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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母亲失联二十二天之后,突然发来短信:“女儿,忙吗?妈妈星期六下午去你那里。”在此之前,他们只知道母亲去了一个叫作三原的地方。这里的“他们”,是姐姐、弟弟以及她。最初知道这个地方,还是姐姐问到的,在短信里。那些天,母亲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在发过她在三原那个短信之后,母亲像个离家出走的少女,终究获得了自由,对儿对女都不要理的。
  联系不到母亲的那些时光,她已经是决定了的,不要再理这个女人。
  三十岁那年,她终于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其实比这更久,甚至可以追溯到高中时代,她独自租住在一月一百元的城郊地下室,接着是大学,四年集体宿舍,然后是硕士,又开始一个人一月五百元租住在学校一条小巷子里,再接着博士,还是一个人,因为合住的女孩家在本市,有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但是,真正彻底无拘无束既不受金钱也不受校规以及自身勇气约束,是从三十岁开始。到了这个岁数,发现以前别人听到她租房子住时候那种暧昧不清的眼神也看不到了,终于发现无法一个人生活的理由一个也没有了。所以,她算是彻底宣告了她的独立。
  一些人一定荒唐地以为,她一个人生活,肯定故事多着呢。实际上,故事都在三十岁之前,那些单薄浓郁的情感,以及蓬勃的身体欲望,还有对世界无尽的绝望……因此,可以说,三十岁以前的独居生活,是至少脑海里还想着什么人的生活,而三十岁开始的独居生活,则是连一个鬼都不想的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边悲伤。爱也爱过了,恋也失过了。然而,说到母亲,还会觉得情感有震荡。会有很多人,如她,相信自己是从树上结出来的,垃圾堆里捡来的,也或者,父母带着不小心走丢的。有那么一些年,他们会不断臆想,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真正的父母,他们也许已经报案。这些孩子,会爱上树木,会喜欢上蒲公英的种子,会担心那些流浪人、流浪的猫狗,会在感到绝望的时候,悄悄想象真正的爱着自己的父母。——这一切都是发生过了的,还在发生着,对于很多小孩子,一直存在这样真实残酷的内在现实。
  她叫艾吉,因为计划生育,加上重男轻女,她是母亲第二个孩子,却是要送出去的孩子。最后留了下来,但名义上还是过继出去了。她从小被说成是从枣树上结出来的孩子。那两棵枣树就在院子靠近茅厕的地方,同一条直线上,高大挺拔。孩提时代,每当她不吃饭,祖母就会这样说。
  没错,她是被祖母收养的。祖母收养她给自己的小儿子做女儿,小儿子出门多年未归家,但也是户口本上的人。她,实际是祖母大儿子的小女儿,倒也都是祖母的孙女,这个性质没有变,但孙女和孙女不一样。她是父母不要许给别人的。出生即多余,骨瘦如柴,时常被忘记在炉台一角,从未享受过母亲的抚爱。
  这个自称妈妈的人,在女儿的身上也许看到的仅仅是长相太丑陋,惨不忍睹,加上重男轻女,因此一直不喜欢她。小时候,她很少善意地解释女儿的行为,即使这个女儿最真挚的发自内心的言行,对她来说都是不可理解的,认为“丑人多作怪”。
  大女儿和小女儿的待遇,从来不一样,也许她认为过继出去了,就是别人的。她会抱起大女儿放在膝盖上,亲亲抱抱,对小女儿则是:“你真缠人。”她甚至无法俯下身耐心对她说一句话。也许就是这样,艾吉从小就学会了压抑自己真实的想法和感情,把自己的渴望深深地埋起来。记得十三岁,她考了全乡第一名,平均分九十多,隔壁村的老师都来家里祝贺,夸她“聪明、朴实,招人喜欢”。可她母亲却酸不拉几地反驳:“丑人多作怪,看她那长脸长手以后有发展才怪。”后面还补了一句,“祖上都没有出过秀才,哪有什么德行。”那些年,她母亲是民间宗教的真挚信仰者,经常看麻衣相,出门也要看风向,对她,照着卦象书,一眼就看到了头。——可惜她母亲似乎看错了。也许这跟她后来改了信仰有关系。母亲总希望自己可以与宇宙直接对话,在追寻终极真理这条道路上,她从来有着十二分的热情。
  母亲是一个可思考的对象,不管是小学还是初中,即使硕士考博士时候,甚至是现在,母亲首先是思考的对象,其次才是应该爱的对象。她思考母亲对她的不喜欢,思考母亲对信仰的热衷,思考母亲看过的周易和麻衣相,思考母亲的上帝。这一切思考支撑她考上了大学,接着考了硕士,再接着读了博士。她清楚地记得考博士的题目,其中一道名词解释是关于周易,她想到她的母亲,想到她如何算卦,如何用火柴棍和硬币搭建人生的命运舞台。轻而易举,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母亲从来是一道答案而不是一道命题,这些思考早就有了,在题目出现之前答案就已经写好了。不得不说,大学,硕士,博士,她越来越对答如流,以至现在,当她站在大学的讲台上,只要打开童年的口袋,她就会文思泉涌,滔滔不绝。没有什么可以困得住她,一切都在通向母亲,而母亲却是一个抗拒她解读的谜。
  而现在,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这些回忆,以及那些猝不及防的伤害和遭遇,由这个短信唤醒,那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就着微弱的床前台灯的光线,思来想去,她觉得很委屈。活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得到母亲的任何支持和引导,而母亲又那么缺乏逻辑,在她工作的第一年,就已经不管不顾带着傻舅舅来住过半个月。这次又是如此。她当然是无法拒绝的,不管她回忙还是不忙,母亲总会找到她的住处。
  她太伤心了。那一次,最初工作的那一年腊月,母亲带着舅舅来了,堂姐带着两个外甥来了,房间一下子多了五个人,那几天她又逢上年前刊物要做好两期,也就是说她开的专栏的六篇四万字文章必须赶完发过去。那十几天,她白天陪他们四处转悠、采购,晚上在阳台的一盏灯下缩着手脚赶稿子。那个月之后,生理期没有来。去看医生,老中医握着脉搏说操劳过度,硬是连着吃了五副一个多月的汤药才调过来……她不是没有把这些告诉母亲。可是,母亲依然故我,这一次,以这样宣告的方式,来到了她城市的近郊,要求到她所在的地方。
  她把童年都想过了,甚至连她是一个精子和卵子的具体结合也想过了,越是伤疤,越要揭。她简直觉得委屈。
  母親根本不理解她,毫不体谅她博士毕业还不到两年,也就是工作还不到两年,并没有任何资本闲下来。混在高校里,虽然一周只有四节课,但是四节课之外的生活,母亲是无法想见的。经常要开会,不开会就得去下乡,尤其这个月,被临时安排了负责读书活动,不算工作量,每次一个小时给一百五,两个小时。实际上,读书沙龙对她的要求是必须请一些国内著名编辑和学者,一个学期五六次。而邀请这些人,从商谈开始,到确定讲座时间,再到布置会议室,联系学生来听讲,以及录制拷贝做成光盘上交宣传部(学校要求),最后到送这些学者编辑上飞机,报销账务,都是由她一手来联络和协调的。给她倒是也安排了一个学生,但那个家在本市的学生早就懂得学校的运转规则,非常“行政化”,他很明确地知道钱不是她发的,所以他更多听“有关领导”的安排,电话和微信经常不接不回,凡事得操劳,得催促好几次,定一次讲座的时间他这里得耗费很久,催促又催促。把这事也和相关的教学院长说了,他说:“这事你全权负责。”他告诉她要学会激发学生积极性,说现在的学生有个性,最好哄着,网络时代,什么都接触,不似以前那样听话。她想讲她不需要听话,但需要基本的礼貌和效率,她甚至恨不得向他抱怨这个学生那种行政化口吻简直像无赖,但是她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因为她并没有什么权力,中西部地区,机关单位一切都差不多权力化了,学生见样学样,也怪不得年轻人。她说话向来是用商讨的语气,希望让学生有更多的选择权,感觉到自己被尊重。这是她从自己的硕导和博导那里学到的,尤其是博导。他叫梁航,因材施教,对她进行了三年高屋建瓴的教育,她从他那里不光学到了做学问的方法,还学到了做人的方法,她希望如他那样尽量给学生更多的自主权,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被尊重和重视的,有发言权和选择权。而实际上,这种方法等她到了这所师范类院校之后才发现处处碰壁,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 “必须”“不得”“在……之前完成”的用词,他们已经习惯了被命令。对于她的那套商讨口吻,他们嗤之以鼻,开始就表示不客气,就是每次活动的具体时间,她没有按照教学院长的要求定具体的时间,希望同学们协商,而协商结果居然是,星期天晚上她准备进行一次讲座,邀请相关人,却得到负责学生的通知:“大家晚上有党课和团日活动。”其他时间,学生自然是忙碌的。也许这也不该怪学生,因为师范类院校,学校讲求全面培养,从写大字到田野调查,再到团日活动政治教育,时间被安排到根本不想来进行文化沙龙活动,在他们,这也许就是废话活动。实际上对于她,也只是配合学校完成一项任务而已,尽管她想做的负责一点,毕竟身为人师,领导和学生都付出过心血,自己既然也付出了时间,就该有所值。   ……
  那次讲座后来经过教学院长的协调,依旧安排在了星期天,请了对社会各种不公不平现象经常指点江山的罗安清来讲。他是性学研究的专家,也是中小学学生性心理研究的专家。他与著名女作家右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艾吉本科毕业研究的是右岸小说的空间意识,所以邀请罗安清,表面上当然是冲着他的本事和名气,实则是作为研究案例观测。——尽管博士毕业,不需要再专门开辟战场写性学论文,但对性学和性现象的观察和研究她从来没有停下来。博士导师曾经说缺什么补什么,大家哄堂大笑,她对这方面的兴趣,也常常猜测是不是弗洛伊德所言,性转移?右岸的小说文如其名,是河岸而不是河床,作品的意识很注重边界。她在公众号上翻过罗安清的作品,她觉得他是个挑战边界的社会学者,因此千方百计托了好几个中间人才请到他。时间从星期三协调到星期天,学生们才定下来。这期间,负责管事的学生,找了各种理由没有及时出海报,到开讲那天才挂出来,却明显已经迟了。管教学的副院长责怪她不负责任,对学校活动宣传不到位,这样请了人来讲座没有宣传是白花钱。“要出效果。”他这样说。分明是有责怪的,就会觉得做得不好。工作的事情,总是有这方面那方面的压力,好在工作环境也不是多么苛刻,领导们也是散漫而治,并不太批评。
  但是,学生工作并不那么容易,关于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前一年年底下乡调查,学生甚至还录了她的音,要挟她给他们优秀名额……甚至过年时候,好几个同事给她打电话,因为她自己“能力不够”,年终奖没有达到交的要求,而他们,远远超过这标准。别人让她分担点,把账划在她卡上,避开国家政策……她向来不喜欢做这些事,因为讨厌和公职人员打交道,她不喜欢他们问询她时候那种审犯人的嘴脸,所以,她拒绝了这些同事。拒绝是什么,意思是一下子你惹了七八个同事,而一个单位能总共有几个同事呢?
  ……
  不要犯错。她一直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些孩子。想到母校沈教授的案子,就觉得心惊,高校像个重灾区,网络文化普及,高校形象坍塌,社会大众对教育行业的“园丁”和“雕塑师”不再信任,高校教师形象更容易坍塌,一夜“知名”。沈教授是母校社会学院一个知名的大河学者,只因为被海外的学生揪出了二十年前性侵一名女生致使该女生自杀的案件,变得臭名昭著。桃色事件向来市场广阔,一传百应。她喜欢活成一个隐藏于人群的符号,绝对没有想到把自己活成心理上亡命天涯的人,即使一些闪光的社会奖项或名誉追随她的时候,她也会觉得尴尬。在这一点上,她觉得自己一直是个村娃,害怕被标出的那种难为情,不管是好是坏,她不希望有人在人群里认出她。也许这是继承了母亲的性格,母亲不要她拍照,不允许她发朋友圈,甚至连发在只有家人的家族群里她都变得愠怒。所以,这些年来,一些朋友想看看她和母亲的照片,她总是很难为情。其实这点上弟弟和姐姐也继承了这种性格,一起生活多年,居然从来没有一张全家照。
  2
  母亲还是来了,一如她短信的预告。
  母亲来的时间,是她最忙的时间,有时甚至加班到九点。也有那么三四天是清闲的,至少几乎每天下班之后如果还有精力,就会带母亲吃饭和买衣服。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不喜欢和母亲面对面在餐厅里吃饭。母亲吃饭的样子让她为难。母亲吃到喜欢的食物时,轻轻晃动脑袋,空间充满了密码和信息。这是她恋爱时候的习惯,还是童年时候保留下来的文化遗址?母亲有积攒东西的习惯,保留一切东西用来留作纪念,仿佛要將自己拴在过去的生活方式上,这是她为适应不断变动的生活所采取的策略。毕竟,她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像是有一个人在不断窃取她的幸福。她将头偏向右边摇来摇去的那种陌生感,深深抓住了她。母亲的那张脸,确实是熟悉的,毫无疑问。但是,当女儿与母亲在饭店里单独吃饭,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这十天的几乎每个傍晚,她还是把母亲当作了一个来自远方的人,她深深迷惑于那种表情——遥远、封闭,却又永恒、是妇女的,那不像个母亲,至少不像她的母亲。令母亲感兴趣的,并不是她,除过食物之外,她还感兴趣很多东西,比如大城市那样的付款方式,她觉得里面一定藏着什么怪物,甚至某种灾难。当母亲和她推着购物车走向超市付账柜台的时候,母亲一面假装全心全意摸着购物车上那些包装袋鲜艳的货物,一面却小心翼翼地瞅着她如何付款。她不懂,也看不明白,看似参观了全程,却又什么都不懂。付款终端配备着全息扫描仪,毫无差错地给每件货物进行了代码解密,而她的手机连通着银行,人家用仪器一刷,钱就自动划过去了,这是波与辐射的语言,是沉默对沉默的语言。母亲不懂。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接触过银行也没有银行卡了。她现在的唯一一张中国银行卡,还是女儿博士毕业那年,催促她办的,说给她打钱方便。第一次从银行取钱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如何输入密码。
  母亲训练了她优盘化生存的能力,自带信息不装系统,随时插拔自由合作,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躲在时代后面的人。在三十五岁开始守寡的无尽孤独里,她为自己那些遥不可及几乎没有到来的希望吃尽了苦头,灵魂里的苍白建筑一直在她的血液里发抖,即使是现在,尽管岁月流逝,遭遇了那么多倒霉事情,她依然不敢对生活发出任何抱怨,她还在祈祷她的神灵满足她,而不是拒绝她。
  母亲比她讲究。自从博士毕业后,她一直用大宝涂抹脸颊,衣服也多是宽大长裙和风衣,她不喜欢穿裤子,也不喜欢穿紧身衣,觉得太过束缚。她需要那种无拘无束。人家说胸部会塌掉,一切往下塌。她心里想人还会死呢。除非扼住死亡,衰老并不可怕。她妈妈穿羊毛衫,阔腿裤,鞋子一定要带点跟的,不像她,舒适好换可以随时扔的平底鞋。母亲到她房间的第一天晚上,洗脸之后问她水和乳,以及防晒霜。母亲会试着穿她的衣服,问她,好看不好看。独自一人来到她房间的母亲,像一只大猫,矜持而又好奇。她觉得比起母亲,自己像个老年人。初工作,她把一些钱还花在购置衣物上,因为不需要担心房租和生活费,所以花的理所当然,也买一些鞋子、饰品和包包。但很快就感觉十分空虚。她觉得她已经买了够一辈子穿的衣服了。因为大学里,没有什么工作服,不像中学老师需要循规蹈矩,她的衣服都很休闲,看不出具体年龄,十五岁到六十岁皆可以穿的那种,所以很快就有了够穿一辈子的感觉。不可思议的是,母亲却喜欢买衣服,她就像个少女,购物的乐趣从没有减少,不管是贵衣服还是便宜衣服,将胳膊伸进新衣服的袖子,她的脸上就激动的如同换了一个人,似获新生。那种不正常的接二连三对新衣服和新食物的渴望,倒激起了艾吉想满足她一切购衣欲望想法。他人的欲望是自己的欲望的欲望,她第一次理解了书本上这句话。   托母亲的福,平时不逛的商场也逛了不少,平时不吃的饭店也吃了十几天。纸包鱼、火锅店,还有买买提烧烤和海鲜馆,一个人去吃总显得有点孤单,就索性不去。多了一个人,倒可以转个遍。人与人之间关系密切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喜欢看着他吃东西。好食量与对食物的热情,对于厌世的人是一种反面刺激。艾吉从来没有想到母亲有那样的胃口,她吃什么都是欣悦的,吃了会对比点评,但绝对不会否定哪一家饭店,只是在比较中产生好与最好。一直以来,就生活全方位谈谈,母亲在食物方面有种不同于常人的热情,比如现在,即使吃了冒菜和火锅会拉肚子,母亲对川菜依然乐此不疲。带母亲吃臭鳜鱼,开始似乎嫌弃其臭,只浮皮挑了一挑,看她大口吃,母亲也去加大力度伸筷子……事后母亲感叹地说,这才是一条真正的鱼。她有时极度疲惫地在等母亲吃完,但有时却又会突然害怕,如果母亲连吃饭的好胃口都没有……她有点喜欢她,或者她一直喜欢母亲好吃的这一面,只是不太去承认,母亲的这种对食物的热情也许潜移默化地遗传到了血液里,让她对世界上一些东西也总是充满坚持。想到这点,她生怕母亲停下筷子,那是对生命的恐惧。要吃,一口一口吞下生活的灾难,活下去,难道是母亲的生命哲学?
  母亲在艾吉脾气平和不需要去上班的那天,说起此次来时候看到的一件危险事。一个朋友骑着车送岳母回老家,结果却翻到了水沟里,然后拖着岳母站在水里随水漂移。“你不知道呀,再顺水推二百多米,就是大坝了,深沟。现在的城郊都将水堵起来,用水泥修着栏杆,不像以前可以抓野草野树。”母亲说那个朋友见他们时候还哭,腿瘸了一条。他在水里不断喊:“要淹死人啦,救命呀。”——终究是离人群太远。最后得救,也是因为一家人家养了鹅,傍晚时分出去找鹅,听见了他们的喊叫,然后很快喊了人将他们从黑乎乎的浅水沟里捞出来。母亲最后说这全都是上苍的安排。她早就被生活的击打吓坏了,一切好事,花开结果,都属于上苍的恩典,她需要这样的安慰。母女之间如此温和地分享世界,对面这样打开自己的恐惧和世界,却还是第一次。
  然而,也有一个人的生活被打搅之后的愤怒。一个人的时候,即使一点点小事萎靡不振,终日啜泣,也不需要考虑谁脸色。而母亲在,就得相互看脸色,因此有时觉得演的特别卖力。人类应该如动物界,成年之后与父母住得远一些,如果有未成年儿女抚养,养到成年赶快出窝。一个家室里面容易息息相关,而呼吸与呼吸太近,都会有争吵。即使是母女,成年之后,也该相互不干涉。
  值得谢天谢地,母亲这次来不再为她的不嫁哭哭啼啼。没结婚就不会有孩子,因此母亲也不必看管孩子,大约她觉得这是个安慰。
  城里人充满了对世界的不信任,一切都觉得应该怀疑,并且以此为乐,认为这才是生活的哲学。即使父母爱子女,老师爱学生,他们也会将这种通过弗洛伊德等各种人的理论进行分析,认为这是性渴求的潜意识在作祟,而性在他们,等换为了一种无耻,最后难免落入下流。城市一直都是这个德行。所以,当过马路时候母亲拉她的手,她的身体轻微抖动了一下。有好一些年头了,她和母亲没有过身体接触。
  母亲根本不能理解这些,她知道更多的是自己的恐惧,因为实在太可怕了,她就不要去想别人也有生活的苟且。她难道认为女儿是无所不能的?她也许认为博士毕业在大学里教书日子是好混的,她根本就没有理解过她在人际交往方面障碍,以及来自工作的各种有形无形的压力。她进入这所学校签订的是科研岗,合同里写着必须满足三篇核心三篇重要以及必须有省级或省级以上的项目的条件,三年,至于教学任务以及出书一本,那些都算是小事了,因为这些都是她已经在做并可以完成的。
  社会学专业并不讨好,就业本就困难,而性学女博士,本身就是一个话题,必须教好书和写好文章,不然是很容易被解聘的,没有学校愿意有一个挂着性学女博士话题却不好好做科研的员工笑话。当时进这所大学教书,也无非是因为导师梁航的面子。进来之后,多个同事已经对她敲敲打打过了,一些甚至说她走了狗屎运,另一些,说她二十八线的乡村十八流的大学十五流的硕士,只因为博士土包子撞着运气好误打误撞考了一个名校名师,内里还是一样的。大家看似客气的调侃她,实则完全有心,就是要她安静地工作,不要瞎闹腾。
  母亲的梦魇,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艾吉的梦魇,则差不多是父亲留给母亲梦魇的重复。所以,当母亲来她的地方想找她的时候,她听从了心理医师的建议,将这当作是一个和生活妥协的机会。尽管她厌倦心理医生总说她人际交往的障碍,以及被一个男人抛弃之后的情感抑郁,完全来自小时候原生家庭“悲惨遭遇”,她一点也不认同,但也还是接待了母亲的到来。
  二十年前的那一年,父亲去世了,母亲不在家,回来时候已经到了夏天。父亲的胳膊和腿都太长了,无法装进棺木。没有办法。他已经无法自由地蜷缩。人们敲碎了他的胳膊和膝盖,让他终于可以躺进那比他个头小的棺木。很多次,她夢见父亲伸展不开胳膊。后来她租房子住,一定要双人床,太逼仄的单人床,会让她梦到父亲。为了使父亲显得好看一些,舒服一点。人们垫高了他的头。但是眼珠在下葬的时候,已经从眼眶里凸出来,完全不像是父亲了。人们在他的身边垫了太多的碎布,使他看起来像个正常的“死人”。
  ……
  艾吉一直记得这些。
  前次母亲来,堂姐无话找话,说她都三十了还不结婚,这令家长伤心。那时候母亲趁机对着她哭,她瞬间就很疲惫,不想理她。她是忙到连恋爱都没有时间谈的。这是她的原话,算是辩解。母亲后来这方面不再讨伐她,也许是因为见了她的忙,知道弟弟和弟媳以及他们的孩子,还有她,都是要花钱的,一家子花着她的工资,她又是手口松的人,加上后来买了房子,自然紧张到没有时间恋爱。
  其实,这些都是借口,一切都是已经没有了心力。艾吉二十几岁有过一次恋爱的,那个人叫金沙。他们相好会后,她才体会到一种来自生活的另外的味道,那时候她已经二十七岁了。他调教了她不谙云雨的身体,也唤起了她渴望深深去爱一个人的意识。他身体结实,对自己的床上功夫得意扬扬 ,甚至还经常拎出各种“老相好”来夸赞一番,仔细评点她们环如何肥燕如何瘦,瘦的分寸和肥的轮廓……他有时也会意识到自己出身农民的粗俗,开始归根结底,说还是艾吉最好,所以爱上了艾吉。他有计有划地调节了艾吉的身体,将她几乎驯化为一个性奴。他让跪下艾吉不会站起,他让等待十天艾吉不会等待八天,他让等待两小时艾吉会等待四小时,甚至更久。他为了训练艾吉对他绝对地服从,甚至经常取消定了时间的约会,而且毫不客气地拒绝及时通知艾吉。在那些等待不来的时光里,艾吉一次次想象他死掉了,被车子撞死了,跌下了河里,不小心被人砍了,甚至是,被他老婆下了毒。那个叫作林华的女人,艾吉近距离不止一次见过。   是的,开始她并不是不知道,金沙是有家室的人。但是,在那座城市的时日凄凄惨惨,一年到头阴雨不断,她一边考博,一边上班。下班之后又得独自一人回到寂寂的室内,日复一日,分秒都是煎熬。正因为如此,她忘记了廉耻和道德,走入了这段灰色的关系。怪只怪金沙太会说了,还只能怪日子太寂寞了,后来,再加上一条,也无非是金沙太善于调教了,他几乎没有对她说过任何一句真话,曾经却完全收服了她。
  恋爱的那段时光,他一直有那神奇的能力,就像是祖母。她喊着他的名字,“金沙哎”,就像喊着祖母,她能感觉到一种安慰,结结实实的。她头疼了,肚子痛了,或者睡不好觉得疲惫了,只要祖母知道,只要金沙知道,她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好了。金沙说:“我把宝宝的痛接过来。”说着就抱她,就亲吻她,或者,就在短信里发一个吻的表情。过一会儿,那疼痛就被接走了。和祖母一样。祖母说:“揉一揉就不疼了。过一会儿,半个钟头。”祖母摸一摸她疼痛的小肚子,摸一摸她的头。事实如此,不痛了。如果继续痛,她就会又叫:“一会儿过去了吗?娘娘。”祖母说马上就到了。果然,消失了,疼痛。祖母和他都有神奇的能力。祖母死了,他在祖母死去三年之后出现。她不愿意跟他提起祖母,因为他认为她祖母去世让她有过一段混乱的岁月,甚至以为她自那以后成了风尘女子。她不要对他有任何解释。无数次,后来,她伏在枕头上,叫着“娘娘”。死去的祖母一次又一次地安慰她。那两个字仍然有效。她是那么强大。包括他后来抛弃了她的时候,她又捡回了那两个有神奇力量的称呼,一个字的两个重复,一种回环,双胞胎姊妹互相如影随形——“娘娘”。她相信她,即使祖母死了仍然相信。五年之后,他不再是镇痛剂,也不再令人悲哀,魔力消失了,相爱变得虚妄。祖母又一次拥有了她神奇的力量,无可替代,在“娘娘”两个字的回旋下,她活了过来,重新确定了这种失去五年的信仰。
  那些时光,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邮件无消息。等在他楼下,怕他死掉,等了十天。网络上查找线索,哪里都可以去的。她只想问一句:见我难道会死?在自己心中说了又说,却也是明白的。以后的很多日子,安徽女孩在北京被人抛弃自杀,博士学校一位姓沈的老师,玩弄了教的本科女生,该女生自杀;写出《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台湾姑娘,终究受不了高中时代补习老师的性侵回忆,自杀……她逐渐明白了,他是要她死的。那时候楼高水深,她等在他的楼旁。中国文化有太多嗜血的元素,即使是陆游与唐婉,也如此,他抛弃了她,却在她又嫁人之后,不放过,撩拨,要她的命;落花犹似坠楼人,也要的是命;燕子楼头的姑娘,一样是自戕……男人不光要女人的身体,还要女人的命。男人要女人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她是逐渐想清楚的。
  后来,几年之后,他来,还追究她犯的错,说他左腿萎缩是她造成的,相思病,对她的相思。别的却闭口不提,突然的失联,一年又一年的毫无声息,以及说服自己不再爱她的正确邮件。是的,那时候他决定好好生活,并且通知了她,要她走开,却又犹犹豫豫,怕她过上好日,怕她忘记他。他明知道自己是她生活要改正的一个缺点,却还在间断性出现。他要她负责,要她愧疚,反反复复告诉她,钱花光了,工作也没有明确的工作,最主要,左腿在萎缩,因她。他责怪她自私,脾气坏,心眼坏,埋怨她诅咒他。他说要做个了断。和过去几年一样陈词滥调。——那些理由一个都没有变,她不懂得算术,已经不要听。
  爱过的心太过刺痛。虽然,她还不断于网络上打探他的生活,但并不想对分离的结果做任何改变。他的离开变成了她的需要。他用他的残腿想要在爱情破碎后进行藕断丝连的哄骗和满足,却已经不起作用。他最后一次的探视,像是忏悔又完全是谴责,让一切消失了。22层的落地阳台前,她看着他在楼下小区的门口一步一拐走过去,打到出租时,扬起的脸,并不想再见任何一面。
  她不想要他时过境迁的情话,也不想有任何时过境迁的愧疚。不再需要他的安慰,他的祝福,不再把他想成悲惨的样子,然后贡献虚妄的热情。五年里,没有他,也还是过去了。她不需要团聚。
  在那些遍寻他不到的日子里,她与自己夜夜重逢,终于找到了力量。她希望这种重逢永恒不变。思念他,却不再要了。没有愤怒,亦不忧伤。一切都幻灭过了,最后是解脱。那个宝宝已经死去,如同祖母,只有她才是爱她的,也只有他以爱情的名义爱过。
  “我老婆”“那个”“人家”……不必再混为一谈。如何坚持都是错误。她不知道他如何谈论自己,她不想他有任何谈论。她不希望自己与别人混为一谈。他的这个那个的女人。她也不想因为她而让他去安慰另一个女人。一切,抹除就好了。
  他们唇齿相依,他们唇亡齿寒。不是她,不是梦。
  没有人知道,这场情事之后,她一直在为爱情守丧,这是个无奈的措辞,但不是诅咒,真实感觉就是这样的。
  你看,这就是贫穷的好处。大多人缺乏想象力,认为贫穷是一种苦难,他们厌恶贫穷,但在她这里,这么多年,她早就可以把贫穷戏剧化了,她的一切得益于贫穷,对于爱情最后的赤裸相见,也是因为贫穷,她在贫穷里体会了一切,包括富有、奢侈、优雅、矫揉造作。所以,她现在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家人,花光卡上的每一分钱,提前预支掉信用卡上的份额。贫穷就如一种展览,她曾经非常害怕过,她逐渐克服了这一切,至少是表面,而一场失败的爱情之后,她把這一切当作了一种财富,展览给别人。她不怕任何嘲笑,没有人可以嘲笑到她。尘埃对于穷人是好玩的东西,穷人可以玩泥巴,富有的人不知道这种触摸的感觉,他们已经失去了体会的能力,他们才是灵魂上的赤贫者,可怜的需要别人来安慰的人。说实话,她并不羡慕那些有着“健康家庭娇美儿女”的人。那种才是不完美的,残缺的,她也不羡慕那些成功者,对于那个终于将自己用一条生命挽留住自己爱的男人的女人,也充满了同情。她觉得他像生活的一类人,像生活里那么多需要合作需要体面需要靠2这个偶数而不是1这个奇数建造成功基石的人,她对他们永远怀有隐隐的同情。
  在艾吉身上,恐怕金沙最欣赏的,是她的百依百顺,而不是她的年轻或聪明。她在他那里,并不聪明。他从来没有想过对那些故意的失联,以及轻贱的调教,还有他对自己的自我吹捧,在艾吉心里曾经引起怎样的反感,只不过她一直有那样的忍受能力,表面上不会露出来,她的母亲在她小时候很好地训练了她。她常常给她气受,为了不被打骂和羞辱,她早就练出了一套受了委屈能自我克制的本事。   可是,金沙最后还是抛弃了她。事实看起来至少是这样。虽然,实际上,自从艾吉考上博士开始研究性学,她就开始在暗暗积攒勇气。在那次金沙又一次施出他慣常地对她“凉调”处理的方式时,她走掉了,不要他了,从此开始了对他的诅咒,电子邮件、短信和微信,一切,只要看见他鬼一样出现,她就发出恶毒的诅咒。她变成了他恐惧的样子。他一直试图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一次次地找来,用的还是那种理由,世界有一个人在为他死掉,而他不得不表现他的善良,真正的他自己,却在对艾吉的相思里不断地萎缩着一条腿。——他无法给予她新的内容,但是他又喜欢制造这种惊憷的需要,感觉到一个人绝对需要他,否则他无法活下去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说是理由……魔法失效了,奴隶得解脱。
  在那之后,有过随遇而安,有过主动发出邀请,也有过卖弄风骚,还有专门装出的端庄体面,偶尔也有过那么几次疯狂销魂,都是瞬间的,没有永恒,一切都不可以再永恒。只有他留了下来,萎缩干煸,逐渐在成为一具干尸,收藏在心底,神秘长久地暗中相伴。就如此了。存在过的不可剥夺。
  包括这次,母亲来的前几天,她正在心底暗暗求母亲的神,只因为一次不期而遇的性经历。未婚无房的女人,一次随遇而安的性生活,却中了奖,这多么可怕。她以为怀孕了,各种征兆也显示了,所以她暗暗地祷告。朋友将猫咪送来的第二天,她的月经到来却宣告了一种灾难在想象中的完结,她觉得是它带来了好运,因此特别爱它,不让母亲训斥它,同样,她也同样将母亲的到来看成了一种祝福。
  “男人们”。她用这样的词进行学术探讨,像如一种调情,又像一种征服,抱有期待?已经是不可能。
  就这样,艾吉过着她的三十岁,接着是三十多岁,不结婚,经常开讲座,和大学生以及老百姓讲性学,她的讲座主题是——“从苍井空到观世音”。很多人说她以形补形,不过她从没有想过改变,即使在自己工作的学校里,艾吉也并不避忌,连着对三个年级的学生做了这样的专题讲座。——很快就遭到了校领导的约谈。她对他们说:“我研究的是性学,讲的自然是性学,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苍——井——空,你们说说,是不是色即是空?我讲的没错,你们想多了。”领导没有为难她,却暂时取消了她在学校的讲座。今年,艾吉被要求负责读书沙龙,一学期邀请学者编辑来讲座,四到五次,相当于班主任,每周跟读。难道是找不到人才找到她?她做过这样的猜测,却并不想去问清楚,毕竟工作有工作的要求,一些事情即便不是教师的职责工作,学校下发了,也要配合的。
  这种生活方式本就是一种典型的成功者的市民生活,充斥着名望和仪式,包括那些挂了横幅做了海报的会议,有着严格的学术秩序,同样体现了一种成功者的生活秩序。在这庞大的秩序中,一切工作都像是冻结起来了,但内里的一些东西在行进。不得不说,艾吉很孤独,有时甚至感觉到自己只是工作的一部分零件,而不是一具肉体,尤其是,当她一次又一次填表格然后打扮整齐梳妆得体地去参加一次工作会议,或员工活动,她就感觉自己内心住着一个孤独的人,在这种孤独中,她的灵魂完整地留在某种希望里,可是,外在的她,在人前的她,还得承受住生活,像一个建筑的巨大的柱子,必须承受住,才可以活下去。有时,她在这种“成功”里体会金沙的光灿,体会他如何一步步用这样的“光灿”靠近自己,征服自己,体会他的那种表面看起来的无坚不摧,以及恬不知耻。——一种成功带来的踌躇满志和狂妄无知,他难道不觉得羞耻?
  3
  母亲这次来,完全变了一个人,还是母亲的样貌,但不是那个张牙舞爪的母亲了。也许是她的错觉,因为一个人久了,忽然,母亲挤入她的空间,她感觉到了一种陪伴生活的温暖,她感觉到自己在治愈而不是在撕裂。她不得不一次次约见心理医生,在于内心的碎裂,她怕自己有一天会出事。难道母亲亦如此,怕她自挂东南枝?她一次次做出这样的猜测。
  她知道,很早就出问题了,也许在那次恋爱之前,但真正致命的,是那次恋爱。这样写似乎有点狡辩,三十岁研究性学却没有性经历的女博士,说出来会让人觉得可笑。因此,一段时间,为了增加论述的说服性,她会在作品里写“我的恋人”,或“我失恋后的葵花宝典”,这样的短语不一而足,宁愿别人认为她是个风流成性的人,也不要人到一把年纪了贫乏如苍白的一张老脸。
  虽然,在看似失恋愈合之后的岁月里,她学了一些养生知识,定期锻炼和检查,但内心有什么东西确实是碎裂了。学校员工的福利,一年检查一次,心脏、肺、肾脏、肝脏,以及躺下来,仪器插入身体中央的管道,聚光灯温热地散发着光,照着生命的甬道,女医生说她不必进行这样的妇科检查的,还是个处女,她拿出的探头带着血迹……一切正常,非常满意,她笑着对她的心理医师说。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笑着:“难道插错了地方?或者自动愈合”。也真是难为了金沙,他那时候肯委屈自己,来应对她这副躯体,她第一次对他生出谅解。但是,她还是经常感到一种清凉的孤独,就像她的房间一样,弥漫着独住的忧伤,以致后来实在难以承受,朋友的母亲拒绝让朋友养猫,她将那只猫在朋友出门的时候邀请来住一段时间。母亲不喜欢猫,却还是允许它躺在床头以及脚边,有时还和它玩耍。她觉得恋爱时候生活在赤道,以前和以后所有的岁月,南北两极,灰蓝的天际线,灰蓝的海,冰冷的死亡,结冰的海。还有其他比喻吗?湛蓝的星球,没有人类,只有一个她……房间里弥漫着独居者的忧伤,孤单的枕头和被子,也吸饱了这种忧伤,就连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也散发着一种忧伤,一张床,一把椅子,阳台上永远挂着独自一个人的衣服,还有什么呢?一个人的,孤独高傲的清寂。爱的遗骸,柜子抽屉里不再打开穿在那个人身上的一件衣服。生活就像凝固了。一所大学的老师,看起来似乎是庄严高贵的,对一些人来说,就像走动的珍贵文物,乡间人所重视的供桌或花瓶,而她,也竭力去当一个高贵而有文化的人,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堆简单的事物上,出席被安排的讲座,接受学校布置的额外的主持读书沙龙的任务,接受一些称号——青年学者,性学博士,某某社团的理事……所有这一切都是孤独,就如一个又一个安置在表格里的内容,中规中矩的像没有历史,像从来如此,毫不多余,没有什么会溢出表格之外。   她知道她生着病,重大事件发生之后那种无声无息地摧毁力,一天又一天在表现,仿佛有一只怪物一只睡在内里,有一天终究会出来吃人。至少她觉得是这样。这种病不是立刻毙命,但是很难说清楚,你知道你在等待着什么。一个男人离开了她,而那种邀请却还潜伏在内心的情感里。他点燃了磷火,可燃物还整个储存在身体和灵魂里面,但他走掉了。留给她的是不解和惊愕,她不相信一个男人可以让她如此,但是这种微妙却发生了,一天又一天地感受到自己承受着痛苦和煎熬,没有任何虚荣心,没有任何不甘,也不想再对这场感情有任何作为。但是,她感觉到自己被冒犯了。
  她知道自己一直在思念他,这才是最悲哀的一种感觉,是环顾四周无论跑到新疆跑到西藏还是跑到海南岛跑到西双版纳都无法解释和明白的一种感觉。她有时会犹豫地去找寻叫作天涯海角的石碑,有时仅仅是翻阅房间所有的书籍找寻书本里夹着的某张纸,纸上她随意写给他的某句话,有时只是找寻一个他用毛笔字写下被她随意扔掉却总觉得没有扔掉的“城”字……与世界的关系,因为这个男人彻底改变了。
  一次次出走,离开生活,主动申请到边疆去,就像一个勤奋的学生,手里拿着旅游地图,做着社会学的调查,虎视眈眈地掐着时间睡去,掐着时间醒来,准时而耐心地对实习生进行指导,按时去听他们的课,非常认真地记录听课笔记,这是一个带队教师的责任,她完全合格。没有人知道她在偷偷看心理医生,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狂嚎。
  她思念他,但是能去找他吗?又去哪里找他呢?找到了他,能说些什么?继续听那些永不更改的死亡理由?——一个人在为他死,他无法离开。但身体是有记忆的,海水拍打海岸,潮去潮回独自澎湃。这种回忆让一切否认都显得苍白,那场情感事件是值得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她无法恨他,即使她发现他一直在欺骗他,岁月静好却白骨森森,抛弃过不止她一个女人,还让别人打过孩子。谢天谢地,没有幽灵小孩每晚坐在她床前哭泣,但是那种感觉仍然是吃惊的。他引领她穿过河岸,踩着的沙石随意漂流,柔软如棉花,海蓝色的星子,海的海,像一首田园诗,在肉体的维度里他引领她遨游,植树又栽花,仿佛原始森林里最早开始种植的人类。他了解所有的秘密,如何起承转合,是撕开喉咙还是颤声尖叫。
  他搜集她就如搜集一种草药,这是农村出身的人的隐秘情结,他们需要来自泥土的东西,以为這是一种艺术。因为在城市道貌岸然的每次合作和背叛之后,是他们逐渐衰弱下去的心,他们也许觉得农村的方子可以派上用场,遥远乡村总是有蓬勃的生命力,就如画家高更跑到土著海岛画当地赤身裸体的原始族群一样,她也很不幸,成了他捕猎的一剂药物。他根本没有想过抛弃他的妻子和他原来的人生。他只是需要一剂汤药,喝下去救治灵魂的某种不甘。
  她在想清楚这一切之后,不再给他煎制这来自偏远山村的草药,只想远远撤离。
  去走所有的路,不再通向他的路,只为思念他。一场奸情最后的结果,一个痴恋者永恒的爱情,就是你会发现,你的内心萌生出一种遭遇过爱情的毁灭性的平静欲望,你不再想把任何东西包括你爱的人留给自己,你不再要任何东西,你也不再希望他再给你或者任何人再给你提供一种健康满足的爱情生活,你很清楚,你在残缺里完整,就如此了,灰飞烟灭做了代价。你不再羡慕任何人,也讨厌那些爱情说教,讨厌成功模范展示的爱情使用说明书,你不需要他们从自己的喜悦中抛给你任何废弃物,一点残羹冷炙都会让你觉得厌恶……合法性婚姻制造的合法性生活,合法性生活所展现的合法性愉悦,理所当然地在某个房间里,许诺着甜蜜的白色胸脯,还有硬勃勃的男性生殖器。合法性的生理需要,和游牧性生活不同,前者像是消过毒的,干净卫生的服务,一种制度给他们这种性交颁发了许可证。可是你不需要了。
  现在的艾吉,既不寄希望于新的男人的安慰,也不寄希望来自朋友和书本的智慧,一切抚慰都是苍白无力的,但母亲却凭空挤进来。她并不欢迎她,很怕她搞砸了自己的孤独,她需要那种孤独,独自一人,仿佛被世界抛弃了。对,就这种孤独,无助无望。想明白一切之后,她不再等待某个男人的帮助,对金钱和苍老,以及成功,也不再索取。他让她用尽了所有的野心,这点不能不说该是感谢他的。她不需要任何陪伴,也无须物质的丰奢,只想一个人拥抱灵魂的河流两畔独自滋长的风景。孤独的癫狂早就过去,相思不再成疾,只是不是那种一发即毙命的疾病,完全可以承受。
  是不是因为这样,母亲才不邀而来,受着她的冷落,硬在这间房子里与自己住了十多天?
  “懒妈妈出去,勤快妈妈回来;坏妈妈出去,好妈妈回来。”视频里,艾吉对姐姐说这话。她希望母亲回去之后,他们对母亲好一点,所以才竭力说母亲的好话。她说完又重复了一遍,却发现姐姐哭了,在揉眼睛。她一边哭一边说:“初中时候,周末回家,看见她给你早上做豆子炒米饭,让六年级的你去吃了上学,第一次觉得妈妈居然可以这样做。”她只知道母亲爱姐姐,却想不到姐姐也有这样的委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话,就把视频关了。
  母亲对艾吉的恶劣在艾吉十岁的时候改变了一些,只因为艾吉的父亲去世了,也就是母亲的丈夫,酗酒死掉了。艾吉名义上过继给叔叔,母亲得仰仗叔叔抚养姐姐和弟弟。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对世界充满恐惧,成了慈善的义教徒,到处参加活动,甚至将街头丢弃的婴儿抱回来,哭着要养。她的这种慈悲心一直没有变。艾吉大学毕业后,将衣服全部寄回家,因为考上了另一个城市的硕士,到那个城市无人接收,所以先暂时寄回家。结果是,过年回去,艾吉发现母亲将自己的衣服全部送了人。
  母亲在她这里,第二天就学会了煤气灶。开始的时候,母亲总会让她一次次去看关了没有,她觉得煤气似乎是庞然大物,或者,她害怕爆炸。母亲每天早上做稀饭,让她吃了去上班。第一次,她让炒个鸡蛋,母亲炒了两个,却忘记了放盐,只是鸡蛋变成了鸡蛋饼,除了油,什么都没有,葱蒜都没有。从来都是这样,母亲像个陌生人,灵魂有时会游弋到远方。她以前喜欢责备她,三十岁后,她开始体谅她,因为她觉得有一天也许会活成母亲的样子,尽管这一点让她害怕。她有时竭力想象母女之间相似的地方,基因的雷同在那里,性格有没有遗传……   她在头脑里确认,与母亲的相同或不同,甚至还开了一个清单。相似的部分:一致的悲哀,无限的冒险,没有保护,荒唐的究竟,透明的话语,轻微却沉痛的回忆,夜半的失眠,秘密的祈祷,质数的孤独,自由的来去,高喊的无助,无依无靠,黑暗的小径,手无寸铁,忧虑的恐惧,河流的停滞,绝望的温顺,珍贵的尘埃。而不同的部分,也仅仅在于程度和内容的不同,那种来自生活的诱惑和编织是一样的,对生活的期待,被拒绝之后的绝望,没有堡垒的咆哮,独自的逃离……
  她想到初中时候回到家,母亲爬了水瓮,才被救过来,在哭。她心里想不就做了寡妇,有什么悲伤,她甚至恨她,一直看不起她。但是妈妈毕竟是妈妈。母亲夜里经常做噩梦,她受不了。想象母亲爬入水瓮的景象,她就觉得根本无法入睡,对农耕年代的生活充满恐惧,尤其对瓮这种器皿,不管它们是埋在土地之下还是覆在雪花之下,一想到它们,她整个的人就会变得冰凉。在因为疲惫紧追而至的梦里,她一次次起身,将它们扔出视野。母亲根本不知道这些,她曾经觉得就是不爱自己的妈妈,也要不在了,是多么恐惧。她希望她活着的。
  现在母亲躺在身边,偶尔梦里呻吟,她只觉得一夜无法再继续入睡。她不知道母亲这么多年如何过来的,一出生就得面临精神病的妈妈,接着来临了两个傻弟弟,再接着妈妈死掉了,丈夫死掉了;也就是这两个傻弟弟,一个买了贵州媳妇,跑了,不久一个弟弟就死掉了,接着父亲死掉了,养的侄儿坐牢了,十九岁,强奸犯,另一个弟弟去了福利院。——母亲第一次来带了舅舅来,就是不想送他去福利院,而儿女又不帮她负担他。她对他们也是失望的。
  母亲对她失望,除了这些,还有其他。母亲三十五岁开始守贞,将自己守成了一截朽木,却还教育她:女人要保守自己的身体。
  每晚,下班之后,带着母亲吃各种东西,母亲就会各种各样的方式暗示她,要保守自己的身体,也要保守自己的嘴巴,不要每天张口闭口和学生谈性。她说这是她的职业,母亲说社会学不是性学;她说她的博士论文就是性学研究,母亲说性不该那样对待。
  “我已经三十二岁了。你不懂三十二岁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再过三年,我就到了你带着三个孩子守寡的年龄了。我不做我可以说吧?”她站在阳台上,抱着朋友寄存的狸白两色的猫咪,说出这句话,前面是新建楼盘的黄色旋转塔吊,再前方秦岭深处的雾霾,虽然看不到秦岭,但她心里总觉得有一个远山,她似乎听见山上大鸟的飞翔,甚至能感觉到翅膀扇动的气流。她知道她必须回应母亲,所以说了这句话。她再也没有听见母亲随后说了些什么,母亲只是挥舞着拖把在屋子里来来去去。那之后的几天,就她的婚嫁问题,母亲再也没有和她交谈过。
  她并不觉得母亲是个坏人,只是她似乎从来没有经历什么好东西,她无法保持乐观,尽量去看事情好的一面。她也许早就被自己经历的东西吓住了,她的生活偏离她不乐意的方向太久。有谁能责怪她呢?她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那么容易去苛责别人,尤其那些学有所成的孩子,去苛责父母,标榜自己的理性。她自己也这样做过。现在为此羞愧。也许经历了他们的生活才有发言权。只要她设身处地假定在母亲的位置上,换身为母亲,她就会被自己的想象吓到,心里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就会熄灭。所有的灾难,发生在许多年前,至少三四年前了,但她一次次能感受到她的那种悲凉。
  她母亲也曾经试图保持乐观过,尽量想做个好母亲,在她六年级的时候。结果并不奏效。做饭像朝圣,努力去扮演一个慈祥妈妈的角色,那时候也就三十六七岁。
  母亲有时也会和她说起她的工作,在此之前,母亲一直认为大学工作是洒脱的,可以到处游玩,无非一周就几节课,但同时却怀疑她应付工作的能力,在母亲那里,她能得到一份大学教职,也不过是碰了狗屎运。
  她每个周去上四节课,都是后半晌去的。春天到夏天,天气越来越热,然后傍晚越来越迟。按照学校的要求,她必须全程站着。她的腰不好,经常疼,尤其生理期前后,她恨不得随时坐下来。但是,学校的要求,尤其是学校在进行双一流建设阶段,查的严格,除了随时可以调监控,还可能有实体真人到教室门前来查看,也可能有教学督导随时推门坐进来听讲。
  每次课前和课后,她都怕感受到那种令人紧张的冷场。有时,她试图起个头随便聊聊,比如“你们如何过的年?”“假期过的如何?”“对三八节有什么看法”(那天上课正是三八节)?“有没有什么建议和老师提供?”“平时读些什么书呢?”……她瞅着房间中央,盯着那些看起来不是愤怒只是厌倦和躲闪的学生,问出这些问题,同时安慰自己要超然物外,要适应他们只是对这门功课不太热情,而不是说对她不太热情。她最怕听到他们拉长调子那种怨气,那种怪言怪语。一个女生说:“还能读什么书,不过五三。”接着就是哄堂大笑,他们笑得那么恣肆,以至她怀疑自己的能力,为什么连这样的书名都不知道。细问,才知道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然而,这样的回答,仍然让她深深感激,她走过去,在那个学生身边坐下来,以显示自己对教学生活得心应手,像一个朋友一样,她试图与孩子们去分享一种共同的笑话,分享一种戏谑的氛围,她知道她正在冒险,可能丧失作为教师的某种尊严,但她又觉得,她应该这样做。她逐渐感觉到舒畅,甚至驾轻就熟,她对在繁花似锦的春日下午上课很抱歉,她也和同学们说了这种抱歉,她说春天不是读书天,应该采风,应该走在原野上,年轻男女,应该恋爱,毕竟:“三月三日天氣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古来就如此。
  “你有多少学生?”母亲问。
  “一百多个吧。”
  “你能教得了他们吗?”母亲又问。知女莫若母,她一直是怀疑她的。她有两个侄儿一个侄女,三个之中两个智障,已经结婚生子,因为土地分钱。她的大表弟娶了个瞎眼姑娘,大表妹嫁了比自己大十多岁的一个有孩子的男人,那年她十六岁。小表弟,就是母亲抚养过那个,坐牢了,强奸未遂,是年十八岁。
  “很好哄。”她说。她不想她为她的生活操心。
  4
  她工作的学校不像其他那些处于大城市一环或者二环的学校感觉到来自市中心的威胁和悲哀,并不是处在城市文明的中心地带,污染的深渊中,而是处于郊外,是个县而不是一个市的某个区。如果说对她工作的地方有什么抱怨,那无非就是从郊区到城中心的距离太远了。远离都市,学生们倾向于在校园里待着,就如一个小监狱一样,他们自守其中,里面牢饭便宜,还可以恋爱,谁说不是天堂?学校靠近陵园,确实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总不能每天去逛墓地。但是,他们有自己的食堂和音乐,有自己的运动和性,有自己的爱情。这就够了。他们的学校永远宁静,与城中心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面就是终南山,在天好的时候,秦岭尽收眼底,算是个平静超脱的地方。学校没有什么破坏性建筑,你如果可以默默在心底铲除那些四围的高楼,只要不对网络上那些铺天盖地的师生恋或老师诱奸性侵学生睁开眼睛,这里算是一个没有恐惧和欲望的所在了。大学建立在城郊很好,即使是小城,也最好建立在边缘。就如她的大学,建立在徽州叫作新安江的一条河流边。一座长桥将闹市与学校隔离,走过长桥,还需要走那么三四里人家的村落才可以到她的大学,这些景致构成了她大学的天堂,也构成了她后来的写作风景。生活需要这么一点景致,平静超脱,不惹是非。   她搭着出租车从工作学校旁边租住的房子外送母亲前往深夜的火车站,已经是夜上,老家的某间房子里,姐姐家的小婴儿等着母亲去照顾,母亲必须回去。这是城市的老火车站,简直像淹没在垃圾里的一个场所——一个彻底衰败的场所,一个弃物的集中地。她不得不这样说。最有钱的人走了飞机场,次有钱的,坐了高铁,只有处于“第三世界”满是灰尘的人们,来到这古老的火车站,坐缓慢的火车,然后一路辗转,回到他们的小村庄。母亲坚持坐火车,不要飞机,因为飞机得转来转去,她从来没有坐过,不熟悉就会导致一种恐怖。她带母亲到大一点的商场,她会紧紧抓住她的手,上下楼梯,也会左看右看,小心翼翼。母亲只要下铺和坐票。有坐票就是万幸了,卧铺当然更好,但必须下铺,她不喜欢中铺和上铺,因为东西没有地方放,她怕有人带走那些“破烂”。无能的女儿刷了六次票,两天,每次都只能买到中铺或上铺。没有下铺,不可能的。下铺在票贩子手里,翌日联系姐姐,姐姐通过地方公检法部门的朋友,要到了票贩子黄牛大哥的电话。她和大哥通电话,知道加四十元钱,就可以拿到下铺。——母亲对这种黑渠道的票不信任,她怕被捉住,怕被审问。二十年前,因为聚众在一起照顾年迈婆婆打官司的事情,被逮到了局子里,坐了十五天。那里的老犯人打她。人贩子犯人,杀人犯犯人,还有谋杀奸夫案犯人,她们揍新来的犯人,让她们倒便盆……二十多年过去了,母亲一直记得。她不想面对这些公职人员的审问,她谈不上厌恶他们(她敢厌恶他们吗?),但绝对不喜欢。
  坐在出租上,母亲的身边,她想起离开时与母亲的话。
  “艾吉,我不开心,我受不了。”
  “为什么?”
  “老实说,看孩子我看够了。”
  “谁让你生那么多?多子就多孙。”
  “我喜欢孩子。”
  “我不喜欢。你生孩子你受着,这真安慰不了。”她接着说,“不婚不育保平安。谁有出路会去结婚生孩子?走投无路的女人才会。我真明白不了我姐姐。”
  “像你这种有多少?”
  母亲这样说,变成了对她的讨伐。由诉苦到讨伐,几乎不需要一分钟的过度。
  “上苍是我的主人,我们都是您的羔羊……”见她沉默,母亲开始唱歌,她需要用信仰的许诺安慰自己。一种歌唱的结合,甜蜜的白噪音,似乎在躲避她的孤独,她一再唱出。
  她不喜欢孩子,听见孩子的哭声就觉得可怕。人多力量大,那是幻觉里的。一个人如果夸耀知识和财产上的优越,固然会让人生气,但是可以增长别人的见识,然而如果夸耀婚姻的幸福,以及由此而来的一系列副产品,则近乎一种无报偿甚至损失很大的侮辱。
  这方面,很少有人认同她,尤其是她姐夫,认为她什么都不懂,尤其不懂体面而亲密的家庭生活对一个女人健康身心的塑造。而且,由于她自身是光棍,难免经常晚上要出去喝茶喝酒。——因此,他认为她那些朋友不三不四。婚姻就像一种垄断,小县城晚上出去吃饭的女人上了三十岁的几乎不多,男人亦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一堆已婚男人或者一群已婚女人中间,难免不是一段流言。很不幸,她的意见与他相左,但为了不让她姐姐受到作风的指责和牵连,她就不大到他们家去,后来甚至连县城也不大回去了,反正她生活的世界已经远离了这一片土地,回家除过看家人外,难免带着参观的性质,而生活过近二十年的县城,其实没有什么参观的价值,新鲜感早就预支过度。
  这些已婚夫妇,有了孩子之后,简直是神气。尤其是二胎政策放开三胎也私下得到了鼓励,地方越是小,越是孩子多。人只要结了婚,似乎不制造一些这样的玩意儿说不过去。然而,对于她来说,她实在说不出生一群孩子有什么骄傲而言。她姐姐的公公婆婆居然还重男轻女,想要她姐姐生个男孩子,不然就不给照看孩子。
  她看不出他們有什么特别的基因,即使有什么特别,也不过是一个人的一生,平平常常,并不会有什么骄傲的。伟人亦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并不是神仙和野兽。
  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并不想对他们表示顶礼膜拜,表示艳羡。当然,他们也只能偶尔有机会才表现一下对她的同情。他们靠着本身的资质,繁衍生息,越多越好,紧紧攀附在大地上。幼子之美的可爱,像是无辜而纯洁的花朵,一朵雏菊与另一朵雏菊,一整片雏菊的世界。一些人必须要这样生活才能自信地活下去,繁衍生息在于他们是一种本能的追求。这方面,看不出谁比谁高尚。她只是不喜欢,对于文明或文化的复制,她都不喜欢。
  三十岁以来,她的朋友越来越少,结婚了的,就如弟弟姐姐,有了弟媳姐夫,闺蜜,有了老公或妻子。她觉得自己是前朝旧物,遗老遗少。往昔情感是流通的货币,但也属于往昔了。人民币都换了几代。每个人都在打上他的印记,就如猫狗撒尿,表示一种占有。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与母亲惺惺相惜起来。毕竟,一个老寡妇,一个大龄剩女,抛开母女关系,也更容易走在一块。两块生锈的破铁,面对一样的命运,抱团取暖。而且,比起和别的一对婚姻内的男女保持“分寸适当,彼此安心”的感情,同性之间来得更坦荡和安逸。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工作之后,女性朋友滚雪球,各种年龄的女同事,图书馆阿姨,楼上楼下楼左楼右离婚的,失婚的,死了丈夫的,各种朋友,越来越多。
  没有风,路灯不摇曳,一切都像是定住了,除了这列行动着的出租车。过了高楼过大厦,引人注目的是一家家商场,粗陋的建筑物,就像专门要表达一种惆怅情绪的经典照片。她坐在出租里,听母亲念叨着说不会迟到吧。
  “这里环境太差了。进城不如去机场。下次你要学会坐飞机,妈妈,我带你坐一次你要记住。”临了,她又补了一句,“要不你不要来。”
  母亲两腿紧紧并着,盯着前方,脸朝向她。
  她想到视频时姐姐和她说的话。
  “妈妈应该是躁郁症。”她用一种刻意忧伤的口气接着补充,“她看起来总是精神紧张,永远都在烦恼中,似乎怎么样都不会让她满意。”
  “那是为什么呢?”她没有问姐姐,对于妈妈来说,她的生活,青年和中年是空白的,眼看进入彻底的老年,虽然找到了上帝这种信仰,但实际并没有摆脱精神上的危机和恐惧。妈妈本身就是一种社会题材,集信仰与文学于一体。她眼睛里的海洋永远会流到别处去,离家庭很远,离儿女也很远。她一定试图侦探这个世界,但一直无能为力。她转过头去,望向玻璃,两腿仍然紧紧并在一起,双臂抱着膝盖,严肃,却似乎又漠不关心。那样的眼神离她很远,与怜悯、与爱、与忧郁、与拥抱毫不相关,那是一种对于生而在世的怅惘,一种不可沟通的迷茫。   好不容易终于赶在发车四十分钟之前去了火车站,紧急火燎地去指点母亲取了电子票,然后她们排在一堆拥挤的队伍后面,等着进入候车大厅。人群灰蒙蒙的,仿佛在受难,个个弯腰曲背,显得萎靡不振和惊惶不安,拖着或背着沉重的行李,一步步前行。现代版的流民图,她只可惜自己不会画画。因为正逢清明,这些来自各个县城乡下的村耗子,要回到村头的坟墓上去烧香跪拜。没有人说话,大家眼睛盯着地上,头也不抬。有些甚至裹了棉被躺在路中央。有人驼着背走,有人哭着。更多的人沉默着。一个小孩丢了只鞋,正在被大人抱着捶打。
  很明显,车站的各种安检被重新设置过了,拉了新的绳线,不可以直达候车室,而是得经过两三个检票点。她只以为新疆才这样。火车站弥漫着一种焦躁不安和惊慌失措,母亲本来是拉着她手的,这时候也松开了。一些老年人的身上更是显见那种沮丧惊愕,他们行走恍惚,有时止步,有时向前,似乎在试图搞清楚火车站的布局,明白其中的逻辑,回忆他们以前到达这里时的感受。即使那些年轻的脸上扑着粉的姑娘,也是一副大惊小怪的神色,好像随时准备迎接什么不好的事情。她们拿着票,跌跌撞撞,也如同老人行走。整个车站人挤人,却又有一种空旷的浪荡感,漫无目的而精神恍惚。
  终于走到检票口了。里面一个穿白色衬衣的工作人员拦住了她,说身份证是不行的,必须有车票。她看着她,那神情似乎她已经非法闯入过了,满眼都是咄咄逼人的责怪。她说:“你再前进一步,我就喊工作人员来带走你。”母亲对她喊你快回去。实际只是第二道门禁,离真正进入候车室还差一个正门,但人家硬是不让她进去,她就只能对母亲挥手。接着,母亲进了人群,挤入在一大堆尘埃里,很快就看不见了。她喊了声:“妈”,没有声音,就返身离开。看手机,快接近晚上十二点了。
  从火车站打车回租处,为了避开闹市拥挤的午夜通道,她走了一条小径,穿过太多的坟茔。一堆堆的墓碑。有的倾斜,有的斑驳,夜色里根本看不清楚。也许是城里的墓地里堆不下,一些人将亲人的墓地搬到了乡下。在她所住的地方,因为价格便宜,很多人买了房子并没有装修,只清明年节出现一下,电视报道说很多里面放的是骨灰。城里房价高,她租住的片区也在往上升,但前几年属于荒野茅坡,没有多少人的,修建时候很多人廉价买了来盛放骨灰,亦不是不可能。
  自從二十五岁之后,她越来越注意年龄的上升。尤其是现在。再过三年,就是母亲守寡的年龄了,接着再过二十年,就是母亲现在的年龄。一切都得考虑,甚至是墓地。出租车弯弯绕绕,她坐着车子往回走,绕着城市的大墓,已经夜里十二点。
  读博的时候,她写过一个叫作陈染的作家,研究她作品的性意识,作品里提到了母亲和她出生在同一年。文字给一个中文系的副教授看,希望可以得到来自文学方面的指点,毕竟她是社会学的,不懂文学,但副教授批评她:“陈染和你母亲什么关系?”那种嗤之以鼻的神情她一直难忘,中文系生产的愚蠢货色,虽然升任了副教授,写了一些哄骗小女孩的诗,但对生命的东西,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懂。生活的一切,都是联系的,没有切割,对名人的崇拜和对死人的迷信等同,世界并不空荡。出租车在茫茫的夜色里,她推算着时间想着母亲应该上车了,开往西北的那列慢火车会将她拉到出生的小城,那里有等着她的生活,孩子的啼哭,儿女的埋怨,熟悉的土地。她在她这里过的并不好,她一边愧疚,一边睡着了。
  母亲回去的翌日大降温,她拿出羽绒服穿上,不想自己做饭,出门去吃,风入骨刮着,天冷地冷。成年以后第一次,觉得思念母亲。去了带母亲吃过一次的新疆餐厅天山印象吃羊肉抓饭,人群嚷嚷,独坐一隅,想起母亲吃到好东西时会向着右手边微微晃头,表示开心,似乎看见母亲守寡前出嫁后的一些岁月。曾经也有过她的二十岁,她的三十岁,突然而至的三十五岁,让母亲的生命一截两半,少妇与寡妇。她回想母亲的半生,仿佛也看见生命的寒霜也在向自己一寸寸覆过来……
  责任编辑:马小盐 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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