,但在一位艺术家面前说这些,实在是无趣。我在毛伦的画室,他租在离我上班不远地方的民宅里。画桌上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画,我暂时看不懂他画的是什么。我说,对你而言,画画不就是比女人更重要?他摇摇头,这两者非要比个高低,我只能说两者在我心中一样重要。我问他,现在还画画吗?他说,喏,你看到的那幅画已经放很久了,一直没完成,画不动了;但女人我还行。
  那说明你体力好,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嗯,怎么说呢,其实还是有差别。你知道我爱跑步,天气热的时候,我早早醒来,沿着环岛路跑,從珍珠湾到黄厝,大概15公里吧,然后坐公交车回家。吃个早点,回到画室冲凉,然后躺在沙发上。我二十年前能做到这样,现在也可以。体力上好像没什么问题,但精神上差别很大。当我躺在沙发上时,我会胡思乱想。而以前不会这样。
  以前怎样?
  以前我什么都不想,现在我总会想起以前。
  毛伦的这句话有些拗口,我认真想了想,忽然觉得有种浓烈又稀释、猛烈又轻柔的情绪笼罩在我们身上。我隐约觉得我们正在失去很多东西。我又开始有些坐立不安,抽出中南海香烟,但打火机怎么也点不着。毛伦接过打火机,摇了摇,然后将火伸到我的面前。我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烟之后,我才开口说,你觉得我这焦虑症能治好吗?
  这可不好说。你前几年犯过病,这中间过了很多年了,本来无事,但现在又犯了,说明这病有潜伏期。做个假设,就算现在你的病好了,但也不能保证以后不犯。毛伦也点了根烟,你得找出真正病因是什么。
  我和他提起了阿艺。但他听了摇头,她不会是你焦虑的真正起因。你不可能和她发生什么。你遇见她,可能想起以前的某个女人,也可能想起以前的某件事。总之,你想起以前了。而你突然发觉,你好像得到了很多,但也失去了很多,其中也许有对你最重要的一件东西。
  我夹着烟的手在颤抖,烟灰不加掩饰地坠落在地,粉碎,飘散各处,令人生厌。我说你怎么懂?毛伦笑了笑,他健美的身材一如当初——我们都曾是出走家乡的少年——但他头发里已经有了不少白发。他说你看到我的白发了吧?你也有了。我最近闲着无事,不想画画,我陪你去寻找那件最重要的东西吧。
  烟蒂已经塞满了整个烟灰缸。我满脸尼古丁燃烧后的油腻,我去洗手间用力洗了把脸,然后说,好。
  二
  出发前,毛伦再一次和我确认,家里同意这样做吗?我往后备箱塞行李,关好后才说,我和家里说是陪你去寻找创作灵感,你现在灵感枯竭,画不出好东西来了。毛伦看了我一眼,你可以啊。
  我们离开厦门岛,上沈海高速,然后直奔泉州。我对泉州这座城市很陌生,我不认为在这里会留有我的记忆。毛伦说你不能狭隘地看待问题,我们要找东西,这必然要有个过程,不可能直接达到目标,我们可能“由此及彼”,因为世界是互相联系的。我把车开进了泉州市区,停在中山南路附近。我说,你是想去见那个高个子女生吧,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有点忘记了。毛伦下车,活动了下手臂和腰,叫徐婕灵。   对,就是那个女生。个子很高,我们站在她面前有点抬不起头。她是你大学同班同学,人很开朗活泼,有侠义之风。我记得你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侠女”。
  她高大威猛,担得起这个称號。现在她没有除暴安良,但还在行走江湖。
  哦,我以为她洗手煮羹汤,嫁作人妇了。
  她嫁给谁?我吗?我们这种人,不适合那一套的。
  “那一套”指的是什么?我本想追问,但看毛伦并没有想说下去的意思。为了叙述方便,在接下去的叙述中,我们还是称婕灵为“侠女”。我跟着毛伦走在后面,我们要去找一家青年旅舍,是侠女开的。毛伦说有一天她在朋友圈发了个链接,我点进去看,原来是她接受电视台采访的报道。那时好像临近春节,她的青年旅舍不打烊,继续为孤魂野鬼提供落脚的地方。我说后面一句话是你自己加的吧。毛伦站在青年旅舍门口,笑了笑说,当然是我瞎扯的,电视采访说她的旅舍有特色,大概意思就是文艺小清新,有别于那些大路货的快捷酒店。旅舍还举办活动,一些无业文青聚在那里唱歌读诗。
  侠女开旅舍这件事让我有些意外。她原本是学画画的,我以为她开画廊还靠谱些。或者是去北京文化流氓圈里混,当画家也好,当画家经纪人也罢,一定能风风火火干出一番事业。但没想到她选择回老家开旅舍,做了一件不那么耀眼的事。
  傻瓜,为什么人总要做耀眼的事?
  毛伦的反问似乎有点道理。可如果能成为梵高毕加索,那为什么要甘心在油画村当画匠呢?
  什么叫“甘心”?你怎么就不明白有些事是“不得不”?
  毛伦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青年旅舍是一座旧闽南大厝改造而成的,前厅放着和缓的爵士音乐,一个前台小妹好奇地看着我们俩。我隐约觉得毛伦话里有所指,但在朗朗白天之下的旅舍里,我不想再深究下去。我拖着行李坐在布艺沙发上,腰间枕着一块垫子。前台小妹问,请问你们有预订吗?毛伦问你们的老板侠女,哦,徐婕灵在吗?前台小妹笑了笑,我们一般都叫“侠女”,她的真名我们反倒不叫。毛伦也笑了,问她在吗?前台小妹说不好意思,她去上海了,暂时不在店里。
  我想,前台小妹一定不知道,“侠女”这个外号是毛伦取的。
  好在是淡季,青年旅舍还有空间。我们入住的这间叫作“局外人”,毛伦看到了说文艺青年就容易犯这个毛病,别的旅店都是要营造宾至如归的感觉,她倒好,叫“局外人”,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真把客人当客人看。我说这并无不妥吧,加缪当初写这个小说,用意可能是不介入别人的生活。侠女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旅舍只是给个歇脚的处所,它是旁观者,它不会介入旅客的生活。
  毛伦躺在床上,想了半天,然后对我说,你纯粹是瞎扯。
  “局外人”的感觉有点像大学宿舍,或者说整个青年旅舍都在刻意营造一种大学的感觉。在房间里,让我觉得有些尴尬,好像我这个年龄已经不再适合这里。坐在靠窗的桌子前,让我瞬间以为重回大学自习。房间的床是架子床,比念书时宿舍的架子床要大一些,但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舒适的程度。
  毛伦躺在下铺,我只能选择跳到上铺去了。他瞪着眼睛看床板,我瞪着眼睛看天花板。我问毛伦,在想什么呢?没见着“侠女”,比较遗憾?毛伦摇摇头,我们互相都是“局外人”了。也不单是她,我并没有很大的热情去见任何一个故人。当然,包括你,王林。我笑了笑,你们艺术家都是这样。毛伦稍微坐直了身子,床铺微微一动。
  很抱歉,我对很多人都不放在心上了。有的故人,面貌可能还是原来的面貌,但其实已经变了,变得我无法相认。谢建,你认识的,我们初中同学,我离开家乡来厦门念大学,他来找我,我们还结拜过。他文凭不够,要找工作,我还帮他做过假证。那时说我们有兄弟般革命情谊。但现在呢?生二女儿,从老家给我打电话,深夜,让我张罗通知其他同学兄弟,他要摆满月酒请客。我没说什么,问他有钱请客吗?他说暂时钱不够,让我借个两三万给他……他可以去死了。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人怎么能活到这个地步?
  所以,你也担心侠女和过去不一样了。
  她不会变的,“文青”中毒太深。你看她开这个旅舍就知道。房间里还有书架,放了一整排的书,你说有谁会去翻?
  哦,架子上有我的书。去年出的一本小说集,《十里春风不如你》。
  毛伦探出身子,抬头看我,这么矫情的书名,有人看吗?能卖几个钱?
  我说,你的画有人看吗?能卖多少钱?
  我们几乎同时摇头,然后又用最舒服的姿势往下躺。过去的时光真是好呢。我说,过去哪里需要考虑钱的问题。那时我们只考虑感情和性。感情和性其实是连在一起的,真是美妙。你第一次带侠女回老家,你家里考虑到她是女孩子,让你安排她住在外面。你倒是安排她住我家了,但到了后半夜还是敲我家门,偷偷爬上她的床。可实际上,罗琳也在我家。对,就是罗琳,我那时的女朋友。她和侠女都是泉州老乡,两个人居然聊上了。而我们两个大男人陪在一旁,一直打哈欠,心里想着她们赶紧聊完才好上床。
  那时确实这样想的。但现在,不要说感情了,就连性我也很少去想。有一次在画室,我和一个画展上认识的女人做爱,做到一半我忽然发现她屁股很美,于是不想再继续,跳下床去拿笔和纸,想着把她的屁股画下来。
  那个女的同意你这样做?
  不同意。她骂我变态。
  你还不如直接和她说没有兴致不想做爱了。不过,从另一个方面讲,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柏拉图《理想国》里说,“在老年,对于这样一类的女色欢爱的事情就有了足够的安宁和自由了;一旦欲望停止逼迫和肆虐而平和、弛缓下来,可以说,我们就从无数狂暴的暴君们的手中得到了解放”。
  毛伦认真听了后叹了口气。我并不觉得你这是安慰人的话。当我开头听到“在老年”这几个字之后,我就很沮丧。
  三
  泉州,古称“刺桐”,是当年海上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港口。万商云集,各色人种都有,也因此带来了各种宗教信仰,佛教、基督教、拜火教、伊斯兰教等等。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你不能否认印度教当时也曾在泉州有过弘法。所以,我很好奇,泉州牛肉小吃这么有名,当年的印度教信徒如何能接受得了?   我启动了汽车,向站在青年旅舍门口的前台小妹挥手。临走前她问我们是否要给侠女留个口信。我说我没意见,主要看我旁边的这位。毛伦点了清晨第一根烟,然后说,算了,不用留口信,我和她很熟。前台小妹走后,我说是以前熟吧,毛伦没回我的话,自顾自讲了上面那一通话。
  印度教徒可以吃别的,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心里应该早有准备。
  我认为你说得对。毛伦摇下车窗,车行驶在马路上,清风阵阵飘进车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哦,“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准备总归比较容易办成事。但感情这件事却是例外。感情要的是“刹那间的冲动”,激情有感觉,有的时候想太多,准备这个准备那个的,往往就把这事给办黄了——等你都准备好了,对象都跟别人跑了。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莫强求。
  你这个态度消极,感情还要主动。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毛伦,笑了笑。车里放着迈克尔·杰克逊的歌,一首接一首经典歌曲,估计再过几年,没有多少年轻人会记得他了。我们听着他的《You are not alone》,有一阵子没说话。等这首歌完了,我才问毛伦,要是刹那间的感觉消失了怎么办?或者换个说法,要怎么维持一段感情?怎么能保鲜?
  这个无解。我们的感情总是一段一段的,新人笑旧人哭吧。不要说感情了,世界上有什么能恒久不变?坦白说,就算你我之间的情谊,我也不抱太大信心。我们认识快三十年了,但这不意味着往后三十年里我们还可能保持友谊。有可能未来某一天我们就断掉了,甚至可能此次“寻找之旅”归来,我们就分手了。
  前方路口有车经过,我稍微点了下刹车。我不免又看了眼毛伦,他脸上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我说,你倒挺看得开,好像不介意,对很多事都不那么放在心上。毛伦说倒不是看开,而是无能为力。我爸爸前年过世,你知道的,他得了那种病,很辛苦地撑了几年,我心里就算再不舍,但最后还是没有办法。他还是要走,我留不住。你是写小说的,你看日本小说就知道,那些日本作家写人的死,好像是宿命一样,怎么都留不住。
  死是所有人的终极目标,像火车开往终点,挡也挡不住。
  所以啊,我们每个人本质上都是个悲剧。夏目漱石的《心》,一开始写作家和那个“先生”交往,我还觉得蛮有趣,但实际上全书的描写都是在为先生的自尽做铺垫。《了不起的盖兹比》,盖兹比多么风光,最后还是被人迁怒开枪打死,实际上盖兹比完全是替人受过。还有你的处女作《比目夜行》,一开篇就说“我”已经预知了自己会在哪天死。
  我们的谈话有些跑偏了。在东孚服务区,我把车停了下来。我和毛伦抽着烟,看着一辆车开进来,又很快地开走,另一辆车马上跟着又开进来。如此循环。我们是要寻找某些丢弃的东西,而不是去想还未发生的。毛伦说,居安思危,有备无患吧,要有忧患意识。我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虽然我潜意识里觉得他一直在胡扯。
  出了服务区后,我们继续上沈海高速往西前行,然后在和溪镇下高速。中午吃了碗牛肉米粉后上路,在国道开了半个多小时后,进入了龙岩市区。
  我把车停在登高公园,然后就下车。毛伦拍了我一下,说没事吧?怎么脸色那么差?我手扶着一棵大榕树,大口喘气。我的焦虑症又犯了。毛伦点了根烟给我,我吸了好几口。登高公园已经和我儿时的记忆完全不一样了,不过儿时的记忆也很模糊,只隐约记得奶奶那时还在,她带我去那里玩。五岁之前我生活在龙岩,后来因为爸爸工作调动,回到了下面的县城——上杭。上杭是我们的家乡,在我的理解里,人是往高处走,别人都是往大的地方去,为什么我爸却要带着全家回到了小地方?
  毛伦不以为然地白了我一眼。你对人生的定义有偏差。“高处”一定是好?高处还不胜寒呢。有个作家写了一本书叫《到世界去》,“世界”就是家乡以外的地方,好像每个人都要到世界去。但外面的世界也未必就好,也未必就适合每个人。你知道的,我正式的工作其实是在龙岩的大学教书,艺术系国画专业教师。如果按照你的理解,那我岂不是“水往低处流”?
  我把烟踩在脚底下。那你怎么还经常往厦门跑?还在厦门租了画室?我冷笑出了声,你在龙岩的家怎么办?老婆孩子丢一边,一个人过艺术家的流浪生活?
  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會揍你。你知道我是练拳击的,我会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不要以为现在年纪大了,就不动手,你再多说几句试试。毛伦逼视我。
  我把手一摊,你打我吧,如果可能就把我打死也好。我现在烦得很,昨天一天没犯病,中午吃完饭后突然之间就犯晕了,路上开着车一直强忍着。你应当感谢我没有把车开到山沟里去,或者把车撞向路边的岩石,否则现在你就已经不能站着说话。我拍了拍毛伦的肩膀,我连死都想过,你说可怕不可怕?
  你们这种人,就是想太多。你在焦虑什么呢?你在焦虑失去。“失去”对你来说很重要么?在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后,毛伦开口说。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这一次就放过你了,往后再瞎说八道,我一定揍你。
  这不是毛伦第一次想打我。在我记忆中,他至少还有两次想要对我动拳头。有一次是在大学,我们一起在谈些什么事,好像还喝了点酒。我讲得有些激动,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他沉下脸,握起拳头对我说,不要动我的头,否则兄弟也没得做。还有一次是毕业后,有个朋友开公司要挂一张国画,让我帮忙介绍一个画家。我首先就想到了毛伦,我跟他约画,他大概说了下国画尺寸不同,内容不同,价格也不一样。我当时觉得他真是麻烦,随便画一张不就得了,他收到我发的短信后怒了。跑过来要揍我,说我这是在侮辱他的创作,他对每一张画都是用生命在对待。他同样说,下次要是再这样不尊重艺术,一定狠狠揍我。
  前后三次他都想揍我。我总结一下,他大概对自己的身体、艺术、女人这三样东西最为看重,这些不能随意碰,否则就要对我动手。艺术家天然就具有棱角,我予以理解和尊重。在去龙岩宾馆的路上,我把这个观点对毛伦进行了表示。他打开车窗,不屑地“嗤”了一声。他说,难道你没有个性吗?你还是个小说家,写文字的没有点个性,作品怎么会有人看?我说,人的个性与文字的个性并不必然是正相关,再者说了,我不认为自己很有棱角,你看我本职工作是记者,要是太有性格,怎么和人打交道?我在该低头时就低头,该弯腰时就弯腰……   所以你的小说没特色,没人看啊。
  我踩了下刹车,看着前方说,你说得还真是呢。
  但你又想太多。内心深处渴望飞翔,但肩上的翅膀早就被打断。毛伦转过头看我,所以,这也是你为什么犯焦虑症的原因之一。
  对于毛伦的分析,我认为非常正确。我重重叹息了一声。晚上我去找裴斐斐,我一个人去,如果超过十点没回来,你就不用等我,自己睡了吧。
  我本来还想问他,晚上真的不回家里看看老婆孩子?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四
  裴斐斐这个名字太拗口了。当年我们一起玩的人群里头,就数她的名字难念。毛伦说名字里有三个“非”,这个女人以后不简单,是非比较多。我当时也是这样认为,但后来事实不是这样。这个女孩子很乖,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或者是说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就是很乖。
  毕竟,我也已经有七八年没见到她了。
  在去见裴斐斐之前,毛伦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裴斐斐你都不见?你和她在一起那么久。我说,我先更正一下,我认识她很久,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我和罗琳分手后,才和裴斐斐走在一起。你也知道的,斐斐原来是和邱劲好的。邱劲是我们的兄弟,我始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毛伦拉住我,你等会儿,你该不会是在斐斐和邱劲还没分手时插上一脚的吧。我瞪了他一眼,西门庆弄结拜兄弟花子虚,把他的妻李瓶儿搞到手,虽然快活,后来还是不得好死。毛伦踢了我一脚,你真是有病。
  我说对啊,我就是有病,焦虑症,而且很严重。这句话我也对裴斐斐说了一遍。我和斐斐打电话,说要去见她的时候,她吃了一惊,然后说“你有病啊”。斐斐说,你要去看医生呀,干吗来找我?我说,我现在龙岩,我和毛伦这次出来的主题是“寻找”,我们一起寻找失去的东西。斐斐冷笑,哦,那就是说我是“东西”?我说,你不是“东西”。斐斐气得骂我,王林,你才不是个东西!
  虽然隔着电话,但我能想象斐斐生气的样子。她大大的眼睛,像极了那个影星“小燕子”赵薇。就算生气,也只是噘着嘴,从来没见过她真正动怒的样子。当然,这也可能是我个人想法,这么多年,不知道会发生、改变什么。现在的时代发展太快,专家说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发展历程,国外西方列强曾经足足走了两百多年才完成。一个国家如此,不用说个人了。没有多少人活在过去,也不会有人一成不变。斐斐还是原来的样子吗?应该不可能。
  但我会一直记得她原来的样子。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冯小刚导演的一部大片《夜宴》。这部电影讲的是什么,我现在已经毫无印象。我那时只隐约觉得我们之间将要散了,什么意思呢?就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脱产来厦门念成人本科,我刚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两个孤单的人碰在了一起。但因为某些令人尴尬甚至难堪的原因(比如她曾是邱劲的女朋友,而我和邱劲一度同穿一条裤子),我们好像有些见不得光。我们心中虽然知道这是毫无必要,但感觉总是有些怪异。这导致我们虽然很愉快度过了一段时间,但都清楚最终一定会散去。
  于是,散去前我们看了《夜宴》这部电影。我觉得电影和我们的主题真是贴切。宴席上觥筹交错,杯光酒影,但喧闹过后就是宾主两散。斐斐问我,你是故意选这个电影的吧?我耸耸肩,真是天意。她听后就不再说话,我握着她的手,紧紧地不愿放开。电影结束后,我们在商场里随意走着,似乎都想把时间再拖延久一些。我问,你真的要回龙岩?你来念书,现在拿到文凭了,就不能留在厦门?她笑了,那你留我吗,王林?哈,你好像有点紧张,放心啦,我不会要你答应或者许诺什么的。我要回去,这里没有我的家人。我们都是从家乡小县城出来,但我跟你不一样,你有能力再往前一步,而我能跳出县城,到上面的龙岩市就已经很好了。厦门唉,经济特区,大城市。
  这跟城市大小有什么关系?逻辑不对。不是城市越大,越能容留下人吗?
  城市越大,越孤单。斐斐停下脚步,很坚定地看着我。在这里,我的心安定不下来。
  我本来很想问她,是不是心有所属,就可以安定下来?但后来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放弃了。我那时真为自己的懦弱和無能而羞愧——我什么也答应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敢。
  王林,你不用不安。斐斐笑了笑,甩着她好看的长长的马尾辫。你有远大前程,你要一直往前走。
  狄更斯写《远大前程》的时候,离婚,与年轻女演员爱伦有婚外情,同时加上对社会黑暗的更加深入了解,因此乐观情绪受到了极大削弱。小说里的皮普最后回归了乡间少年曾经的质朴内心。斐斐也许并不清楚这部小说的内容。但没关系,多年后的如今,我在电话里告诉她,当你见到我,就会知道《远大前程》说的是什么。而我,似乎走了很远很远,但实际上一直留在原地。
  裴斐斐在电话里沉思了很久。然后说,我虽然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们可以一见。今晚,你来我家吧。
  斐斐见到我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你真的老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又睁得圆圆大大的。整体看来,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马尾辫不再扎了,头发剪短了,还做成了流行的韩式空气刘海。我尴尬地笑了,年纪大了么,老是正常的。倒是你还是显得年轻。我看了看她家,没有什么摆设,干干净净的,看起来显得很空阔。大门入口玄关处还放着好几个大箱子,好像是刚搬进来住。
  这是你的新家吗?我问。
  算是,住了快两年。她答。
  哦,不经常在这里住么?好像家里没添置什么东西。
  家里原来东西倒是不少,但最近都被我处理掉了。有的卖掉了,有的则送人。斐斐请我在餐桌前坐下,给我倒了一杯红酒。我准备去厦门了。
  我的心一顿,抬起头看她。她说得很轻松,好像一件平常事,而我却觉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记。敲在心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煮了一桌的好菜,芥兰炒牛肉、白灼虾、干蒸鸡、酸菜爆炒大肠、西红柿炒蛋以及四物鸭汤,但我没有一点儿食欲。这几道菜我都很喜欢吃,我也曾在我租的房子里给她做过,现在轮到她做给我吃了,但我已经没有了动筷子的力气。   你怎么不吃呀?斐斐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鸡腿,还给我舀了汤。是不是嫌我做的菜不好吃呀?我这几年厨艺进步不少呢。当然,肯定没罗琳做得好吃吧。你习惯了她做的菜,未必就喜欢我的。对了,你们孩子多大了?上小学了吗?
  我更加无言以对。我默默地喝汤,默默地吃鸡腿。可实际上我知道自己的病开始发作了,我内心异常紧张,握着汤匙的手在微微发抖,手心渗出汗来。我很想问她,你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呀。
  这几年,我回龙岩上班,换了两家公司,现在这家公司待得最久,快三年了。最近公司准备搬到厦门去发展,我也跟着过去。所以你看到家里空落落的,因为准备搬家了,搬去厦门。这次去了,可能就不回来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那么,就是说,你心安下来……
  公司是我老公开的。我们打算在厦门生孩子。前几年和他拼事业,没顾得上。
  屋里传来开门声。一个男人进来,一边脱鞋,一边说,公司那里有事又拖了一下。那个,王林来了吗?我要和他好好喝一杯,我还得感谢他呢。
  我慢慢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没有和斐斐打招呼,我奔向了洗手间。我躲在里面,听着排风扇沉闷的声音,褪下裤子“打飞机”。此时此刻,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对不起,斐斐。我看着自己的白色液体,丑陋地趴在马桶里,顿时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虚无。后来的记忆我有些模糊了,究竟是我自己从斐斐家出来,还是她陪着出来,这些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毛伦在不远处的街心花园等我,他的脚下已是一片烟头。我问他,你是不是早已知道斐斐的情况?他没有否认,我偶尔回龙岩会见到她。我说我现在想和你打一架,就像那年读高二,我们一起去和外校的人打架一样,我会勇猛地把你打趴下。
  毛伦笑了,当年打群架,你叫的声音最响,但被打了一拳后就缩到一旁。
  五
  我把车钥匙给了毛伦。我说这车我现在不敢开了,怕路上出事。你也看得出来,我精神很差,昨晚几乎一宿没睡。毛伦接过钥匙,摇了摇,我也没睡好,你没看我一会儿去洗手间,一会儿到阳台抽烟吗?我说万一路上我发病,说不准就一头撞在路中央的隔离带上了。毛伦想了想,说那好吧。
  我们离开龙岩,前往上杭。上杭是龙岩的下辖县,也是我们的家乡。在车上,我们没再提起在龙岩发生的一切,一个字都没有提起。我想自己这后半生是再不会到龙岩去了,没多大意义,断了所有念想。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凭什么认为那里会有自己的念想?车行驶在国道上,我打开一半的车窗,让风呼啸而至。毛伦戴上了太阳镜,手把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说,把车窗关上吧,吹得人头皮发麻,天气不好,别感冒了。我从口袋里掏出台湾“斯斯”感冒片,上次去台湾买了好几盒,常备着。毛伦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你病得不轻。
  那是当然,否则我现在怎么会走在一条回家乡的路上。我點上了烟,你知道我多久没回家乡了?很多人怀念家乡,寻找乡愁,但我必须坦白,我没有多少关于家乡的情结。那年在一个鼓浪屿诗歌节的派对上,来了很多诗人,中国的、外国的都有。有一个韩国诗人吧,大约是韩裔美国人,向乐队借了吉他,自弹自唱了一首英文歌《500 miles》,很多人听了流眼泪,可只有我觉得尴尬。他们讴歌家乡,讴歌纯真,讴歌岁月,而我只想逃离。我关心蔬菜水果,关心今天是吃菲力牛排还是T骨牛排,关心刚写的小说是发在小杂志上还是大刊……
  你是个现实主义者。一向如此。毛伦打断了我的话,似乎有点不耐烦。你知道“现世报”这个词么?
  我点了点头。如今我们经历的不正是现世报?你不也一样。
  说说吧,为什么这么不想回家乡?你十八岁以前的日子都在那里。不要以为现在你走过千山万水,漂洋又过海,但你依旧是个从小镇出走的人。你生在那里,成长在那里。
  关于“成长”的定义,看你怎么理解了。在我看来,成长不是单指身体发育、第二性征出现、步入社会老于世故,而是至少懂得为什么而生。
  毛伦冷笑了一声。你算了吧,你就算知道为什么而生,不照样患上焦虑症,过不好这一生?你们这种小知识分子最令人厌恶的,就是以为自己的内心可以装得下整个世界,可实际上世界却不待见你们。说得惨一点,这个世界并没有打算容留你们,而你们至今苟活,只是世界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不让你们毁灭。可依我看,你们最好自我毁灭;或者像卡夫卡的《变形记》一样,变成一只多足巨型昆虫,爬啊爬,在地上爬行,再也别想飞起来!
  我的嘴角尝到一丝苦涩。毛伦,你这样辱骂我有什么意义?你不也是这样?你在深夜喝酒,一杯接一杯,还说“与尔同销万古愁”,可实际上自己心里清楚,这一生啊,无论怎样都高兴不起来了。有一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哭着和我说,最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我除了听你哭听你说,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啊,我也一样很难过。
  毛伦面无表情。他戴着太阳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一滴眼泪从他脸上滚落,千万里的人生路还在眼前。我点了根烟,塞到他的嘴角。他含着烟,烟头一明一灭。我说咱们停车休息一下吧。毛伦把车开到路旁,两人下车照着路边的野花撒了一泡尿。重新上车前,毛伦说,你还是应该回家乡看看的。
  “家乡”这个词语是以“家”开头,但遗憾的是,我和毛伦回到那里,却不能住在家里了。这个“家”不是物理上的那种“家”,不是简单的一座房子。我们俩从小生活的那座房子还在,但早已空置,平常没有人在里面居住。我们贸然地到访家乡,回不去家里,只能住在酒店。我们开着车从各自的家门前经过,看上一眼,默不作声。
  我们回不去了。
  嗯。毛伦把车开进了杭川酒店停车场,熄火。
  你觉得,我们还回得去“家乡”么?
  这不已经回来了嘛。毛伦笑了笑,然后又摇了摇头。爸前年过世后,妈去龙岩帮忙照顾孩子,我回来的次数也少了很多。家乡对我们而言,需要有一定的情感维系,需要有值得怀念的人存在。如果没有,那回家乡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可你还是偶尔会回来。而像我,则干脆就选择不回。我没有下车的打算,放平了副驾驶座椅,双手枕头。你知道我爸妈早就去厦门了,他们和我生活在一起。许多年过去后,家乡变成记忆中的片段,偶尔想起,但内心并没有太多波澜。
  我问你,你在厦门,和你爸妈说话是不是还是说家乡话?毛伦问我。我点头,他说这不就简单了?这说明你无论如何都脱离不了家乡。我就比你坦然一些,我并不刻意和此地保持距离,并不刻意要将此地的人事都遗忘。在泉州的时候我和你说过的,谢建半夜给我打电话,说关于他家二女儿摆满月酒的事。他请客却要向我借钱,我当时确实很恼火。但后来我还是借了一点钱给他,而且还回来喝了酒。为什么?因为他做工的时候,被工厂起重吊顶砸到了左脚,从医院出来脚就废了。你想象一下,他原来一米八的个子,学校篮球队的队员,现在却成了瘸子。他生二女儿摆酒,无非是想挣个脸面。我要不帮,他怎么办?
  人常常犯一个毛病,以为自己有多重要。但实际上地球每天都在转,世界上该地震地震,该打仗打仗,该死人死人。我最不喜欢就是扮演“救世主”的形象,你想要拯救谁呢?你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毛伦嫌弃和厌恶地看了我一眼。那活该你得病。你这病治不好了,就算找到再多失去的东西,对你其实意义也不大。如果我也怀有你这样的心理,那我为什么还陪你?
  因为,你也需要寻找失去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毛倫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也许吧。但这几天的折腾,主要原因还在于陪你,是你有焦虑症,而不是我。我得到的并不多,所以失去了一些东西,我也并不太在意。而你不一样了。
  我到底怎样?
  毛伦笑而不语。
  随你便吧。我拉开车门,从后备箱提出行李。这一路我们说话太多了,我已经觉得有些累了。很多问题,不是光说话就能解决。
  你的意见我保留。毛伦也提出了自己的行李,他将车钥匙还给我。你知道心理医生怎么工作么?不就是和病人聊天吗?
  原来你是觉得我心理有问题?
  毛伦又笑了笑,难道你是像感冒发烧一样,身体机能出问题?大中午的还没吃饭,都过了饭点了,肚子饿得不行。刚要走,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接起来听了听,他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线。妈的!他放下手机。谢建出事了。他老婆打给我,说他被交警扣下来了。酒后驾驶摩托车。扣他的交警是邱劲。
  妈的!
  六
  大中午的喝什么酒啊?你说大中午喝什么酒啊!在去交警大队的路上,毛伦颠来覆去地唠叨这两句,听得我耳膜生疼。我虽然已经很累了(又累又饿),但还是打起精神开车。我不敢把钥匙交给毛伦,我怕他路上开车,开着开着也把交警引来了。
  在我们家乡,称呼那种每顿无酒不欢的人为“酒醉犯”。顾名思义,这样的人喝酒,已经是犯罪了。而谢建就是如此。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我并不觉得他是好酒的人——他是体育特长生,念中学时就很自律——而如今他好像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酒醉犯”。毛伦反问我,罗马是一天建成的吗?你对他的记忆和印象还停留在过去,很遥远的过去,那时我们还在念中学,现在呢?都过去二十年了,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那他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我们平常人,郁闷的时候喝喝酒,排遣一下。第二天酒醒了,该抬头挺胸还是抬头挺胸,该行尸走肉还是行尸走肉,该干吗就干吗。但他呢?每顿都喝酒,是为了什么?
  你像个“好学”的学生一样,不停地发问,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毛伦的语气里充满了焦躁。这一路走来,你有太多的问题,你不停地抛问题,我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小心我真的会揍你。真的,就像霍利菲尔德打泰森一样,一个左勾拳,打得你找不着北!
  毛伦对着空气重复着拳击的动作。我瞥了一眼,以我久病成医的经验来看,他这就是焦虑症的表现。大家都有病。忽然想到台湾的朱德庸画过一系列的漫画,主题就是这个。漫画里的人物都生病了,脑子生病。我觉得自己的脑壳疼得厉害,太阳穴持续性地发胀。我揉着太阳穴,车停在路边。毛伦这才停下了对无辜空气的伤害,他整个人窝在副驾驶座里,像泄气的气球。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放心,我很好,我不是你那种人。
  其实,我们本质上都一样。
  怎么可能?毛伦急了,但过了一会儿,又软下去。他又问我,你看过电影《白日焰火》么?里面的廖凡原来是个刑警队长,后来却成为看门的保安,一个醉鬼。他喝醉酒骑摩托车倒在街头,被小混混抢走钱包,他动都动不了。为什么?因为他受伤了。一次办案,两个同事被人杀,自己虽没死,但也废了。
  照你的意思,谢建也如此?
  不知道。毛伦的目光忽然变得模糊。
  到了交警大队,问了门卫,说邱劲在二楼事故科,于是就直接上楼。邱劲提着警帽,正要出门,一抬眼看见我和毛伦,很是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拉我们到走廊尽头,掏出软中华,一人点了一根。
  你这么久没回来,不会是单为了谢建的事吧?邱劲扭动着肥硕的脖子。你和他有这么熟么?见谁都是兄弟?
  我说你少放屁,我和毛伦一起回来,刚好遇到这个事。我和他熟不熟是一回事,但好歹以前总是认识的,况且毛伦和他这么要好。谢建他老婆打电话给毛伦,知道是你扣的人,自然来找你了。
  哎,你说你们一起回来干吗?毛伦你是个画家,是艺术家,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你和王林这个骗子待在一起干吗?
  你为什么认为他是个骗子?毛伦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松,指着我。
  他是记者啊,记者讲真话的有多少?新闻是好事三分说成七分,坏事却刚好倒过来。还有还有,他还写小说。小说里全是虚构的,他妈的他写了一篇小说叫《小镇警察》,别人都来问里面的那个肥警是不是我?妈的,真是莫名其妙!
  我默默地将烟抽完。我说,邱劲你说够了吗?现在来谈谈谢建。
  有什么可谈?邱劲将烟踩在脚底下,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严禁吸烟”牌子。不是我不给情面,是他谢建被抓现行。中午抓酒驾是突击行动,队上临时召集。老百姓以为酒驾一般抓晚上,中午就有些放肆,特别是在县城里住的,家近,中午喝酒也敢骑摩托车、开车上街。这次就偏在中午抓,大队长亲自上街,一抓就抓到了谢建。他那么高大,骑个小摩托车,这么显眼,不抓他抓谁?   你看有什么办法放他出来?毛伦没什么底,但还是要说。谢建和我玩得比较好,我也从没求过你帮忙,这次……
  哎,毛伦兄弟,真不是我不想帮。邱劲戴上警帽,手抓着栏杆望远方。现在酒驾查得多严,这个是“高压线”啊。他是抓现行,领导在现场,现在都联网了,警情直接传到后台登记在案。
  最坏,是什么结果?
  罚款1000元—2000元、记12分并扣驾照6个月。邱劲冷冷冰冰地说着处罚标准。谢建的情况我也知道,就怕这个把他压垮了。顶多,我这里运作按最低标准处罚。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毛伦自言自语。我则在心底哀叹。夕阳就要落山了,我开始感到一阵心慌,双脚不断地来回踩着。邱劲说你小子有毛病啊?又不是你犯事,你紧张什么?你就是这样的人,一遇到事就容易紧张,就像和柳怡,本来是好事,一紧张却办成坏事了。
  柳怡。邱劲提起了一个我们许久未曾提起的朋友。他们知道,我和她的故事可以写成一本书,但也可能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七
  干了这瓶啤酒,然后我们各自飞吧。离校的前一晚,在我的宿舍里,我举起酒瓶对柳怡说。就这样吧,这里一片狼藉,我们的心情空阔或拥挤,但都不重要了。过了今晚,你往西飞,我往南飞,从此两个方向,不再相遇。
  真要喝了这瓶酒,我可能会醉了。柳怡刚洗过澡,从校园外的白城海滩走过来。她穿着连体薄裙,裙子紧贴着青春的肉体,头发还散发着湿润,没有扎,散乱地垂在肩上。她握着酒瓶,你的酒量也不行,万一我们都醉了,怎么办?你知道我们现在不可以了。
  我已经灌下了大半瓶。我有些生气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犹豫。我说,你总是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就像当初第一次要脱你的衣服,费了多大的劲才说服你?你总说未来怎样,我说现在都不把握好,那还怎么考虑未来?我要的就是当下。
  王林,你发现没有,你总在说“我”。你在意的只是自己。柳怡仰脖喝了一大口。宿舍里已经没有椅子了,也停电了,她摸黑坐在架子床边上。我无法看清黑暗之中她的脸,也就无法体会自己有多混蛋。若干年以后,当我体会到这一点时,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我坐在了柳怡身边,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搂着她的腰。她把我的手拿开,她问我这算什么?当初在天桥上,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的?你首先要明白,是你提出的分手。我说是,自然一切责任都在我。但你要知道二战前德国和波兰签署过和平协议,但德国照样可以发动“闪电战”进攻波兰;对越自卫反击战前,越南不顾社会主義兄弟情缘,悍然入侵我国;再小到个人,我家里说好要买镇海大厦的房子,协议都签了,但还是和售楼处反悔了。
  这么说,镇海大厦的房子,你们没买了?柳怡在黑暗里笑了一声,我分明能感觉到一丝苦涩。我们有一次逛街到那里,镇海大厦还在盖,你指着大厦说家里要在那里买一套房子,以后我们就可以住在里面。你看,后来还是变了。
  我有些不耐烦了。我家里出了点事,不买是有原因的。但我并不想把原因说出来,我只是又一次搂住她的腰。我问,你现在是在指责、拷问我?嘲笑我?
  她摇摇头。我凑上前去,亲吻她的唇。第一次,她把我推开;第二次,她又把我推开。在稍事休息后,我决定尝试第三次。在那个时候,我深知孔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并奉此为圭臬。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原来还有一种态度,“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说这个话的人,叫作庄子。在那个时候,我又进行了第三次尝试,我长久地亲吻柳怡的唇。一场持续性的湿润过后,柳怡将瓶中的啤酒喝完了。她摸着我的头发说,你开头说的“往西飞”,可能要改一下了。我不走了,留在厦门。我听从了家里的意见,考了这里的公务员。我们都是从上杭出发,离开家乡、离开亲人,我们一步步都在往南飞,怎么还要回去呢?
  那么,一年前我们在天桥上谈分手,你说的那些话,都是谎话了?
  不能说是谎话,而是人会改变。一时有一时的想法。你说要留在城市,不想回家乡;我当时认为你是在逃避,但后来想想,也许你是对。我们千辛万苦走出来,回去的意义在哪里?回去之后,家乡也不再是我们的家乡。况且,柳怡又笑了笑,和你说过的谎言比起来,我这算得了什么?
  她抓着我的头发,手上的劲更大了。我怀疑,那是酒的后劲上来了。我也仰脖将剩下的酒喝了。那时的我们啊,能有多少酒量。我们很快就酒劲上头了。我脱去了她的裙子,她没有再抗拒。我们合在一起,架子床摇摇晃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时的我们深信,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第二天早上,阳光猛烈,凤凰花开满枝头,我们一起睁开双眼。临别的时候,柳怡问我,这是你认为最好的时代么?我肯定地点点头,她笑了笑,说愿你有远大的前程。
  我决定继续念研究生。我发短信告诉柳怡,她说很好,你要勇敢走自己的路。我看了这条短信觉得有点好笑,问她在哪里,她说被单位派到北京培训。她作为新入职的员工,有这个机会很难得。我说祝福你,她后来就没回我短信了。
  其时大概在2003至2006年间,我几乎断了和柳怡的联系。直到我研究生毕业前,我再一次见到她。邱劲来厦门开会,叫了几个老乡聚一聚,其中就有柳怡。我不知道她要来,埋怨邱劲不事先告诉我。邱劲开始就连喝了三杯白酒,眯着眼睛说中学时我们都在一起玩的,怎么我就不能约柳怡来?你在厦门和她玩完了,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们这种人,最无情无义。我不想和邱劲吵,点了根烟。柳怡坐在我的对面,和身旁几个我不认识的老乡说着话,她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一度让我以为她不再是那个曾与我耳鬓厮磨的柳怡。邱劲说她刚在单位提了副科,三年时间不到,这算快了。况且又在人事部门工作,不少老乡都想认识她。就你这个傻蛋,哎。我把烟抽完,说我不还好好的,你想说什么?邱劲“嘿嘿”笑了笑,你激动什么,好像要把我吃了。你要吃也是吃柳怡,但你把她吃了,又吐出,好像特别“勇敢”,但我认为你非常幼稚。
  我并不想理会邱劲,甚至不想理会席间的任何人。我自认在做一件充满理想的事业,我要做一个记者,激扬文字,挥斥方遒,你们他妈的谁懂?我不想多废话。散席之后,邱劲拉着其他人去唱歌,独留下我和柳怡,他让我送她回家,因为她喝了点酒。我和她默不出声地走出了饭店,我们走了一段路,所有心事都写在月亮的倒影上。她先开口,问我好吗?我说还行,又到毕业季了,准备去一家报社当记者。她问跑什么口?如果是跑社会口,那就风里来雨里去,比较辛苦。我停下脚步,抱歉,我就是做社会新闻。她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倒笑了笑,说这是你的选择。   我说何尝不是呢?自己的路自己走,谁也替代不了。我们坐上了一辆的士,司机载着我们往她的家开去。我说你现在应该不错吧。她说还不错。去年谈了个男朋友,后来考试选调到省里,最近分手了。听说你也谈了个女朋友,叫“罗琳”好像?我听毛伦还有邱劲都有提起。我“嗯”了一声,说最近也分了。她要去广州工作,我没办法跟着去。柳怡望向窗外,为什么不能跟着去呢?为什么非得别人迁就你?你就不能勇敢一些吗?我说这就让我不好回答了。我牵起她的手,她转过头,认真看了我一下。她挣脱开,我又重新抓住。我说,待会去你家坐坐吧,如果你方便的话?她没有肯定或否定地回答。下车的时候,我掏出钱包,里面还夹着我和罗琳的合影。柳怡看见了。
  在她家,我试图一次又一次地抱她,但被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说这算什么?我说,只是尚未把照片拿掉。她说,问题不是这样,问题是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前后这许多年,你觉得现在这样对吗?我在心里说,也许是错的,但我也不知道何为对,男女之间不是做算术题,对错有答案。但我没有说出口,而是又一次抱她上床。我们互相折腾,直到夜深了,她放弃了努力,而我也精气耗尽。最后一次,我盖上被子,压在她的上面,她直直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慌,我紧张地抱住了她。江河颓唐地奔流。
  明天帮我买一盒“毓婷”。听到这句话,我很想哭。她又说,我们不要再见了。我说,应该是这样。
  毛伦问我想不想结婚?我说意愿不是很大。但周围的人都像上战场一样,前仆后继地赶着结婚生孩子,你要不这么做显得另类。毛伦笑话我,原来你是担心别人的眼光啊!别人做什么与你何干,你有自己的自由。你就是这个样子。我问他,难道你不想结婚。毛伦说,我不想结婚。这个我很肯定,就算以后有了老婆,我也会和她说,我本意其实并不想结婚。但我不得不结。因为我爸生了那种病,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我不想他走前担心,我还是要留后。
  我想了想,然后对毛伦说,辜鸿铭精通七国外语,有十三个博士学位,但在北京任教时留着前朝的小辫子,尤其喜欢女人小脚,说三寸金莲是他的兴奋剂。就是说,女人小脚是他的壮阳药。毛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毛伦笑了笑,你的用意很明显,我收到了。但如果有人爱我,愿意不顾一切跟着我,那么,你说我有罪么?再者说了,王林,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站在一条车水馬龙的路边,盛夏的知了叫得很大声。我和他一人吃一根雪糕,他咬了一大口对我说,如果你还想再追回柳怡,那就趁早。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付诸行动了。你研究生毕业也快三年了,你找对象,她也急着要嫁人。现在时机刚好,再晚,你就来不及了。我没吭声,蹲在马路牙子上,他踢了我一脚。我差点跌倒在车流之中。我愤怒地问他干吗,他把手一摆,反问我,你现在还有很多选择么?罗琳在广州,有答应你回来吗?斐斐是过客,你和她都只是互相的暂时安慰。也因此,你的选择只有这个——去挽回柳怡。
  我说我紧张,怕开不了口。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开始对一些事不那么确定。比如,“线民”说某某街道城管打人,如果是以前我一定马上冲现场,但现在我会先在心里过滤一遍。想一想,这个消息能报吗?某某街道办主任好像和报社领导很熟,报了这事,街道年终文明奖会不会没了?或者更可能,写好稿子送审马上被毙了等等,很多诸如此类的“不确定”。
  我还紧张,看着同事提拔了,看着过去的同学升官发财了。总之就是紧张。我点了根烟,盛夏的阳光照着我的脸色有些发白。我在毛伦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毛伦冷笑了一声,你的紧张,咎由自取。
  那天晚上,我按照之前的约定,和柳怡吃了一顿饭。吃饭地点在一家叫“阿杜”的餐厅,吃的菜是混搭的,没什么滋味,但价格不便宜。那个时候这家餐厅玩花样,很多人去追捧。我报道过这家餐厅,有优惠券。买单的时候,我站在前台掏出了优惠券,柳怡也看到了。我送她回去,路过一家花店,拿了一束花送给她。这束花是我事先和花店老板订的,我送花给柳怡的时候,花店老板还说下次来买花,打九折。柳怡接过花了,略微有些不自在。我看在眼里。
  和柳怡走到她家小区的路口,她说,王林,不然就到这里吧。我搓着手,手心里的汗擦干了又湿了。好不容易,我问她,你想得怎样了?柳怡笑了笑,谢谢你的花,这是你第二次送花给我。我第一次收到花也是你送的,好像在大二吧。从那时到现在,特别是这几年,我又收到了好多次花,当然送花的不是你,送花的对象也变了好几次。我想告诉你什么呢?嗯,可能是说送花与否,并不重要了吧。重要的是,不合适了。王林,我要结婚了,单位大姐介绍的,一位理工男,搞设计的,人还不错。
  哦,那祝福你。柳怡走后,我站在路口待了很久。手一直在抖,烟一根接一根。其实我还有好多话要和她说,但因为紧张,结果什么也说不出口。我想,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有了焦虑症的感觉。
  八
  你现在还写小说么?在喝了好几杯客家米酒后,邱劲眯着眼问我。此刻,我们坐在江滨路上的一家大排档,听着风从河岸边吹过,夜晚的凉意扑面而来。家乡是山区,温度比厦门低了好几度,而在那座沿海的城市,一整个冬天和春天,我都可以不用穿毛衣。如果非要保暖,多加一件线衣就可以了。
  王林不写小说,他还能做什么?毛伦认为邱劲的问题简直是业余,就像你邱劲不做警察,你还能做什么?有些事是天注定的。毛伦说完打了个饱嗝。这个时候,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个艺术家。
  这个话怎么解释?为什么我们就必须成为某种人?
  事情是这样的。邱劲你生来孔武有力,从小喜欢欺负弱小,你喜欢规则,但规则是用在别人身上;而王林骨子里就是个书生,但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在任何地方,小知识分子都是很痛苦的,上不能飞入云霄,下又不能脚踩泥土,所以他只能去写小说。像卡夫卡,对,就像他。表面上他是个保险员,但实际上他是个小说家,他自认为站在窗台仰望星空的时候,他拥有整个世界。
  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邱劲翻着白眼。你也一样,你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宇宙第一。   不不不,你理解错了。我笑出了声,宇宙第一是金元帅,毛伦只是个画家。还有,就算他没在作画,他也自我感觉很好。这种人,李白说过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九天”,他实际上是个狂人。对于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而言,世俗的束缚都是无意义的。是不是這个道理?我问毛伦。
  所以,王林你要感谢我,我能陪你走到这里,对我来说已经很不容易。因为在我看来,你的焦虑症完全是多余,是自寻烦恼。你要不然就像邱劲,饿了吃肉口渴了喝酒,心情烦了就鱼肉百姓横行乡里;要不然就学我,乘桴浮于海,哪来这么多束缚,既要世俗,又想追求精神自由,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所以,你这种人,总是想太多,活该整天焦虑。
  可事情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啊。我说了这句话,不再言语。这一路历经一千公里,行经三个地方,回到家乡,已是我们此行的最后一站。这似乎暗合着某种隐喻,我们从家乡出发,现在又回到出发之地,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在这里完成某种心灵的过滤。
  我们曾经失去的还能找回来吗?我没有答案。
  毛伦接了一个电话。是谢建老婆打来的,再一次询问她男人的情况。毛伦尽可能把情况和她作了说明,然后就是听着她在电话里说话。良久,毛伦才放下电话。他说,谢建老婆坚决说要离婚。
  离不了。邱劲想也不想就说。谢建不是第一天这样,他老婆不知提过多少次离婚。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一个女人离婚了,带着孩子,这日子要怎么过?况且他们家有两个孩子,各判一个?小地方的闲话很多,孩子从小也是被指指点点。
  这么看来,人生来就是不自由的。我悲哀地发现了这点。我看着毛伦和邱劲,前者大概明白了“自由”的珍贵,因此不惜与所谓的“美术圈”绝缘,只画自己认为值得画的东西。但他对自由的向往又跑偏了,不念尘世的许多感情。而对于邱劲而言,大概一早就明白了“自由无意义”,他毕业后就当上了人民警察,在权力和秩序面前,一切自由都是“挑战”。像他们那样的人,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双脚永远踩在泥土里,而头绝不会顶在云霄。
  至于我这种人,呵呵,可怜可悲又可恨。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毛伦劝我不要再喝了。他说,他最知道酒醉的感觉,喝得再多,其实都无关痛痒,于事无补。邱劲说,何尝不是呢。他说,那年和裴斐斐分手后,每次从交通事故现场出警回来,都要喝上一顿。毛伦你觉得可以不喝?不喝不行啊,我有一次在事故现场帮忙抬尸体,忽然觉得脚底像是踩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借着手电筒光一看,靠,原来是人的眼睛啊!我那时就觉得人生他妈的很没劲。我喝酒或者在江滨路上的大排档,或者在朋友家,或者就在自己家的房间里,一杯杯地喝。也不吃菜,喝不了几杯就醉了,有时还会吐,别人劝也劝不住,搞得后来大家都不想找我了。现在想一想,要是那时候就这么喝下去,我迟早会成为像谢建一样。
  后来发生什么了?
  也没发生什么。邱劲语气淡漠,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有一天,我们大队政委找我谈话,他说你这个样子是会弄坏自己的,我给你提干,让你下到白沙乡去负责工作。我可以打包票,你很快就不会想那么多了。结果像大队政委说的,我现在很多事都不过心了,包括你和裴斐斐的事。
  我抬起头,有点想解释,但邱劲把我的话压下去了。他说,你不用说,你说了我也不会听。很多话讲究一个时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认为现在时机到了,所以才和你说。你和斐斐之间的事,我并不在意,你不用遮遮掩掩,也不用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不会,一点都不会。我在意的是什么?是你好像要和过去一刀两断,但实际上你怎么也逃避不了。如果不然,你不会走那么远的路,花那么多的时间,去寻找什么失去的鬼东西!你失去的是这里,邱劲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毛伦你说是不是?
  可能吧。毛伦已经醉得趴在了桌上,邱劲推他,他含混地说了一声。
  呵呵,我笑了笑。
  九
  我有许多的毛衣。它们躺在老家的衣橱里,过去我穿了它们又把它们脱去,现在它们乏人问津,我脱去毛衣,然后再也不穿了。不单是这里的毛衣,在厦门我也不再穿毛衣。世界气候变暖,厦门天气从五月开始直到十二月初,都可以穿短袖。毛衣则再无穿上身的必要。
  做个假设,如果我一辈子留在家乡,那么我可能一辈子也会穿毛衣。世界就算再变暖,但对山区而言,该穿的毛衣一样得穿。现在我再穿起毛衣,会是什么样?我拿起一件绿色毛衣,V领,是过去念中学时最喜欢穿的。老家卧室的灯都被我打开,家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也许是很久没人住的缘故吧。我闻了闻毛衣,然后将它穿上身。夜晚的温度进一步往下探,毛衣穿在身上,给了我温暖。我慢慢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摸着毛衣,像是在摸阿艺身上穿的那件青灰色毛衣。不知道她穿在身是什么感觉?贴身、青春、美丽,各种感觉,但绝对不会是我穿毛衣时的感觉。她是女孩子,还是需要穿毛衣,特别是大姨妈来问候的时候,更要保暖。也许,那件青灰色的毛衣对她而言,仅仅是一种功用。
  我的这件绿毛衣,在这个有些寒冷的夜晚,却给了我熟睡的自由。我实在有些疲惫了。这一路,我已经往回追溯了太远,几乎用尽了脑子里所有的气力。如阿艺,或者如其他任何人说过的那样,我总是想太多。我不确定回厦门后,我是否会想得少一些,焦虑的症状会减少一些,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回头太多则无意义。晚上在江滨路喝完酒后,我和毛伦回酒店。他倒头就睡,我却异常清醒。我睡不着,决定走路去自己的老家。那座三层楼高,外加一个天台的小楼,是我父母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是我十八岁之前长久生活过的地方。它的地址是在龙头路,不知道当初父母是否有意,认为住在这里能如龙腾四海、兴旺发达,于我则希望有一日也能“独占龙头”。但遗憾的是,很多年过去了,我可能令他们失望了,我现在被称之为“写小说的记者”。而写小说,在这个时代具有不可遮掩的尴尬。或许使用“龙”并不十分合适,因为在英文里它叫“dragon”,是一种张牙舞爪、能吐火焰的怪兽。龙用在九五至尊上合适,用在平凡世界里的你我,就显得怪异且好笑了。
  在梦里,我忽然回到了刚上大学那年,有一次参加社团活动,一位高年级的师兄见了我,忍不住拍我肩膀说,你小子富贵逼人,未来不可限量。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说我长得“富贵”,因为那时运动少长得胖而已。而至于未来,如你们大家所见。又回到2000年的元旦,我舅舅来大学宿舍看我,他看见我衣柜里的毛衣,笑着说这些你都不需要,我现在都快五十了,单衣加外套就可以过冬。他是随舅妈回厦门,因为舅妈是知青。我问他在外面的世界生活有什么经验,他说好好赚钱,好好过日子,其他不要多想。我想他那时的话真是金玉良言,我其实应当奉为圭臬,但可惜我直到梦里才再想起并领悟。
  可领悟已无意义。
  天天微微亮了,我从睡梦里走出来。我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从书架上拿起了那本《了不起的盖兹比》。在故事的开头,阿艺建议我重新看一下这本书。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会让我重看。我念高中就读过这本书,很难全面地去定义“盖兹比”这个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个好人。
  但他最后还是死了。死在了别人的枪管下。很遗憾,他成了替罪的牺牲者。他一心追逐梦想,后来似乎是实现了,但一死,又都成了虚无。就算是梦想,可他没有得到最心爱的女人,这样的梦想算是真正实现了吗?
  我看也未必。在天台上,我以很快的速度,重读了一遍《了不起的盖兹比》。山区早晨的风,吹得我格外清醒,又分外疲倦。如果现在有一把枪,我也许会对着太阳穴来上一枪。可惜我没有枪。于是,我站在了天台的边缘,双脚一半悬空。就这样纵身天下,是不是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罗琳打来的。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厦门?你一路向西去了很多地方,现在要再一次往南回了吧?我不应声。她继续说,贝贝、臭臭两个小坏蛋都在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说,何尝不是呢,能被人期待,这样的生活真是美好。罗琳那年从广州回到了厦门,我们分开又重新复合,我好像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她似乎也是如此。
  那么,就这样重新在一起吧。
  现在,我觉得,我的焦虑症好像消失了。当然,也许只是暂时消失,也可能是恒久陪伴。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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