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桑子

来源 :芳草·文学杂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angcb0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现在说老丰。老丰是什么人呢?老丰是能够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风雨无阻,坚持上龙王山森林公园散步,锻炼身体,呼吸新鲜空气的人。
  这就不俗。在如今世相万千的龙王山上,只有他能将一种“可能”,通过七年的试验,心想事成,结出果子来的人。那果子是种在樟树上的桑树结出来的,称作“樟桑子”,那是他的心血之作。
  人说年过七十的老丰,是雅人一枚。枚是如今的网络语言,叫人不叫个,叫枚。叫枚好,老丰没意见。老丰是读过水利中专的,年轻时热爱文学,喜欢写诗,知道枚是有出处的。比方说出土的秦汉竹简,单支的就叫枚。枚是文字物化后的象征,有穿越时空的精神魅力。这就博大精深。
  地处黄州古城之北,龍王山上的森林公园,如今是老年人的精神乐园。自从古城中心的遗爱湖公园,花巨资建起来后,年轻人恋爱,就不再在山上,与老人们争地盘。他们有自知之明,到遗爱湖公园去了。那景区绕湖一圈,曲线距离二十多公里,移步换景,天宽地阔,想怎么恋就怎么恋,想怎么爱就怎么爱,犯不着让老年人大惊小怪。
  龙王山就是相传一千年前,苏轼贬到黄州所居的雪堂之山。那里多年之前,山腰围了一方院子,建起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门前有池塘一口,叫做墨池,腰子形,像一台古砚,在绿竹掩映下,池水漆黑,一年四季如墨,蘸着可以写字儿。不信的话,你可以去试试。墨池中间有一座小桥,钢筋水泥结构的,起着拱儿,由此岸通向彼岸,拾级而上,即是人之向往的雪堂。池边有一口井,用灰砖砌成的,露出地面的井口,当然是圆的,井里的水是池底浸上来的,更黑,所以叫墨井。墨井旁边卧一块巨石,也是黑色的。不知是谁从哪里挖出运来的?酷像汉代石像画里的龙,所以叫龙化石。向佛的老年人们,总是偷偷地上山来,在池边、井边、龙化石边,敬寿香,化纸钱,然后将井里的水,用瓶子吊上来,带回去喝,说是可以诊病。每年高考前,也有望子成龙的家长们,悄悄地来到龙化石边点线香,化黄纸,磕头,希望苏轼暗中相助,让子孙得以高中。相传苏东坡当年就是在这里写下“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诗句。
  如此置景,古城的苏学专家们就好笑。好笑什么呢?因为他们通过考证,这里并不是苏东坡当年所住的雪堂。当年苏东坡所住的雪堂,在哪里呢?在山下的黄泥坂,那徐太守同情苏东坡,所赠荒废的老营盘,离龙王山有一里之遥。那里才是苏东坡躬耕垅上,建茅屋数间,落成之日,适逢大雪,苏子四壁绘雪,坐卧其间,饮酒作文,怡然自得的处所。可惜如今找不到半点痕迹。只能纸上谈雅了。那是读书人的笔墨官司,不与老丰相干。一千年前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就是说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如今那里楼房林立,寸土寸金,你能恢复得起来吗?老丰相信雪堂就在龙王山上。有总比没有好。精神家园重在精神寄托,不必较真。祭如在。这点事老丰还是懂得的。
  老丰是七年前退休的那年,腊月三十的大年夜,只身一人,信步来到龙王山森林公园,发现雪堂的。那是个雪夜,而且雪下得很大,林间小路上有积雪,风静静的,白白的雪,映着天光。老丰信口就来四句:“信步矶头上,黄州万盏灯。雪自日前化,春从年后生。”无人听,发黑的山林中,只有鸟儿叫。不知那是什么鸟?
  老丰为什么在那万家团圆的夜晚,来到龙王山上呢?是因为心里的寂寞。这寂寞不小,而是很大。不是吃,不是喝的事。鱼都有,肉都有,酒也有。儿也有,女也有,孙儿和外孙女也有,当然包括儿媳妇和女婿,缺的是老伴。老伴在老丰退体之前得了癌症,诊了不少钱,还是离他而去。一大桌子人围着吃年饭,饭菜是他做的。他是烹调的好手。他解抹衣上桌子之前,没有忘记给孙儿和孙女的压岁钱,不会少的,每人五百元。只是下雪天,儿子和女婿要开车,没人陪他喝酒。老丰是喜欢喝酒的人。吃年饭不喝酒,叫什么热闹?儿子和女儿带领他们的家人,只是象征性地,举怀向他敬了一回,就匆忙地吃菜,然后散了席。各自开车回到他们的小家,看中央一套一年一度的春晚。留下老丰一个人,他望灯,灯望着他。有话无人说,说了无人听。耳朵空得响,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这是什么滋味儿?
  老丰并不是城里人。老丰是在下面一个县乡镇供电所退休的。退休前是站长,相当于正股级,大小是个官,退休前领导着一班人哩。老丰有威信,又是从电工干起来的,业务能力强,供电所的一班人都听他使唤。日子里那是众星捧月。老丰退休之后,老伴走了,儿女就叫他到城里来住。住在哪里呢?住在大地小区一幢房子里。那是儿子住的老房子。儿子换了新房,旧的就让老丰住。旧房子面积并不小,两室半一厅,卫生间厨房一应俱全。只是没电梯。好在是三楼,老丰腿脚还方便,爬上爬下不成问题。这就让儿子和女儿放心。那时老丰在城里除了亲人,没有熟人,找不到说话的人。大年夜你能敲开邻家的门,去找人说话吗?电视看不下去了,老丰看窗外雪落得好。于是就开门,将门锁上,迎着风雪,信步朝灯暗的地方走,这就来到龙王山上了。
  森林公园铁栅子大门锁着了,上面的小门开着。老丰进门顺着山路走,来到路边墨池的小桥。过小桥,拾级而上,进院门,就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殿堂。抬头望,门楣上的匾额,写着两个大字:雪堂。那苏东坡的字。雪压树竹头,银妆素裹。院角那树蜡梅开得正好,空气清洌,暗香浮动。老丰就知道这是苏东坡的住所。那两扇木门,并没有关,虚掩着,只见屋里有灯光。老丰雅兴来了,举手敲门,空山清静,那敲门声清脆无比。老丰问:“苏老先生在家吗?”这是一句戏言。事隔千年,物是人非。苏老先生哪能还在?没想到屋里传来答应声:“请进!”老丰吃了一惊,莫非在梦里?这时传来脚步声,从里室出来一个人。束发披肩,一袭黑衣,仙风道骨,是女的哩。她问:“先生,从哪里来?”老丰说:“我从山下来。”她问:“来做什么?”老丰说:“随便走走。”她倒杯热茶给老丰喝,问:“大年之夜,你不在家里同亲人团聚,上山来踏雪寻梅?”老丰捧茶在手说:“我顺路来到这里,看看先生。”她说:“先生在堂前坐着哩。我给他点亮了心灯。”老丰这才发现,堂前苏东坡的坐像前,一支红蜡烛,正在燃烧。那光闪闪的,亮亮的。老丰问:“大年夜,您怎么不同家人团聚?”她说:“我问你,你问我。问来问去做什么?何不问自己?”老丰知道遇上了高人。细看,她比他的年纪小不了多少。   再细看,老丰终于认出来了。她原来是报社副刊的主编。三十年前,老丰在供电所上班时,给她投过诗,诗发表了,得过副刊的奖,到报社领奖时,见过她。那诗老丰如今还记得其中两句:“两根银线穿林海,闸刀一合万户明。”老丰激动起来,叫了一声:“你是贺老师!你认识我吗?”她摇摇头,淡然一笑,说:“好像在哪里见过。”老丰说:“我姓丰。你还记我吗?写诗的,当年给你投过稿。”她说:“对不起。往事如烟随风过,如今只记老东坡。我是他的入室弟子。有生之年,我愿在这里青灯黄卷伺奉他。”老丰心想这是为什么呢?老丰知道人生在世,每个人就是一个谜。你一时不可能悟得穿,参得透。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哩。
  那贺老师既然自称苏东坡的入室弟子,又遇到叫她老师的人,自然高兴,来了诗意。她说:“你看这里多好!绿树随风长,池塘碧水生。你想这时候多好!凡尘不染雪,二赋拓胸襟。有我人儿在,清静养精神。”老丰点头说:“是的。是的。真是个好地方!”老丰出门,她并不送,只是双手合十,施了一礼,还是说诗:“有空可来坐,禅茶能清心。”她说完,于是掩门,退到里室。老丰透过窗纸看见,阵阵檀香在她身边缭绕,入定之后的她,用墨笔在印着红竖格子的宣纸上,抄苏东坡的诗词。任老丰清风过耳,一路风林竹语,吸冷风进去,吹热气出来,踏雪而归。
  那天夜晚,老丰独自一人回到家中,掏钥匙开门,只听门锁响,四屋无人声。老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面对接踵而来的晚年日子,一天天该怎么过?想了不少,感悟良多。他没有想到森林公园里有个雪堂哩!那地方才叫好,是人老之后应该去的地方。这就叫发现。发现后就欢喜上了,知道精神找到了寄托。
  二
  老丰就是七年前那个大年夜,在雪堂与贺老师偶遇后,与龙王山森林公园,结下不解之缘的。从此老丰风雨无阻,比上班打卡的人还自觉,准时准点。
  退休之后的老丰不是忙人。平时儿女不号召聚餐,就是孤人一个,自己做自己吃,再简单不过,两个菜,一碗米饭足矣。单住着,女儿不要他送外孙女上学,儿子也不要他接孙子回家,清闲得很。儿和女一致认为,老丰只配教训第二代,不能让他教育第三代。因为日子里老丰对于第三代,犯了老人们的通病,只晓得一味溺爱,百依百顺,不知道从严格要求。他那点“才华”,教写顺口溜可以,其余就是杯水车薪,离时代要求甚远。儿和女觉得,让他自由自在,健康活着就行。反正老爷子有退休工资,虽然不高,但供他吸烟,喝点小酒,还是绰绰有余。烟,他不会买太好的。酒,要劝他买贵点的。多余的钱,老爷子不会瞎用,知道到时候朝出拿,换幸福。水往低处流。儿女根本不指望他那点钱。那点钱算什么呢?从来不过问,让他自觉自愿朝出掏时,刷存在感,保持应有的自尊心。
  每天吃了早点,老丰就背着公文包儿从大地小区,沿着黄泥坂的小巷子,朝龙王山森林公园走。那包儿是皮的,经用。是他当站长时置的“行头”。当官的“标配”。喝茶的杯子可以放在里面,一包香烟和一个打火机儿,也可以放在里面。在职时,里面放文件,现在没文件可放,里面就放一包叠好的手纸,那是上厕所时用的。老丰单肩斜背着,走在通往龙王山森林公园,七一水库堤坝的樱花大道上,这就是昔日当官时的样子,雅而不俗。也是一种保持自尊心的表现。
  龙王山森林公园其实不是天生的,是人造的。一九五八年,古城黄州地区的领导,鉴于黄州没有公园,就在龙王山下筑起一道堤坝,将低洼处改造成水库,发动青年们在龙王山遍山种树,改造成公园。开始种的是松树,没想此地不适合松树生长,后来被山上土著的樟树统治了,松树退出了历史舞台,剩廖廖几棵。现在的龙王山公园,漫山遍野,遮天蔽日的都是樟树。此树学名香樟。四季常青,香风不断。森树公园其实是香樟公园。这里库存着鄂东南面积最大的原生樟树群落。不用人种,落籽生苗,生苗落籽,千年不衰,生生不息。梅竹只是点缀,路边池边,随风摇动。风景宜人,路洞绿天。老丰每天背着包儿来到哪里呢?自然是墨池之上的雪堂。那地方雅。敬爱的贺老师,就住在那里面哩。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莫看龙王山一天到晚,欢乐无比,老丰去了之后,就发现那好比微信上的朋友圈,也是分群的,各有各的地盘。有闹区和静区之分。闹区在山前。跳舞的是一群,练武的是一群,操琴的也是一群。跳舞的上去后,汇聚在入园上坡处,樟树下比较宽的场子上,都是些半老的奶奶们,当然也有全老的。她们高兴了,也舍得化妆,穿着彩衣,开着音乐,拿扇子,执彩带或者抛彩球,由老师领着跳。几个曲子跳下来,汗就出来了,脸蛋通红的,这就显得年轻而又可爱。若问为什么这样高兴?她们说,这是彩排,迎接城市精神文明建设验收。练武的,人数比较少,他们三五成群,退到樟树下的小场子上,有师傅教,带徒弟学。或刀或棍或剑,在风中一招一式地练,每到跳跃腾挪时,就要吼一声。那吼声不小。操琴的,拉的是胡琴,弹的是电子琴,都有伴唱的。拉的和弹的,往往是男人,伴唱大多是女人,有时也有男人参与,并不绝对。他们唱黄梅戏,唱京剧,也唱流行歌曲,面前架着谱架子,看着上面的谱子拉和弹,唱的人当然也得看着谱子,由着自己的性子唱,若是唱黄了,也不要紧,调弦定调,重新再来。吹锁呐、吹小号、吹笛子、吹萨克斯的,各种吹的都有,他们往往不合群,来到树林深处,找个地方,吹自己的,各显神通。也有不跳,不唱,不练的,上山就是来说话的。他们都是退下来的老干部,一人领头,三五成群跟在后面走,领头的必是在职时的领导。他们走着说着,讨论国计民生,天下大事,走到山头建的亭子里,接着讨论,各抒己见,博采众长。那声音就多,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免不了脸红脖子粗,这就热闹得很。所以山前是闹区。
  老丰晓得自觉,不往闹区凑。老丰找的是静区。静区在哪里呢?自然是雪堂。雪堂在山后。那里除了练太极拳和太极剑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练太极的人,仙风道骨,在风中一招一式地练,不会出声音。以柔克刚的艺术,吼是没有用的。风也静静的,人也静静的。这就中老丰的意。
  老丰那天沿小桥拾级而上,进了雪堂之后,见了树下练太极的她,叫了一声:“贺老师!”她就认出他来了,点头示意说:“你来了。”贺老师就住在这里,除了抄苏东坡的诗词之外,就以主人身份,义务煮茶,招待练太极的人和来访的客。贺老师就歇手,进屋,提茶出来。香樟树下有石桌和石凳,供人歇息。贺老师指着石凳对老丰说:“来了就好,坐下喝茶。”老丰从包里拿杯子出来,贺老师给他倒茶。老丰喝口茶,品在嘴里,那滋味就好。茶叶是雪堂边上野生的。贺老师采来炒的,虽然粗,但品相极好。贺老师对老丰说:“你那天夜里走了之后,我记起你来了。记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當年写的诗。那其中的两句,真是好。银线两根穿林海,闸刀一合送光明。可以看出你是心地光明的人。”老丰就大受感动,说:“惭愧,多年不写了。”贺老师笑了,说:“心底有诗,不写也是诗。”太阳出来了,这话就叫人温暖。   老丰喝着茶问:“贺老师,您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呢?”旁边的人就用眼光制止老丰。老丰知道问了不该问的,马上打住了。老丰上洗手间时,那人尾随他到了洗手间,告诉了贺老师住在这里的原因。原来贺老师离婚了。那个男人是通过她的关系调到京城后,提出离婚的。她同那男人生了一个儿子。儿子随父,也到京城去了。贺老师就断了俗念,孤身一人,在古城生活,得了乳腺癌,在报社办了病退之后,来到雪堂修心养性的。这就让老丰听着心酸。
  这还不算。那人接着告诉老丰更加心酸的事。原来七年前贺老师有心修道,是拜了师傅的。那师傅是江南有名的道家,见雪堂建起来了,风景极好,又是苏子故居,就想在这里收门徒,立道观,光大发扬。相传这里原来就有一座东坡祠,后来毁了。那师傅想以雪堂的名义恢复香火。哪晓得黄州离俗世太近了,信道的人不多,两年下来,门可罗雀。于是那师傅认为此地不利于“事业”的发展,就另选名山立观去了,给她赐了一个道号:志弘,让她守在这儿。后来那师傅忙于“事业”,就不再来了。断了音信,她成了棄徒。
  守在这儿的她,知道师傅的心思,并不说破,对外再不提那道家是师傅的事,自定信念,认苏东坡为师了。守着雪堂,诗书为伴。看着燕子春天飞来,听着大雁秋天飞去。孤香一炷焚天烧,自古才女多薄命。老丰心想,这叫什么事?装在心里,多了一层酸楚。
  雪堂真是一个好地方。院子里,一棵棵樟树如伞,四季常青撑着天。地上人脚到不了的地方,青苔密织如绿毯,也开如米的细花儿。老丰对她说:“贺老师,我可以经常到这里来吗?”她说:“随缘。”老丰说:“这要老师开口。”她淡然一笑,说:“这是什么话?雪堂不是我的。”老丰说:“我也是喜静的人。”她说:“看出来了。”老丰说:“我来,不会叨扰您的。”她说:“能静就好。风静长宜放眼量。”一阵风吹着云朵过去了,天上的太阳定了,朝地上露着光芒。这就叫默契。
  于是迁到城里来住,正愁老来日子怎么过的老丰,就选定了,可来的地方。
  这地方心宜,合适。
  三
  老丰每天风雨无阻,准时准点背着包儿,到龙王山森林公园,参加“静区”的活动,有意无意地陪着贺老师。他去了后,贺老师听见他上石级的脚步声,就从雪堂里提出泡好的禅茶,放在石桌上,让他自己倒着喝,然后进屋抄她的苏东坡的诗文,也抄《心经》的。这时候老丰就不打搅她,知道这是她的早课,让她忙她喜欢的事。
  初上雪堂的时候,是春天。老丰没有玩伴,去了后就抄起雪堂走廊里的扫帚,扫樟树丛生下的那方院子。贺老师听见扫帚的声,知道春天的活儿不多,并不出来,让老丰行义务。樟树春天并不换叶子,只有少数叶子被风吹下来,落在院子里。老丰扫起来并不费力。夏天到了,是樟树换叶子的季节,高大樟树们上面的黄叶子,经风一吹,就像下雨一样朝下掉,院子里就铺了厚厚的一层。老丰将院子打扫一遍,就大汗淋漓。做完早课的贺老师,就出来帮忙,一个扫,一个撮,拢到一堆儿,到时候让公园的清洁工,用手推车运出去。院子干净了,二人就歇下手来,觉得天地干净,神清气爽。这时候练太极的人陆续来了,站在院内的樟树下雁阵般的排开,教的人教,练的人练,呼天吸地,动静相宜。贺老师也站在他们中间,按手蹬腿,练一会儿,人瘦风素。那就是景致。
  老丰不是练太极的人,扫完地就站在旁边观看人练太极。看的人也不止老丰一个,上山来游的人,也偶尔进来。时间不长,喜静的老年人们,就发现这个地方,聚到雪堂里。练太极的人们,不会练长,时间一到,各有各的事儿,不是久客。他们趁早来练,然后散去。留下雪堂,更加寂静了。练太极的人散去了,他们也不肯走。老丰渐渐地就有玩伴儿,好比新建的一个朋友圈。这就有了老胡。老胡是什么人呢?老胡是黄州一家破产企业的工人,二十年前就买断了,如今七十五岁了,比老丰还大四岁,也有退休金,只是少得可怜,说不出口。老胡如今无事可做了,就是想找事做,又没有地方要,不如上山找地方享清静。这就有了老张。老张是什么人呢?老张是乡下随儿来城里住的农民,无工作单位可说。七十多岁了,只有政策规定的农村老人生活费,每月两百多元。老张得了哮喘病,静得动不得,搬到城里的儿女们,不指望他赚钱了,只希望他每天能将气喘顺,静养着,不给他们增加负担就行。这就有老汪。老汪是什么人呢?老汪是城里一家小区的保安。从农村上来的。老汪在那个小区干了好几年,现在老了,熬不得夜,于是就被辞退了,无地方可去,愁得不行。老伴对老汪说,“这还不好?哪里清静你就到哪里去。莫在屋里转圈子,像驴子磨面就行。”这么三个人,连同老丰四个,就自然而然看中了这个地方,形成了“兄弟会”。
  雪堂真是个好地方。院子里高大的樟树底下,设有石桌子和石凳子。石桌子是四方的,真是石头的,并不用钢筋水泥伪造。石凳子是仿石鼓形的,也是真石头。除了坐着喝茶之外,正好可以开展娱乐活动。老丰就征求贺老师的意见,说:“贺老师,长天野日难熬。我们可以在这里玩玩吗?”贺老师笑了,说:“看你说的什么话?雪堂不是我的哩。来的都是来寻找寄托的。你是我也是。”老丰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先到为主,后来为臣。不能反客为主。”贺老师问:“玩什么呢?”老丰说:“玩牌。”贺老师说:“玩牌可以。先生当年不也下棋吗?棋牌当是雅事。君子行事,有言在先。既然尊我为主,得依两条规矩。”老丰问:“那当然。请问哪两条规矩?”贺老师说:“你知道雪堂本是清静之所,修心养性,不惹凡尘。一不能赌钱,二不能争吵。”老丰说:“这听您的。我们不赌钱,纯娱乐。打卫生牌,哪来的争吵?”贺老师说:“那就可以。”四人欣然应承,满心欢喜。
  于是四个人就在樟树下石桌石凳上,围着打牌。打什么牌呢?打撮牌。这是鄂东最古的纸牌。老祖宗发明的。窄窄长条形的,牌分三个系列:天地、红点黑点和幺。起牌在手,组合之后,按约定俗成的规矩,出牌之后管押。数牌摆在各人面前,那叫“登”。满了十五张后,就可以算胡,赢牌。这是可以赌钱的。赌资可大可小。既然贺老师说不准赌钱,但也得有象征性的东西作筹码呀!不然怎么论输赢呢?连输赢都不论,那不一点味儿都没有?用什么作筹码呢?贺老师自然有办法,她从屋里拿出山茶籽儿来,用四个碟儿装着,一人面前放一碟。每人面前的碟儿里,黑的黑,青的青,粒数一样多。每人五十粒。山茶籽儿是贺老师从山坡上采来的。可以打茶油吃,也可以作为种子种。那籽儿成熟了的是黑的。即将成熟的是青的。贺老师让他们将山茶籽当筹码。黑的当大,青的当小。四人围坐石桌,喝着禅茶打撮牌,不亦乐乎。轮流坐庄,每局三人起牌,一人“看公”。“看公”的人好比是纪委的,负责执行政策,主持公道,监督时局,不许作弊。当然也是有报酬的。一局下来,“当局”的三个人,一人给他一粒茶籽,不是黑的,而是青的。因为黑的当大,青的当小哩。那就叫微薄。当“官”的不能占便宜。   这样的玩法,对于他们来说,也是蛮有味儿的。一玩就是一上午,玩到太阳中天,他们就晓得自觉回家吃饭。于是就算账,将各人面前碟儿里装的茶籽倒出来,摆在桌面上数,输的,输了多少粒黑的;赢的,赢了多少粒青的。赢的人,哈哈一笑;输的人,也是一笑,只是那笑声,没有赢的那样高。于是拢籽归碟,把人数青,把人数黑,每碟黑的青的,又是一样多。贺老师就出来,将四个碟儿掇进去,让他们下午来了,再掇出来玩。晴天和阴天他们在樟树底下的石桌凳子上玩,下雨天他们就到廊道里面玩。
  那三个都是有老伴的,到时回去吃饭,这是规矩。老丰则不同,老丰没有老伴,可以回去做给自己吃,也可以不回去,到街上快餐店,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吃,也是一餐。老丰有时候中餐就在贺老师的雪堂里吃。雪堂里有厨房,原来那个师傅配套的。成了贺老师自己做自己吃的地方,并不对外。老丰就陪贺老师在雪堂里吃。那必是老丰清早顺路,将菜在菜市场买好了,提上来,贺老师接受了的。这样的时候,贺老师就知道老丰,中午要在那里吃中饭。老丰知道贺老师吃素,提上来的是四时出产的青菜,必定新鲜。二人吃饭是分餐的。贺老师将菜炒好后,一人一份合菜,不超过三样。一份饭,小碗装着的。当然还有一份汤。汤也是素的,有时是海带,上面飘着青菜的叶子和茶油花儿。那叫一青二白。有时是紫菜,丝丝缕缕的,间着萝卜片儿,那就清纯可爱。两人各坐一张桌子吃。吃饭的时候并不说话。遵循吃不言睡不语的古训。
  老丰并不是吃素的人。他在贺老师那里吃饭,相当于洗礼。洗什么呢?洗他的肠胃。隔段时间吃一餐,他觉得舒服。但不能多吃。在那里吃的时间长了,肚子里就哗哗作响,寡得不行,朝外吐酸水。老丰就心疼贺老师,这样的日子亏她过!心里对她的敬重更进一层。老丰就不明白贺老师的病,与吃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吃素?吃素营养跟不上,对于她那个病不是雪上加霜吗?老丰知道不能明劝。明劝贺老师会不高兴的。他明白他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他是凡夫俗子,她是得道高人。他怎能与她同日而语呢?
  于是老丰就用心思到超市买糖提上来。糖是巧克力,精装的,进口的,有营养,又能提精神。老丰决不会说糖是他买的,说是儿女敬孝他的。老丰说:“这东西好!儿女们都劝我吃。给我买了几盒。你看我吃了后,红光满面,又有精神。我给您提一盒上来了。您吃试试,味道不俗。”贺老师盛情难却,只取一块含在嘴里,说:“是好东西。”决不收下。相当于品尝。老丰看着她那样子,心里的滋味更不好受。老丰问:“贺老师,一点心意,就不能收下吗?”贺老师说:“够了。任凭弱水三千尺,我取一瓢自饮之。”这话老丰懂。老丰是见过世面的人,当年游河西走廊,天黑的时候,在茫茫戈壁之上,一条大河从天边流下来,宽阔无比,波浪翻滚。导游小姐指着窗外的那条河说:“这就是古称弱水的。”那是夏天,那水是从雪山之上融化流下来,风里吹的全是寒意。
  四顾无人,老丰急了,说:“贺老师,您就不能吃荤吗?吃荤有营养,对恢复您的病有好处。”贺老师说:“你有所不知。我现在闻不得腥味。一闻腥味儿,我就呕吐。吐得流眼泪。”老丰说:“那您的病怎么好得了?”贺老师说:“我吃素。汲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因缘而生,随缘而去。医生说我最多能活三年,你看我活过了五年,不是还活着吗?”
  老丰知道说多了,再不能多说。
  于是太阳照着,默默无言。
  四
  日子长了,老丰的儿和女,都笑老丰,到老入了痴迷,哪能一天也离不开龙王山哩?
  老丰并不反驳,不与儿女计较。老丰知道若与儿女计较起来,会找不痛快的。所以依然故我,我行我素,每天背着包儿上龙王山到雪堂去。老丰心想,你们这些小东西,世事不懂哩!一天到晚只知道过各人的生活哩。你们有什么资格干涉老爸呢?
  老丰背着包儿,走在龙王山森林公园,那整新如旧的“古道”上。如今这里与皇家陵园有得一比。要风景有风景。要文化有文化。随老丰去想。在如今老丰的眼里,日子是什么呢?日子是人的心,人的脚。心若向往,脚能动弹,朝想去的地方走,那必定是愉快的日子。什么叫愉快的日子呢?愉快的日子,离不开那句老话。那句老话是他小时候,父亲教给他听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若是三样都占,那就再好不过。若是天时不占,占了地利、人和两样,也是人生快意之事。老丰想苏东坡当年贬到黄州时,不是占了后两样吗?只是不占天时。什么叫天时?这有各人的理解?顺水行船时,当然是。逆风掌舵时,也不见得不是?这由各人的心境而定。
  苏东坡那时的心境就好。于是带着酒菜,邀朋呼友,上龙王山,沿山顶耸起的矶头而下,来到赤壁下面大江之上,月夜泛舟,饮酒唱歌弹琴,不知东方之既白,写下了一词二赋,流芳千古的。若地不利,人不和,心态不好,哪里来的境界?境界上不去,能写得出那样好的东西吗?有人说黄州成就了苏东坡,有人说苏东坡成就了黄州。到底是谁成就了谁?能说得清楚吗?走在“古道”上的老丰,心知肚明,那是地利人和的结果。老丰想到这里,会心一笑。风吹树动,清露如雨,纷纷地朝身上落,落也不避,这东西清新。
  总而言之,你要相信古往今来日子里的龙王山,绝不是世俗之山。日子里来到山上的人,只要胸怀一颗爱美之心,总会发现“自然之謎”,并能创造出人间“奇迹”来。老丰就是这样的雅人。
  老丰是在一个初夏的早晨,发现“奇迹”的。那天早晨老丰来到雪堂,扫完院子后,持帚呼气擦汗,从树缝儿里抬头看天时,忽然发现石桌之上,那棵高大樟树,一人多高的树叉间,居然长出了一棵桑树苗儿哩。
  那棵高大的樟树,如雨如盖,撑着天,遮着地,绿荫半亩。那些枝儿顺着地面长上去,两两对生,大枝儿生小枝儿,就像一个祖人繁衍出的一个大家庭,青枝绿叶哩。底下初分的两枝连着主干,树皮如鱼鳞般地皱裂着,叉儿上有风尘积着,有青苔长着,那是阅尽沧桑后恬静之所,正好让那棵桑苗,落脚生根。那棵初出生的桑树苗儿,只有半寸长,开着几片细叶子,像一个刚刚醒眼的孩子,尤其可爱。   老丰就呼贺老师出来,指着樟树叉儿的那棵桑苗儿叫她看。做早课的贺老师出来了,也是惊奇。贺老师就对老丰说:“这是鸟儿吃了桑葚后,桑葚没有消化,鸟儿飞到树叉后歇脚,拉在上面,萌芽长出来的。这叫造化。”这道理老丰当然懂。老丰说:“贺老师,雪堂又添新喜。这叫绝处逢生。”贺老师说:“寄居而已。它不会长大的。”老丰说:“既然萌芽就有希望,相信会有奇迹。”贺老师笑了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你是将它当个比喻安慰我,担心我的病。医生也是这样劝我,总是说会有希望的。你看我不是正在努力,活好每一天吗?你说人生在世,活多久为长?活多长为短?人好比这棵桑苗,青鸟含来的种子,偶然的机缘,寄居这棵樟树上,能活多久活多久。朝闻道夕死可矣。”经贺老师的口,说出的这些话,老丰无力反驳,不能当面叹气,只能忍在心里。
  老丰的玩伴陆续地来了,贺老师进屋掇出碟儿来,好让他们玩牌。贺老师进屋,做她的功课。那天老丰与他们无心玩牌,将樟树上叉儿间长出来的那棵桑树,指着他们看了,将贺老师说的话,悄悄地说给他们听了。三个老人听了后,沉默了好长时间,于是开始就“奇迹”说“奇迹”。那些“奇迹”都是关于中草药如何治好癌症病人的。
  你要知道他们来雪堂,不仅是玩牌打发时光的。他们来雪堂如果找到兴奋点,会通过说话搞精神会餐。他们都到了一把年纪,见多识广,该有多少亲戚朋友?亲戚朋友该有多少健康的,又有多少得癌症的?没诊好的,走了的当然不说。说诊好了,依然活得好好的。这就是兴奋点,叫人高兴的事啦!他们都活成了“人精”,都知道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这叫正能量。他们不会做煞风景的事。
  太阳照在天上,老人就在樟树下面说“奇迹”。老胡说他有一个叔伯外甥,前年刚到五十岁,得了肝癌,是到同济医院检查出来的,做手术时,医生打开胸腔之后,发现到了晚期,于是原样缝上。对他的儿女说,送他回去吧。他想吃什么,让他吃什么,他想喝什么,让他喝什么。儿女问,这是什么意思?医生说,保守治疗。最多可以活一年。如果动手术,可能下不了手术台。这等于打了“开除”。儿女将他送回来,听说金钱草可以治肝病,于是就叫一个扯草药的人来扯。那人来了,一会儿就在田边地角,扯了一大堆。原来那草儿遍地都是,只是普通人不认识。于是用鲜草煎着喝,每天喝三餐。坚持喝了三个月,那叔伯外甥居然红光满面,吃得喝得动得,于是到医院去检查,那癌块居然化了。如今可以下地干活儿。老丰问:“有这事儿吗?”老胡说:“不信你去问。”老胡说他那个叔伯外甥,住在快活岭。
  接着老汪说。老汪说的更是神奇。老汪說,他有个朋友的熟人,得的是胃癌,动了手术后,化疗放疗,头发掉光了,牙齿落光了,喝水也吐,浑身一点力气没有,躺在床上等死。后来通过高人指点,摘鲜桑叶煎水喝。也是每日三餐。喝了一个月,居然能吃进东西。如今活鲜了,到南方打工去了。老丰不信。于是老丰用手机百度,查桑叶的药用效果。原来桑叶能够疏散风热,清肺润燥,清肝明目,治外感风热,治头痛,治目赤,降血糖等诸多作用。由不得老丰不信。老汪说人家喝好了是事实。
  然后老张说。老张是从乡下来的。说的更是神话。老张说他有个表弟媳,得了子宫癌。做了手术,到医院把子宫摘除了,但是到了晚期,整天人打不起精神来,忧心忡忡,日夜睡不着,吃了成堆的药,还是睡不着,瘦脱了人形,吃安眠药也没有用,愁得不行,想自尽。一个道人找上门来,对她说:你吃什么药?听我的话,百样药不屑吃得,我教你一个偏方。你每天睡觉前闻风油精就行。你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将风油精闻到胸腔里,让它在里面转三圈,然后吐出来,三三如九,保证你可以睡着。那个弟媳照他的法子做了,九天之后,居然睡着了。老丰说:“你在说笑话。”老张说:“你知道什么?这叫安息功。据说《黄帝外经》上有。”老丰说:“只听说有《皇帝内经》的。没听说有《皇帝外经》哩?”老张说:“有外必有内。道人说《皇帝外经》失传了。”这当不得真。老张说:“你不是爱查网吗?你查查风油精用什么做成的?”老丰就查网。网上说风油精的主要成分是薄荷脑,樟脑,桉油等原料做成的。老张说:“樟脑就是樟树皮提练出来的。安神调息呀!”这还由不得人不信。
  于是老人们就兴奋起来,对老丰说:“你要是能让樟树上的桑树长大,结出桑葚来,说不定能治疗贺老师的病。”老丰就相信了。老丰是写过诗的人,读过不少书,知道传说中的桑树是什么树。那是太阳住的地方。每天太阳从树上出来,落到树上天才黑。谓之扶桑。乃神树也!如果能让樟树上的桑树结出果子来,那就叫“樟桑子”。“樟桑子”难道不是人间妙药,说不定能包治百病哩!
  老人们说的这些话,贺老师当然听到了,就从雪堂出来给老人们续茶。贺老师对老人们说:“天晴得真好!你们喝茶,玩牌吧。”那话里的意思,老丰能听不出来?贺老师不信那些事。老人们所说的,像蒲松龄笔下《聊斋》里的故事,姑且言之,姑听之。老丰急了,望着贺老师,指着樟树上桑苗说:“贺老师,你信不信?我能让它结出桑葚来!”那信誓旦旦的样子,流露天真,尤其可爱。老人们就欢呼起来,说:“能。肯定能。”鸟儿飞来了,落到樟树上。龙王山上的鸟儿不怕人,哪里热闹,就朝哪里飞。
  贺老师淡淡一笑,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谢谢!谢谢哩!”说完就退回屋里去了,留下一阵清风。这是苏东坡《定风波》词里的句子。贺老师并不念全。不念全的心情,老丰当然懂,心里戚然。其它的三个老人并不懂,看老丰的表情,心里也都明白了。
  太阳走在天上,阳光从樟树缝儿里漏下来,雪堂院子里,斑斑驳驳的,风里都是苦涩的滋味。石桌石凳子上的那桌撮牌打起来,就毫无甘味,哪是输赢的事?
  五
  说是说,笑是笑。老丰要想将落在樟树上叉儿上那棵桑苗养活,谈何容易?
  话传出去,就是一阵风。作为一个男人,说出去的话,就得实现。龙王山森林公园搞植物栽培的后生们,把老丰的培育精神看在眼里,除了学习,就是佩服。在他们看来,老丰算得上一个“创新性”的人才。   那些后生,都是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有的是本科毕业,有的是研究生毕业,在本领域算得上行家里手。他们知道,要想将一种植株养活在另一种植株上,除了嫁接,别无它法。嫁接的经验和方法他们有。那就是将父本的芽条取下来,削片,在母本上选择合适的部位切口,按照筛管的纹路对接插进去,然后进行包扎,让父本的芽条,在母本上愈合,顺利的话,可能成活,也不可能保证百分之百成活,技术再高,最多也只有百分之七十的成活率。这在培育果树优良品种时,经常使用,说难也不难。但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父本与母本之间,得有亲缘关系,越近越好,越近成活率越高。这叫“亲和力”,与DNA有关。
  在他们眼里,樟树与桑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科属。一个是樟香科,四季长青。一个是落叶乔木,冬天叶子就掉光了,若将桑苗种在樟树上面成活,那得让桑树的根系,扎进樟树的皮里,汲收樟树的营养才行。用他们的话说,这叫跨物种之间的试验项目,如果不排异的话,也需要用相当长的时间,细心观察,采取措施,精心护理,才有可能实现预期目标。一步不慎,必定前功尽弃。这在种植领域,相当于一个全新的科研课题。他们就是敢想,也不敢干。在原始森林里,有藤蔓寄生于树的现象,但那藤蔓在地上必定有根,缠着树长的,有自己的营养渠道,并不是全依靠树。他们认为这样的试验,不值得下功夫,没有那个必要去冒险。所以只是看在眼里,成了旁观者。老丰与他们不同。老丰胆大心细,不怕失败。他既然在贺老师面前表了态,就相当于申报“立项”了。老丰就成为这个“项目”的科研带头人。那么老汪、老胡和老张,就是他“科研团队”的助手。
  于是在漫长的日子里,三个老人在这个“系统工程”中,给老丰当参谋,想办法,盼望着“人间奇迹”,得以实现。这是一个需要耐心等待,运用智慧和心血的过程,必须与桑苗同呼吸共命运,体贴入微,知寒知暖才行。与“嫦娥奔月”有得一比。
  万事开头难。首先你得想办法,让桑苗的根,在樟树叉儿上扎下来。无根怎么能活?有根才有救。樟树的叉儿上,虽然有风尘积着,有青苔长着,风尘营养和青苔的湿润,可以让桑苗暂寄其间。但老丰知道那何其肤浅?经不起风吹日晒。这就需要想办法,固住桑苗的根。用什么固住桑苗的根呢?老丰想到了办法。他找来黄土,和成泥巴,糊到樟树叉儿上,将桑苗护住。然后找来一块尼龙纸包着,用绳子绕着樟树叉儿扎着。这样就可以保住水土不会流失,让桑苗在里面生长。这方法管用,但时间长了,眼看着尼龙包里的黄土干裂了,老丰就望着树叉,急得不行。
  老胡就提示老丰。老胡说:“要解决供水问题呀!不然桑苗儿会渴死的。”老丰问老胡:“你说怎么办?”老胡说:“这还不好办?滴灌呀!”老胡的想法,是受了大棚蔬菜种植技术的启发。怎么滴灌呢?这难不倒老丰。老丰隔天就想到了办法。他从家里带来一个塑料瓶子,透明的,是装“农夫山泉”的。老丰将瓶子灌满水,在底部用针扎了几个细眼儿,在樟树叉儿上,钉一颗钉子,将瓶子倒挂在尼龙包上,在尼龙包上方,扯开一个小口子。于是瓶子里的水,就随着时间,慢慢地滴灌到尼龙包的黄土里,效果就出来了。瓶子里的水滴完了,老丰就将树上的瓶子摘下来,灌满水后,再挂上去。这办法好。简单实用,解决了桑苗缺水的问题。老丰每天打牌时心不得闲,随时关注那瓶子里的水。那瓶子里的水,就像壁漏,滴在老丰的心里。
  雪堂里的日子,慢慢地来,慢慢地去。你看樟树叉儿之间,那棵桑苗儿,居然开始生长哩。开始几寸长,慢慢地分出叶子来了,长到了一尺高。只是黄,只是瘦。好在樟树高,每天太阳偏西时,可以照着它,这就不缺阳光。雨露就没有。雨露被樟树全占了,根本到不了它身上。春去夏来,小桑苗的生长何其艰难!但是它还在长呀!长就有希望。
  秋天过了,就是冬天。到了冬天,老丰从家里带来旧棉衣,连尼龙包一起裹起来防寒。冬天北风阵阵吹来,小桑树上的叶子,就随风掉了,掉得精光,剩个光枝兒,像一根细小的钓鱼竿儿,瑟瑟打抖。天上的雪花飘下来,盖了雪堂的院子,樟树却不掉叶,枝叶连天,茂盛得很。这就让老丰心焦。心疼他的小桑树,于是将挂在树叉上的瓶子取下,每天换一次温热水,让它慢慢滴下去,使小桑树得到温暖。冰天雪地的,小桑树是不是温暖了?老丰不知道,反正他心里是温暖的。
  冬天老丰打牌的时候,老是心不在焉,一天到晚,忧心忡忡,把心思放在小桑树上。老是输,本来可以胡的牌,开了小差,就出错,胡不了。每场下来,输得碟儿里的茶籽儿,所剩无几。老胡就笑老丰水平差了。有时候老胡为了让老丰高兴,故意出错,让老丰赢,摊牌时被老丰发现了。老丰是个好胜的人,把牌一丢,就骂老胡:“你姨的巴子!我要你让我?”爆了粗口,生相难看,搞得老胡哭笑不得。
  那一天老丰为出牌的事,与老胡争了起来。日惭消瘦的贺老师,在屋里听见了,就心疼老丰,从雪堂提壶出来,走到石桌前,先给老丰续热茶,指着树叉上的小桑树说:“你这是何苦来哉?痴人说梦,作茧自缚哩。”贺老师一出来,老丰的脾气就格外的好,像个小孩子,搓着手儿,笑着说:“好玩嘞。”贺老师说:“好玩?这是好玩的事吗?猴子捞月亮。”老丰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贺老师就吃惊,问:“你也晓得这诗?”老丰笑笑说:“我读过哩。这是宋朝柳永写的。”这诗句的意思,三个老人们并不懂。只有贺老师心领神会。还有什么话说?贺老师就不再责怪老丰,任他折腾。
  冬天过了,风渐渐暖和了。春天到来了,雪堂园里的老竹,冒出了新笋,篱边的梅花长出了叶子,墨池边的柳树萌出了新芽。焕然一新。这是老丰一年年最担心的日子。你看那樟树叉儿上的那棵小桑树,还是光着杆子,像睡过去,一副醒不来的样子。老丰担心它死了,再也活不过来。老丰站到石凳子上,将小桑树的皮儿,掐下一丁点,拿在手里看。小桑树是他的心头肉。他舍不得多掐,只是掐芝麻大的一点儿。老丰发现那皮儿,还是青的哩。是青的,说明并没有死。于是将那点青皮儿,传给三个老人看。三个老人端在手心里,像捧着心肝肉儿,看着就赞,就叹,说的都是吉利的话。一致认为小桑树又挺过来了,必定能活下来。Ok!希望大大的有!这是什么话?告诉你,前一句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后一句是扶桑国的。如今是什么时代?与国标接轨哩。人老之后,不会几句外语,怎么在朋友圈里混?于是默契成风,皆大欢喜。   凡事急不得,只有等。等呀等,终于等到燕子飞来了,绕在天上叫,呢喃有声哩。春风更暖了,暖得人换上夹衣裳。那樟树叉儿上的小桑树,终于醒了过来,慢慢地长出嫩叶来了!这小东西先天不足,就是比别个醒得迟。总是叫人担惊受怕,让人心里空得慌。醒过来就好!春风大雅能容物,几场春雨落下来,你看那小桑树上的叶子,对生着,一对,两对,三对,晓得从下面朝上长,在风中浅绿着哩。这就说明什么呢?那就是希望之所在。
  一年又一年,小桑树醒过来后的那几天,是老丰心情最好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老丰打起撮牌来,与三个老人有说有笑,道听途说,街谈巷议,南京的和尚,北京的道士,那就叫口才。而且总是赢的多,输的少。三个老人晓理事理,随声附和。老丰说什么,他们就随他什么,决不发表不同“政见”,免得争论。三个老人点说听提,让他高兴哩。圈子不论大小也是分层次的。一人高兴了,大家同时高兴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这叫有主有从。日子里的老丰,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
  六
  贺老师是小桑树在樟树长到六年之后,那个春天的上午,太陽出来时,将雪堂的钥匙,郑重其事,当着三个老人的面,交给老丰的。
  那时候樟树叉儿上的小桑树,经风历雨,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根部有小酒杯粗了,只是不发旁技,只长叶子。那时候贺老师在老丰的眼里,瘦得不行了,走起路来像个影子,连声音都没有了,悄然无息的。只是嘴唇和面颊上,还是红润的。那是假象。老丰和三个老人知道,那是搽了口红和腮红的。原来的贺老师素面朝天,并不用这些东西。后来贺老师惭惭地用上了。三个人心里清楚,贺老师是不愿人看到她的病态,影响彼此的心情。她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不仅是为了自己对着镜子看,也需要让别人的眼睛看。看的就是心情。
  那天贺老师一身素衣,披了一方红披肩。那红巾是她儿子从北京寄给她的新年礼物。过年的时候她没有披,这时候用上了。披在肩膀上,就让人觉得喜庆。樟树之下,四个老人陆续来了。贺老师胳膊弯里挽着一个青布包袱,那里面装的是换洗的衣裳。她走到老丰面前,拿出雪堂的一串钥匙,对老丰说:“丰先生,我要走了。我思前想后,这东西只有交给你。”老丰面色戚然,问:“贺老师,您到哪里去?”她说:“到哪里去?你应该清楚的。到要到的地方去。”老丰问:“远吗?在黄州?在武汉还是在北京?”贺老师说:“儿子是想我到北京去,但是我不愿走那么远。到哪里不是走?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在黄州近便些。”四个老人马上附和,说:“是的。是的。在黄州,我们会去看您的。”四个老人不把话说破。他们知道贺老师这是病情加重了,要去住院了,于是恋恋不舍的。
  贺老师对老丰说:“丰先生,我把钥匙交给你。我走了之后,雪堂无主,你就是我了。你要经常打扫院子,保持雪堂干净。虽然古话说,净地何须扫,柴门不用关。但这里是景区,来游的人很多,都是来拜谒先生的。先生生前是爱干净的人,你要保持他的清名。”老丰说:“我知道。您不用担心。”贺老师说:“这我就放心了。”老丰说:“我暂时替您。我相信您会回来的。”贺老师说:“估计是回不来了。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了。”老丰说:“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岁岁到这里。您要放坚强些。”这也是诗。贺老师说:“惟愿,惟愿。”
  四个老人的眼睛红了,就要送贺老师。贺老师说:“送就没有必要了。兴师动众的,山上认得我的人不少,看见了不好。公园铁栅子大门关着,车子开不进来,儿的车就在门外路边等着我。我走出去就上车,手续都办好了,直接开到要去的地方。“老丰说:“您像走亲戚哩。”贺老师说:“丰先生,我就爱听你说话儿。儿子从北京赶回来,说要尽孝心。今生母子一场,就让他尽吧。”
  说是不用送,四个老人还是把贺老师送出院门,送到了墨池中间的小桥头。再送贺老师坚决不可。四个老人就止了步。这时候走在后面的老丰,赶到贺老师后面,把手机从口袋里,颤抖着掏出来,说:“贺老师,能不能加个微信?”相识几年了,平常老丰没敢在她面前提这个要求。这回敢了。贺老师说:“有这个必要吗?”老丰说:“知您者为您心忧,不知您者为您何求?加了后,系念起来方便。”贺老师心软了,就拿出手机,打开微信,让老丰扫码。嘀的一声,加上了。老丰说:“贺老师我尽量不打扰您。如果问您好,您回个笑脸就要得。”贺老师说:“行啦。”老丰是个心细的人,他知道如果贺老师不回笑脸,那就说明她不在人世,真的走了。这约定想起来,叫人心酸。
  于是贺老师就一个人挽着那个青布包袱,走在青石铺成的林荫道上。静静的天,静静的地。风儿不吹,树叶不动。站在小桥头的老丰和三个老人,不敢说好走,也不能说走好,说什么都觉得不合适。贺老师回过头来望时,他们只是招手儿。林子里鸟语轻鸣。那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贺老师人走了,住院去了。每天来雪堂里的四个老人,六神无主了好长时间。那牌打得一点意思都没有。老丰扫完院子后,也用钥匙开门,烧开水泡茶。那茶是贺老师留下来的禅茶,不喝还好,喝起来叫人更加思念。那滋味叫人不好受。于是三个老人和老丰就加紧了,让樟树上的桑树结出果来的进程。让梦想成真,刻不容缓哩。
  日子里四个老人都是有经验的人。他们知道如果桑树栽在地面上,三年就可以结出桑葚来。可是桑树长在樟树上,过了六年,只是长干儿,并不分枝儿,只能望眼欲穿,干着急。
  还是老丰聪明,他知道这样的时候,就得甘当小学生,去请教专家,解决存在的问题。老丰提了两瓶好酒,到森林公园管理处,请教老师。那些年轻的专家就感动,说:“哪能要您的酒哩?这是我们份内事,可以帮助您。”老丰就把那些年轻的专家,带到雪堂那棵樟树下面,集体会诊。老丰问:“六年了,它活也活了,为什么不能分枝结果呢?”那个首席专家就站在石桌上,动手将老丰包的黄泥包儿拆开了,将黄泥剥去,发现樟树叉儿下,鼓起了一个大包。这说明桑树的根须,已经顺着樟树的老皮长进去了,而且牢牢的。并不需要护根和滴灌了。首席专家对老丰说:“这说明长在樟树的桑树不结果,不是其它问题,是营养不足,发育不良的问题。寄居之株,发育不良,只能苟活,不能结果。”老丰问:“有什么办法吗?”首席专家说:“这倒不难,只要加强它的营养就行。”首席专家对他的助手说:“伙计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是帮他们的时候了。让樟树上的桑树结出桑葚来,就是科研成果。可以写论文,发核刊哩。”这事儿老丰不管,他只想种在樟树上的桑树,结出桑葚来就可以。   解决种在樟树上面桑树的营养问题,想起来很难,其实很简单。如今科学发展了,你看龍王山上那些移栽来的花木,斩头去尾的,哪一棵不是病怏怏,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专家们有的是办法呀!他们根据不同的树种,给它们配制营养液,用医用塑料软瓶子装着,倒挂在树枝上,同一根软管子连着,将针头插入根部,像给病人打点滴,用不长的时间,那些移栽的花木,不是一棵棵活鲜了?青枝绿叶,时间一到就开出花,结出果来了哩。这就叫科学配方,因树施救。
  首席专家的科研团队,就分折桑树营养结构,按比例配成营养液。到了这时候,钱也不要老丰出,不是有科研基金的吗?从里面开支就行。专家本来要亲力亲为,给桑树打点滴的。但老丰不放心。老丰不要他们动手。老丰对他们说:“你们当指导就可以了。哪能让你们动手呢?贵人不可贱用。”你听这话儿说得多好。打点滴老丰会。不就是将配好营养液的塑料软瓶,倒挂在樟树的树枝儿上,将连接软管的针头,插进桑树的根部,调节开关,滴完一瓶换一瓶就行了?
  这方法的确科学。桑树点滴了一个多月,换了十几个瓶子之后,效果就出来了。在老丰和三个老人的眼里,种在樟树上面的那棵桑树,枝干长粗了,叶子茂盛了,分出两个枝儿来了,在风中绿盈盈的哩。季节到小满,龙王山下,间在长江边上青杨林里的小麦成熟了。布谷鸟儿在天上忙碌地飞着,叫哑了嗓子。就在这时候老丰发现,种在樟树上的桑树,那枝儿的叶柄之下,居然慢慢长出了桑葚的花蕾哩。那花蕾只有三个串儿,像三只青色的毛毛虫儿,吊着在风中摇摆。虽然只有三个花蕾,这就是奇迹。叫人欢欣鼓舞的事。
  老丰将那两瓶好酒拿出来,提到雪堂里的石桌上,摆出五个喝茶的塑料杯子,都倒满了。号召老人们一口干,庆祝胜利。老丰带头仰头一杯,喝下去了,用手将嘴巴一抹,说:“好酒哇,好酒!”于是三个老人也一口干了。喝下后,酒劲上来了,老人的脸就红红的,就像菊花开。阳光灿烂。既然桑树现蕾了,那么离开花结果的日子就不远哩。七个年头了,朝思暮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天!
  老丰拿出手机,拍了一个桑树现蕾的照片,用微信发给贺老师,同时发了一个合掌。一会儿,手机滴的一响。贺老师给他回了一个笑脸。这说明贺老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老丰将那个笑脸,传给三个老人看。大家都高兴。
  老胡就盘老丰,指着石桌上没喝的那杯酒,说:“还有一杯酒哩。不能没人喝。”老丰明白老胡的意思,就掇起杯子,朝嘴里一倒,喝了双杯。于是老丰就晕乎乎的,伏在石桌上,唱起了曲儿。那曲儿是鄂东民歌。老人们耳熟能详的。“这山望到那山高,我望乖姐捡柴烧。没得柴烧我来捡哩,没得水吃我来挑。”
  本来有五句的,老丰不敢唱完。七十多岁的人了,若唱完,就没得意思。第五句是什么哩?是没得丈夫我来了。这句哪能唱哩?唱了就亵渎了心中的敬意。酒虽然喝多了,但心里明白。老丰不是糊涂人。
  七
  雪堂的日子里,风过了,雨过了。太阳落下去,又照常升起来。到了桑树开花的时候。那三串毛毛虫的花蕾,每一串上的花蕾,每一粒珍珠样开起花儿来。自花传粉之后,就结出青色的桑葚。青色的桑葚,经日经时开始成熟,那些籽粒,有的是红,有的是乌的,间杂在串儿上。这说明经过七年的努力,老丰和三个老人梦想成真了,心中的“灵丹妙药”到了该采摘的时候。
  那一天老丰将手洗干净了,站到石凳上,伸手小心翼翼,将那三串“樟桑籽”摘了下来。这个名字,是经过四个老人讨论之后,定下来的。种在樟树上面的桑树结出果子,理所当然,就叫“樟桑籽”。
  三串“樟桑籽”摘下来后,老丰就作主,用一串中的半串,供他们先尝。这叫“尝新”。尝尝味道怎么样?老丰从半串上掐下八粒,在手掌上摊着,让三个老人每人拈两粒,说:“这东西甘贵。不能尝多。”三个老人听话,每人用手指拈两粒。老胡闭着眼睛嚼着品,浑身就打了一个哆嗦,说:“我的娘啊,这东西真是新鲜!酸甜苦辣香样样俱全!”老张只拈一粒进口,也是一副兴奋异常的样子,半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老张舍不得全吃,留下一粒,说是留给他老婆吃。说他老婆吃了后,关节痛的病肯定会好。那老汪根本舍不得吃,只是闻了闻,闻了后眼睛就放光,将两粒“樟桑籽”,用纸儿包着,说是带回去给孙子吃。他的孙子有多动症,吃了后,肯定会镇定的。那就好,学习成绩必定会上去的。如果说三个老人会做戏,也不尽然。主要是精神作用。
  老丰是最后才尝的。老丰将两粒放进嘴里后,嚼了品,觉得那味儿,入口后,一阵清新就流向全身,有飘飘欲仙,腾云驾雾的感觉。老丰眼睛红了,说:“好药呀!好药!”那一串“樟桑籽”只有十八粒。剩下的半串,还有八粒。老丰就将那半串的八粒,送给森森公园管理处的专家们。首席专家收到“樟桑籽”后,老丰要他尝尝。那首席专家并不尝,只是收下来,叫助手用瓶子装着,用药水泡着,作为标本。老丰问首席专家:“为什么不尝?”首席专家笑了,说:“这是科研成果。不能随便享用。”首席专家明白,虽然叫“樟桑籽”,但还是桑树结出来的,有他们感觉的那么神奇吗?首席专家并不把梦挑破。挑破了,就扫了人家的兴,那有什么意思?
  于是老丰将“樟桑籽”拍了张照片,发给了贺老师。过了一会儿,贺老师发了一张笑脸过来。老丰对三个老人说:“贺老师还在人间哩。”于是三个老人就打听到了贺老师住院的地方,约定去送药。
  贺老师住在黄州那家有名的医院里。三个老人带着那两串“樟桑籽”,打的送去。贺老师病重得很,医生不同意多人上去,免得影响她休息。贺老师叫她的儿子,到医院大门口迎接老丰他们。老丰他们到了医院大门口,只见一个后生愁眉不展地站在那里。老丰估计他是贺老师的儿子,问:“贺老师好吗?”那后生问老丰:“你们是她什么人?”叫老丰怎么样回答?是朋友吗?不是。是同事吗?也不是。老丰只能说是熟人。
  那后生问:“你们找她有什么事?”老丰说:“我们给她送药来了。”那后生问:“什么药?”老丰说:“樟桑籽。专诊癌症的。”那后生问:“樟桑籽?我怎么没听说?是进口的吗?”老丰说:“不是。是樟树上种的桑树结出来的。”那后生哭笑不得,说:“叔叔伯伯们,我妈到这个时间了,你们就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那后生说这样的话,叫老丰和三个老人的心凉透了。老丰说:“你知道吗?为了这样的药,我们花了七年时间呀!终于结出来了!你将这两串带进去让她尝尝,说不定能治她的病哩!”那后生说:“有那个必要吗?”老丰说:“我们都尝了的。没有毒的。味道很好。就当水果吃。”那后生只好将那两串“樟桑籽”收下了,同四个老人告别,上楼去了。老丰和三个老人悻悻而归。阳光照在地上,心里的那滋味儿,很不好受。
  那儿子上楼去后,将两串“樟桑籽”放在贺老师的床头。贺老师支撑起来,叫儿子将“樟桑籽”拿过来后,也不要儿子洗,就那样摘下几粒放到嘴里嚼,嚼细后咽到了肚子里。眼睛就放出亮光来了。贺老师对儿子说:“很好。难得的美味哩!今生食得几粒,胜却人间无数。”
  几天之后,老丰收到一条微信。微信上说:“丰先生,你是一个守信的人。你和大哥们培育的‘樟桑籽’,我吃过了,味道不错。谢谢你们伴我度过雪堂里,七年的快乐时光。今生无憾!无以为赠。七年来贺某在雪堂里,抄诗抄经,所谓的书法不少,自知上不了大雅之堂。最上面的一幅是留给你的。你有钥匙,拿去留作念记。”
  老丰用钥匙将里室打开,那是贺老师的起居室。果然见到书案上的,那一摞书法作品。最上面的一幅书的是两句诗。“两根银线穿林海,闸刀一合万户明。”那两句是老丰当年得过奖那首诗中的。贺老师学的是苏体。那字和诗就惹出了老丰和三个老人的眼泪,揩也揩不赢。
  从此老丰用微信给贺老师发合掌过去,再也没有收到笑脸了。
  龙王山上,雪堂依旧,四季走过,树绿花红。
  (责任编辑:龙娜娜)


  何存中湖北省浠水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第四、五、六、七届签约作家,文创一级。发表、出版长篇小说七部,中短篇小说一百五十余篇。长篇小说《太阳最红》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姐儿门前一棵槐》被改编成三十八集电视连续剧。曾获第三届和第五届湖北文学奖、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和“屈原文艺奖”。
其他文献
玻璃窗  玻璃窗的好处是亮  坏处是太亮  所以要安窗帘  有人还要贴太阳膜  玻璃窗明净  所以玻璃窗容不下不明净  甚至容不下一丁点不明净  有一丁点不明净  就像患了白内障  它通透  却是用来封闭的  它像是假的  但又那么真真实实  ———那天我家换阳台大窗  家顿时就像是破的  一个破旧的小推车  这个小推车  是在银行存款时送的  用了六年了  现在它坏了  袋子已经腐化  只剩下個
期刊
期刊
药  给我开的药  是“喜乐”两个字  不开心的时候  摊开手看一眼  提醒自己  相当于服一剂  “喜怒哀乐”本来都有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  弄丢了它俩  只剩下“怒哀”  打破了体内的平衡  竹子和我  屋子里养着一棵竹子  瘦瘦削削的  像我一样  我每天要做好多事情  上班,洗衣,做饭  喂猫,拖地,写诗  而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什么也不用做  就长了那么高  理由  不喜欢那个人  
期刊
主持/花花  【导语】  最近有一部电竞言情剧,好甜呀。菜菜每天在群里给大家安利。  频繁得大家都要以为她是剧方派来的水军了。  菜菜:自来水也是水嘛!真的很甜很好看。一个女明星和一个航天设计师的甜蜜恋爱,齁甜齁甜的。  花花:我也看了,男女主角一起打游戏的时候不要太甜!  长木:连读者看完都跑过来问有没有类似的电竞言情文推荐。  菜菜:或许,可以看看《瞄准他的心》?  节选一  “你不打算住得和
期刊
对全角膜病变伴白内障眼行角膜移植+白内障摘出人工晶状体(IOL)植入术能彻底清除病灶,保存眼球壁及前房角的解剖生理结构,减少角膜散光和排斥反应,避免多次手术造成的角膜内皮损伤。我们自1999年2月~2006年6月行带巩膜环的板层联合穿透角膜移植+白内障囊外摘出+IOL植入术,取得良好效果,报告如下。
期刊
苏全还是决定要去一下梅桥。不过,已经不再觉得那是一种仪式,并且需要那样一种仪式了。他的心思,已然全部放了下来。那件事情,早已变得无足轻重。也仿若是衣服上的一点灰尘,掸下手指,便被掸掉了。因此,出门时,便也不换衣服,还是平常那一身。年轻时打篮球穿过的灯笼口运动裤,十几年前当奥运志愿者时发的T恤衫。都是纯棉布,松松垮垮的,没个什么形状和颜色。裤子和布衫上早已被洗出了许多处洞,边缘上还飘着线头。苏全差不
期刊
主持/小锅  最近组里内卷严重,每个人都睡得越來越晚,一个个都想趁别人睡觉的时候暗中努力。  是这样,她们努力她们的,为什么要害我?  睡梦中被手机震醒,菜菜发来消息:睡了吗?我有重要的事。  我清醒了两分,赶紧回:在,咋了,严重吗?  菜菜半天没说话,我急死了,正准备拨电话过去,她突然发了十几个链接,占满了一整个屏幕。  她:没睡就看看这几个稿子吧。  我看了下时间,凌晨3点多,气不打一处来! 
期刊
《月亮亲一口》现已全国上市!  念金在下车的时候跟林璟告了白。  她说:“我有点喜欢你,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准确来说,林璟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会喜欢任何人。  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念金很想扯一下他的衣角,可是手指根本不敢弯曲用力,只能轻轻地碰一下。  林璟没有回答,而念金也没想过他会回应自己。  单方面的喜欢本来就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蛮难强求的,就像是不能要求天崩的游戏局逆风翻盘,0-11开局就
期刊
苏东坡讲哪里话?  在这个海湾,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口音,新疆的,东北的,陕西的,河南的,湖北的,江西的,浙江的,更多的是广东的,香港的。说粤语的、客家话的多。出于沟通的考虑,大家很自然地使用各种地普。  那个从深圳来的书法艺术家讲广普,香港来的主持美食的一位老姐讲港普。而那个湘潭来的油画爱好者讲的是湖南普通话。他的口音总是令我想起湘潭籍的大学同学刘。他说的话,几乎我们全班同学都听不懂。但他却特别爱
期刊
最近我们组一下新来了两个编辑,连营销总监路过都惊呼:“哇,你们组突然变得好热闹!”  菜菜兴奋地搓搓手,表示终于可以凑够人玩儿“剧本杀”了。  我也跟着兴奋地搓搓手,我上一次玩儿多人游戏,还是过年回老家的时候,跟我爸妈还有姐姐一起在家里打麻将。  花花问我:“你上次回家,不是说你侄女要带你去玩儿剧本杀吗?”  唉,说到这个就非常无奈了。  那次侄女确实热情地邀请了我,她说:“小姨,我们剧本杀少一个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