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语言学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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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叫套话?《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特指套用现成的结论或格式而没有实际内容的话”。这种定义似乎没有考虑到礼貌语——“吃了吗”、“慢走”、“Hi”、“Hello”有什么实际内容?它们算不算套话?
  照我看,套话至少有两种:礼貌性套话和政治性套话。套用以赛亚·伯林的说法,礼貌性套话是积极性套话,政治性套话是消极性套话。“谢谢”、“请关照”、“多保重”虽然是套话,但不可或缺。说它是“积极性”的,并非过誉。
  这类话落实到书信中,就成了“钧鉴”、“敬禀”、“撰安”、“不另”一类的尺牍套话。钱锺书写八行笺,从不打稿,一气呵成。与其说这是天分使然,不如说他熟悉套话。请看钱锺书致陈梦家的信:
  梦家吾兄教席:
  不晤数旬,估想佳善。顷得顾起潜书附一纸嘱转致记室,即附并祈收。
  并颂日祉不备。嫂夫人均佳。
  弟:钱锺书再拜。内人同叩。十月四日夜
  全信五十九个字,有实际内容的十九个字(顷得顾起潜书附一纸嘱转致记室,即附并祈收),套话占了十九个字(不晤数旬,估想佳善。并颂日祉不备。嫂夫人均佳),其他则为名字、称谓、日期等。《中国尺牍文学史》专门附录了“尺牍套语”。作者赵树功告诉人们,文言尺牍“除主要内容外,其他多有习惯的套语”(赵树功:《中国尺牍文学史》,河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版,638页)。这类套话无实际意义但很有用,它是礼貌、教养、文化程度的标志。没有它,人家就不高兴,社会就不和谐,事情就办不成。
  政治性套话多用在官场和公媒上。这些套话使用最多的群体,以前叫国家干部,现在叫公务员。有好事者,在网上把这类套话分门别类地开列出来。这类话之所以消极,因为它让人想起了官场的贪腐和不作为,想起“狗掀门帘子——嘴的本事”的歇后语,想起了“表扬与自我表扬”的新风尚,所以,说了还不如不说。
  有人把政治性套话比成八股。这不对,这种套话跟八股不挨边,八股虽为形式所囿,但“理尽一言,语无重出”。八股不但有益于逻辑思维,而且还能把你训练得文精意赅。“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越来越好。”有什么逻辑,有什么文采?
  把政治性套话说成是“党八股”还庶几近之。毛泽东给“党八股”开了八条罪状,至少前四条——“空话连篇,言之无物。”“装腔作势,借以吓人。”“无的放矢,不看对象。”“语言无味,像个瘪三”——都可以用在这种套话上。
  “党八股”生于延安,政治性套话的籍贯在哪儿?何方的答案也是延安。“每天晚上点完名,指导员都要讲话,内容除讨论连队上存在的问题外,大多是空话、套话、车轱辘话。人们听烦了,后来就流行了一个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指导员来讲话。”(何方:《从延安一路走来的反思》上,香港明镜出版社二零零七年版,81页)指导员的套话,来自抢救运动中产生的新八股。尽管这种新八股被赞为延安文风,但“其专横武断、不要证据、强词夺理、不容辩驳,空话套话,永远正确等,绝不在旧八股之下。只是引证马恩列斯改成更多地引证毛泽东就是了”。何方建议,将一九四三年的《解放日报》抢救运动中关于坦白的报道,与大跃进时期新华社和《人民日报》关于“放卫星”的报道做一对比,就可以看出这种新八股的绍续继承。
  如果深究一下这类套话的血缘家系,就会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它是权力与媒体的私生子。权力要宣传,宣传靠媒体。媒体不愿意宣传,权力就诱之以官禄德,将媒体软硬兼施拉入房中,媒体不得不从,为保全脸面,只好向外界宣布,它们是自由恋爱自愿结合。以后的事,无须细数——媒体把那宣传重复上成千上万遍,弄得人人耳熟能详,张嘴就来,成了条件反射。于是,政治性套话呱呱落地。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政治,不同的政治产生不同的套话。遥想当年,这个私生子的威风比现在大多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东风浩荡,春雷滚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一类的文字见于报端,闻于广播,腾于众口,大会念小会读,日记抄信里写。干部讲学生说,无人不晓,无处不在。它影响到人们的思维、心理和行动。要是深究“文革”发生的原因,这类套话的“父母”不能辞其咎。
  重庆文联的退休干部杨世元在一九六二年七月的日记中,抱怨一九五九年“反右倾”后的副刊难编,尤其是言论稿子不好写,要写也只能是套话,他把当时的套话概括为两句话:“‘三六九’一味药,医不好糊涂症。”所谓“‘三六九’一味药,是我总结那几年宣传工作中的常用套话:虽有三年严重自然灾害,但我们有六亿人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只要高举三面红旗,坚持六条标准(辨别香花毒草的六条标准),纵有问题也是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关系……”在“文革”中,这则日记成了“黑话”,他被批了一个月(杨世元口述:《文革风暴中的重庆市文联》,载《昨天》二零一二年第六期)。
  我看“文革”时的日记和通信,奇怪自己竟能写出如此套话连篇的东西。再看张新蚕的《红色少女日记》,王林父子的“文革”日记,邵燕祥、杜高、李慎之、赵丹等人写的检讨交代,才知道,那时候大家都这么说,这么写。
  后来看了巴金的《随想录》,才知道,套话也分等级,我的套话,不过是小儿科,最高级的套话,是巴金谈到的:“四人帮”打倒了,一些写了大小“走资派”的作品出不来。“脑子灵敏的人会想办法,便揪出‘四人帮’来代替……于是我们的文坛上又出现了一种由‘反走资派’变为‘反四人帮’的作品。这样一来,吹捧‘四人帮’的人又变成了‘反四人帮’的英雄。”
  干部要守纪律,套话非说不可。媒体是喉舌,套话不登不行。那么,为什么一般民众也要说套话呢?这是因为套话有两大好处:一是安全,二是省事。安全的功效是眼前的,省事的功效是长远的——大报抄小报,小报抄梁效。抄来抄去,脑袋就长到人家肩膀上去了。
  《一九八四》中的语言学家塞纳和他的同事们,在“老大哥”的指导下努力创造“新话”——“世界上唯一一种语汇总量在日益减少的语言。”创造的办法就是消灭单词,“几十个几百个的消灭”,反义词一个不留,“把语言剔得只剩下骨头”。新话的目的,塞纳说得明白:“就是窄化思想”,“到了最后,我们将会让思想罪变得完全不可能再犯,因为没有单词可以表达它。每种必要的概念将被一个单词精确地表达出来,这个单词的意义有严格规定,其他次要意义将被消除,然后被忘掉。……年复一年,词汇量越来越小,意识的范围越来越窄。……语言变得完美时,革命就完成了”(《一九八四》,上海译文出版社,37页)。
  其实,要达到上述目的,消灭单词是个笨办法,聪明而省力的办法是大量地制造套话,大力地推广使用套话。塞纳们一定会明白这个道理:套话就是重复,重复某些词汇,重复的结果必然会使词汇减少。与此同时,套话中词汇的词义也就会因此变窄,一词多义的现象从此消失,而那些带异端色彩的词汇也就歇了菜。塞纳,确切地说,奥威尔,没有看到,套话才是控制思想的最高境界。
  毛泽东说“党八股”害党害国,要大家赶紧把它扔进垃圾桶里去。作为“党八股”的堂兄弟,政治性套话也无缘享受更好的待遇。但是,你可以告别司徒雷登,却告别不了此类套话。为什么?上面说了,套话的老爸是权力,老妈是媒体,你不把这两者拆散,这种套话就永远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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