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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当天晚上，祁丽丽想吞下整瓶安眠药。女儿睡得好好的，忽然就哭了。很奇怪，她循着女儿的哭声，接着就想到了保卫老霍。她愣怔了一下，双手哆嗦掉半握的药瓶，白色药片撒落一地。有雷声从远处滚过来，凌乱的雨点扑在窗玻璃上，越来越密，像人脸上奔跑的泪水。她的意识似乎又复活了，有什么东西重新钻进了脑子里。外面忽然“咔嚓”一声惊雷，伴着闪电就像在她头顶炸开似的。一片透骨的明亮让她恐惧。她全身剧烈哆嗦了下，扑上去抱起一岁多的女儿，心一揪一揪地疼。这种疼痛连接了下体的痛，丝丝缕缕的，迅速在全身蔓延。孩子出生时是巨大儿，老公成辰却拒绝“剖宫产”，任她苦苦哀求也没用。婆婆驴脸耷拉着说，生孩子哪有不疼的？顺产的孩子聪明。这年代还有这样霸道的婆婆，况且这里又是祁丽丽的工作单位，连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在外地做生意的娘家爸妈，一时半会儿还赶不回来。她预产期提前了，只有躺着苦熬，咬牙不断祈祷苍天保佑。终于宫缩疼得昏厥了，苏醒后她已在病房。听说生产时动用了产钳，宫颈、会阴撕裂，产道更是惨不忍睹，后来排便和排尿都异常难受。一年后，她不听大夫三年后再孕的建议，冒险又孕又流产。整个身体几乎被掏空，五脏六腑好像丢了什么，每天缺的东西还都不一样，连走路都有些头重脚轻。白天在班上还没啥感觉，不断用忙碌去填充空荡的灵魂。可到了晚上一切都静下来后，她常感到绝望。这已是祁丽丽第二次想死了。第一次是几个月前刚离婚时割腕，是值夜班的保卫老霍救了她。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出卖了她。老霍背著她，开始她是挣扎反抗的。老霍说：“我打了个盹，梦见你浑身是血，可把我给吓坏了。”她有些吃惊，屏住呼吸听他讲，求生欲望竟忽然间汹涌澎湃。第二天，很多同事去病房看她。那些纷乱的劝说，让她清醒和后怕。她还看到过老霍，他并没有进病房，倚着门框在门口站着，嘴角抽搐了几下，差点流下泪来。那一刻，她也差点哭了。
惊雷和闪电像两个顽劣的孩童，在天地间蹿上跳下地又打又闹。她用胳膊团住女儿的头，拿睡衣袖轻轻擦去女儿的泪水。小家伙眼神清澈透亮，脸蛋儿瓷器般光滑。借着雷雨声的掩护，她终于可以哭出声了。女儿却止住了哭泣看着她，转动着小脑袋，又去看有些昏暗的灯光。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呢，自己要是死了，那孩子该怎么办呢？她摇晃着凌乱的意识和头发，慢慢滋生出一些自责和懊悔。砸门声就是在此时响起的，“灭，灭灯……有雷电！”是一个沙哑的男声，被大雨浇得时断时续。她浑身一激灵，听出来了，又是医院保卫老霍。
她赶紧闭了灯，扒开点窗帘缝儿往外看。透过雨幕和闪电，她看到一个奔向车棚的背影。头顶着一块塑料布，迷彩服似乎黏在他身上，右瘸腿快速向前移动。她迅速拿了扫帚，把药片扫到平房角落里，又用扫帚挡住。老霍怎么还在？她有些纳闷。本来昨天上午，他就领了补偿金的。2016年7月份，也就是上个月，医院为节省费用，实行后勤外包，有些人即将被解除劳动合同，和医院再无任何关系，当然这里面也包括老霍。她作为人事专员，心里确实不好受。好在医院属于违约方，对他们还有些补偿。老霍提出的要求很奇怪，不让把钱打到工资卡上，要直接领五万现金。他双手在衣服上反复抹了抹，“嚯嚯嚯”地笑了几声，就开始佝偻着身子数钱。他因为个子不到一米六，很多人私下叫他“根号二点五”，当然也有“二百五”的嘲讽意味。谁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拿点“公家的东西”出去，门儿都没有。他盯着人家左看右看的，背后没少挨骂。他给医院还添过一些麻烦。几年前，院里过年发福利，没有老霍这些人的，他组织过罢工，弄得保洁也跟着闹，垃圾成堆没人管。因为这件事，祁丽丽代表医院和老霍谈了多次。事情谈成后，她和老霍也熟络了不少。
老霍边数钱边说，一辈子也没数过这么多的钱！他嘴角抖着，眼里竟汪出一些浊泪。祁丽丽发现老霍又瘦了，是那种不正常的瘦，干干巴巴的能看到肋骨，弯着腰像个穿迷彩的虾米。祁丽丽心里忽然有些隐隐的疼。她去年生孩子时，爸妈赶到医院与婆家人发生争执，几乎要打起来，是老霍主动帮忙协调劝架。他当时一上午都没离开，两边说好话，才把那事儿给压下了。他们玩具般推搡着老霍，似乎都要把怒气撒在他身上。
她看着老霍粘着口水，用粗糙皲裂的手反复点了几遍，然后把钱装在一个帆布袋里，快速离开了。离开前，他还给所有人鞠躬，嘴唇哆嗦着说：“感谢医院多年的——照顾！感谢——大家！”他最后一个词总是说得很重，之前还要顿一下，攒足力量往前冲似的。大家都在咧嘴笑，可祁丽丽心里却想哭。老霍的老婆田辛，2015年初刚去世，在住院部楼顶跳了下去，留下摊血迹着了魔似的，保洁员用水管冲洗了多次，仍冲不干净，过了好久还有模糊的影子。有次，她看见老霍坐在“影子”前，两手不停地抓来挠去，心里很不是滋味。田辛是医院的保洁工，死后撇下个儿子老霍养着，这孩子现在才上小学三年级，是田辛和前夫生的。田辛的死亡原因大家都知道，当时闹腾得动静挺大的。
2
外面的雨声更大了，像一群人在扎堆嚎哭。虽然医院领导照顾她，给了这间小屋临时住着，但寄人篱下的感觉仍让人羞愧。祁丽丽抱着女儿在屋里踱步，突然隐约生出些懊悔。当初，是她让田辛来医院上班的。2013年小暑那天，老霍下午突然来找祁丽丽，让帮着给“小田”找点活。老霍四十多了，一直称呼小十多岁的老婆叫“小田”，让人听着怪怪的。他们刚结婚，也就一个多月吧。他来时还带着袋茶叶，先点头哈腰地说了通好话，“看见你给老病号系鞋带，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这个那个的，最后还说“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他最后一个词照样绑了块石头，满脸褶子和似笑非笑的表情，把本来就小的眼睛挤得几乎看不到。她没要他的茶叶，当时医院正缺清洁工，她就和后勤科长说了说，田辛就来上班了。本来很简单的事情，老霍见了祁丽丽总是“嚯嚯嚯”地咧嘴笑几声，还半举起右手，要敬礼的样子。说实话，很多人见了老霍都尽量躲着，心里藏着些说不出的恐惧。因为老霍干过多年收尸工，医院没几个人正眼看过他，说他“眼里笑里都冒着冷气”，但祁丽丽不这么觉得，干人事的嘛，见了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当然见了老霍也不例外，会主动打个招呼：“你好霍师傅！”老霍似乎只有在她这里，才能找到些虚缈的尊严。 他老婆田辛，长得虽不算漂亮，但白白净净的，在那群保洁里显得很扎眼。祁丽丽总觉得哪里不对，后勤科长一看到田辛，眼睛就放光，她心里就生出些隐隐的烦。当然还有更烦的，她当时正被爸妈逼婚，他们虽不在辉城，但电话始终不断，几乎要吵爆她的脑袋。她已近三十岁，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朋友都帮着撒网。这里面有难以启齿的原因，这是她深藏的秘密。有几次，她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和几位似乎深爱着她的小伙儿坦白，结果他们无一例外全部被吓退。后来，妈妈就开始警告她，再不能说实话了，现在的男孩子哪有不在乎这个的？接着，她就认识了成辰，他技校毕业在企业上班，家是辉城郊区的。他家那个院子不大，北侧几间砖土混搭的平房，傻子般站着。成辰下面还有个高中休学在家的弟弟，患抑郁症和癫痫。她当时还挺高兴，觉得就该找个家庭条件差的，那事儿万一露馅了，还可以保住家。祁丽丽没跟成辰说实话，认认真真地谈起了恋爱，期间还跟他去了趟俄罗斯。当然，微信上也是一通甜蜜晒，女孩子嘛，都多少有点虚荣心。特别是她和成辰的那把“情人锁”，惹得很多同事见面就让她讲讲。
祁丽丽也大大方方地讲了：在莫斯科市内有个小石拱桥，横跨莫斯科河，从桥头到桥尾有很多铁树，上面挂满了情人锁，用此锁能锁住自己的爱情和幸福。有次没注意，她和几个护士叽叽嘎嘎地讲时，老霍正在旁边蹲在地下忙活着什么，忽然就“腾”地站了起来，小眼睛尽量地睁大，过后还悄悄问她：“你说的那锁，哪里有卖的？”她微笑着，胡乱说了句：“你問问，长梁的那种挂锁就行。”
她和成辰热恋期间，竟不小心怀孕了，未婚就住进了他家。在婆婆看来，这种提前上门的儿媳是个“赔钱货”，似乎不想输了“家穷”的气势，就常拿各种话儿呲她。祁丽丽都忍了。又过了几个月，祁丽丽刚生完孩子不久，在郊区家里休产假时，同事微信上告诉她田辛出事了。有人在后勤科长办公室的垃圾篓里，发现了刚用过的避孕套，而田辛刚好从里面出来一会儿。据说田辛是屈从的，后勤科长处处找她麻烦。接着，科长老婆来单位大闹了一场，惹得医院上下皆知。田辛要和老霍离婚，可老霍说什么也不干，说以后别再犯就行。但科长老婆却不依不饶，找人堵住田辛打了几次，说勾引了她丈夫。老霍彻底恼火了，趁后勤科长夫妻散步时，拿盐酸泼了他们，好在浓度很低，抢救也及时，基本看不出来。后来经中间人协调，老霍赔了近十万，一切总算过去了。老霍给人说，那是他这辈子攒的全部家当，但为了老婆不再受骚扰，认栽了。院里当时的态度是息事宁人，尽量先拖着，因为后勤科长的亲戚，是市卫生局分管副局长，得罪不起。但过后没几天，老霍的老婆就跳了楼。儿子回家指着田辛说：“学校里有人骂你是破鞋，丢死人了，你去死吧！”田辛终于忍到了极限。她可以忍受各种谩骂，但儿子折断了她心里唯一的希望稻草。她爬上了大楼。
外面的雨小了些，地上的水在灯光下肆意横流。祁丽丽心里忽然颤抖了下，她又看了看蹲在车棚下的老霍，模模糊糊地好像手里还握着个东西。不久前，有天上午下大雨时，她曾亲眼看到老霍似乎故意在淋雨。车棚后面往西有个长长的胡同，尽头就是他的家，一溜儿平房最里面的两间。祁丽丽住的这排平房外是个大院子，老霍的家往前一排，对面就是原来太平间的后门，再往西就是医院的西墙了。半途打伞回家的祁丽丽，当时看见老霍光着膀子，雕塑般面朝西墙斜站在那里，雨水疯狂地浇在他身上，他动也不动。当时她没顾上过去问问，白天看孩子的保姆微信上说，孩子一直闹。
老霍要干什么？又想报复？今晚是后勤科长总值，这可是他半夜值完班，回家的必经之路。
她心里又一阵儿颤抖。
3
田辛跳楼自杀时，祁丽丽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生完孩子回到郊区的婆家后，婆婆拽着剧烈干咳的公公，就外出打工去了。祁丽丽觉得他们是故意的。临走前婆婆对她说：“哼哼唧唧的干什么，不就一个丫头吗？跟有多大功似的！”婆婆的话刀子般割断了她的呻吟声。她没敢反驳，却流出了泪。祁丽丽想了各种办法，努力护住来之不易的家。她甚至在产假期间，领着休学的婆家弟弟去看病。检查结果很令人兴奋，弟弟是脑震荡引起的继发性癫痫，是完全可以治愈的。可是因为没钱，婆婆公公都放弃了治疗。祁丽丽求自己的爸妈，先掏两万块钱给小弟看病，她说：“万一知道那事儿了，凭她对这个家的贡献，不至于家破人散。”爸妈同意了，但接着发生了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天傍晚，有个女孩突然拦住了她和成辰散步的去路，上来对成辰就是一耳光。按成辰当时的说法，这是他早已断了的前女友小哲。可是凭女人的直觉，祁丽丽觉得他们没断。在成辰的苦苦哀求下，祁丽丽选择了原谅和沉默。就在这时，成辰又被单位外派学习半年，在他征求她的意见时，她还是答应了。哪个女人不想老公更有前途，让家更有未来呢？
生活的疼痛，是能让人撕掉面具的。她过了产假就上了班，来时带着女儿和小弟。因为成辰外出学习这事儿，爸爸很生气，不怎么搭理她。妈妈偷偷给了些钱，为了上班方便，让她租个好点的地方，可小弟治病还差好几万，她没舍得外出租房子，求单位领导临时找了间平房住。前几个月，小弟边治病，做着康复训练，白天还能帮衬着照看女儿，晚上再骑自行车回郊区家里住。近几个月，又找了个保姆带孩子，光是工资和吃饭，她就觉得吃不消了。
生活就算再难，她心里还是有希望的，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束火把，火光在远处冲她跳动。有一阵子，她突然有个愿望，想让老公再带她去趟俄罗斯，看看那把锁怎么样了，上面的“丽”和“辰”字是否还在？她一遍遍地回忆当时的场景，心里就忍不住想笑。挂上锁后，她和老公成辰双手合十，并排站着，成辰用辉城方言普通话说：“锁是我们的爱情宗教，希望能锁住我们一辈子的幸福，嫁给我吧，丽丽！”说完后，他突然单腿跪地，向她求婚。她激动得泪流满面，傻傻地看着他给她戴上求婚戒指。他们后来又唱又笑，她笑声里有敲铜器的余音，在河边层层弥漫着。
雨又开始下了，没有了雷声。灯光耀着老霍蹲在车棚下的暗影，她心里忽然没那么紧张了。 老霍习惯发呆。祁丽丽有时候发现他蹲在地上，嘴上叼着烟，耳朵上还别着一支。一把豆粒大的细碎石子，被他轻轻撒在地上。那些石子磨得很亮，太阳下闪着光。老霍嘴里嘟囔着什么，左右手各自一颗一颗捡起来，最后还刮下自己的鼻梁，像是和谁在做游戏。然后再撒再捡，他喜欢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重复这种无聊的游戏。最后，他会把小石子装入一个浅蓝色布兜，就是放眼镜的那种，然后把布兜顶端系紧，再揣到裤兜里。她每看到这些时，就会走过去，和他说上几句话，也就是“最近吃的什么？”之类的。
女儿睡着了，祁丽丽轻轻放下女儿，忽然想起老霍结婚的一些事兒。本来这些事情，她都快忘记了，可今晚又都泉水般涌了出来。那是2013年年初，祁丽丽调到医院工作的第二年。原来她到处打零工，为进医院爸妈没少花钱。这年，医院取消太平间，根据有关规定，工作满十年的，可转为正式合同制。她为那些临时工高兴，怎么说也算有了个正式工作。当然这里面也包括老霍。老霍不识字，领工资的时候总是找人代签，或是哆嗦着手画个对号，再按个手印。别人因为签字的事情，让他请客他不干，别人就反感他。为此，祁丽丽还偷偷帮他签了几回字，按说是不允许的，包括签劳动合同时，也是祁丽丽用左手帮他写上去的。后来因为签字，还出了个事儿，后勤外包老霍离开，最后商量赔偿金的时候，分管院领导找到祁丽丽，说反正字不是他写的，我们可以不承认，不赔或者少赔。她说那可不行，费了好大劲才争取到的。过后，她隐隐觉得这事可能和后勤科长有关。
转正不久，老霍的好事跟着就来了。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女人，就是田辛。结婚的时候，祁丽丽受邀去了，老霍高兴得像个孩子。在医院太平间干了二十多年临时工，四十多了又找了个老婆，都说“这小子撞上了狗屎运！”老霍婚礼上很是激动，“嚯嚯嚯”地一直笑，脸跟着嘴唇一起哆嗦，最后终于整出一句话：“这辈子没——白活！”
自打结婚后，老霍像变了个人，身上没异味了，抽了20年的烟也戒了，到哪里都飘着股沐浴露的香味儿。
4
老霍二十多年前就来医院上班了，当时刚过二十岁，家是河南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小他三岁的弟弟，两人都干运尸工。听老同事讲，当时太平间没电话，哪里有病人咽气了，护士就经过车棚，跑过那段长长的胡同去喊，尸工啊，有人走了，我是哪里哪里的。礼貌点的就喊个“师傅啊”。他就应一声，知道了！然后，护士会屏住呼吸，慌乱地先逃走。过一小会儿，他们就带着满身汗味儿和腋臭味儿冲进病房。
2006年冬天，老霍还抓住过偷车贼。他的伤腿，就是被小偷刀捅落下的病根。院里还对他进行了通报表彰。有人劝他找医院，让医院养着，他说，这是命中该瘸啊！但后来，祁丽丽还听说了一些稀罕事儿，因为医院规模扩大，又招了几次运尸工，每次招两个，但三四个月就都离开了，据说是老霍找了社会上的人，给吓唬走的，说“如果不走，太平间就会多俩人。”也不知这事儿是真是假。
老霍抓偷车贼那年，祁丽丽经历了人生的一次裂变。她外地上技校时，和男孩子在外面同居，并迅速胖了起来。开始她以为是发胖了，偶尔回家时，大人也没在意，后来肚子疼，以为里面长了瘤子，医院检查后才知道，孩子已经足月了。她在外地医院产下一个四斤多重的男婴，爸妈接着把孩子送了人。就是这个孩子，她感觉贱嫁了自己。几个月前，婆家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房子快拆迁了，据说能赔偿100多万。这可真是大事。她感觉好日子终于有了盼头。但想不到的是，成辰的前女友小哲，公然来家挑衅，竟说出了祁丽丽生过孩子的秘密，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祁丽丽终于离婚了。小弟的治疗也停下了。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很奇怪的是，最近这段时间，她脑子里总是出现那把锁。她曾多次委托去俄罗斯的同事，砸烂或扔掉那把锁，可是人家都没找到。这似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整天心烦意乱。有次，她听后勤的人员说，老霍家里墙上贴着幅俄罗斯风景画，上面还挂着好几把锁。她很吃惊，就去问老霍。老霍说：“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别去找那把锁了，就算转给我了。多锁一把更——结实！”老霍这次没笑，右嘴角一直努力往后咧。她心里“扑通”了一声，像有只青蛙跳到了水里。她没再说什么。
几天前，发生了更滑稽的事情。前夫成辰突然来找，要和她复婚，家里的拆迁计划，政府取消了，父亲又患了肺气肿，小哲接着翻脸离开了，一家人都很后悔。他求她再回去，说家里需要她，毕竟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啊。
她冷笑一声，让成辰“赶紧滚蛋！滚得越远越好！”
接着，有人编了她的段子，还配了照片，在微信上疯传——
祁丽丽，不要脸
工作市医院
当学生，生娃娃
送到齐河县
骗老公，怀野种
真是不值钱
……
报警也没管多大用，她终于完全绝望——
下半夜，雨又下大了。院子里积了很多水，到处白茫茫的。凌晨三点，她迷糊了一觉醒来，老霍已经不在车棚下面了。自己住的平房门口，多了几只沙袋子。她想一定是老霍放的，担心水漫进平房来。她很想感谢下老霍，可她再也找不到他了。当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提前给后勤科长打了个电话，说明了老霍的情况，让他小心。她不想让老霍害了自己。
第二天，她听别人说，老霍是上班前走的，走之前穿了身长袖新运动装，围着医院四周转了一大圈。儿子一直在院门口等他，拿着个漂亮的小石头，蹲在地上划道道，怀里还抱着个大个的玩具熊，是当晚后勤科值班的办事员送的——祁丽丽后来找办事员打听过这事，回答说那是后勤科长的意思，是当晚从医院“24小时便民超市”买的，还不让对外说。
最后老霍又绕回来了，先是发呆站了一会儿，“嚯嚯嚯”地笑了几声，接着竟然冲着医院磕了几个响头，磕得水泥地“咚咚咚”的，别人诧异之际，他拽起儿子，背着个大帆布兜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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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祁丽丽闭上眼睛，常恍恍惚惚觉得有个刚过20岁的青年，突然出现在医院大门口，带着点羞涩，挠着头，傻呆呆地盯着医院正门上方的铜字。她成了个小朋友，拿着个棒棒糖盯着他看……然后，青年突然就变老了，头发花白，瘸着腿离开了。她觉得老霍想告诉她什么，她也想知道。后来她问过老霍的弟弟，对方什么也没说。
老霍的弟弟现在跟着新的后勤承包商，在医院里继续干后勤。
又过了半年，她终于从老霍弟弟的嘴里知道，他哥哥已经去世了。离开医院前，老霍就查出了肺癌晚期。他说，不看了。离开医院后，老霍先是把儿子送到田辛的江西父母家，还把那五万块钱全部留下了。接着，他不听弟弟劝阻，自己带着田辛的骨灰盒，回了河南老家，一个人独住。拗不过，弟弟就给邻居老人交待了下，留些钱和自己的手机号码，让帮着照顾着哥哥点。
老霍的弟弟说，老霍后来发烧吐血，人死后好几天才被发现。他把哥哥和嫂子合葬了。弟弟还说，哥哥死的时候，脖子上挂着好几把锁，那些锁全都锁死了，用红绳子串着，就是那种长梁的锁具。
现在，祁丽丽活得很好。成辰的弟弟常来看她，她坚持给他看病，几乎成了亲弟弟。
还有，明年清明节，她想去趟河南，看看老霍。
她想以后每年都会去，给这位老哥哥，多烧些纸钱。
让他在那边活得好些。
责任编辑：段玉芝
处暑当天晚上，祁丽丽想吞下整瓶安眠药。女儿睡得好好的，忽然就哭了。很奇怪，她循着女儿的哭声，接着就想到了保卫老霍。她愣怔了一下，双手哆嗦掉半握的药瓶，白色药片撒落一地。有雷声从远处滚过来，凌乱的雨点扑在窗玻璃上，越来越密，像人脸上奔跑的泪水。她的意识似乎又复活了，有什么东西重新钻进了脑子里。外面忽然“咔嚓”一声惊雷，伴着闪电就像在她头顶炸开似的。一片透骨的明亮让她恐惧。她全身剧烈哆嗦了下，扑上去抱起一岁多的女儿，心一揪一揪地疼。这种疼痛连接了下体的痛，丝丝缕缕的，迅速在全身蔓延。孩子出生时是巨大儿，老公成辰却拒绝“剖宫产”，任她苦苦哀求也没用。婆婆驴脸耷拉着说，生孩子哪有不疼的？顺产的孩子聪明。这年代还有这样霸道的婆婆，况且这里又是祁丽丽的工作单位，连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在外地做生意的娘家爸妈，一时半会儿还赶不回来。她预产期提前了，只有躺着苦熬，咬牙不断祈祷苍天保佑。终于宫缩疼得昏厥了，苏醒后她已在病房。听说生产时动用了产钳，宫颈、会阴撕裂，产道更是惨不忍睹，后来排便和排尿都异常难受。一年后，她不听大夫三年后再孕的建议，冒险又孕又流产。整个身体几乎被掏空，五脏六腑好像丢了什么，每天缺的东西还都不一样，连走路都有些头重脚轻。白天在班上还没啥感觉，不断用忙碌去填充空荡的灵魂。可到了晚上一切都静下来后，她常感到绝望。这已是祁丽丽第二次想死了。第一次是几个月前刚离婚时割腕，是值夜班的保卫老霍救了她。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出卖了她。老霍背著她，开始她是挣扎反抗的。老霍说：“我打了个盹，梦见你浑身是血，可把我给吓坏了。”她有些吃惊，屏住呼吸听他讲，求生欲望竟忽然间汹涌澎湃。第二天，很多同事去病房看她。那些纷乱的劝说，让她清醒和后怕。她还看到过老霍，他并没有进病房，倚着门框在门口站着，嘴角抽搐了几下，差点流下泪来。那一刻，她也差点哭了。
惊雷和闪电像两个顽劣的孩童，在天地间蹿上跳下地又打又闹。她用胳膊团住女儿的头，拿睡衣袖轻轻擦去女儿的泪水。小家伙眼神清澈透亮，脸蛋儿瓷器般光滑。借着雷雨声的掩护，她终于可以哭出声了。女儿却止住了哭泣看着她，转动着小脑袋，又去看有些昏暗的灯光。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呢，自己要是死了，那孩子该怎么办呢？她摇晃着凌乱的意识和头发，慢慢滋生出一些自责和懊悔。砸门声就是在此时响起的，“灭，灭灯……有雷电！”是一个沙哑的男声，被大雨浇得时断时续。她浑身一激灵，听出来了，又是医院保卫老霍。
她赶紧闭了灯，扒开点窗帘缝儿往外看。透过雨幕和闪电，她看到一个奔向车棚的背影。头顶着一块塑料布，迷彩服似乎黏在他身上，右瘸腿快速向前移动。她迅速拿了扫帚，把药片扫到平房角落里，又用扫帚挡住。老霍怎么还在？她有些纳闷。本来昨天上午，他就领了补偿金的。2016年7月份，也就是上个月，医院为节省费用，实行后勤外包，有些人即将被解除劳动合同，和医院再无任何关系，当然这里面也包括老霍。她作为人事专员，心里确实不好受。好在医院属于违约方，对他们还有些补偿。老霍提出的要求很奇怪，不让把钱打到工资卡上，要直接领五万现金。他双手在衣服上反复抹了抹，“嚯嚯嚯”地笑了几声，就开始佝偻着身子数钱。他因为个子不到一米六，很多人私下叫他“根号二点五”，当然也有“二百五”的嘲讽意味。谁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拿点“公家的东西”出去，门儿都没有。他盯着人家左看右看的，背后没少挨骂。他给医院还添过一些麻烦。几年前，院里过年发福利，没有老霍这些人的，他组织过罢工，弄得保洁也跟着闹，垃圾成堆没人管。因为这件事，祁丽丽代表医院和老霍谈了多次。事情谈成后，她和老霍也熟络了不少。
老霍边数钱边说，一辈子也没数过这么多的钱！他嘴角抖着，眼里竟汪出一些浊泪。祁丽丽发现老霍又瘦了，是那种不正常的瘦，干干巴巴的能看到肋骨，弯着腰像个穿迷彩的虾米。祁丽丽心里忽然有些隐隐的疼。她去年生孩子时，爸妈赶到医院与婆家人发生争执，几乎要打起来，是老霍主动帮忙协调劝架。他当时一上午都没离开，两边说好话，才把那事儿给压下了。他们玩具般推搡着老霍，似乎都要把怒气撒在他身上。
她看着老霍粘着口水，用粗糙皲裂的手反复点了几遍，然后把钱装在一个帆布袋里，快速离开了。离开前，他还给所有人鞠躬，嘴唇哆嗦着说：“感谢医院多年的——照顾！感谢——大家！”他最后一个词总是说得很重，之前还要顿一下，攒足力量往前冲似的。大家都在咧嘴笑，可祁丽丽心里却想哭。老霍的老婆田辛，2015年初刚去世，在住院部楼顶跳了下去，留下摊血迹着了魔似的，保洁员用水管冲洗了多次，仍冲不干净，过了好久还有模糊的影子。有次，她看见老霍坐在“影子”前，两手不停地抓来挠去，心里很不是滋味。田辛是医院的保洁工，死后撇下个儿子老霍养着，这孩子现在才上小学三年级，是田辛和前夫生的。田辛的死亡原因大家都知道，当时闹腾得动静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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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声更大了，像一群人在扎堆嚎哭。虽然医院领导照顾她，给了这间小屋临时住着，但寄人篱下的感觉仍让人羞愧。祁丽丽抱着女儿在屋里踱步，突然隐约生出些懊悔。当初，是她让田辛来医院上班的。2013年小暑那天，老霍下午突然来找祁丽丽，让帮着给“小田”找点活。老霍四十多了，一直称呼小十多岁的老婆叫“小田”，让人听着怪怪的。他们刚结婚，也就一个多月吧。他来时还带着袋茶叶，先点头哈腰地说了通好话，“看见你给老病号系鞋带，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这个那个的，最后还说“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他最后一个词照样绑了块石头，满脸褶子和似笑非笑的表情，把本来就小的眼睛挤得几乎看不到。她没要他的茶叶，当时医院正缺清洁工，她就和后勤科长说了说，田辛就来上班了。本来很简单的事情，老霍见了祁丽丽总是“嚯嚯嚯”地咧嘴笑几声，还半举起右手，要敬礼的样子。说实话，很多人见了老霍都尽量躲着，心里藏着些说不出的恐惧。因为老霍干过多年收尸工，医院没几个人正眼看过他，说他“眼里笑里都冒着冷气”，但祁丽丽不这么觉得，干人事的嘛，见了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当然见了老霍也不例外，会主动打个招呼：“你好霍师傅！”老霍似乎只有在她这里，才能找到些虚缈的尊严。 他老婆田辛，长得虽不算漂亮，但白白净净的，在那群保洁里显得很扎眼。祁丽丽总觉得哪里不对，后勤科长一看到田辛，眼睛就放光，她心里就生出些隐隐的烦。当然还有更烦的，她当时正被爸妈逼婚，他们虽不在辉城，但电话始终不断，几乎要吵爆她的脑袋。她已近三十岁，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朋友都帮着撒网。这里面有难以启齿的原因，这是她深藏的秘密。有几次，她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和几位似乎深爱着她的小伙儿坦白，结果他们无一例外全部被吓退。后来，妈妈就开始警告她，再不能说实话了，现在的男孩子哪有不在乎这个的？接着，她就认识了成辰，他技校毕业在企业上班，家是辉城郊区的。他家那个院子不大，北侧几间砖土混搭的平房，傻子般站着。成辰下面还有个高中休学在家的弟弟，患抑郁症和癫痫。她当时还挺高兴，觉得就该找个家庭条件差的，那事儿万一露馅了，还可以保住家。祁丽丽没跟成辰说实话，认认真真地谈起了恋爱，期间还跟他去了趟俄罗斯。当然，微信上也是一通甜蜜晒，女孩子嘛，都多少有点虚荣心。特别是她和成辰的那把“情人锁”，惹得很多同事见面就让她讲讲。
祁丽丽也大大方方地讲了：在莫斯科市内有个小石拱桥，横跨莫斯科河，从桥头到桥尾有很多铁树，上面挂满了情人锁，用此锁能锁住自己的爱情和幸福。有次没注意，她和几个护士叽叽嘎嘎地讲时，老霍正在旁边蹲在地下忙活着什么，忽然就“腾”地站了起来，小眼睛尽量地睁大，过后还悄悄问她：“你说的那锁，哪里有卖的？”她微笑着，胡乱说了句：“你問问，长梁的那种挂锁就行。”
她和成辰热恋期间，竟不小心怀孕了，未婚就住进了他家。在婆婆看来，这种提前上门的儿媳是个“赔钱货”，似乎不想输了“家穷”的气势，就常拿各种话儿呲她。祁丽丽都忍了。又过了几个月，祁丽丽刚生完孩子不久，在郊区家里休产假时，同事微信上告诉她田辛出事了。有人在后勤科长办公室的垃圾篓里，发现了刚用过的避孕套，而田辛刚好从里面出来一会儿。据说田辛是屈从的，后勤科长处处找她麻烦。接着，科长老婆来单位大闹了一场，惹得医院上下皆知。田辛要和老霍离婚，可老霍说什么也不干，说以后别再犯就行。但科长老婆却不依不饶，找人堵住田辛打了几次，说勾引了她丈夫。老霍彻底恼火了，趁后勤科长夫妻散步时，拿盐酸泼了他们，好在浓度很低，抢救也及时，基本看不出来。后来经中间人协调，老霍赔了近十万，一切总算过去了。老霍给人说，那是他这辈子攒的全部家当，但为了老婆不再受骚扰，认栽了。院里当时的态度是息事宁人，尽量先拖着，因为后勤科长的亲戚，是市卫生局分管副局长，得罪不起。但过后没几天，老霍的老婆就跳了楼。儿子回家指着田辛说：“学校里有人骂你是破鞋，丢死人了，你去死吧！”田辛终于忍到了极限。她可以忍受各种谩骂，但儿子折断了她心里唯一的希望稻草。她爬上了大楼。
外面的雨小了些，地上的水在灯光下肆意横流。祁丽丽心里忽然颤抖了下，她又看了看蹲在车棚下的老霍，模模糊糊地好像手里还握着个东西。不久前，有天上午下大雨时，她曾亲眼看到老霍似乎故意在淋雨。车棚后面往西有个长长的胡同，尽头就是他的家，一溜儿平房最里面的两间。祁丽丽住的这排平房外是个大院子，老霍的家往前一排，对面就是原来太平间的后门，再往西就是医院的西墙了。半途打伞回家的祁丽丽，当时看见老霍光着膀子，雕塑般面朝西墙斜站在那里，雨水疯狂地浇在他身上，他动也不动。当时她没顾上过去问问，白天看孩子的保姆微信上说，孩子一直闹。
老霍要干什么？又想报复？今晚是后勤科长总值，这可是他半夜值完班，回家的必经之路。
她心里又一阵儿颤抖。
3
田辛跳楼自杀时，祁丽丽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生完孩子回到郊区的婆家后，婆婆拽着剧烈干咳的公公，就外出打工去了。祁丽丽觉得他们是故意的。临走前婆婆对她说：“哼哼唧唧的干什么，不就一个丫头吗？跟有多大功似的！”婆婆的话刀子般割断了她的呻吟声。她没敢反驳，却流出了泪。祁丽丽想了各种办法，努力护住来之不易的家。她甚至在产假期间，领着休学的婆家弟弟去看病。检查结果很令人兴奋，弟弟是脑震荡引起的继发性癫痫，是完全可以治愈的。可是因为没钱，婆婆公公都放弃了治疗。祁丽丽求自己的爸妈，先掏两万块钱给小弟看病，她说：“万一知道那事儿了，凭她对这个家的贡献，不至于家破人散。”爸妈同意了，但接着发生了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天傍晚，有个女孩突然拦住了她和成辰散步的去路，上来对成辰就是一耳光。按成辰当时的说法，这是他早已断了的前女友小哲。可是凭女人的直觉，祁丽丽觉得他们没断。在成辰的苦苦哀求下，祁丽丽选择了原谅和沉默。就在这时，成辰又被单位外派学习半年，在他征求她的意见时，她还是答应了。哪个女人不想老公更有前途，让家更有未来呢？
生活的疼痛，是能让人撕掉面具的。她过了产假就上了班，来时带着女儿和小弟。因为成辰外出学习这事儿，爸爸很生气，不怎么搭理她。妈妈偷偷给了些钱，为了上班方便，让她租个好点的地方，可小弟治病还差好几万，她没舍得外出租房子，求单位领导临时找了间平房住。前几个月，小弟边治病，做着康复训练，白天还能帮衬着照看女儿，晚上再骑自行车回郊区家里住。近几个月，又找了个保姆带孩子，光是工资和吃饭，她就觉得吃不消了。
生活就算再难，她心里还是有希望的，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束火把，火光在远处冲她跳动。有一阵子，她突然有个愿望，想让老公再带她去趟俄罗斯，看看那把锁怎么样了，上面的“丽”和“辰”字是否还在？她一遍遍地回忆当时的场景，心里就忍不住想笑。挂上锁后，她和老公成辰双手合十，并排站着，成辰用辉城方言普通话说：“锁是我们的爱情宗教，希望能锁住我们一辈子的幸福，嫁给我吧，丽丽！”说完后，他突然单腿跪地，向她求婚。她激动得泪流满面，傻傻地看着他给她戴上求婚戒指。他们后来又唱又笑，她笑声里有敲铜器的余音，在河边层层弥漫着。
雨又开始下了，没有了雷声。灯光耀着老霍蹲在车棚下的暗影，她心里忽然没那么紧张了。 老霍习惯发呆。祁丽丽有时候发现他蹲在地上，嘴上叼着烟，耳朵上还别着一支。一把豆粒大的细碎石子，被他轻轻撒在地上。那些石子磨得很亮，太阳下闪着光。老霍嘴里嘟囔着什么，左右手各自一颗一颗捡起来，最后还刮下自己的鼻梁，像是和谁在做游戏。然后再撒再捡，他喜欢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重复这种无聊的游戏。最后，他会把小石子装入一个浅蓝色布兜，就是放眼镜的那种，然后把布兜顶端系紧，再揣到裤兜里。她每看到这些时，就会走过去，和他说上几句话，也就是“最近吃的什么？”之类的。
女儿睡着了，祁丽丽轻轻放下女儿，忽然想起老霍结婚的一些事兒。本来这些事情，她都快忘记了，可今晚又都泉水般涌了出来。那是2013年年初，祁丽丽调到医院工作的第二年。原来她到处打零工，为进医院爸妈没少花钱。这年，医院取消太平间，根据有关规定，工作满十年的，可转为正式合同制。她为那些临时工高兴，怎么说也算有了个正式工作。当然这里面也包括老霍。老霍不识字，领工资的时候总是找人代签，或是哆嗦着手画个对号，再按个手印。别人因为签字的事情，让他请客他不干，别人就反感他。为此，祁丽丽还偷偷帮他签了几回字，按说是不允许的，包括签劳动合同时，也是祁丽丽用左手帮他写上去的。后来因为签字，还出了个事儿，后勤外包老霍离开，最后商量赔偿金的时候，分管院领导找到祁丽丽，说反正字不是他写的，我们可以不承认，不赔或者少赔。她说那可不行，费了好大劲才争取到的。过后，她隐隐觉得这事可能和后勤科长有关。
转正不久，老霍的好事跟着就来了。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女人，就是田辛。结婚的时候，祁丽丽受邀去了，老霍高兴得像个孩子。在医院太平间干了二十多年临时工，四十多了又找了个老婆，都说“这小子撞上了狗屎运！”老霍婚礼上很是激动，“嚯嚯嚯”地一直笑，脸跟着嘴唇一起哆嗦，最后终于整出一句话：“这辈子没——白活！”
自打结婚后，老霍像变了个人，身上没异味了，抽了20年的烟也戒了，到哪里都飘着股沐浴露的香味儿。
4
老霍二十多年前就来医院上班了，当时刚过二十岁，家是河南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小他三岁的弟弟，两人都干运尸工。听老同事讲，当时太平间没电话，哪里有病人咽气了，护士就经过车棚，跑过那段长长的胡同去喊，尸工啊，有人走了，我是哪里哪里的。礼貌点的就喊个“师傅啊”。他就应一声，知道了！然后，护士会屏住呼吸，慌乱地先逃走。过一小会儿，他们就带着满身汗味儿和腋臭味儿冲进病房。
2006年冬天，老霍还抓住过偷车贼。他的伤腿，就是被小偷刀捅落下的病根。院里还对他进行了通报表彰。有人劝他找医院，让医院养着，他说，这是命中该瘸啊！但后来，祁丽丽还听说了一些稀罕事儿，因为医院规模扩大，又招了几次运尸工，每次招两个，但三四个月就都离开了，据说是老霍找了社会上的人，给吓唬走的，说“如果不走，太平间就会多俩人。”也不知这事儿是真是假。
老霍抓偷车贼那年，祁丽丽经历了人生的一次裂变。她外地上技校时，和男孩子在外面同居，并迅速胖了起来。开始她以为是发胖了，偶尔回家时，大人也没在意，后来肚子疼，以为里面长了瘤子，医院检查后才知道，孩子已经足月了。她在外地医院产下一个四斤多重的男婴，爸妈接着把孩子送了人。就是这个孩子，她感觉贱嫁了自己。几个月前，婆家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房子快拆迁了，据说能赔偿100多万。这可真是大事。她感觉好日子终于有了盼头。但想不到的是，成辰的前女友小哲，公然来家挑衅，竟说出了祁丽丽生过孩子的秘密，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祁丽丽终于离婚了。小弟的治疗也停下了。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很奇怪的是，最近这段时间，她脑子里总是出现那把锁。她曾多次委托去俄罗斯的同事，砸烂或扔掉那把锁，可是人家都没找到。这似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整天心烦意乱。有次，她听后勤的人员说，老霍家里墙上贴着幅俄罗斯风景画，上面还挂着好几把锁。她很吃惊，就去问老霍。老霍说：“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别去找那把锁了，就算转给我了。多锁一把更——结实！”老霍这次没笑，右嘴角一直努力往后咧。她心里“扑通”了一声，像有只青蛙跳到了水里。她没再说什么。
几天前，发生了更滑稽的事情。前夫成辰突然来找，要和她复婚，家里的拆迁计划，政府取消了，父亲又患了肺气肿，小哲接着翻脸离开了，一家人都很后悔。他求她再回去，说家里需要她，毕竟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啊。
她冷笑一声，让成辰“赶紧滚蛋！滚得越远越好！”
接着，有人编了她的段子，还配了照片，在微信上疯传——
祁丽丽，不要脸
工作市医院
当学生，生娃娃
送到齐河县
骗老公，怀野种
真是不值钱
……
报警也没管多大用，她终于完全绝望——
下半夜，雨又下大了。院子里积了很多水，到处白茫茫的。凌晨三点，她迷糊了一觉醒来，老霍已经不在车棚下面了。自己住的平房门口，多了几只沙袋子。她想一定是老霍放的，担心水漫进平房来。她很想感谢下老霍，可她再也找不到他了。当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提前给后勤科长打了个电话，说明了老霍的情况，让他小心。她不想让老霍害了自己。
第二天，她听别人说，老霍是上班前走的，走之前穿了身长袖新运动装，围着医院四周转了一大圈。儿子一直在院门口等他，拿着个漂亮的小石头，蹲在地上划道道，怀里还抱着个大个的玩具熊，是当晚后勤科值班的办事员送的——祁丽丽后来找办事员打听过这事，回答说那是后勤科长的意思，是当晚从医院“24小时便民超市”买的，还不让对外说。
最后老霍又绕回来了，先是发呆站了一会儿，“嚯嚯嚯”地笑了几声，接着竟然冲着医院磕了几个响头，磕得水泥地“咚咚咚”的，别人诧异之际，他拽起儿子，背着个大帆布兜就走了。
5
从这以后，祁丽丽闭上眼睛，常恍恍惚惚觉得有个刚过20岁的青年，突然出现在医院大门口，带着点羞涩，挠着头，傻呆呆地盯着医院正门上方的铜字。她成了个小朋友，拿着个棒棒糖盯着他看……然后，青年突然就变老了，头发花白，瘸着腿离开了。她觉得老霍想告诉她什么，她也想知道。后来她问过老霍的弟弟，对方什么也没说。
老霍的弟弟现在跟着新的后勤承包商，在医院里继续干后勤。
又过了半年，她终于从老霍弟弟的嘴里知道，他哥哥已经去世了。离开医院前，老霍就查出了肺癌晚期。他说，不看了。离开医院后，老霍先是把儿子送到田辛的江西父母家，还把那五万块钱全部留下了。接着，他不听弟弟劝阻，自己带着田辛的骨灰盒，回了河南老家，一个人独住。拗不过，弟弟就给邻居老人交待了下，留些钱和自己的手机号码，让帮着照顾着哥哥点。
老霍的弟弟说，老霍后来发烧吐血，人死后好几天才被发现。他把哥哥和嫂子合葬了。弟弟还说，哥哥死的时候，脖子上挂着好几把锁，那些锁全都锁死了，用红绳子串着，就是那种长梁的锁具。
现在，祁丽丽活得很好。成辰的弟弟常来看她，她坚持给他看病，几乎成了亲弟弟。
还有，明年清明节，她想去趟河南，看看老霍。
她想以后每年都会去，给这位老哥哥，多烧些纸钱。
让他在那边活得好些。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