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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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下了整整一夜,这在同玄镇是极罕见的事,且雪能积起来,更让人意外。
  满树,满屋顶,路面上也都是,一觉醒来,冰清玉洁。林平山大清早就起床了,煎茶小坐片刻。雪后的阳光正好,他决定回老村走一走。
  村子里人气回笼过来,麻将桌也搬到了阳光底下,几个老人窝在墙角根,坐着拉家常。林平山掰着指头数数,去年村上竟去世了三个人。老熟的,患病的,一个一个排着队等。
  傍晚林平山去喝寿酒。因为一直唱戏,很少喝酒,但这回,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死活不放过他,硬着头皮喝了一些黄酒,未料起了酒兴,喝到不肯回家。后来躺在皑皑白雪上打盹片刻,只是额角不知在何处撞了个大包,软软的,如水晶球一般,一碰就痛。
  一夜,梦纷至沓来,鞋子、大衣都不知丢在何处。仿佛是插翅而归,醉酒那段记忆一点也回想不起。凌晨三点醒来,头却不是很晕。七十多岁的老爹鼻息如雷,林平山望着黑沉沉的夜,睡不着了。
  清晨,林平山独自在田埂间漫步,泥泞的土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下,如执拗的小兽,伺机潜伏而出。几乎分不清田与路,含混成一大片,右侧河面结满了冰。
  老爹问了他妻儿情况,林平山也淡淡回了两句,说你媳妇程心佑在外地出差,孙女被外公外婆接去过年。他也落得清静,正好回家陪老爹。
  老爹没有多说,他是真爱喝酒的人,大清早就要一壶米酒、花生米、豆腐干、一小碟牛肉。
  “来一口?”
  他故意试试林平山。
  林平山笑了,仿佛回到十五岁。
  十五岁时他在泥坯墙面的教室里上课,突然进来几个人,说是来选人。选人干什么?不清楚。要他们四十个同学站得笔直,伸出手,再细瞧面孔,最后唯独点了他林平山。老师要他唱首歌,他稀里糊涂,清亮亮的眼睛眨了眨,唱就唱呗,索性唱平日最喜欢哼的《小芳》。于是张口“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老师情不自禁给他鼓掌,后来他就被带到省戏剧学校就读昆剧专业。
  那时他初三,懵懵懂懂之中,就被选上了,像一场梦,初三直接到省城读书,整个同玄镇首例。父母也高兴,逢人便夸耀。
  前年在成都演昆曲时,也恰巧下了场大雪。大剧院挤满了人,有人喊“好!”昆曲其实不需要喝彩,喊好的人反成了外行。他被掌声包围了很长时间,有一种窒息感。他最想做的,是一个人到雪地中走一番。江南很少下雪,雪成了稀罕物,好几年才盼上一回。
  舞台上雪常有,似真似幻,悲情的,白茫茫一片。他演过一出戏《长安雪》,剧中女主角罗娘并非人类,而是一个由千年藤萝修炼成的仙,居于终南山,罗娘爱慕书生李山甫,最终由仙到人结为夫妻。
  林平山饰演书生,书生面对皑皑白雪,面对情深意长的仙子恍惚良久。仙,人,鬼,到底谁的感情更忠贞更持久?
  林平山在宽窄巷走的时候,发现白雪中红梅傲放,一朵一朵,精神得很,他兴致大增,掏出手机来拍,忽然接到程心佑的电话,她说:“二十年同学聚会,一起参加吧。”
  “好啊。”
  同学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他不幸中招。程心佑也不知怎么回事,在三十八岁的当口昏头昏脑喜欢上了他们班做外贸生意的。林平山常年在外地演出,等到发现端倪的时候,程心佑索性提了分居。
  或许是演戏太多,对于悲欢离合,他倒也淡然。他朝她作了个揖,她骂他神经病。他再向她作揖,她恨得咬牙切齿,她说:“唱戏,唱戏,把你脑子唱坏了!”
  他仍没有大悲伤,想起有一年在皖北瞧见一座花戏楼。雪还没完全化干净,一些残雪被铲起来堆在树下,残雪和草木一起,一面斑驳,一面枯黄,很般配。
  绕着老村走了几圈,回同玄镇,路过三茅峰,索性爬山。山上仍有残雪,在林间,在石凹深处。一路拾级登山,山中多野气和萧瑟之气。登到最高点莲花峰。石块上大下窄,摇摇欲坠,却又似摇曳生姿的莲花。他一人在莲花峰上坐了很久,只觉视野开阔,空气凉爽。

2


  林平山读初二时特别想上军校。扛枪,打仗,保家卫国。
  林平山的二叔死在战场上,那时才二十三岁。遗体用福尔马林保存得完好无损,随着大运河一直运送到同玄镇。棺材里的二叔一直是二十多岁的模样,眉清目秀,死前他有一个女朋友小菊,住在大西宅,跟同玄镇只隔一条河。夏天时,二叔经常看见她坐在菱桶中采红菱,她的辫子长得拖到臀部,干活时将辫子塞到腰间。
  棺材埋在距离老村不远处,在被农田包围着的柏树林中。
  每年清明,林平山的爷爷就带着他来扫墓。三岁的平山大眼睛,皮肤白嫩嫩,爷爷让这小囡在手掌上练金鸡独立。他们钻进柏树林,拨开朴树枝条。爷爷让平山从阴宅窗户口伸进小手,拍棺木板,嘴里还叨咕着:“儿子啊,我们来看你了。”
  平山一点一点长大,特别想看看二叔的模样,因为村子上的人都说:“哦呦,活脱脱一个翻版,到底是林家的遗传,这小囡和死在战场的二娃子越来越像了!”
  二叔年轻时的照片,终于在一次老宅翻建时发现。好几张,叠放在生锈的铁皮盒子里。林平山十五岁,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巴,整个儿轮廓清白里带着飒爽之态,飞扬处有俊逸之姿。平山吓了一跳,二叔仍在,他躺在柏树林的棺木里,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林平山曾经来到这世界一遭,然后死去,然后又出生……
  他欣赏二叔从容赴死的状态,非常有岳飞《满江红》词中“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气概。有一次同学们外出野餐,问他喝什么,他脱口而出“匈奴血”,同学都笑了。
  他不笑,有一个时间段,他越来越觉察到,他和二叔感同身受。不信你听!二叔在棺木里孤独地说:“日子是风,日子是雨,我耳朵最敏感的就是这两种声音了——老天爷呼啸着,喘着气要连根拔起什么,一会儿是密集的雨點声,劈头盖脸而下,蛙呀鸟呀人群呀都不见踪影了,独剩孤零零的我在一片旷野中。天完全暗了下来,像块裹尸布把一切包扎得严严实实,瞧不见一丝光线。”
插图/戴未央

  铁盒子里的照片原本要被平山的母亲祭祀时烧掉,平山抢了回来,啥话也没说,夺了就跑。一边跑,一边想,这是另一个我,烧掉了,我也可能会死,真的,不能烧!不能烧!烧掉了,我再也听不见二叔说话!烧掉了,我的人生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果真,黑夜中攥着二叔的照片,平山又听见二叔在轻声诉说,他说得相当抒情。
  “我躺在棺木里。我并不是故意装扮成死人。一个月前,一枚炸弹呼啸着落下来,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结果我半截脸庞和身体被炸得血肉模糊。在我没有完全丧失意识之前,我看见空中有孤鹰盘旋,在远处蓝色的天际线上,我发现了桥头镇阴森森一片倒塌的残砖,那儿弹坑累累,浓烟黑沉沉地仍在升起,人影一个不见。”
  平山问:“二叔,你死了,死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回到老家的?”
  “后来,我就没有醒过来,我好像沉入了一场梦,首场战役一共牺牲了五个人,领导指示要保存好遗体,运送回各自的家乡。于是,我被他们洗澡、剃头、整容、整着装、换上新军服、盖上新被子。整个过程中,我记忆最清晰的是,我的半截肺呀胃呀肝呀膀胱呀被他们强行取出,然后塞入了一团又一团的棉花,棉花湿答答的,好像吸入了许多刺鼻的药水。就这样,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多么遥远呀!去时我们坐的是火车,我头一回碰到如此壮观的场面:长号、短号、圆鼓、鲜花、红旗、呐喊欢迎声!顿时感觉起来了,这真是要上战场了!回来时,我静悄悄地躺在漆黑棺木里,听到艄公的摇橹声,他们在船头抽旱烟,啪嗒啪嗒,互相轮换着摇橹,他们偶尔会谈论到我,说:‘可惜了呀,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人高马大的,怎么挡得了炸弹的轰炸?’”
  平山没有再追问,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像二叔一样上战场,成为一个真正的血性男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被省戏剧学校选中,然后咿咿呀呀在舞台上扮相表演。

3


  林平山的扮相实在是堪称惊艳。
  长得俊,再加上化妆师笔墨点染,在舞台上,水袖一闪,别说女人心动,连男人看了也会爱煞。昆曲里的曲词又是雅极,光听那曲牌名,就让人浮想联翩,什么玉山颓、醉扶归、霜天晓角、桂花锁南枝,一个个场景让人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
  《琴挑》那折戏,林平山面对小旦百转千回、满是妩媚的“啐”字,稳稳当当迎上去一个字“喏”,包容默契,且也是无限恩爱。男女水袖交织在一起,情思缠绕,台下无一人不说好。他才十八岁,把戏里男女感情拿捏得如此精准,连教他的老师也忍不住点头。
  省城三年时光,为了演好戏,他吃了不少苦头。刚开学第一学期,他偷跑回家,抱怨说唱戏太苦了,寒冬腊月要压腿练台步,要吊嗓子,他不想再继续了。
  母亲沉下脸,蹲在河埠头拉着老咸菜的菜帮子说:“哪一门不苦?去了就不好放弃!”
  母亲的话不多,但含着人生的哲理,把平山逼回了戏曲学校,他想是啊,二叔是炮兵,他走在一人深的野草间毫无恐惧感,那里满地弹壳,水沟里到处飘溢着腥臭味,血水滴滴答答从罅隙里流出。敌机在轰鸣,越来越近,他的双脚却被杂草绊住了,根本不能向前跨出半步——炸弹落在他头顶上方,蘑菇一样开花,你看,二叔到死都没有放弃。
  回到学校,他比以往更努力,很快被老师宠着,被女生围着追。程心佑是追他追得最厉害的女生,她爸爸在省政府大院里办公,可林平山的心思全在演戏上。
  在舞台上他脚步轻轻移动,水袖翻飞时,他想另一個自己躺在几百里外的棺木中安静地睡觉。他的眉眼上抬,棺木里的自己也眉眼上抬,他的喉咙传出旖旎的称呼“啊,姐姐——”棺木里的他也在轻轻呼唤,呼唤当初的女朋友的名字,“啊,小菊——”
  对。平山特意去见过大西宅的小脚老太小菊,她身材矮小,满脸皱褶,靠在墙角根看两只母鸡啄地上的米粒。他喊了她一声:“小菊婶婶!”她纹丝不动,没听见,耳背,一点也没反应。他怔怔地,心想,这是二叔曾经喜欢过的有藕节一样胳膊的小菊吗?
  年轻时的小菊,一定鲜嫩得掐得出水。所有美的、青春的,都是这样惹人怜爱。
  有一次,老师心血来潮让他扮演旦角。服装、头饰统统到位后,全场的人都敛声屏息,活脱脱一个妙龄女子,身材高挑,粉面桃花,云步,水袖绵延出万般思绪,水磨腔伴着笛声,竟是如此柔美!
  “袅情丝吹来闲庭院——”光是一句就足够有味道了,是百无聊赖中的浑身酥软,是江南细雨中的气若游丝。
  抬头望镜中的女子扮相,林平山也着实吓了一跳。这是自己吗?好像是,又是另一个自己?太阴柔美了,他不喜欢,他不喜欢自己太女人气,他需要自己刚性,再阳刚些,要气吞万里,要虎虎有神。
  他扯下头饰,换掉服装,将搪瓷缸里一大壶绿茶喝掉。程心佑到化妆间,约他去爬明城墙。明城墙适合晚上去爬,一轮明月,一群男女唱着歌儿拾级而上。程心佑说她妈妈做了不少点心,蒸饺、烧卖、小米糕,带了一箩筐,拿到城墙上分着吃。
  林平山惦记着同玄镇的点心,萝卜丝饼、粢饭糕、酱瓜、山药糕……他说:“我老家的点心才有味道,比你们省城的好吃得多。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到时凑合着吃吧。”俩人兴冲冲去了,等了半天不见其他人来爬,程心佑才羞答答告知:“不用等了,他们不来,就我俩……一起看月亮。”
  他俩背靠背坐在城墙上,那轮月亮不够丰盈,但迷蒙得很,林平山的脑海里又跳出二叔的话,“那年年初,媒婆把她的照片送到我家里时,我心里是一百个喜欢。都讲好了,等明年年末,等我部队回来,就完婚。”
  林平山的心一紧,二叔如果没有阵亡,娶了喜欢的女孩该多好。
  程心佑拽着城墙砖缝里的草,柔声说:“我喜欢你很久了……”女追男,隔层纱,要这样实实在在吐露出来也不容易。林平山回过身体伸长胳膊,将程心佑搂在怀里,他想着,二叔把小菊姑娘终于搂住了。   四月份的巴黎还有些寒意,阳光还好,街边咖啡馆飘出了浓郁的香味,情侣一对对,热烈相拥亲吻的很多。林平山沿着塞纳河畔,走了很久很久,穿过卢森堡公园、先贤祠、卢浮宫、协和广场……他说服不了自己停下来,整整走了十五公里,直到静坐时感到双腿酸软无力。
  就在巴黎的夜晚,他回想起儿时的若干片段,他大概五岁,记得母亲在水稻田边带着哭腔放声大喊,因为五分钟前一个村人告诉她:“你那神经错乱的公公又带着你小儿子去墓地了,刚刚他还抓了一把鸡屎往脸上抹,估计是早上忘记吃药了。”
  爷爷惊愕地站起身,神色凄惶,慌慌张张扯了些朴树叶,对着平山说:“喂你叔叔吃,他饿了,喂,赶快喂!”
  母亲的叫喊声越来越近,爷爷抱着他像老鼠吱溜从柏树的罅隙中蹿出。
  巴黎夜晚梦中,他听见另一个自己在叹息,“我感觉我身旁这圈柏树越长越起劲了,那强有力的根蔓延到周围的水稻田里,肆无忌惮地膨胀着、推挤着,层层叠叠,带着狂野的冲动向四面八方扩散。七月插秧季节,一提到要去墓地周围的水稻田插秧,村人们都面有难色,因为这些柏树根太粗壮太邪门了,一不小心就会扎破村人们的脚。他们互相推脱,谁也不肯去插秧。我想可能他们并不是惧怕有我这个死人,我有什么好害怕呢?甚至有人怀疑棺材里本来就是空的,哪有什么死人啊,一炮弹轰炸下去,哪还能见什么人影?”
  林平山被自己吓醒,起来喝了口水,酒店房间有很多面镜子,形成了特别诡异的场面,他看见了无数个自己在延伸,在交谈。有的是人间的他,有的是身处阴间的他,还有的是在天堂的他,他伸出一只手,握拳,慢慢反掌,再一个一个手指收拢,镜子里所有的他都伸出一只手,握拳,慢慢反掌,再一个一个手指收拢。
  已经是凌晨,听得见路上汽车声。一个人在轻盈的晨曦中唱起了咏叹调,法国人真是浪漫啊。他冲了个澡,最近两年不知道为什么会早醒,醒来以后就是漫无边际的随想,为了遏制这种失眠状态,他也带本书,看后随便写些文字。
  他问起过同玄镇上其他人,关于他二叔的事情,他们也含糊其辞说不太清楚,1960年代发生的事,早被世人淡忘,追问毫无意义,还是要随着时代潮流往前看。
  倒是有人提醒平山:“同玄镇的房价又涨了,从最初一个平方三千元涨到了一万元。你不是想在同玄镇养老吗?还不赶紧攒钱买房!”
  古运河边庵桥以西的水稻田大都被征用过来,叮叮当当,充斥耳朵的是建筑施工声。房地产开发,也成了同玄镇熱门产业,越来越多的上海人到同玄镇看房买房。
  林平山仍陷在一片苍茫中,像山脉在某处被云雾截断。
  他接到了程心佑的电话,程心佑说:“趁早离了吧,明年五一我准备结婚,去香港住半年。”
  平山思忖了一下,说,“好!”

6


  林平山沿着同玄镇又去转一圈。他看见一个女孩,在打井水,她的身,侧面弯着,像一段完美的弧线,背部露出一块,若隐若现的,胸部因为用力而起伏着,圆滚饱满,散发着热乎乎的青春气息。
  他吸了一下鼻子。他想要弄明白二叔的青春梦,旁人都不是太清楚细节,除非问他自己老爹。老爹和二叔是孪生兄弟,也当过兵,自从二叔死在战场以后,老爹几乎避而不谈他亲兄弟。有什么好说的呢?过去的事,就让它彻底过去,这是老爹的哲学。
  林平山大概晓得,很多年以前,夜色中的蚕豆花很香,有一艘船整整行进了一个月,终于停歇在同玄镇,同玄镇两面临水,船犹如一只菱桶起伏荡漾着。船上装载着二叔的遗体。
  二叔一直存在于这个世界。二叔甚至知道十年以后侄儿林平山的出生,林平山从娘胎里脚先出来,吓得接生婆一身冷汗。幸好,他哭声嘹亮,天生一副好嗓音。
  莫非,他是替二叔还魂来的?和杜丽娘一样,死而复生。
  林平山听着运河水拍打着石阶,走近一户破旧的老屋,何首乌的藤爬过墙。再跨进去,墙头还摆放着农具,锄头、铁锨、铁耙、铁刺,它们东倒西歪,柄部却光滑细腻。
  这些农具也许曾经挖过放二叔棺木的深坑。就在稻田中央,当棺木就要放入土中,二叔将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时,爷爷咆哮了,他死死地扒住棺材板,穷凶极恶,像一只非洲草原上的狮子伤感地哀嚎,他愤怒而绝望地叫着:“你们都疯了?要把他推到泥土中,一世黑暗吗?你们的良心都给狗吃了?他还没成家,他需要的是宽敞的房子!和一个女人!”
  爷爷一跃而起,抢过铁铲,一阵蛮力,将四周的泥土填到深坑中。没有人敢去抢他手中的农具,爷爷习武出身,会一些棍棒之术,臂力过人,又是在情绪失控中,谁敢阻拦?几番周折,太阳也热烘烘地变成一个没有道理的野性的犄角动物,乱闯,乱撞,乱发脾气。正是爷爷的执拗,二叔拥有了平地上的阴宅。
  林平山心想,还是爷爷有硬脾气,林家的人,都要学着点。
  在舞台上,他其实更喜欢扮演雉尾生,表演翎子功时,不怒而威,双翎龙卷,傲然冲云霄,那才是真正的霸气和英武!一场戏下来,他经常大汗淋漓,但也是痛快之至!就如《小宴》一折戏中,他头戴紫金冠,饰演吕布,头上两根翎子不停晃动,人物复杂的心境也尽显无遗。晃翎子,抖翎子,衔翎子,摆翎子,翻转,下腰,凌厉的动态之后,握住颤悠悠的翎子,让节奏舒缓下来。整场折子戏成了他的专场戏,他成了真正的英雄驰骋疆场,过着横刀立马的快意人生。
  爽!
  一个人的舞台,那一瞬间他也被自己感动得眼眶湿润,很快就清醒理智过来。一个北京来的女生,闪着长睫毛,痴痴恋着他,他走到哪儿演出,她就跟到哪儿。要跟他合影加微信发信息。他没有做任何回应。“90后”的女生,懂些什么呢?能和他交流些什么呢?如果她能懂他的二叔,他就和她交往。这不是扯淡,一点也不荒唐。
  程心佑总是讥诮他:“一点也不会经营自己,更不要说这个家庭了。你看你也算是戏曲界名人,还是什么政协委员,有一定的人脉资源,你想过用这些帮我的生意摊子再铺得广一些,让咱们家里更殷实些吗?”   二叔和他抱怨过:“我很茫然,我忽然发现,外面的世界开始变得奇怪和陌生,田里很难见得着青壮年,好像他们不屑于干农活,一个个忙得很,有的跑业务推销产品,还有的人开厂发财了到处乱搞女人。我不会始乱终弃,说实话,如果我不上战场,没有成为炮弹对准的目标,我会把小菊捧在手心、含在嘴里,让她好好享受做女人的乐趣。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的思维已经跟不上多变的时代了。天空多么辽阔,延伸得又那么遥远,我听见鸽子的‘咕咕’声,我想念我的老爹了,很遗憾,在阴间,我们父子从来没有相见过。”
  爷爷居然和二叔从没有在阴间相会!林平山觉得不可思议,阴间和阳间一样,是亲人的总要团聚,更何况爷爷对二叔的感情非同一般。
  他脚步加快,天空青灰色一片,默然不应。云团像长了脚一样迅速向柏树林靠拢,要下雨了!
  “我是醒着还是睡了?我怎么了?”二叔在嘟囔。
  雨点噼哩啪啦,以一种不容分辩的姿态浩浩荡荡从天而降。柏树林里水雾升腾,缭绕成幻境,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交融。
  林平山不得不停住了脚步,雨势实在太大了。
  他急匆匆想走回头路,去就近找屋檐避雨。田间路曲曲折折,一时也迷糊了。沟沟岔岔转了不知多少个弯,竟到了小西宅。小西宅的雨不大,有的屋子前后还是干爽爽一塊,真是奇了怪了。
  林平山瞅见一个老太太,缩在墙边上,缩得像只三黄鸡。“小菊婶婶!”
  是她,但她没有回音。林平山再一细看,老人家一只眼瞎了,另一只眼睛白内障厉害。她手上抓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一踮一踮往前面画圈。
  一阵心酸,林平山扶住她。几年前她就得了老年痴呆症,谁也想不起来,更何况四十年前的往事?
  四十年前,小菊得知二叔的死讯,跺着脚经过柴房时,看见了一瓶农药,顺手就往嘴巴里倒,咕噜咕噜几口下去,抢救虽然还算及时,却落下了一条瘸腿的后果。
  林平山听见二叔在呼唤:“我每天都在盼望!盼望小菊能来看看我,我还健在,我的身躯,我的骨骼,一点都没变。我能闻到院子里不断向外溢出的泡桐香味,我张开心肺全力呼吸着,一串串浅紫色的泡桐花在摇晃——你看,我没有死,我还醒着,在盼望着!”
  雨基本上消停了。林平山向远处水稻田眺望,两只白鹭前后相随飞翔着,一会儿停歇在木桩上,一会儿铆足劲向高处起飞。但愿是二叔与小菊婶婶吧!林平山嘴角牵了一下,往事早被埋葬,唯独他还念叨着,他替二叔见了小菊婶婶,也算是替二叔了了一个心愿,如此而已。

10


  巷子地面上黏黏湿湿,微微泛着水光,踩在上面好滑。
  回到自己工作室,开窗,吹风。窗外一片暗灰色,雾气很大。恰巧程心佑来电话,自从正式离婚后他们之间反而更贴心了,她叮嘱他,吃睡作息要正常,遇见合适的要主动去谈,女儿放暑假的时候她邀请他去香港住一周。诸如此类。
  林平山就轻声“嗯”。
  有时动情了,她还会跟一句:“你总是我亲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忘不了也分不开的,女儿就是维系我们之间的亲情线。”
  “嗯呢。”他有些恍惚,但还是跟着回应了。
  果然,她又来叮嘱:“再过一个月就要放暑假了,女儿惦记着亲爹,平山你无论如何请好假,陪她去迪斯尼乐园、海洋公园到处走走哈!”
  林平山看日程安排,七八月份是演出旺季,只能船到桥头临时挤时间出来。手机里程心佑的声音有些热烈,像小男孩手上玩的划炮,点燃后发出“嘶嘶”响声。小时候的林平山玩划炮最淡定,总是要等到划炮燃烧到最后一截时才将它甩得远远的。
  程心佑的声音里还有一丝慵懒的渴望,不明所以,哎……他挂了手机,还是找一本书读读吧。
  七八月份果真忙得不可开交。悉尼、东京、澳门、纽约、维也纳……不同地点他饰演不同人物,柳梦梅、张生、唐明皇、崇祯皇帝……每一场下来,都挥汗如雨。林平山想,人生真是奇怪,各种角色,他都要深入进去感受悲欢离合。但说到底他又谁也不是,他只是躺在棺木里梦中醒来的二叔,在人间还了一次又一次的魂。
  八月份还有五六天的时间,总算没有再安排演出,他答应程心佑去香港一趟陪女儿。还没出发,他接到父亲的电话,火急火燎,事情很重要,但又说不清楚,只反复说:“儿子,你得回来,赶快回来!”
  林平山问他什么事情,他喉咙口哽得厉害,“嘘——嘘”声里只分辨出“水稻田”三个字。
  “水稻田怎么了?”
  父亲毕竟老了,老得讲不清完整的话,又冒出两个字“征用”。
  “征用?二叔那片柏树林呢?”林平山第一反应是这个。
  “签字,就在明天!”父亲说,“你要回来!”
  林平山说:“好!”当天他就乘车回同玄镇。小镇披着一层雾气。和儿时的雾气不尽相同,确切些讲是霾。空气里浮尘飘荡。他忽然想起初中农忙时节随父亲插秧的场景。父亲挽起裤脚管,踩着泥土,袖子捋得老高,手不停忙活着,解秧、分秧、插秧。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躺在木桶里,放着评弹《庵堂认母》。木桶漂浮在脚跟旁,两三排秧插好,往前走一大步,顺势用手推一下木桶,继续舒舒服服听段子:
  世间哪个没娘亲?
  可怜我却是个伶仃孤苦人。
  若不是一首血诗我亲眼见,
  竟将养母当亲生;
  十六年做了梦中人。
  林平山唏嘘了一下。谁还不是梦中人?只不过有人觉醒得早,有人觉醒得晚。
  果然,村子附近水稻田全都被政府征用,因为要造一条高速公路。城镇化发展日益加速,修路是最关键的一项内容。乡镇干部拿着红头文件和老百姓挨家挨户宣传发动并签字落实。
  “柏树林呢?”
  乡镇干部毫不迟疑地回答:“不可能再保留,一起征用,三天以后工程启动。”
  雨泼泼洒洒,下得毫无章法。林平山一个人冒雨前行,说实话他根本不想签字,但又不得不签。这个纠缠了他近四十年的另一个自我要何去何从?   一想到这,林平山头皮一阵又一阵发麻。疼痛感也一阵比一阵紧。林平山心想,他会跳进棺木中和另一个自己合二为一吗?就像梁祝化蝶故事中一样,风雨雷电大作,坟墓爆裂,英台翩然跃入坟中,墓复合拢。他有些担心自己,怕控制不了,内心仿佛有一把刀在凌迟,一点一点地绞挖。
  他坐在湿透了的木桩上,时间的概念不再存在。好像把自己抛到一口井里边,身子不停往下坠啊坠啊,谁知道他体内隐形的高度究竟有多少!
  暴雨天,一道看不见的橘色阳光不间断照在柏树林间,一只孤独飞行的鸟儿奋力拍着淋湿的翅膀。
  他的疼痛中心还在往外扩散,带有血腥的气泡在喉咙里升腾。
  一只蟾蜍,鼓着眼睛,发出“咕咕咕”的声响。林平山凝神一听,不,好像二叔在说话:
  “重见天日!重见天日!可能所有人都会惊愕得睁大眼睛,重新看我。我闭着眼睛,热泪盈眶,我没料到还会有今天的一幕,我的父老乡亲会重新意识到:我还活生生地存在着!我生活在他们周围,感受岁月的流逝,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太激动了!我要和我的同胞兄弟紧紧拥抱,一起坐到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泡桐树下,点根烟,然后慢慢聊。我的小菊,哦!她肯定羞怯地站在队伍最后……”
  是啊,二叔期待得太久了,他圆圆整整躺在棺木里,有手,有脚,有脑袋,有思维,他热烈虚构着会面时激动的场景,以至于心脏犹如巨大的眼睛,在使尽力气非常夸张地一开一合着。
  见面时到底会是怎样的状况?林平山无法想像,他知道最后二叔会被拖去火化,永远地消失。而他内心的另一个自己,也彻底被剜除,不留一点痕迹。
  乡镇领导说,民政局那边已经联系了殡仪馆,会派车来,骨灰统一置放在烈士陵园。他应该被更多的人怀念追悼。
  从此没有水稻田,没有柏树林,取而代之的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汽车疾驰而过。
  林平山在水稻田田埂边站立很久,直到雨水轻声落在灌木丛里,植物的气息笼罩四野。光线越来越稀疏,他回头一望再望,像是一个充满依恋的爱人伤心告别。
  挥手之间,他走起了云步,甩起了水袖,“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一番吟唱之后,似乎所有的离愁别恨,所有的哀怨情思,都在天地之间一笔勾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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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木中的二叔,应该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眉清目秀,身上穿着军大衣,盖着军用被子。
  林平山最终没有和二叔打照面,签好字以后就去了上海,然后急匆匆趕往香港。他想像了无数种和二叔见面的可能,都被自己否决了。
  三年后,林平山在昆曲梅花少年班发现一个男孩,脸庞周正,眼睛闪亮有光,咬字沉着有力,声音刚柔相济,尤其是清唱的时候,一会儿如云端鸟雀飞扬,一会儿如海底暗流激荡。
  听男孩落落大方唱完一段,林平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其他文献
语言学的元语言是语言学家描写和谈论语言的工具,对该语言现象已有大量理论探讨和应用研究。本文借助文献计量分析软件Bibliometrix,对国际相关刊物发表的元语言相关文献进行可视化呈现并展开分析。研究发现自然语义元语言的研究成果最为丰硕,该学派研究已向跨文化语用学等方向发展;基于系统功能语言学元语言功能研究集中体现在读写教育、多模态识读能力以及语类教学法等研究方面,应用前景广阔;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语言与性别等社会语言学议题开始引入元语言相关概念进行研究,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
都说看天上的星星去纳木错,海拔4718米的纳木措是离天堂最近的湖泊.那如果要看地上的星星呢?去青神吧,那里有会动的星星.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恐怕大家很难相信,在竹林密布的山
期刊
当我踏入异国之邦的曼德勒,一条长久萦绕在心头,让我充满了渴望的神秘的大江出现在眼前,这就是伊洛瓦底江。是的,就是这条由北到南延绵两千七百一十四公里的全缅人民的大江。在它的北端,千百年来众多的河流注入,如中国境内的独龙江、恩梅开江、缅甸北部山区的迈立开江,使这条贯穿缅甸全境的大江变得汹涌澎湃、浩瀚无边,冲积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平原。正是这片肥沃的土地使得这里的人民千百年来得以繁衍生息。吃多少种多少,不种
前记:記忆,好像早晨爱人离别后枕头上柔软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里存在过的证据。你似乎能感到那里的温度,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把脸贴住它。等你再抬起身,却发现那凹印已经走样,失去了他的痕迹。记忆也好像一个犯罪现场,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那里查看,反而践踏了那些手印足迹,丢失了真相。我们的头脑总是不停地把记忆里的碎片逻辑化、合理化、美化或丑化,而且每一次造访,都似乎令它离原始印象更远一些。我从很年轻开始被各路
2019年上映的真人版奇幻电影《小飞象》中,导演蒂姆·伯顿的电影叙事包括两个部分:怪物化叙事与去怪物化叙事。通过对叙事空间的怪物化、对人物形象建构的怪物化以及对动物个体的怪物化,伯顿在电影中展示了其对怪物真实内涵的理解。同时,伯顿利用电影中人物个体对人类欲望的认知、对自然的回归与对社会空间的重构等方面的去怪物叙事,消解了电影中的怪物建构,探索人类社会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人类家园建构的可能性。
本文借助CiteSpace数据分析软件,在西方新修辞学的理论背景下,从发文量、关键词、作者、机构共现以及战略坐标五个方面对国外“情感诉诸”的研究进行分析。研究发现,“情感诉诸”研究发展缓慢,缺少深入研究且受到的关注较少;话题新颖度高,具有较大的发展潜力;高产机构以及作者较少,缺乏深入合作;“情感诉诸”研究在发展古典修辞学思想、跨学科性应用、受众突显以及视觉化等方面符合西方新修辞学的发展趋势。
“一带一路”倡议已经成为国家国际化发展的战略,服务“一带一路”是高职教育国际化核心任务之一,国际化师资队伍国际化水平是“一带一路”背景下高职教育国际化发展的核心影响因素。文章以高职院校“一带一路”国际化发展为背景,分析国际化师资队伍建设对高职院校国际化发展的影响,就高职院校如何根据自身特点,如何高水平建设国际化师资队伍及充分发挥国际化师资的作用提出了对策建议。
1  五月是敞开的。  即便麦穗垂下了,麦秸还是高过膝盖。你站在田埂上,就像是一棵没有枝叶的树。我从来没有觉得散落在沟渠小河边上的树木有多出色,但在一片麦田的黄中间,树木的绿让天空的云朵失去了魅力。那时我没有航拍的概念,后来在飞机上鸟瞰田野时,我想像站在田埂上的我,我穿着露趾的布鞋,脚丫里有泥土。我很奇怪,在麦子收割之后,我反而觉得天空离我远了。你提着篮子在田里捡麦穗,天空只是你背上的云朵,你看到
一  右北平与北平,亲密无间,唇齿相依。但它们是不能混淆的。  右北平是一个伟大的地名,与北平的联系千丝万缕。但它比北平大得多,更古老得多。右北平像一个经历过无数世纪风霜雨雪而心胸宽广的父亲,贫困艰辛又豪迈粗犷。它把自己朴素坚忍和乐善好施的性格全部遗传给了北平。它包围并庇护着北平,世世代代从生到死。没有右北平,今天的北京就无立足之地。  沿着华北平原北部的边缘地区,北平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她守在长城
期刊
《到灯塔去》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部准自传体意识流小说。在相关空间理论的烛照下审视这部作品,可以发现,小说中的性别问题与空间性息息相关。首先,空间的性别化和性别的空间分布呈现出二元对立的状态,即男性占据生产性、支配性和文化性空间,而女性的空间则呈现出再生产、依附性与自然性的特征。其次,身处其中的女性通过占据边缘、反凝视、身体移动、城市漫游等空间实践,力图跨越两性空间的分隔边界,打破二元对立的空间束缚,反抗基于性别的不平等空间划分。同时,在社会空间和性别地理中处于弱势的女性,会借助对家庭空间和精神空间的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