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案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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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眼,一点五;左眼呢?零!
  他戴着副眼镜儿,笑眯眯的,一眼就可以看出镜片后面的左眼仁已经发白了。“是平光镜!”他说。戴平光镜,会不会是为了改善一下形象,让人尽量不要注意到他的左眼呢?他解释:“主要是为了防风。风一吹,眼睛就酸涩,疼!”
  他干的,是一份非得用眼睛的工作——勘查现场,寻找并提取物证,然后,在技术室里将物证进行显影,再将信息上传,网上比对,哪件事儿,眼珠子都得瞪大。可是,他只剩下一只眼睛了。
  就凭这一只眼睛,他创造了奇迹:只用七八年时间,他就由一名企业公安转制的新民警,干成了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公安部召开的刑事技术业务研讨会,来自基层派出所层面的与会代表,常常全国只有他一人。
  他叫雷俊生,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新城分局长乐中路派出所民警,刑事技术员。他的故事,还是从他第一次破案说起吧。

第一章种子选手


  存折有脚会走路
  1991年4月,二十岁的雷俊生带着农村青年的青涩与憨厚,从陕西省大荔县来到西安渭水机械厂上班。那时候,企业还有亲属顶替接班的政策,雷俊生来是接父亲的班。厂里的公安处正在招兵买马,雷俊生一米八的个头儿,让处领导眼前一亮。于是,他穿上了橄榄绿的警服,成为公安处的一名民警。
  渭水机械厂是一家大型的军工企业,生产兵器,厂里戒备森严。但是,雷俊生的岗位不在厂区,而在福利区的公安室,这样的公安室有好几个。他这个公安室,负责第35、36街坊的治安。第一天值班,他就遇到了一起案子。
  傍晚,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到公安室来报案。她说:“我刚刚发现自己存折上的钱两个多月前被人取走了,可我的存折一直好端端地放在老地方呀。”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帕,抹去头上的汗珠。
  报案人是机械厂下面一个分厂的女工,高鼻梁、大眼睛,像电影里的印度姑娘。这姑娘工作时间不长,一个月才挣六七十元。她从一上班,就在悄悄给自己攒嫁妆。被盗取的1480元对她来说,可不是笔小数目。后来,为这案子,雷俊生跟着师父老马到过她家里。这一家五个姑娘,在厂里有“五朵金花”之称,一个赛一个漂亮。报案的这姑娘在家“承前启后”,上面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不常回来,下面两个妹妹都在上中学。这位三姑娘的存折,一直放在家里属于自己的一个抽屉里,平时不上锁,但别人不会动。她妈妈因为有病,平时不常出门。难道,这本存折自己长了腿脚,到储蓄所溜达了一圈?
  “小雷,咱要是能把这案子破了,我请你到万寿路吃羊肉泡馍!”报案人一走,老马便给雷俊生发了一根烟。老马四十多岁,原先是车间里的工人,后来被抽去看大门,再后来成立公安处,他就来到了福利区这个公安室。虽然警服穿在身上有些日子了,可老马一个案子也没破过,不光老马,公安室其他人,谁都不曾破过案子。公安处有刑侦治安科,福利区有了案子,公安室就像个跑堂的,只是负责给刑侦治安科汇报。人家来勘查现场,公安室的人也就是负责维持个外围秩序,不让围观的人往前凑。这天,老马为什么要给小雷发烟呢?这是因为,老马发现刚才问案子时,这个小伙子问得特别认真,而且边问还边往本儿上记。
  第二天,两人一块儿到那家取款的储蓄所走了一趟。回来,老马就有些泄气了。那会儿银行系统没有监控,能提取到的唯一证据,就是假冒失主的一个取款凭证签名。就凭这两个字,案子怎么破呢?
  “你要是把这案子破了,我请你吃万寿路那家羊肉泡馍,优质的!”这回,老马的羊肉泡馍地点没变,但普通泡馍变成了优质的,而且把“咱”变成了“你”。显然,羊肉泡馍由庆功宴变成了悬赏。
  雷俊生却觉得,这顿优质羊肉泡馍,他非吃不可。
  雷俊生的老家在大荔北边的平罗雷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一带到处是棉田,家家户户都种棉花。雷俊生他爸在西安上班,一年回家也就三两回。地里的活儿,他妈一个人干不过来。作为长子,上学的时候,雷俊生就经常要帮着母亲摘棉、去籽、晾晒、收棉。棉花虽说是经济作物,但在当地并不稀罕,所以,过去晾晒棉花时夜里没人往屋里搬。可是有一天,一夜之间,村里好几户晾晒的棉花都被贼偷光了。有人跑到乡上去报了案,喊来了警察。
  这是雷俊生平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警察,大盖帽,上白下蓝,不苟言笑。虽然他们和村民们是一样的口音、一样的红脸膛,但就是气场不一样。他們挨家挨户了解了棉花被盗的情况,边问边在本儿上记着。不久,这几个“大盖帽”又进了村。这回,他们是押着两个戴着手铐的年轻人来指认偷棉花的地点。警察究竟是怎么抓到这两个贼的?雷俊生心头像被蚊子叮着了,痒得不行。他开始留意村子里那棵大槐树,以及树下散播的各种小道消息。关于警察如何破的案,村民中流传着好几个版本的解读。综合分析后,雷俊生认定,警察是根据偷棉贼留下的车轮印子破的案。打那以后,雷俊生就对报道案件侦破的报纸杂志特别感兴趣。
  那天晚上,雷俊生让三姑娘把案发前后来过她家的外人拉个名单。三姑娘掰着手指头,数了五个,又去掉了一个:“春丽不算数,她跟我是发小,常来我家,跟我家人一样。”雷俊生却没跟着她做减法,照样把这个春丽记在了本子上。
  春丽家在36街坊。她在国棉三厂上班,工资比三姑娘少点儿,可是最近,她却常请三姑娘吃小吃、看电影。雷俊生开了介绍信,去了一趟国棉三厂。他调来春丽的档案,一些表格是春丽填写的,有她的字迹,但是字并不多。不过,从春丽的档案里,雷俊生却意外地知道她有个哥哥正在监狱服刑。
  春丽和三姑娘是同学,两人走得近,可能是因为她们都有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妈妈。老马说春丽的爸爸退休了,弄了个三轮车给别人送煤气罐。雷俊生便拉上老马,以春丽服刑的哥哥为由头,到她家去了一趟。   春丽的家,两室一厅,老式房子,厅很小。春丽和两个妹妹住的房间是两室中的一个小间,挂着门帘。趁老马跟春丽父母说话的工夫,雷俊生挑开门帘进了春丽的房间。踅摸一圈儿,他发现纸篓里有个纸团,捡起来展开一看,是一份写了一半的入党申请书。看来,春丽是个积极要求进步的人。
  “师父,什么地方能检验笔迹?”听雷俊生问这话,老马愣了一下,说:“市局八处技术科!”八处是市公安局的内部排序,对外的名称叫刑侦处。老马顺嘴给雷俊生科普了一下市公安局的机构设置,却又点到为止,像一座冰山,只让雷俊生看到了浮在水面的那部分。听雷俊生说想把两份笔迹拿去让市局的专家看看,老马撇嘴笑了笑,没吭声。年轻人,社会经验还是少,以为求人办事儿,简单得很。像这样一起小案子,人家哪有工夫给你鉴定?别说你小雷,就是他老马本人,八处技术科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呀。案子办到这儿,老马在心里实际上已经画上了句号:够了,该出的力都出了,该跑的路也都跑了。作为一名企业公安,老马觉得,自己从良心上讲对得起那位失主了。
  老马却没料到,他那愣头青徒弟一个人摸到了八处技术科所在的西华门消防大楼。
  雷俊生一路打听来到一间办公室,见到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这位老先生就是市公安局最权威的文检专家。见到这个比他儿子还要小的年轻人,老先生挺意外。当然,对年轻人这样的工作态度,老先生显然很欣赏。老先生拿起桌上的一只放大镜,把取款签字的复印件和那份写了一半的入党申请书端来照去,然后抬起头说:“这是一个人的笔迹。”
  虽然人家没出什么鉴定结论,但雷俊生心里却有了数。伴着内心的狂喜,回来时,雷俊生从万寿路下车,特意到那家生意红火的羊肉泡馍馆瞅了一眼。回到公安室,雷俊生把这个消息告诉老马之后,老马也兴奋得像中了彩票一般,脸上乐开了花。两人坐下来,合计一番后就开上偏斗摩托车,“突、突、突”一溜烟,停在了春丽家楼下。
  一开门,见到两个穿警服的人,春丽便像受惊的兔子,两只眼睛立即蹦跳出惊慌之色。不想惊动家里人,她顺从地带上门,跟着他们下了楼。
  老马和雷俊生把春丽带到公安室。春丽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雷俊生跟她也不绕弯子:“你跟人家关系那么好,怎么忍心拿人家1500块钱呢?”他故意把“偷”说成了“拿”。
  “不是1500,是1480!”春丽嘴快,立马抬起头来说。
  那碗优质羊肉泡馍,就这么挣上了。
  骑着车子追二孬
  如果说,拿下春丽这样一时起了邪念的姑娘难度系数太小,那么,逮住二孬这样的老江湖,就更具挑战性了。
  二孬是厂里的一个子弟,也曾是厂里的职工,三十来岁,老烟民。吸毒的人,钱从哪儿来?二孬的手脚当然干净不了。于是,警察便以“日常模式”找他,二孬以“飞行模式”躲警察。入夏某天,午饭后,雷俊生和同事们正在公安室打盹,一个老头儿跑来敲门:“二孬回家来了,你们赶快跟我去抓他!”
  河南口音,说话嗓门高,像在唱豫剧。来人是二孬他爸。“这个孬蛋,从小就淘气。这些年把俺们一家害惨了。”老头儿边骂边说时,公安处打来了电话。原来,二孬于前一天晚上被刑侦治安科民警拿获,中午,看管他的民警下楼去打了个饭,回来却发现手铐在床头挂着,二孬翻窗跑了。放下电话,老马他们几个立刻跟着老头儿出了门。
  雷俊生却动作迟缓,落在了后面。他推上自行车,一出门,却飞快地往相反的方向骑。
  虽然工作才几个月,但厂里的名人二孬他是知道的。不光知道二孬,还知道二孬他爸。老头儿特别护犊子,民警找他了解二孬的情况,老头儿从来没好好配合过。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因为还没想明白,也因为二孬他爸在跟前,雷俊生就没有嚷嚷。在推自行车的时候,他已经回过味儿来——
  二孬从公安处跑出来,身无分文,回家找他爸要钱,这是完全可能的。可是,明知道民警很快会追到家里来,二孬还会在家里等着吗?当然不会。他会怎么办?当然是跑!往哪儿跑呢?应该是往远处跑,而且地方他还得熟悉,能待得住。火车票不好买,那么,二孬最好的选择就是坐长途车走人。他老家在河南,而最近的长途汽车站就在万年饭店旁边,那里发往河南的班车多着呢。
  抄近道,雷俊生五六分钟就骑到了万年饭店旁的十字路口。他一眼就看到前边一个大个儿在边骑车边回头瞅,那个四方大脸的人,正是二孬!二孬老向右边回头,却没注意从左边接近他的雷俊生。赶上前面堵车,二孬的车刚停下,就发觉左手上一凉。他稍一愣神,雷俊生已经把他的左手铐在了车头上。二孬是个“老艺人”了,不会选择在大街上演暴力抗法的活报剧。让他推着车走,他就老老实实地跟着雷俊生走,一声不吭。
  雷俊生押著二孬路过一个部队大院,对哨兵说,请帮忙把二孬看一会儿,他得找个公用电话报信儿,让同事过来帮忙带人。那个时代,一听警察抓小偷,老百姓都乐于帮忙,更何况正义感爆棚的解放军。“放心,你去吧,我们保证把人给你看住。”于是,雷俊生把手铐一端从车头上取下,牵着二孬进了传达室,把他铐在了暖气管道上。可等他打完电话回来,却发现两个喘着粗气的战士把二孬摁倒在传达室门外的水泥地上,二孬也在喘着,手上却没了手铐。“这家伙把手铐弄开了,想往外面跑。我们把他放倒了,等你回来呢。”雷俊生赶紧去屋里拿了手铐,给二孬扎了个背铐。
  把二孬带回公安处,雷俊生就迫不及待想要弄明白,这二孬是怎么弄开手铐的。在部队传达室,雷俊生明明搜过二孬身的,他身上一点儿金属之类的硬东西都没有呀。二孬嘿嘿一笑,有点儿得意地说:“我是把口袋里的一毛钱搓成条,用它捅开手铐的。”雷俊生不信,便给二孬一毛钱,让他当场演示。结果,二孬真像魔术师一样,用这一毛钱轻轻地把手铐捅开了。打那以后,雷俊生逮住嫌疑人再搜身,就一片纸也不敢给他留了。
  自行车、摩托车
  露了几手后,雷俊生就被厂里公安处的领导看上了。夏天没过完,他就被调到刑侦治安科,专门搞案子。才去不久,一天上午,厂里一个室主任跑来报案,说他发现了他那辆丢了一年多的自行车。   “我那车子是辆凤凰69,二八男式车,花280块钱买的,还没来得及砸钢印就丢了。”没砸钢印的车子很多,怎么证明那车子是他的呢?“我那车座子是牛皮的,我当时在车座里写了个‘徐’字,车子不放倒,谁也看不见。”室主任确实姓徐。雷俊生赶紧跟他去了修车铺。
  果然,半新的二八凤凰69,没钢印。再看牛皮车座里面,的确有个“徐”字!怎么办?只好等着,看谁来取这辆车。中午十二点半,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跟老板打招呼,要推这辆车。雷俊生出示证件,把这个人带到了厂里的公安处。
  问他什么时间、在哪儿买的车子,他都对答如流。雷俊生感觉到这人的神态一直都是正常的。这人不姓徐,当然,雷俊生也没问他车座里面有字的事儿。
  “怎么办?”处长问雷俊生。
  “没证据,只能让这人走,但车子得暂时扣下,我得用用。”雷俊生把车座卸下来,仔细研究。上次辨认取款凭证上的字,雷俊生跟市局那位文检专家已经认识了。于是,他拎着这个牛皮车座,又跑了趟西华门。
  牛皮车座里的这个“徐”字,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钉子划上去的。那位徐主任说他的车丢了一年多,但雷俊生却觉得牛皮车座里的这个“徐”字挺新的,不像是一年多前写的。老专家拿着车座看来看去,得出的结论跟雷俊生一样:字是新写上去的,绝对不是一年多前写上去的。
  再问那位徐主任,他的脸恨不得一直红到脚脖子。他在修车铺见到那辆自行车,就想起自己丢的那辆,便想把车据为己有,于是演了这么出戏。
  处长爱才,发现雷俊生是个人才,就让他到刑侦治安科做技术员。这里要稍加说明,不同于地方公安的刑警队,企业公安没那么正规,也没那么多案件。雷俊生这个技术员是兼职的,平时他也是侦查员,和大家一起搞案子。守候、抓人、讯问,什么都干。他终于有了机会,像老家警察抓偷棉贼那样,凭着车轮印子去试着破一起案子。
  一个星期一的早上,工人一上班便发现车间里丢了21块模具。模具是一种合金钢,一块18公斤,材料成本价值13600多元。因为影响到了车间生产,损失就大了。
  车间的窗外是一片小树林,因为很少有人进去,所以小树林杂草疯长,时常会有野鸡、野兔出没。别看林子不大,若是藏进去十来个人,恐怕都不好找。雷俊生勘查现场时发现,车间的窗台上,有搬模具留下的擦蹭痕迹。翻过窗户,跳进这片小树林里,雷俊生在树荫下发现了断续的车痕。这是一种花纹少见、比自行车车轮要宽却又比汽车车轮窄很多的车轮痕迹。这会是什么车呢?后来,研究了各种车轮印子,雷俊生认为,这是跨骑式两轮摩托车留下的痕迹。有同事持不同观点:现场发现的轮胎印子压面明显比两轮摩托更宽,而且是斜着的,怎么会是两轮摩托车呢?雷俊生解释:压面宽,说明车上的东西重;印子斜着,说明这人没有骑,是推着往外走的。这样一说,同事便都点头称是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摩托车的人并不多。在一个自行车车棚里,雷俊生和同事们找到了一辆可疑的两轮摩托车。打开摩托车的工具箱和座位下面的储物盒,雷俊生发现里面都有压痕。这种压痕与被盗物模具的形状是一致的。
  车主就是厂里的一名职工,案发期间他没上班。民警找到他,他说那个时间他到上海探亲去了,刚回来。他还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上海的住宿发票,从发票上看,案发时他人确实在上海。不过,在见他之前,民警们已经做过功课了。那个星期天,有人见他在小树林里出现过。这时,他又改口,说自己到树林里去打鸟。一通胡扯之后,他终于松了口。除一块已经被损毁的模具外,民警追回了其余20块被盗模具。
  原来,这小子挺有心計,他怕警察找到他,作案前专门跑了一趟火车站,掏钱买了那张假的住宿发票。可是,他那辆摩托车却不给他的瞎话长脸。

第二章攻心有术


  反常痕迹藏在哪儿
  “那案子发生在一个秋天,大概是2011年,被盗那家好像在四层。”王石凯的眼珠子朝天花板翻了翻,然后咧嘴笑了。
  王石凯,时年39岁,精干,职业特征明显。他是长乐中路派出所刑警队的一名探长,常和雷俊生一起合作。雷俊生头一次让他眼前一亮,就是黄河十街坊发生的那起入室盗窃案。
  “受害人住的是一套小两室一厅,也就50多平方米。家里人多,住不下,客厅里用布帘子又隔出了一间房,里面放了一张床。案件发生在凌晨,受害人丢了个包,包里有不到一千块钱。那天早上,女主人睡醒之后,发现家里被盗,便打电话报警。我出警时是早上七点。深秋季节,外面冷飕飕的。女主人四十来岁,我去时,她头没梳、脸没洗,吓得不轻。我问她,小偷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她摇头说没留下什么。看样子,小偷在屋里待的时间不长。我就给雷俊生打电话,通知他来出现场。除了客厅外,两个卧室小偷显然没有去。我觉得这现场也没啥可看的,一会儿就能完事。老雷拎了个勘查箱进去,我便在门口抽烟,等他。我抽完烟,又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老雷出来。我忍不住又进屋里,想看看他在干吗。谁知老雷看得那叫个仔细!连冰箱都打开看,还问女主人里面少了啥东西没有。垃圾桶里的东西,他也全部都翻了一遍。当然,他还看了小偷攀爬过的地方,看看有没有留下指纹和掌纹。老雷指着窗台上的滑动足迹跟我说,这人是个‘老艺门’。
  “所里上午八点半得交班。我等不及了,就跟雷俊生说我先开车回所里,一会儿再回来接他。雷俊生说行。回到所里,交接班之后,有人说话打了个岔儿,我就把老雷给忘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才突然想起这事。我赶紧给老雷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还在那儿。老雷说在呀,你快来,绝对有情况!

  “我就赶紧开车过去了。老雷指着窗帘让我看,像是一处痰迹,或者是鼻涕,隐藏在窗帘的一处褶皱里,很恶心。老雷说,夜里女主人把窗帘拉上,早上起床后再把窗帘拉开,这样,那处痰迹或者鼻涕就藏在褶皱里了。老雷还说,他敢保证那是鼻涕,而且一定是小偷留下的。这家里没个小娃儿,除了小偷,谁会在自家窗帘上擤鼻涕呢?”   对于窗帘上的鼻涕这类反常痕迹,雷俊生格外在意。比如另一次,吸引他注意的,是一只烟头。
  那会儿,雷俊生的女儿才三岁多。某个星期天,老雷带娃儿去公园跳蹦蹦床。他买了票,刚把娃儿放进去,就接了个电话,说公园北路一栋高层里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电话是他学生打的,学生已经和所里的民警在现场了。一听这话,他抱起娃儿就走,顾不得娃儿又哭又闹。可是,等他赶到现场时,学生已经勘查完了。
  受害人是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铁青着脸。这天下午,女主人回家开门,发现家里有个男人,吓了一跳,问他:“你干啥?”“我是天然气公司的,你家厨房漏气,让过来看看。”天然气公司的,不穿工作服吗?女主人立即察觉出来,这人的平静显然是装出来的。女主人鞋都没换,径直走进卫生间,锁上门,然后给老公打电话:“家里有个男的,说是天然气公司的,是你叫他来的吗?”老公一听,也吓了一跳。他让老婆先别出来,马上打起了110报警。
  雷俊生知道,一般来说小偷白天入室盗窃,都有搭档,不会是一个人。如果是高层,起码得有个人望风,盯着电梯口。女主人回家却没有被发现,一定是那个望风的人掉链子了。在这种情况下,女主人与小偷同时出现在房间里相当危险。有的贼进屋后,先进厨房找把菜刀,放在门口趁手的地方,然后才开始偷东西,为的就是一旦被堵在屋里,搏命也得逃出去。好在女主人够机灵,及时跑到卫生间躲了起来。小偷呢,当然也就借机跑掉了。清点家里的东西,失主发现少了两千多元现金。小偷应该是惯犯,作案时戴着手套。在房门口,学生向雷俊生作了汇报:“除足迹之外,现场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痕迹。”
  雷俊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甘心,于是开始重新勘查现场。
  雷俊生在客厅的墙根处发现了一只烟头。烟头挨着木质的踢脚线自然熄灭,有一截烟灰留在地上,踢脚线和地板砖都有被熏黄的痕迹。这能说明什么呢?
  其实,雷俊生一进门就注意到,客厅里摆着一张麻将桌。主人也承认他们两口子都爱打麻将,家里常有客人来玩。前一天是周六,会不会是来打牌的客人随手扔下了一只烟头呢?雷俊生却不这么认为,他用镊子将这只烟头装入袋中。他判断,这只烟头只能是小偷留下的。一是客人来,不可能把烟头往人家客厅地板上乱扔;二是这只烟头比较新鲜,不像是打扫卫生时遗漏的。
  从烟头上提取的生物检材,最终锁定了一个有盗窃前科的渭南人。这只烟头还把两起强奸案串并到了一起。把他抓住后,一气儿破获了那段时间发生在长乐中路的五起通过技术开锁进入高层房间的入室盗窃案。他那个望风时掉链子的同伙,也很快被逮住了。
  烟头的案子,还是几年后的事儿。那个深秋的上午,在黄河十街坊的被盗现场,王石凯听了雷俊生关于鼻涕的分析。他一边点头,一边又问了雷俊生一句:“那你凭啥说,那是鼻涕,而不是痰呢?”
  “那家伙一定是在这样翻东西,”老雷撅着屁股弯着腰,拉开窗户附近一个柜子的抽屉,模拟着小偷的动作,然后停下,“这时候,那家伙的鼻涕流下来了,他就顺手一擤,就这样甩到了身后的窗帘上。客厅的窗户开着,半夜里寒气应该很重,想必那家伙冻得有点儿感冒了。”这会儿,老雷嘴里边念叨,边比画那家伙甩鼻涕的动作,像个演员在表演小品。
  提取了窗帘褶皱里的这样一份生物检材,通过检验结果最终锁定了嫌疑人。此人来自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有入室盗窃犯罪前科。半年后,这人因为贩毒被抓,这起入室盗窃的案子也就破了。
  被破坏的现场
  窗帘上的鼻涕痕迹、客厅地板上自然熄灭的烟头,都属于反常的痕跡物证。有时候,现场被破坏了,雷俊生也能找出只可能属于犯罪嫌疑人的痕迹物证。
  有一年,也是秋天,幸福阳光小区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这是位于15层的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户型,业主是一对刚结婚不久的年轻夫妇。这天下午四点多,女主人挺着大肚子回来,发现钥匙打不开门。实在没辙,便叫来开锁公司的把锁芯弄坏,才把门打开。这下,女主人傻眼了,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她这才明白传说中的小偷光顾了自己家。这是个缺乏社会经验的女人,一遇上事就完全蒙圈了,不打电话报警,也不知道保护现场。她自己一通乱翻腾之后,又哭哭啼啼地把亲朋好友都张罗来了。等有人想起报警时已是晚上七点多。当雷俊生拎着勘查箱赶到她家,她家来了十几口人了。
  “换房子,我不在这儿住了,太可怕了!”这会儿,孕妇在跟丈夫撒着娇。她哭得像个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姑娘,谁都劝不住。雷俊生劝了她两句:“今天还算你运气好,没跟小偷照上面。要是碰上了,你万一被他推了一把,摔上一跤,那后果不就更严重了。是吧?”这么一说,女主人便不再哭闹了。
  小偷只偷了首饰和现金,这些东西都是从床头柜里翻走的。雷俊生看到床头柜一共有三个抽屉,上面第一个抽屉拉开了一厘米左右,第二个抽屉是合着的,第三个抽屉拉开了一半。“首饰放在第一个抽屉,第二个抽屉放的是化妆品和药,第三个抽屉放的是现金。”女主人告诉雷俊生。
  听了这话,雷俊生就把第二个抽屉作为勘查重点。这个抽屉装的是化妆品和药,女主人知道小偷却不知道,因此,小偷一定会打开这个抽屉。雷俊生戴着手套,拉开这个抽屉,发现里面有一盒没有用过的香水,位于抽屉的中间位置。
  “这盒香水原来在什么位置?”雷俊生问女主人。
  “原先是在抽屉最里头搁着的。”女主人往抽屉里看了一眼。
  雷俊生从抽屉、香水盒、衣柜门上提取了多枚指纹,他把从香水盒上提取的指纹作为重点,案发第二天便通过这枚指纹直接锁定了犯罪嫌疑人。这是一个四十五岁的吸毒人员,有盗窃前科。
  “我们锁定犯罪嫌疑人的时候,他已经跑到泾阳去了。第二天早上,发现他回了家,我们就马上去抓他。他住在解放路附近的一栋简易楼里,那地方周围没有围墙,从任何方向都可以跑掉。如果直接上楼去抓,一旦被他发现,他非跑掉不可。朱所长决定,就在车里死守,不信他不下楼。我们当时开的是一辆桑塔纳警车,停在附近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等了好久,这家伙终于下了楼。有意思的是,这家伙还凑到我们车跟前,透过玻璃往里头看呢。我们打开车门,顺势把他拉了进来。您猜,怎么回事?”   雷俊生卖的关子,让我想起自己家来过的一只老鼠。当年,为捉住这只老鼠,我买了三个粘鼠板,分别放在它出没过的厨房和卫生间。然而,一连数日,老鼠啃坏过卫生间的木门,在粘鼠板旁拉过屎,甚至碰倒过靠墙竖着的一个粘鼠板,却就是不往粘鼠板上踩,以致我开始怀疑:是我放的位置不对,还是诱饵过期?或者粘鼠板是假冒伪劣产品?尽管最后,还是粘鼠板粘住了那只不速之客。
  一只老鼠尚且如此狡猾,一个吸毒的惯偷,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自投罗网呢?
  雷俊生笑着解了密:“那家伙在楼上就看到我们的车了。可是,他毒瘾犯了,得去买毒品。楼下停了辆警车,他当然就紧张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凭着多年和警察斗智斗勇的经验,他认为警察抓人开的多是后面有栏杆的面包车,桑塔纳是用来巡逻的,于是就壮着胆子下来了。当然,和最终踩上粘鼠板的老鼠一样,那个惯犯还是抱有侥幸心理吧。”
  在这个惯犯家,雷俊生搜出了他用来开锁的工具。这让雷俊生颇感意外,他说:“因为之前抓过的技术开锁贼,都是外地人。本地人,他是第一个。还有,过去犯罪嫌疑人技术开锁用的锡纸,都是自己手工折的。在他这儿,我头回见识了机器折出的锡纸,而且用不同颜色区别不同硬度。这家伙的作案工具非常旧,这说明这套工具已经使用了很长时间。我们就倒着查,把他两年前的案子都挖出来了。他有两个同伙,一个跟他进了幸福阳光小区15层的现场,当时他们分别在卧室和客厅里翻东西;另一个在门口望风。他这两个同伙,我们抓到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在网上追逃。给他销赃的人,我们也抓到了。”
  事后证实,这两个小偷进屋里翻东西时都戴着手套。可是,戴着手套怎么会留下指纹呢?“我试过,那个首饰盒上有个扣,戴着手套有点儿妨碍动作的灵敏性。这家伙本能地把手套摘了,再翻香水盒,就留下了指纹。”雷俊生说,“犯罪嫌疑人作案时,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所以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摘下过手套。指认现场时,这家伙问过我两次,他翻船到底翻在了啥地方?”
  第六种痕迹
  除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痕迹,现场勘查中,雷俊生还会特别留意一种无形的痕迹。比如,那起被电视台曝光过的盗窃车内财物案。
  一辆红色轿车车窗被砸,副驾座位前的储物盒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只无纺布袋子扔在脚垫上。失主是一个漂亮女人,30岁左右。她说,前一天她老公让她从银行取了8万元,生意上要用。晚上,她住在酒店里,忘了把装在无纺布袋子里、放在副驾储物盒里的钱带到房间。谁知,一早来开车,发现车窗被砸,钱被偷了。“你们这里怎么这么乱呀!倒霉死了。”女失主嘴里嘟囔着。中午,雷俊生还没从现场回来,就有同事给他打来电话,“恭喜”他上电视了,还是陕西电视台的“都市快报”,本地收视率最高的新闻节目。
  “可是,这案子我觉得比较蹊跷。”讲述这起案子时,雷俊生说了他在渭水机械厂公安处时办的一起案子:
  东小寨村的一栋简易楼里,住了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有一天,夫妻俩早上一起出去办事儿,晚上回来发现家里被盗,首饰、现金被偷光了。雷俊生勘查现场时发现,木门的明锁被撬了,柜子被翻动,但是,柜子里翻出来的衣服却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难道,这个小偷有洁癖?小偷入室盗窃,无法知道主人什么时候会回来,因此,翻箱倒柜找财物要越快越好,怎么会有心思把衣服好好地摆放在床上呢?雷俊生从这个细节认定,案子是熟人作的。把夫妻二人分开一问,原来,这对夫妻明显有矛盾,正准备离婚呢。女的交代是她让她弟弟来,撬了门,把钱和首饰偷走。侦破这起案子之后,雷俊生再勘查现场时,除了传统的“手、足、工、枪、特”等痕迹之外,他还会留意第六痕迹——心理痕迹。
  这起盗窃车内财物案,从勘查现场时,雷俊生就觉得不太正常。车窗玻璃虽然被砸了,但砸出的窟窿却不足以让人的头和手进入车内。小偷会不会先砸过车,最后却是想办法弄开车门进去的呢?雷俊生注意到,这辆车的主人平时是用电子钥匙开车门,车锁里灰尘很多。显然,很久不曾有人用钥匙开过车门锁。那么,车门会不会是被撬开的呢?他仔细察看过,车门并无明显的撬压痕迹。那么,小偷是用什么东西砸坏车窗玻璃的呢?居然是就地取材,用的是地上铺得不牢的一块大理石!有哪个专业小偷会这样干呢?
  过了一会儿,女失主的丈夫来了。刑警把夫妻二人分开一问,15分钟后,女人就招了。
  和东小寨村简易楼里的那对夫妇挺像,这对夫妇也在闹离婚。男的有了外遇,经常夜不归宿。事发前一天,男的给女的打电话,说他在外地,生意上需要8万元,让她把钱给他汇过去。女的猜出男的是在忽悠她,就告诉他钱取了,她住在市内某酒店,让他過来取。女人没在家里等,而是专门在酒店开房,也许是想用一夜的浪漫挽回丈夫的心。可是,女人一次次给她丈夫打电话、发短信,她老公就是一口咬定,自己人在外地,回不来。一夜无眠,女人就在想怎么整治她丈夫。为了把戏演足,第二天,她砸了车之后,先给陕西电视台的“都市快报”打了电话,然后给她老公打电话。半个小时后,她老公赶到时,“都市快报”的记者已经先到了。
  那8万元,女人又存进了另一家银行。这天,雷俊生和同事把女人取钱和存钱的视频都找到了,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女人被行政拘留之后,之前来的那拨儿记者又来了一次,采回去的新闻,晚上就播出来了。
  “无中生有”觅指纹
  有痕迹的案子,要想尽办法将痕迹物证提取到。找不到痕迹的呢?那咱就见识一下雷俊生“无中生有”的本事吧。
  有一年的中秋节前夕,位于万寿路的一家蛋糕店一大早报案,前一天晚上的15000多元营业款和上百张购物卡被盗。蛋糕店的柜台是开放性的,提取到的任何证据都不具备说服力。雷俊生脑子里马上就琢磨一个问题:这个案子的关键物证是什么呢?
  蛋糕店装有红外报警器,每天由最后离店的营业员布防和撤防,布防和撤防都有电子记录可查。从案发当晚布防到第二天早上营业员进店撤防,报警器并没有响。
  雷俊生让老板把店里的五把钥匙全都收回,做了痕迹鉴定。他确定,这五把钥匙都没有被配过。蛋糕店周边的监控,他也都调取了,监控证实,这一宿并没有人进入店里。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案发当晚蛋糕店锁门时,营业款与卡已经“出门”了。   “平时营业款都不会在店里过夜的,我一般都在快下班之前过来收钱。那天我到机场接人,偏巧飞机晚点,我看没法儿赶回来了,就给店里打电话让他们把钱收好。那天店里负责的班长姓种,是个女的,我打到店里的电话就是她接的。”小种说她接电话时,店里另外几个店员也在她身边。问其他几个人,他们都证实小种说得没错。
  案发当晚,是小种和另一名女店员最后锁的门,这位女店员没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到小种租住的房子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她俩也是一起来上班的。
  雷俊生决定,让店老板配合他演一出戏。
  警察一走,老板就召集员工开会。说话啰唆的老板这次决定开个短会,他只强调了两点:首先,这起案子警察很重视,派出所已经立案侦查了;第二,警察刚才跟他说了,这起案子是内部人作案,也就是说,犯罪嫌疑人就在大家中间,下一步,警察找大家谈话,大家都要好好配合。说完这些,老板爱唠叨的毛病好像又犯了:“其实,那些被盗的购物卡我拿回来之前,号码都是登记过的,不管在哪个店用,立马就会被发现。要是个聪明人,你把钱揣口袋里,卡还不如还回来呢。这样,就算警察破了案,案值小了,定罪量刑都会轻一些嘛。是吧?”临散会,老板又强调了一句,“我觉得那些购物卡说不定就扔在店里啥地方,警察没找到。你们谁要是看到了,别动,赶紧告诉我,我给警察说一下!”
  于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很快就到了。第二天上午,有员工在员工专用卫生间的纸篓旁发现了一个塑料袋。透过袋子,一眼就能看见里面装的正是店里的购物卡,厚厚一摞,用皮筋捆扎着。
  接到老板通知,雷俊生立即赶到蛋糕店,从那个塑料袋上提取到了指纹。
  现在,他让老板叫回所有员工,要逐一采集大家的指纹。小种招呼着,三四个人一拨,对着名字一个接一个按了指纹再离开。最后,就剩下小种一个人了。“到你了!”雷俊生发现小种的目光和自己碰了一下马上就躲开了,她的神色很不自然。但是,她没有理由不去按这个指纹呀。她磨蹭着走到雷俊生跟前,迟疑地伸出手来。采集指纹时,雷俊生看到她的手指明显在颤抖。
  “钱在哪儿放着呢?现在交代还来得及。”雷俊生的声音不大,但此刻却具有无比巨大的穿透力。
  “就在我的房子里放着呢。”小种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低下了头,在地板上努力寻找一个可以钻进去藏身的地缝。
  案发当晚,小种接了老板的电话后,突然就对那笔营业款和那一大摞购物卡动了心。小种家在渭北农村,父母离异,她从小跟着奶奶长大。从她能挣钱之后,她父亲就一直把她当摇钱树,不断地问她要钱。而她对父亲,就像青蛙见了蛇一样,永远只有惧怕。不久前,小种的父亲结了第三次婚,新娘比她大不了几岁。父亲来电话说她才半岁的小弟弟生了病,住进了医院,急需一万元钱。小种觉得,那笔营业款应该是老天赐给她的一个机会。
  当晚她偷了东西后,特意拉那位和她一起下班的同事去她的住处睡,第二天,她们又一起来开店门。本来,她的表现一直没什么破绽。但是,老板开会说到购物卡时,还是让她乱了方寸。
  这是一种全市任何一家该连锁店都可以通用的购物卡。其实,老板是个马大哈,卡号他根本就没登记过,是雷俊生授意他那么说的。

第三章世故人情


  被放过的犯罪嫌疑人
  像蛋糕店这样“无中生有”搜集证据的招儿,雷俊生后来也用过。只不过,这一回,他故意放过了犯罪嫌疑人。
  有一次,辖区一中学开学第一天,高一某班的女班长帮着班主任收钱。校服费、杂费、班费,一共收了6000多元。女班长把钱塞进放在书桌里的书包里,中午,她回家吃饭去了,没背书包。下午,回到教室,女班长发现书包里的钱没了!
  社区民警喊雷俊生帮忙去出个现场:“你把勘查箱提上,白手套戴上,形式感尽量强一些。学生娃们都看着呢!”在这个没什么痕迹可提取的现场,雷俊生故意多待了一会儿。临走,他还把女班长的书包带走了。
  雷俊生走后,班主任在教室里讲了一番话:“同学们刚才都看到了,派出所对这起案子很重视,已经提取到了痕迹物证。偷钱的同学若是不吭声,警察也很快能找到是谁干的。当然,我可不希望警察把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带走。这样吧,明天上午咱们先不上课,大家一起做一个小游戏。拿了班费的同学,最好借这个机会把钱还回来。”
  第二天早上,老师让每个同学都单独走进教室,关好门,默数30个数之后,再开门出来。谁拿了班费,自己扔进垃圾桶里。全班同学轮过一遍之后,老師让女班长去检查垃圾桶。女班长打开垃圾桶一看,惊喜地大声喊:“老师,有个塑料袋,黑的!”按老师事先的吩咐,她并没有去触摸那个塑料袋。闻讯赶来的雷俊生将它取走,从这个塑料袋上,他同样提取到了他想要的指纹。
  清点塑料袋里的钱,少了280元。这笔钱,应该是被那个偷钱的学生消费掉了。班主任又一次站上了讲台:“咱们这位犯错误的同学,知错就改,把钱还回来了,这值得肯定。但是,钱数不够,少了280元。作为你们的老师,我要兑现我的承诺,替这位同学保密。但是,这是有条件的,你得答应两件事:第一,少了的钱,你必须退回来;第二,你得给我写个检查,否则,咱们就公事公办了。”
  遇上这样的事儿,班主任其实并没有什么应对经验。怎样讲话,以什么方式让偷钱的学生退回钱,都是雷俊生的主意。他还特别嘱咐班主任,一定得把这个学生安抚好,可别出什么意外。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班主任办公室的门缝里塞进了一封信。信里有280元钱,还有一份检查。
  “有一份检查,我曾经保存过好几年呢。”雷俊生说的,是他在渭水机械厂公安处时办过的一起案子。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铂金项链刚开始出现时,简直能亮瞎美女们的眼睛。女单身宿舍楼里,一名女职工就丢了一条铂金项链。项链不是她自己的,是向新婚表姐借的。女职工上班时不能戴着臭美,只好放在宿舍里。一天,下班回来,这位女职工找不到项链了。报警后,雷俊生从楼道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个装项链的首饰盒。从首饰盒上,他顺利地提取到了指纹。   案子破得一点儿也不曲折。门窗完好,项链不见了,首先要怀疑同宿舍的舍友。这些舍友大多和报案人一起上班、下班,和她们生活规律不一致的只有一个人,她就是处于实习期还没有转正的小席,起初她还不承认。
  在宿管的房子里,雷俊生掏出了按印盒:“你如果不说,指纹对上了,你就没机会了。东西在哪儿?”
  “就在宿舍里。”从舍友那儿偷来项链后,小席只是对着镜子在脖子上试了试,就赶紧藏了起来。这会儿,她捂着脸哭了起来,“这事千万不能让我父母知道了啊。他们都是人民教师,要是知道我偷了人家的东西,肯定没脸活下去了呀!”小席要给雷俊生下跪,被他制止了。但是,他让她当场给他写了一份检查。
  “她也就是一时糊涂。要是把她抓了,我是完成了一个破案任务,但她这辈子也就算毁了。后来,再没有她的任何坏消息,估计这件事教育了她一辈子。”雷俊生说,“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这样。比如那个偷取了闺蜜存折的春丽,我们当时也没有关她。但是,前两年,我从电视新闻里看到,她居然在冒充电视台记者敲诈勒索。人性真的是很复杂的,人会怎么变,谁也说不好。”
  就剩下工作关系?
  一个对犯罪嫌疑人都考虑周全的人,在同事眼里,却像个不接地气的怪人。
  雷俊生还在渭水机械厂公安处的时候,王石凯就跟他认识。在派出所,他们俩合作得最多,也很默契,常常一个眼神,就啥都能明白。“可论私交,我们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单位同事在一起,有时候也会联络一下感情,下班后三两个人吃顿饭、喝个小酒之类。可是,一起共事这么多年,我跟老雷居然没单独吃过一顿饭,哪怕一起吃碗羊肉泡馍都没有。我只去过他家里一次,还是那次他眼睛做手术失败,我和所领导一起去看望他。那天,他一个人在家,他媳妇我至今没见过呢。”说到这儿,王石凯自己也感觉有些纳闷。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雷俊生曾考上省警校的中专班,脱产学习一年,算是补上了他没有系统学过公安专业的缺憾。他媳妇就是他那会儿的同学,当时是富平县公安局办公室的民警。回到公安处,雷俊生仍然在刑侦治安科干老本行——侦查员兼技术员。九十年代末,曾经红红火火的军工企业纷纷走了下坡路,很多工人下岗回家。渭水机械厂也一样,厂里的事情越来越少。后来,上面对企业公安的职责进行了重新界定。企业公安不再参與办理案件,刑侦治安科被撤销。雷俊生被分流到内保科,负责厂内安保以及执行厂里生产的尖端武器的押运工作。这样的活儿,雷俊生一干就是四五年,直到他又遇到了一个伯乐。
  新城分局幸福中路派出所的所长任晓峰,与雷俊生同龄。2007年5月,任晓峰到长乐中路派出所担任主管刑侦的副所长。任晓峰是个很爱动脑筋的人,他总结出的一套对付嫌疑人的“七必查”办法,曾被公安部的《公安内参》详细报道。任晓峰很早就认识到派出所刑事技术的重要性,但在当时,长乐中路派出所并没有得力的人选。一次,任晓峰跟渭水机械厂公安处的处长聊天,处长跟他提起了雷俊生。当然,处长是一边说,一边竖大拇指。就这样,2009年,雷俊生被借调到长乐中路派出所,专职干刑侦技术员。
  “俊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职业精神。”任晓峰说起这样一起至今仍没有侦破的案子,“俊生刚来不久,初冬时节,西光花卉市场旁的一个珠宝店被盗。因为被盗东西价值大,分局刑侦大队的技术员来出过现场了。可是,我心里不踏实,想带着俊生再去看看现场。花卉市场的西围墙外,有一块不大的荒地,荆棘、杂树长得密不透风。这个季节,长期不下雨,里面脏得很。之前,分局刑侦大队的技术员就没有进去。我站在围墙跟前一看,也打了退堂鼓,这哪是人待的地方嘛!雷俊生还是要进去,我跟他说算了。他说还是应该进去看看。他就跳下去了,整得身上、头上全是土。而且,他每往里面走一步,都得披荆斩棘。我当时心里就挺感动。你想,他是个借调人员,工作尽职尽责就不错了,有啥必要这样拼命呢?”
  结果证实,雷俊生没有白进去。在荒地中间,他发现了半瓶啤酒。谁会跑这儿来喝啤酒呢?当然是嫌疑人了。这家伙早早就躲在这儿,边喝啤酒边等着珠宝店老板关门走人。人家一走,他马上破后窗进去作案。嫌疑人的进出路线,雷俊生都给找出来了,也提取到了生物检材。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这名嫌疑人还没有触网罢了。
  “俊生结婚后,跟他媳妇一直两地分居,没要小孩儿。直到前些年,俊生媳妇调到西安才要的娃儿。和同龄人相比,他娃儿比人家的娃儿能小出十来岁。他家是个女娃儿,机灵得很。去年夏天,有天他娃儿下楼才玩了十分钟就跑回来了,噘着嘴,不高兴。俊生问她,她说楼下小朋友们都在说去过哪儿玩,有的说还去过好多国家呢。可她呢,除了回老家,哪儿都没去过。俊生心里就不好受,下决心要带她去旅游一番。问她想去哪儿,她说北京。因为课本上有故宫,故宫在北京嘛。俊生媳妇调到西安后,没能进公安局,而是在一家企业做信访,工作挺忙。企业管得严,平时娃儿有个头痛脑热,俊生根本顾不上,都是媳妇在忙。这样一来,俊生媳妇就把一年的假零零星星全都休完了。于是,俊生就只好一个人带娃儿去了趟北京。我听说,这是他到新城分局工作以后头一次休假。”

  回西安第二天,雷俊生就赶紧回大荔去看他的老父母。雷俊生家就兄弟俩,他弟弟在海外干劳务,家里就老父亲和老母亲俩人。老母亲腿脚不好,需要快八十岁的老父亲照顾。雷俊生带娃儿回大荔当天,派出所辖区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任晓峰着急,便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帮忙。他一点头,任晓峰就派车去接他。
  “没想到,他娃儿晕车,虽然吃着晕车药,一路上还是难受得不行。俊生后来跟我说,他本来打算坐火车回来。”任晓峰说,“我和俊生的交情一直很不错。到现在,我们派出所遇到些疑难案件,我一个电话,他二话不说就来增援。”可是,说到工作之外的私交,任晓峰也说不上什么。   雷俊生是个心思根本没在自己身上的人,吃穿一点儿都不讲究。一年四季,多数时间不是穿勘查服,就是穿警服。“印象中,几乎没见他穿过一件漂亮一点儿的便衣。他用的手机是700元一部的三星酷派,这是单位配发给每个人的警务通,因为性能不佳,很多人只是作为工作手机备用,而老雷却这么别别扭扭地用着。”王石凯说,“老雷烟瘾很大,但很少给别人发烟。因为他口袋里的烟都是十块钱左右一包的,他觉得拿不出手。偶尔他给大家发烟,不用问,多半是领导给了他一包好烟。要说性格,他也不内向,只要提起案子,他的话多着呢。可是,如果上了酒桌,别人抢着说话的时候,他一定是那个一声不吭的人,好像别人说什么都跟他没关系。因为身体原因,他也喝不了酒。”
  说到工作,王石凯对老雷只有“佩服”二字。问到雷俊生有什么爱好,王石凯想了又想:“他的爱好,就是破案了。”

第四章左眼失明


  眼泪流得哗哗的
  发现左眼有问题,是在雷俊生刚成为长乐中路派出所正式民警后。
  一天,雷俊生发现看东西时,左眼右侧有个黑点遮挡,影响到视线了。他媳妇催他去医院看看,他就去了医院。可是,看过几家医院后,大夫的说法却各不相同。有的说有炎症,有的说是角膜溃疡。眼药水开回来一大堆,点来点去,却不管事。有人给他推荐了一个有名气的专家,专家看了看说,会不会是视网膜脱落呢?专家让雷俊生去做了个眼部CT,一查,还真是视网膜脱落。
  脱落面积不大,2%。专家说造成视网膜脱落的原因有多种,比如高度近视、猛烈碰撞或者过度疲劳。雷俊生说他的眼睛既不近视,也没发生过碰撞,应该是过度疲劳的缘故。
  刑事技术工作,本来就是个费眼睛的差事。设备不行,更要命。
  刚借调到长乐中路派出所时,所里的条件非常简陋。过去,赤脚医生背的药箱子,红药水、紫药水、胶布条这些东西总得有,可当初传到雷俊生手上的现场勘查箱,连指纹胶带和显现手印的磁性粉末都没有。显现本色木、纸张上手印的茚三酮试剂也没了,就剩下个空罐罐。这东西不便宜,一罐得280元,消耗品,用得挺快。开个单子,让所里统统买回来?那您可把派出所想简单了。派出所只是分局的派出机构,按说,派出所的支出都应该由分局承担。但是,新城分局却也是個穷分局。那会儿,派出所的人头经费以及笔墨纸砚等好多开支得派出所自己想办法解决。且不说这样一笔开支会让所长立刻嘬起牙花子,他一个借调人员,还没工作就先提条件,合适吗?
  雷俊生便自己买了些水合茚三酮和丙酮,又向医院朋友讨了些脱脂棉,然后,根据刑事技术教科书,自己配起了茚三酮。过去,在公安处时他就配过这玩意儿。他把这东西玩熟了,不同季节,加不同的量,显影效果比买来的茚三酮还好。关键是便宜,他配下来,一瓶才十几块钱。
  熏显指纹,得有熏显柜。一台熏显柜多少钱?呵呵,不贵,也就上百万。这东西,雷俊生敢跟他所长要吗?他把大半截身子悬到30层楼外面,采的不就是指纹吗?费老劲儿采回来的物证,不能熏显,不就白折腾了吗?送分局、市局?当然可以。偶尔让人家帮个忙,当然没问题。可您天天去,行吗?也耽搁不起这跑路的工夫呀。
  这事却难不住雷俊生。他找来几根铁丝,自己做了一个架子,把要熏显的指纹用回形针别在架子上,或者用夹子悬空夹着。他用硬塑料做了个罩子,需要加湿时,就用一次性纸杯盛些502试剂,把罩子扣上,然后加温。不过,不像真正的熏显柜,他整的这个土家伙得不停地观察。火候不到,纹线显现不出来;一旦熏过了,就成了一片白。试剂挥发时,气味不仅十分刺鼻,也刺激眼睛。每次熏显指纹,他都像一个守着电视看悲情肥皂剧的老娘们儿,眼泪流得哗哗的……
  雷俊生把身体悬在窗外,拍摄指纹
  我们都知道,如果长时间在黑暗的环境下玩手机,眼睛很容易疲劳不适。可是,熏显指纹时,雷俊生需要在暗室强烈的点光源下长时间工作。而且,工作起来时间过得特别快,他经常以为才半个钟头,实际上可能都两三个小时了。后来,办公室里实在熏得坐不住,他才把阵地转移到了所里的后院。
  “不要紧,回去侧着睡,注意休息。”专家对雷俊生说。
  这节骨眼,派出所辖区接连发生多起店铺电脑被盗案件。雷俊生开始一个接一个出现场。一天凌晨,巡逻民警发现一家店铺的卷闸门处于半关闭状态。走近一查看,卷闸门被破坏,拉开卷闸门一看,又是一起电脑被盗案。巡逻民警赶紧通知雷俊生来现场。这边,凌晨一点多,雷俊生正在勘查现场,巡逻民警又在对讲机里喊叫,一百多米外,发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形迹比较可疑。这男子把电动车停在路边,站在冬青丛里撒尿。他自称是个搞装修的,收工晚,正准备回家。
  “他后备厢里有没有作案工具?”雷俊生赶紧插话。
  “他后备厢里只有一卷胶带和一把剪刀,没有作案工具。”巡逻民警在对讲机里答道。
  “先别放人,带回去讯问一下!”雷俊生答道。
  雷俊生这人脾气可不怎么好。他脑子里只有工作,而且认死理,谁要是不听他的,他立马能跟人家粗喉大嗓地吼起来。有一回,雷俊生提供了一条线索,所里刑警按线索去抓犯罪嫌疑人。嫌疑人因盗窃,已被网上通缉。人顺利抓回来了,刑警却告诉雷俊生,他提供的线索有误。这人不是嫌疑人本人,而是嫌疑人的堂哥。来到所里,这个堂哥一脸无辜的样子,对于自己的身份信息等情况都对答如流。刑警也调出了嫌疑人和他堂哥的照片进行比较,他俩长得确实非常像。刑警准备放人,跟雷俊生一说,他就炸了:“怎么会错?肯定没错!人,不能放!”刑警便有些不高兴,心想,你老雷就是神仙,没错过?再说,放不放人,是领导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可是,不一会儿,老雷就拿着证据过来了。再审那个“堂哥”,“堂哥”就撑不住了,老老实实交代,他就是那名网上逃犯。原来,老雷在网上查到了嫌疑人堂哥于前一天坐飞机去青岛的订票信息,而嫌疑人却称他这些天哪儿都没去,一直在西安。这案子,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当晚,民警押着那个自称搞装修的男子去了他的住处。他的屋里倒是有台电脑,但那是人家自己用的,不是被盗物品。作案工具呢?什么都沒有。既然这个男子没有嫌疑,民警就准备放人。但是,雷俊生在对讲机里急三火四地喊:“不能放,先把他的指纹采了。”
  后来,案子破了。追回的台式电脑上都有那个男子的指纹。那么,雷俊生是怎么发现此人的破绽的呢?原来,就是那把剪刀。从一个又一个卷闸门被弄开的方式上,雷俊生就怀疑作案工具有可能是剪刀。一听说那小子电动车里有剪刀,雷俊生就更加怀疑他了。那么,那小子的胶带是干吗用的呢?原来,那小子偷人家的台式电脑,都是一次偷两台:显示器面对面、主机肩并肩,用这胶带一捆,提到他的踏板电动车上,拉着就跑了。那为啥他家里找不到赃物呢?原来,那小子每次作案之后,从不把赃物往家里拉,而是直接拉到销赃的地儿,一手交货,一手拿现钱。
  这起系列盗窃店铺电脑的案子,一共28起。追回的电脑,堆了满满一会议室。
  忙完这些案子,雷俊生觉得眼睛难受,又到医院复查。拿到单子,专家脸一沉:“你怎么搞的?我说的话你都当了耳旁风?告诉你,视网膜脱落的面积又大了,5%!必须做手术!”
  专骗老人的口罩女
  虽然又拖了几个月才去做手术,但雷俊生的左眼手术还是很成功。是在西京医院做的,打了硅油。
  “那粘住的视网膜会不会再脱落?”一周后出院时,雷俊生专门问大夫。
  “应该不会。但你平时要低着头,晚上也要趴着睡觉。”大夫叮嘱他,“记住了,至少要休息三个月,最好休息半年!”
  回去不久就是清明节。人常说,鬼不走旱路,这话真准。这不,一到清明,果然,雨下得哗哗的。
  大夫让休息,又没说总得躺床上,也没说不能出门,只是说要注意一点儿。所以,雷俊生偶尔还是会出门,只是尽量不往远走。这天,雷俊生低着头打着伞,牵着七岁的女儿去上美术培训班。培训班在东尚小区,离所里不远,目送孩子进教室后,雷俊生就决定回所里待一会儿,反正90分钟后才能接。他是个总能找到事情干的人,何况是在自己的技术室里。好多天没去单位了,心里早就痒痒了。
  经过所里的值班室,和值班民警寒暄几句,雷俊生赶紧又把头低下。正要往外走时,来了几个报案的,一对中年夫妇领着一个老太太。走得急,三个人都没打伞。
  “平时,你跟自己家人都那么抠门儿,怎么对外人这么大方?”
  说话的是那个中年妇女,从相貌上就能看出她是老太太的女儿。而那个中年男人,不用问都知道是她的丈夫。雷俊生注意到,那个中年妇女厉声数落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就像一个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
  “你跟你妈好好说话!”一看老太太这样子,雷俊生就忍不住劝那女的,自己也就站住听了下去。果然,中年夫妇是老太太的女儿和女婿,他们平时不常回来。老太太的老伴儿去世多年,一个人在家里住着。前一天晚上,有个和女儿年纪相仿的女人来到家里,自称是女儿的同学,从老太太那儿骗走了一万多元。清明节这天早上,女儿和女婿回她这儿,才发现这事,就赶紧一块儿跑到派出所来报案。
  “那女人长啥样?”值班民警边问,边在值班记录本上记。
  “那女的一直戴着帽子和口罩,长啥样……”老太太嗫嚅着,又遭到女儿的抢白:“你们看,她连骗子长啥样都没看清,就把钱往外拿,真是的!”
  雷俊生打手势,再次制止那个中年妇女:“让你妈慢慢说。”他偏过头又跟老太太说,“阿姨,不着急,您再想想。”
  “她只在喝茶时把口罩拉到了下巴上。”老太太看上去想哭又不敢哭,“我只是注意到她的牙长得东倒西歪,还发黑,不好看。”
  根据牙的特征去找人?哪儿找去?雷俊生没接这话:“那她喝茶用过的杯子呢?”这么一问,老太太就支支吾吾的,有点儿不自在。追着问,她才说她把那个用过的一次性纸杯又收到一摞没用过的纸杯中了。
  “那您等我一下。”去技术室取了勘查箱,雷俊生就跟着老太太去了她家。纸杯是过年前买的,准备招呼来拜年的亲戚。亲戚们用过的杯子老太太倒没留,都扔了。因为来的人并不多,一包纸杯还剩下好几摞。至于究竟把那个女人用过的纸杯放进了哪一摞,老太太说她也记不清楚了。
  雷俊生从这包纸杯中找到了那个唯一有茶叶末的纸杯,从中提取了生物检材。之后,他用磁性粉末刷过纸杯,却没有显示出指纹来。后来,他琢磨,纸杯倒过热水后,上面的一层蜡会融化。可是,他用常规的办法处理之后,就没法儿再用别的办法处理了。雷俊生是个做事情力求完美的人,对他来说,这个现场出得挺遗憾的。
  雷俊生以为在老太太家只待了很短一会儿,可等他放下物证,再去东尚小区接女儿时,班上就只剩下他闺女一个人坐那儿了。
  想着手头一堆的事儿,清明一过,雷俊生就上班了。只是他尽量低着头,晚上睡觉也趴着睡。可是,刑侦这工作,由事不由人。这不,过了一周,骗老人的案子又发生了。
  那天,一名女检察官到所里自报家门找到雷俊生:“雷警官,你能不能把你的照相机带上,勘查箱提上,到我家走一趟?破不破案无所谓,做做样子就行,我就是想安慰一下我爸我妈。”说着,女检察官就掏出一沓百元钞票给他,一脸诚恳,“你去时把这钱给我妈,就说案子已经破了,钱追回来了。”雷俊生便想起一周前见到的那个中年妇女,同样是做儿女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女检察官小名叫红红。两天前,她父母看完新闻联播后下楼遛弯,一出电梯口就遇到一个戴帽子和口罩的中年女子,这个女人说:“阿姨好,叔叔好!你们不认识我了吗?”愣了一下,老太太想起一个人来:“你是红红的同学?”“是啊,再猜。原来我老去你们家玩呢。”红红妈索性就报出她猜的那个名字。口罩女爽快地接过这个名字,安在了自己的头上。
  “上屋里坐坐吧?”本来是句客气话,可口罩女却热情得不得了,说正好想到家里认个门儿,以后好再去看望二老。退休多年,红红父母家里除了自己的儿女带孙儿辈逢年过节回来,平时真没什么客人。他们也就把遛弯的事儿暂时搁下,请口罩女到家里去坐。   口罩女话里话外都透着跟红红很熟悉,常有交往。正说着,她接了个电话,之后脸上就变色了:“晚上我娃儿上自习,课间摔了一跤,老師说摔得挺厉害,已经把娃儿送医院了。叔叔阿姨,你们手上有钱没?借我应个急,我明后天就给你们还回来。”都是雷锋时代过来的人,又事发突然,口罩女没给老两口任何过脑子的机会,一对年近八旬的老夫妇马上就答应拿钱给她。
  “她来的时候,你们有没有给她倒水,或给她拿吃的呀?”来到女检察官父母家,雷俊生问两位老人。
  “没有,她坐的时间不长,接完电话后,一说明情况,我就赶紧去给她拿钱了。”家里管钱的是老太太,她把家里的现金藏在卧室的柜子顶上,连老爷子都不知道。
  “那她有没有抽根烟呢?”想起口罩女东倒西歪还发黑的牙,雷俊生又问老爷子。
  “红红她妈上里屋拿钱的时候,我就在外面抽烟。那女的跟我说能不能给她抽一根,我就给了她一根,还帮她点上了。”老爷子答道。
  “但是我取钱出来,那女的拿了钱就走,没看到她吸烟呀。”老太太说。
  雷俊生注意到,这家茶几上并没有烟灰缸。原来,老爷子烟瘾大,喜欢一根接一根抽,直接将烟头扔进茶几旁的垃圾桶里。
  “您一般多长时间倒一次垃圾?”听雷俊生这么问,老爷子想了想:“三四天吧,满了就倒一次。我们住在高层嘛!”
  “她走之后,您倒过垃圾吗?”雷俊生打开垃圾桶扫了一眼,垃圾桶已经快满了。
  “哎呀,这我可想不起来了,谁注意这事呀。”老爷子有点儿发蒙。
  确定这两天再没有外人来,雷俊生开始从垃圾桶里翻找烟头。他分析,口罩女见到老太太从屋里拿钱出来,肯定是立马把烟掐掉,扔垃圾桶里了。翻来翻去,他果然找到了一截儿没抽完的烟头。
  这个烟头,可就派上了大用场。光西安市,就串并出了17起案子。作为一名刑事技术民警,活儿干到这份儿上,应该说,已经恪尽职守了。可是,雷俊生却强烈地渴望能亲手抓到这个坏女人。这会儿,他把他左眼刚做过手术的事儿快忘光了。
  亲手抓住口罩女
  口罩女把好多老年人坑惨了,连残疾人她都不放过。有一对夫妻,脑子都不太灵光,在一个居民小区里以捡垃圾和打扫卫生为生。他们手里攒了一万元现金,是给上中学的女儿预备的,开学就要用。遇到这个口罩女,三言两语,这一万元就易了主儿。等发现自己上当后,这个残疾男人气得用榔头砸自己的头。榔头被人夺下来后,又拿脑袋往墙上撞。这一家人的号哭声,让院子里好些人都揪心。
  隔三岔五,就有老年人拎着刚买的菜到派出所来问那个案子有没有进展。雷俊生每天上班的一项常规工作,就是上网查一查这个口罩女的相关信息。然而,口罩女却突然消失了,不再作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好几次,雷俊生都梦到了这个口罩女。但睁开眼睛,口罩女却又像窗外的雾霾,明知其存在,却抓不着。
  那会儿,雷俊生的左眼还有些光感,看起来还像只好眼睛。两年后,他左眼的黑眼仁开始发白,渗漏的硅油把黑眼仁腐蚀了。还是那样,疼起来,钻心,有时候一宿要疼醒好几次。只有工作时,他才会忘记疼痛。聊起他的这只眼睛,别人都认为他不应该为工作耽误眼睛的治疗。“主要还是我自己不注意,这跟工作关系不大。”雷俊生总是这么认为。
  这时候,万寿中路16街坊又发生了一起类似案件。
  这次,调出小区的监控视频,终于可以看出口罩女的穿着打扮。当然,她仍然戴着帽子和口罩。雷俊生发现口罩女的反侦查意识很强,哪儿有监控,她似乎心里都有数,能躲就躲,躲不过去的,她就会故意低着头,侧着身子。雷俊生和同事一起调取了周边大量的监控视频,发现她作案后在小区门外拦了一辆出租车。找到那辆出租车,一路追踪发现,口罩女是在长缨路下的车。可是这周边并没有监控,于是,她又失踪了。
  几天后,口罩女的DNA样本比中了一名吸毒人员。遗憾的是,此人不久前离开了戒毒所。她的户口在碑林区,但那一片儿早拆迁了,至于她现在住在哪儿,无从查询。既然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便可以把她的信息上传到网上。就像《舌尖上的中国》里的那句著名的解说词一样,把她交给时间吧!作为逃犯,她触网被抓,只是个时间问题。可是,雷俊生就是手痒难耐,极其渴望亲手抓到她。
  雷俊生从口罩女作的最后一起案子的监控视频上发现,她骑了一辆蓝色的直把山地车。以她的衣着特征和这辆自行车为标志,雷俊生和王石凯分了个工:王石凯家离分局近,下班以后,他就去分局指挥中心调监控;雷俊生家离长乐中路派出所近,派出所辖区内的监控由他去调取。雷俊生找了几十处监控。看监控视频是件特别耗费时间的工作,每个监控的时间都有误差,要校准;很多处监控,还得反复看。就这样,这对搭档将口罩女的最后失踪地点,确定为公园北路与长乐公园后面的长乐新城小区。
  于是,两人一起去长乐新城小区,以车找人。
  长乐新城小区是个城中村改造项目,四栋高楼,其中两栋还没完工,另外两栋已经住人了。他们先去看了南边那栋楼,没找到自行车。再到北边那栋楼,一进去,他们发现门厅凹进去一块儿的地方有个业主信箱。再看信箱前,就放着一辆蓝色的直把山地车。烂了的车座用胶带粘过,右边的脚蹬子坏了,只剩下一个轴子。如果说不戴口罩的口罩女会让人看走眼,但她那辆自行车特征如此明显,绝不可能会看错的。
  这会儿,自行车上放着一个牛奶纸箱,车头挂着一个无纺布袋子。雷俊生用手捏了一下布袋子,里面像是豆子之类的东西。“她应该不在这栋楼里住。”雷俊生说。“是,要是住在这栋楼里,东西她还不得提上去呀!”王石凯也这样认为。
  王石凯拨通了朱所长的手机,他想让所里派一辆地方牌的车来,便于守候。王石凯打电话时,雷俊生用眼角余光看着那辆自行车。这时,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直奔自行车走来。这身影雷俊生太熟悉了。“石凯!”雷俊生不禁喊了一声。这时,口罩女已经在低头开车锁了。二人疾步走过去,一边一个胳膊,把口罩女的双臂扭住。   一如骗老人们时的激情表演,口罩女说得比唱得都好。她一口一个大哥,好像她是两个警察的亲妹子一样。不过,到了派出所,她的态度却出奇地好。当天晚上,她就一口气交代了23起案子,涉案金额一共九万余元。这些案子,后来全都落实了。

第五章桃李成蹊


  提取痕迹有多难
  有一回,春明路两辆轿车后车窗被砸,其中一辆宝马车的车主丢了一条中华烟、一瓶茅台酒。雷俊生当时外出讲课去了,现场是王石凯带着雷俊生的学生去出的。王石凯说:“案子至今没破,原因是——我犯了一个错误。”
  雷俊生在勘查现场,提取痕迹物证
  当时,王石凯看到轿车的后座上有一处不太明显的血迹,他推测,嫌疑人一定是在卸砸坏了的车窗玻璃时,划伤了手指。后座的血迹,应该就是他翻窗进车时留下的。见过老雷用棉签转移提取血渍,王石凯还不放心,特意跟老雷打了个电话,请教了一下操作步骤。至于提取血液后的棉签应该如何保存,王石凯觉得不用问。老雷一回来,见到王石凯塑料袋里装的棉签,就连呼:“坏了,坏了!”原来,提取血液后的棉签只能装进纸袋里,装进塑料袋里就会发霉变质。果然,这次提取的生物物证,没能检测出DNA。
  发现痕迹,需要一双慧眼。发现之后,能否将其完好地提取下来,得靠真功夫。就是雷俊生自己,也时常会面临考验。
  有一年冬季,东尚小区发生一起入室盗窃案。东尚小区的房子多是复式结构,卧室在二层,楼下的客厅一般不住人。男主人睡到半夜,听到了房子里的响动,坐起来本能地问了声:“谁?”随后客厅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他楼梯下了一半,见窗户那儿人影一闪,小偷跑掉了。
  打开客厅的吊灯,夫妻二人发现,百叶窗帘被绑在一边,窗台上放的车蜡之类的杂物不见了。盘点损失,丢了100元。男主人报警时特别强调,让民警现在不要出警,他还得继续睡觉。第二天一早,雷俊生从嫌疑人扔在窗外草地上的一瓶车蜡上,提取了一枚指纹。
  过了个把月,东尚小区又发一案。这户人家阳台的西侧本来放满了鞋盒,早上起来一看,鞋盒少了许多。雷俊生勘查现场时看到,这家失踪的鞋盒有的进了外面的垃圾桶,有的在冬青丛里扔着呢。男主人的挎包,在草丛里被发现。挎包里的钱包,也在干水池子里找到。男主人说,钱包里的几千元现金不见了。
  雷俊生发现,这家放鞋盒的地方,就是嫌疑人的入口。之所以选这儿作为入口,是因为这里比较偏,小区里的路灯正好照不到。那么,嫌疑人的出口在哪儿呢?客厅的正面窗子大开着,显然是这儿了。
  这户人家布满灰尘的外窗框上,有明显的手印。痕迹是发现了,可怎么把这个减层手印提取下来,却是雷俊生从来没遇到过的难题。
  这个减层手印是指尖向下的。根据开窗留痕的位置判断,如果是右手,会刚好把身体挡住,人就出不去了。所以,嫌疑人应该是右手拿着男主人的挎包,左手拉了这儿一把。这个手印,应该是左手食、中、环三根指头留下的。可是,因为灰尘原因,这三个指头都看不见纹线。应该怎么处理呢?
  一根烟抽到一半,雷俊生突然想到了“温差”这个概念。夜半三更,嫌疑人作案时,正是一天气温最低的时候。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显示,这天的最低气温是零下3摄氏度。东尚小区的暖气特别足,失主家客厅的温度计已经达到了26摄氏度。嫌疑人从外头进来时,一定穿的是适应外面气温的冬季衣裳。进入室内,随时准备着逃跑,嫌疑人绝不可能脱了衣裳。穿着厚厚的棉衣,由冬季穿越到了夏季,只要待上一会儿,嫌疑人就一定会出汗的。而走的时候,因为人要翻窗子,左手在窗框上抓的这一把,是要承重的,因此用力会很大。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嫌疑人的汗一定会凝固在灰尘上面。
  雷俊生站在减层手印跟前,托着腮发了好一会儿呆。用常规的磁性粉末处理,手印肯定就糊了。还有什么好办法呢?想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了勘查箱里的指纹胶带。用指纹胶带转印灰尘手印之后,指纹果真显现出来。三枚指纹中,他挑了其中两枚质量好的,左手的食指与中指。结果,这次的指纹与上次车蜡上提取的指纹一样,比中的都是有盗窃前科的渭南人赵某。派出所将赵某上网追逃,案发4个月之后,赵某被抓获,一起地涉西安、渭南的系列入室盗窃案告破。
  总结本案的破获经验,雷俊生写出了一篇论文《塑钢窗框灰尘减层手印的显现》,作为全国派出所的唯一代表,他带着这篇论文,出席了2017年11月在江苏警官学院举办的第二届全国指纹论坛。这件事,别说在长乐中路派出所,就是在分局、市局的圈儿内,都是摇了铃的。
  跟着老雷开了窍
  党宝龙,八五后,身高一米八几,大学毕业后考公务员进了公安局。他先在特警队,再警务站,之后抽回长乐中路派出所干刑警,不到一年。
  一天,银行一名女柜员中午盘点,发现营业款少了2400元。银行丢钱,传出去影响不好。领导让她别声张,自己认倒霉。可女柜员越想越窝火,下午一下班,就跑到派出所报了案。党宝龙和雷俊生一起去出现场。公共场所,人来人往,论痕迹,就跟天空中飞过一群鸟一样,没啥可取的了。调监控,嫌疑人便现了身。
  “就这家伙!”指着监控视频上的一个中年男子,女柜员愤愤地说。
  上午十点多,这人来到柜台前,一张嘴,普通话中带着外地口音,像湖南人。他掏出8000块钱,都是50元票面的,让女柜员给他换成100元票面的。女柜员换完,递出窗口,这人又改口,说他不是换钱,要存钱。因为钱没离开视线,女柜员白了他一眼,问他要银行卡。
  “钱存我儿子的名下。”中年男子说。
  “那他的银行卡呢?”女柜员问。中年男子说他儿子没银行卡。
  “那就给他办張卡吧。身份证呢?”女柜员问。
  “孩子还小,没办身份证呢。”中年男子说这话时,看上去比傻子还要单纯。
  这不是扯吗?女柜员拉下了脸,收回那沓100元票面的钞票,把他原先50元票面的8000元又退给了他。整个过程中,银行的保安就站在那人身边,不到一米远。时不时,保安还看那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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