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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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人苍老了,记忆却粉嫩起来。那段不敢忆起的往事在醒前频频上演,令我冷汗涔涔,后怕不已,像极了三十多年前一个个梦魇惊醒的时刻。因此事我千方百计调离了机密岗位,做了个摇笔杆子的人。我对人说这个行当太单纯,说得多了,我认定这就是事实。某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像阴冷的蛇,悄无声息地钻进心底,咬破了记忆的雾障。它提醒我,事实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要把这件往事写下来,是要找到触发它们的扳机,捕捉藏在心底深处那条阴冷的蛇。它太过狡猾,我苦寻不见。于是三十多年前那个阳光很好的日子,总是挥之不去地闯入脑海,演绎着扑朔迷离的情境。我的大脑像一架抵达疲惫极限的马达,却仍自我毁灭式地高速旋转着。它一遍遍震荡着尘埃,试图梳理往事的绳线。
  那个阳光很好的日子,他走进我的办公室。
  我请他坐下,一时有些尴尬,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我自然是认识他的,他眉心斧凿般的纹路是醒目的标签,可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一向记不住人名,可对他并非如此,从小我就跟人喊他小日本、倭瓜、杂种之类的绰号。那些绰号记忆犹新,可我从未听闻过他的大名。
  好在这丝尴尬转瞬即逝。他说是来求我帮忙落实政策,认祖归宗的,并且递给我一张写有其名的纸条。我接过来看了一眼,马子骐三字清秀地落在纸上,毛笔写的。这出自他人手笔。他不认字,我知道。这个名字在整个宋庄,也算雅的了。
  问到认哪个祖宗,他说,俺爹是宋开骐。
  宋开骐?我吃惊地问,你是说,是你亲娘亲手杀了你亲爹?
  俺娘非要让俺来。她说俺名就是从俺爹那儿来的。
  他低头搓着手,一副母命难违的尴尬神态。
  我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最终接下了这事。这种事在镇里就该办了的,就算上到县里,也该民政部门管。照理说,我不该接,他也不该来找我。可乡下人两眼一抹黑,村庄里出个人物,大事小情都会求过去,根本不知民政之类部门为何物。当时作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毕业生,我刚分配到县政府,当上了一名机要秘书,正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时节。我是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
  就这样,得意忘形中我把自己拖进了险恶的泥潭。
  二
  汉奸宋开骐于一九四三年死于非命。关于其死法莫衷一是,光我听闻的就有几个版本,但无一例外都牵涉到一个叫马榆钱的女人。
  这个叫马榆钱的女人直到日本人赶到现场时仍是一丝不挂,于是纠缠在不同版本里宋开骐的穿着问题,是一丝不挂,或片布遮身,已无关紧要;同样,宋开骐同马榆钱完事前,还是完事后丢了命的争论也无碍大局。可这些细节恰恰正是多年里复述这个故事的人们津津乐道之处。
  关于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也是最残酷的一面,屡屡被人遗忘或一笔带过:宋开骐的脑袋被子弹炸裂,像开了花的西瓜,红白遍地。马榆钱脸上身上沾满这些红白之物,呆呆躺着,直到日本人听到枪声后赶来。宋开骐像一条没了脑袋的死狗,歪在她丰腴的身子上。那物件据说还留在她身子里。当然这也是版本之一,可所有版本里,都没提到过宋开骐在马榆钱身子里留下了骨血。
  此后,這个叫马榆钱的女人彻底堕落了,她从一个破鞋变成了妓女。她留在了蓝口港里,成了日本人的玩物。蓝口港是个规模不小的港口,日本人在那里设了据点。她过得不错,生了个儿子,儿子也养得不错。到日本人投降,她才回到庄里,腰上竟缠了不少贴己。
  回到宋庄,马榆钱又从妓女变回了破鞋。破鞋不再只是个称呼,它们被绳子拴着挂上了她的脖颈,一直挂到“文革”时期。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我记事时,这个年纪不轻的女人仍有相当的魅惑力,她走过时,总是引出一路歪斜的目光。她当年的事被巨细无遗地翻出来批斗,文斗渐成武斗。扛不住了,马榆钱吐露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汉奸宋开骐是她亲手除掉的。
  这无疑是这个叫马榆钱的破鞋或妓女替自己开脱的手段,纯属信口开河,可总有好事者探究一番。照官方版本,当年那个除奸英雄是个叫郭东的胡子,其人身份已是军分区老干部,此时离休回了老家。于是去函去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调查着。外调来的信息辗转许久才抵返,此事竟属实。
  这个消息使马榆钱成功脱离水深火热的境地。可好景不长,有好事者进一步深究,获知了另一重要真相。马榆钱陷入了更为深重的煎熬之中。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马榆钱的儿子作为鬼子的杂种,在庄里一直是个被孤立、侮骂的角色。可也正因他的东洋血统,他安然度过一个又一个运动,至多作为陪客,在台下看母亲被剥光衣裤,被剃成阴阳头。中日友好,对付二鬼子汉奸怎都不为过,可对鬼子的种,却不能不有所忌惮。岁月的残酷,在他身上的体现,不过是畏缩的神情,以及一道斧凿似的眉心纹,还有杂种、倭瓜之类的绰号。
  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他的大名,马子骐。不可思议的是,他怎的就摇身一变,成了宋开骐的遗腹子,而不再拥有曾作为护身符的东洋血统?倘若此事属实,其生母又为何枪杀其生父?
  三
  马榆钱动乱那几年的事,我略有耳闻,却没当真。那些年奇闻满天飞,雾里看花,真假莫辨。我知道我应该从此处入手。可当年的档案,经历一次次动荡,缺失混乱,所剩无几,我费了番气力,才从一个老办事员手里搞到零星几页笔录资料。当年之事,我能触碰到的不过一鳞半爪。
  这一鳞半爪足以揭示出马榆钱枪杀宋开骐的动机——为堂兄马耀东复仇。
  马耀东生前是地下党员,其故事记在当地几乎人手一册的《抗日烈士传奇》里。在老人嘴里,他又是个大胡子头。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抗日英雄少时曾让我痴迷不已。我从不知道,他的堂妹竟是这个叫马榆钱的女人,一个破鞋,一个妓女,还是专门侍候日本鬼子的妓女。
  马耀东死在堂妹马榆钱家里。这个夏日,他参加县委秘密会议,返回途中遭人伏击,肚子上挨了两枪。被人背到马榆钱家里时,天已黑了。点起油灯,马榆钱发现他的肠子已从枪眼里流了出来。闻讯赶来的副队长郭东赶紧把肠子塞了回去。医生要到蓝口港去请,可那是鬼子的地盘,入夜便宵禁,请不来。缺医少药,只好用灶台里的灰土糊住伤口。马耀东已神志迷糊,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喊痛,喊了整整一夜才断气。这与书本里记载的英勇形象大为不符。他的死,只能用可怜二字形容。当然,这两个字出自马榆钱之口,并落在纸页已泛黄的笔录里。   几个男人在痛叫声不断的深夜里仔细分析,得出了统一结论,队伍里出了叛徒。这个叛徒把队长马耀东的行踪透露给了鬼子。不管叛徒是哪个,总离不开居间传递消息的日军翻译官宋开骐。
  复仇是必然的,复仇是男人的事,可马榆钱却听在了心里。埋葬堂兄马耀东后,马榆钱找到了宋开骐,成功地当上了他的姘头。数月后,行房事时,她趁宋不备用宋的配枪将之击毙。与此同时,郭东恰好出现,取走那把作为凶器的手枪,并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
  这当然只是马榆钱的一面之词,需要另一个当事者郭东的证词印证。
  马耀东牺牲时,郭东的身份是区中队副队长。名头很好听,可他不稀罕,不如当胡子自在。他跟马耀东是把兄弟,闯关东时结拜的。在白山黑水间同鬼子打了几年,一帮胡子打得只剩三个,在马耀东带领下逃窜回了北镇,在大北山里落草,聚了一群人,继续跟鬼子干。馬是大当家,他是二当家。被收编后,马是中队长,他是副队长。
  马耀东死后,区中队被上级改编,能征善战的老弟兄调到大部队里,那些新手留归当地干部指挥。令鬼子闻风丧胆的区中队名存实亡。作为改编后的队长,郭东被勒令转战他乡。马耀东死前的惨状令他痛彻心肺,他把队伍交给三当家,独自潜伏下来,伺机复仇。他的抗命不遵,无疑触犯了纪律。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竟成了被通缉的逃兵,通缉布告里写着格杀勿论的字样。对此他并不在意。作为把兄弟,他终究承接了几分马耀东胆大包天的气概。
  郭东很早就想干掉这个姓宋的汉奸,可马耀东一直严令禁止,才没动手。
  姓宋的曾落入马耀东手里过。那时候大北山的胡子还没打区中队的旗。他们劫了个大户,回山途中,撞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乡下人是宋所扮,被马耀东一眼认出。马耀东本想杀了姓宋的祭酒,可关了一段时间,又放了。姓宋的也是宋庄人,跟马耀东及其夫人杨玲子、堂妹马榆钱有旧。马耀东顾念旧情,不忍心下手,不光不忍心,还下了禁令。不想,马耀东的妇人之仁,只落得个夫妻同赴黄泉的下场。
  杀掉姓宋的,在郭东眼里轻而易举。他本想得手后就赶上部队。可此事却一拖再拖。宋开骐似乎收到消息,躲在日本人地盘里,成了缩头乌龟。郭东能看到马榆钱在翻译官房间里出出进进,也能听到酒醉后的宋在她身上弄出的声响,却一直找不到下手时机。
  数月后,时令进了初秋,郭东同往常一样,潜伏在林子里,盯着宋的住处。这是一个亮阴天,远远看去,一切都屹立在边缘清晰的秋阴里,仿佛照相馆里的黑白照片。远处,大队的鬼子、伪军集结起来,开了出去。这倒是个好机会,郭东寻思。冥冥中,恰如所愿,他看到宋开骐摇摇晃晃从远处走来,进了屋子。他应该是又喝醉了,很快屋里传出狼嚎一样的声响。
  这狗汉奸真不是个东西。对马榆钱,郭东虽恨其不争,心底却不免有些怜惜。他紧着步子钻了过去。未到门前,就听到一声枪响。声音自屋内传出。他愣了一下,捏着枪闯了进去。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看到的这一幕正如马榆钱所述。
  宋开骐是马榆钱除掉的,已确凿无疑。
  四
  郭东的笔录里提到:马耀东的妇人之仁,只落得个夫妻同赴黄泉的下场。这话牵涉到马耀东之妻杨玲子就义之事。此事我知之甚详,这要感谢一年一度的清明烈士祭扫活动。每年这个活动,学校都要请知情贫雇农讲讲先烈故事。有一年,学校请了镇上赶车的老仓。
  老仓赶车赶了多年,先前给财主姜大善人赶,后来给生产队赶。
  姜家马车不光自用,也常租给人家垫垫脚,拉点货。这晚主家要他起五更备好马车。
  老仓把车赶出大院,发现露水很重,眉毛湿漉漉的。街角影影绰绰聚着一群人,偏都默不做声。走近了,认出是蓝口港里的皇协军。有几十个,个个振作精神,端着长枪,难得一见地列着整齐的队形。老仓知道,一定是又要下去收缴钱粮了,也不知哪村的伙计们又不识相。只是此番不比往常,严肃得很,据点里的小田太君也亲自带着几个日本兵上阵。
  老仓赶着车走在路上,才发现露水不光很重,简直成了细雨。他把遮阳的草帽戴上时,看马鬃已经湿湿地黏到一处,成了一绺一绺的。帽檐上不时滴下一两个水滴。他的车空着。小田不坐,皇协军的弟兄一个也不敢坐。老仓渐渐害怕了,这帮人不像去收缴粮钱,倒像去打仗,又细想,还没过春,哪有粮可缴。他把身子伏低了,躲在车帮和马屁股后,让车松垮垮地随着引路的翻译官宋开骐往前走。
  马车悄无声息进了宋庄,停在一户人家门前。翻译官宋开骐对着小田耳语了几句。小田点点头,用手势指挥一群人破门而入,片刻后将一个女人绑了出来。呼喊着追出来的两个老人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立刻噤声。马车又悄无声息出了宋庄。拉车的辕马连一个响鼻都没打过。
  马车路过三不管时,天刚蒙蒙亮。小田在大车店门前憩了片刻。有早起的乡下人对着丢在马车上的女人指指点点。小田命人把塞在女人嘴里的布团取出,女人开始破口大骂。
  老仓跟几个皇协军坐一桌喝茶水。
  老仓问这女人是哪个。
  哪个?答话的吐了下舌头,大胡子马耀东的老婆。
  那个女教员?老仓就问事情始末。
  女教员杨玲子怀孕了,这几夜宿在姥爷姥姥家将养胎气。消息是翻译官宋开骐探听到的。杨玲子是个抗日分子,这不值得日本人大动干戈。问题是她丈夫马耀东是北镇一带抗日武装的头目,这也没到大动干戈的地步。就像这三不管地带,日方同国共两方势力和平共处一样,在北镇,乃至整个蓬县,甚至烟市,都是一种对峙格局,谁也不愿打破平衡。可是,马耀东做了出格的事,逼迫日本人不得不动手。这事老仓的话和官方有出入,留到后头再分辨。
  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干吗还让她张嘴?老仓指了指破口大骂的女教员。
  她不张嘴,马胡子哪会知道消息。小田太君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呢,得着从她身上问出马胡子的下落;问不出来,也要拿她当饵。
  那边,翻译官宋开骐正弓在女教员杨玲子身前好言相劝。杨玲子吐了他一头口水,他取出手绢擦着,自始至终和颜悦色。   老仓说,乡里乡亲的,他也下得去手。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姓宋的跟这娘们还有一腿呢。这话是附在老仓耳边说的。老仓皱了下眉头。
  知道他不信,那人又说,要不,他能弄到这么隐秘的消息,连睡在哪盘炕上都清清楚楚?
  说话的搓了搓手,笑了。旁边的也跟着搓了搓手,笑了。老仓忘了自己有没有搓手,但笑了。
  小田挥了挥手,马车再次上路。
  翻译官宋开骐跟在车旁,不住声地向杨玲子盘问马耀东的下落。杨玲子不说话,只是报以傲然蔑视的神情。一直默不做声的小田忽然跨前几步,一把把杨玲子扯下了马车。他命人用麻绳拴住杨玲子的双手,一頭拴在马车上。之后他坐上马车,做了个前行的手势。马车有些颠簸,小田的挎刀碍事,他把刀取下来,撑在车厢里。
  杨玲子一出骂声,小田就命老仓把车赶快些。他不会说中国话,骂人却是听得出来的。如此一来,杨玲子就变得跌跌撞撞,变得跌跌撞撞的杨玲子更是骂声不绝,不光针对苍蝇似的定在耳边小跑着的宋翻译官,也开始针对拄着挎刀坐在车帮上的小田。马车快起来很快,宋翻译官都跟不上了,何况被绑住双手的女人。她不断跌倒,跌倒了,老仓就勒住马,等她爬起来,或者被赶上来的宋翻译官扶起。
  老仓再一次听到后头跌倒的声音,勒马回头时,迎上了小田的目光。那目光变亮了,越来越亮,就像看到红布的牛眼,亢奋异常。目光下的嘴巴发出一声巴嘎。老仓再没敢勒马。
  马车走上长长的下坡路,杨玲子就一直拖在了地上。下到半坡,老仓觉察到一根冰凉的东西捅了捅他的腰眼。他知道那是小田的挎刀,一霎浑身冰冷。他战战兢兢回转头,看到小田做出停车手势,忙勒住缰绳。车子停下,老仓才发觉后面的队伍已经落后了一大截。他看到小田一把抽出挎刀,刀在空中划出锋利的光芒。没有日头,刀光依旧雪亮,那刀六亲不认,砍下过人头。老仓心里一凉,缩了下头。刀光没飞过来,而是砍断了车上的麻绳,麻绳一头拴在女教员杨玲子的腕上。
  老仓这才去看杨玲子。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布厚,但不结实,浸了水,还是在沙土路上,早已丝丝缕缕。拖在地上的身子浸着血渍,可在腰胯和大腿根部却是白嫩一片,半隐半露。雨雾把她的齐耳短发打湿了,凌乱地糊住额头,上面沾着几根草棵,杂着零星沙土。人似乎死过去了,滴落的一滴水珠又带来一丝活气。
  小田跳下车,划断杨玲子腕上的绳索,把她拖到路边,推入杂草丛生的沟里。她试图起身,未果,于是狠命地沿着沟底往深处挣扎。沟底遍布棘丛,丝丝缕缕的衣物大片地被扯落。一条带着血迹的雪白丰腴的蚯蚓向远处蠕动着。
  大队伍此时才追上来。为首喘着粗气的是翻译官宋开骐。
  小田对着宋开骐呜里哇啦说了一通话,带着七个日本兵下到沟里追去了。日本兵都在枪上上了刺刀,拨着棘丛开路。宋开骐愣怔一霎,跟着跳了下去。其他黄皮子也跳了下去。小田回转身,狠狠挥舞着挎刀,其他黄皮子停了步。宋开骐嚷着日本话迎了上去。老仓听不懂日本话,只能听到话里不断吐出马耀东的字眼。
  小田回了几句什么,转头继续往前走。宋开骐停了步,皇协军头头凑过去问怎么回事。
  宋开骐垂头说,皇军要我们在这里等。
  八个日本人不紧不慢地走向远处的林子,生怕被棘刺划到似的,比远处蠕动着的女人快不了多少。女人丰腴的背、浑圆的臀蠕动着进了不远处的林子。那片林子与坡路旁的林子紧连。雨一样的雾仍在,林梢却露出一线晨光,被雨雾遮住了,无法照耀到坡路这边。林子里远远传来女人的咒骂和尖叫,还有男人凶狠却又放浪的笑声。这声音让老仓想起日本人初来乍到采取三光政策时的情景,只是这种情景已很多年不曾有过了,像是梦里头前世的事。
  小日本不够意思,吃独食。说话的喉咙贪婪地动了动,狠狠吐了口唾沫。那口唾沫落在沟底夹杂着草梗的陈土上,很快变了颜色。
  日本人是沿着树林回到路上的,他们没走那条挂着布条、沾着血迹的荆棘路。他们的刺刀染着血色,其中一把刺刀上挂着一颗头颅。
  翻译官宋开骐带着老仓收的尸。
  尸体的惨象触目惊心。老仓这时才记起鬼子这个称呼的含意。他望了一眼翻译官宋开骐,那张脸上全无表情。老仓下不去手,尸体是宋开骐背到马车上的。
  老仓注意到尸体原本连着头颅的地方整齐无比,刺刀无法割出这样的伤口。那应该是小田的杰作,他用挎刀砍下了女教员、烈士杨玲子的头颅。
  老仓一直有个疑惑,日军蓝口港据点的野村队长有禁令,不得烧杀抢掠,不得奸淫妇女,违者严惩。小田怎敢违禁?尽管他伪造出杨玲子逃遁的假象,仍不免有铤而走险的意味。讲到这里时,镇里的干部上台踹了老仓一脚,骂,鬼子一贯穷凶极恶,烧杀抢掠,你老糊涂了,以为是咱们的地下武装啊?
  老仓梗着脖子说,俺咋会记错。日本人比马耀东的人马纪律严明得多。他的话只换来一片笑声。
  老仓在非正式场合念叨过,小田敢于铤而走险,与他砍下的另一颗头颅有关。
  当年听故事懵懵懂懂,只是满腔怒火中烧和说不出口的羞涩。多年后回想此事,我也觉得日本人杀害杨玲子的行为令人疑窦丛生。他们并未从她口中套到马耀东的下落,自然要留住她的命做钓饵。林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从知晓,就算杨玲子意志不坚吐露了丈夫的下落,当然这也有情可原,可在没有翻译官在场的情形下,小田也无法知悉其意。后事证明,日本人并未套取到马的下落。如果非要做出解释,只能说小田在意气用事。
  五
  本地临海,有敬海神的习俗,年年春上县城都会有场盛大的庙会。一九四三年的庙会同历年庙会并无太大分别,只是多出了四个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她们穿着印花和服,张扬地在庙会上逛荡了半天。她们的妖冶气息将骀荡春光衬得一无是处。春阳斜照时分,她们乘着军用卡车离开。四个女人在敞篷卡车的后车厢里旁若无人地指指点点,直至中途一颗土地雷将车炸得抛锚。卡车上只有一个男人,也就是司机。司机未及拔枪,便被结果了性命。   四个女人是在夕阳将落未落时分被找到的。她们赤身裸体地被绑在距抛锚车子不远处的几棵大树下。地上铺着色泽明丽的和服,下身微微的血迹就显得分明。轮奸她们的家伙打着地下党武装、区中队马耀东的旗号。
  小田很容易就在四人里面找到他新婚不满一年的妻子。她很不幸,小田参军前结的婚,婚后匆匆奔赴前线。她也不过是在春节期间才得以远涉重洋探望丈夫。她太招摇了,惹火烧身。她知道自己有辱门风。小田举起刀时,她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她的头颅落在铺展在地上的和服里,喷洒出的鲜血卷进了浩荡春风。
  日本人开始疯狂地搜捕马耀东,这个传说中能在百步外打灭烟头的胡子像烟头熄灭在千里灰场般杳无踪迹。日本人只好打他婆娘的主意。通过前事也就不难理解,当杨玲子被拖在路上衣衫不整时,小田会被激发出兽性,不能自已。小田婆娘死在马耀东婆娘之前,我信老仓的说法。至于所谓日本人的禁令,自然是老仓信口开河,恶狼怎会同绵羊讲慈善。唯一说不过去的是,我党的抗日武装却是纪律严明的。我只能推测,事发时那几人虽然打着马耀东的旗号,马本人却并不知情,是几个匪性未脱的手下胡作非为而已。
  可官方版本却言之凿凿,这次违犯纪律的行为是马耀东为惨死的妻儿复仇而失去理智的举动。这也说得过去。四个穿和服的女人中其实只有一个是日本女人,另外三个不过是她新结识的玩伴,其中一个还是姜大善人家旅日留学刚归国的二小姐。以马胡子胆大包天又嫉恶如仇的个性,发起怒来,六亲不认,恨屋及乌之下,管你中国小姐还是东洋婆娘,管你纪律不纪律,一概去他娘的。
  两颗头颅被砍下的先后难以准确排序,可也无关紧要。即便小田婆娘在后,马耀东也没停止复仇步伐,他发誓要杀光北镇的鬼子。而北镇的鬼子尽数都在蓝口港据点里。据点里驻扎着一个中队,鬼子不多,统共二三十人,可伪军不少,不下三百,且装备精良。马耀东能支使得动的人马数不过百,枪就更少了,不算红缨枪的话。有人说马耀东疯了。可即便他是个疯子,也是个有头脑的疯子。他使了个调虎离山计,将三百伪军的绝大多数和过半鬼子调出了北镇。他传递假消息说烟市抗日武装要展开一场大行动。集结起来的鬼子获悉中计时,忙同各自据点联络,唯一联络不上的是蓝口港据点。那里的通讯工具已被破坏。日伪军赶回来时,已是一天一夜之后。
  马耀东包围了蓝口港据点一天一夜。枪声、爆炸声响了一天一夜。留下的二十几个日伪军缩在据点的碉楼里,马耀东的百八十号人愣是攻不下来。碉楼是水泥浇铸的,固若金汤。子弹落在上头,就像麻雀啄了一下。碉楼射击孔是斜的,下头的子弹打不进去,里头的子弹却可以轻松射出。用成捆的手榴弹,土制炸药去炸,轰鸣过后,不过是给墙壁涂了块粉底。碉楼浑圆,无法攀爬。要架梯子,没那么高,就算有,碉楼里的人再草包,可射击孔不是吃素的。
  入夜,碉楼外灯火通明,挑灯夜战;楼内吹拉弹唱,大摆筵席,乐声香气,飘荡数里。
  马耀东气炸了肺,却无良方。围他个把月,饿也能把里头的人饿死。可他没有时间。天亮前,望风的来报,敌人大部队近了。东方天际的火烧云把脸颊映得血红,马耀东目眦欲裂,就要亲自赤膊上阵时,却被郭东等人拉住,拖离了据点。碉楼前抛下的几具尸体也驮在马匹上运走。碉楼前除去地上的血迹,弹壳,爆炸后沉落的硝烟,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据点被放了一把火,同天际的火烧云呼应着。可惜引燃物不多,火势不大,很快熄灭。
  马耀东的计划失败了,牺牲了几个人,伤了几十个。这都是小事,可区中队存了多年的弹药一扫而空。这些弹药几乎都是马耀东积攒下的,他当家,也没人能说什么。不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区中队再无集合作战能力,伤了元气。这也没什么,跟日军伪军国军相安无事多年,不见得就要折腾,恢复势力均衡的对峙格局没甚不好。可马耀东却不依不饶,遭殃的不是鬼子,而是落单的伪军,以及亲日的百姓和大户人家。谁是亲日的呢,在人家统治下,不过是过日子罢了。马耀东不这样认为,但凡与日本人和平共处的都成了他复仇的对象。姜大善人一家十余口就是被他给灭了。
  当初那四个穿和服遭了殃的女人,除掉被小田砍掉脑袋的,剩下三个都活得好好的。这话有点过。第二个没活下来的是姜大善人家的二小姐,她是作为汉奸被枪毙的。为了私仇,马耀东越来越出格,很多无辜人家遭殃。
  打碉楼是书上的英雄事迹,后一段出自老仓的嘴巴。这点不难分辨。我并不赞同老仓的说法,冤冤相报,既不分先后,自也谈不上无辜或死有余辜,他是忘了杨玲子的惨状。说到杨玲子的惨死,不得不提一下致其惨死的罪魁祸首小田。小田的遭遇,与他砍下两颗女人头颅的那把刀息息相关。
  六
  小田那把刀还砍下过第三颗头颅,不过不是小田动的手。动手的另有其人。此事发生在马耀东打碉楼之前,更準确地说,是杨玲子惨死后不久。
  傍晚,蓝口港据点外的林子里发出几声枪响,众鸟惊飞。这片林子是小田副队长的练刀场所,听到枪声后,野村队长迅速集结人马赶到现场。赶到现场的野村看到了撂在地上的四具尸首,其中一具是副队长小田。小田的头颅不在脖子上,而是挑在挎刀尖上,那把刀竖插在地面。透过林隙的夕阳在刀锋上反射着血红的光芒,刀尖那张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就有些黯淡。这颗头颅就像是在俯视着地上的尸首。摆布这颗头颅的人好似在祭奠这颗头颅,事实不应如此,那么就一定是在用这颗头颅祭奠另外某人。
  野村命人封锁现场,细细检视蛛丝马迹。凶手早已无影无踪。小田除去颈部整齐的切口外,浑身只有一处刀伤,伤口贯胸而入,透背而出。这是致命伤,致其死命的伤口来自其挎刀,即挑着头颅竖在地上的那把刀。这把刀不是寻常军刀,而是小田祖上传下来的宝物。这是把好刀,贵重,形制不同普通军刀,但更锋利,从它砍下脑袋的整齐切口即可分辨。这把好刀最终要了主人的命。
  另外三具尸首,两具是小田手下,日本人,另一具是翻译官宋开骐。他们死在小田的配枪下。那把枪打光了子弹,被凶手随手丢在一旁。医务官发现翻译官宋开骐还有一口气。宋开骐并没有死,他左右两胸各中一枪。右胸子弹透胸而过,落在几尺外的泥土里;左胸的子弹幸运地被大洋挡住,留下一条命。野村知道贪生怕死的中国人有些莫名其妙的习俗,比如上战场前在胸口放两块大洋。这个习俗救了大日本帝国的朋友宋开骐的命,他不免有些庆幸。   根据现场推测,下手的人应该是马耀东。这种神出鬼没不留痕迹的手段,也想不出其他人。马耀东有一把日本军刀,当年在东北当胡子时从日本军官身上缴获的。他苦练过刀法,曾用那把刀砍断过对手的匣子枪。枪从中而断,断掉的半截枪带着扳机和扣在扳机上的食指飞出去,枪把仍握在对手掌心。对手愣是未及扣动扳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醒来后的宋开骐印证了这个推测,他恐惧却又羞惭地解释了一个疑点。马耀东在他胸口打那两枪时,他正被逼着跪在地上。于是透胸而过的那颗子弹就落在了几尺外的泥地里。
  小田那把刀砍下了第三颗头颅,那颗头颅的主人正是刀的主人小田。小田死了,他的死算得上恶贯满盈,却又轻如鸿毛,马耀东的怒火并未因之稍减。
  遭受池鱼之殃的翻译官宋开骐运气很好,伤并未养多久就能下地走动。这得感谢那颗子弹,因为近距离射击,它透胸而过,并未留存在胸内。可从此后,翻译官宋开骐变得胆小如鼠,成日躲在据点里,染上了一堆恶习:酗酒,抽大烟,玩女人……事实上日军翻译官宋开骐的民愤并不大,他不算贪婪,日本人发的饷算得上丰厚,够用了。他不酗酒不玩女人,也不赌不抽,不光是不抽大烟,就是普通香烟旱烟也一口不沾。就算不把翻译官作为一种职业,就汉奸这个称呼而言,他也算得上是个洁身自好的汉奸。可经历此事后,他似乎预感到末日将临,惶惶不可终日,开始放纵堕落,醉生梦死。这点即便就是野村队长都对之感到失望,遑论一般百姓。
  昏死在小田被刀竖起的头颅旁时,宋开骐手里捏着一把匣子枪。那把枪对他而言只是装饰,里面没有子弹,也从来打不出子弹,只能用来壮胆或唬人。如果那是把好枪,就像小田的配枪一样,也许林子里就会是另一番情形。鉴于此,野村队长将小田的配枪给了宋开骐。此后,宋开骐没离开据点一步,这把枪只响过一次。那次,它握在一个叫马榆钱的女人手里。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把枪换了主人,最终还是要了翻译官宋开骐的命。
  七
  郭东的笔录里曾提到汉奸宋开骐同杨玲子、马耀东、马榆钱有旧。有旧其实不够贴切,应再加个情字。按一般说法,这四人算得上青梅竹马。
  关于这四人青梅竹马的往事,我打小就听烂了,不外乎男女之事,用群交这个新词基本可以囊括。那些荤段子自然是出自意淫,不过仍可寻端倪。如果参照青梅竹马这个词更准确的含意,即互有好感来看,宋开骐同杨玲子算得上真正的青梅竹马,而马家这对堂兄妹不过是一厢情愿。马耀东霸道地看上了杨玲子,马榆钱喜欢宋开骐喜欢得要命。對方报之他们的却只是不屑一顾。
  杨玲子曾在据点宋开骐的房子里住过些时日,与其说是投怀送抱,不如说是被逼无奈。她当然不是被小小的翻译官逼迫,她其实是逃进据点的。逼迫她逃进据点的是大胡子马耀东。
  马耀东初回北镇时,只有三个人,三杆枪,那时期,日本人三光政策搞得正凶,他只有东躲西藏的份。慢慢的,他聚起了二三十号人,算上鸟铳的话,枪也有了二三十杆,有了点势力。有了势力后,他也敢大摇大摆地回村了。趁杨玲子在家时,他去了她家一趟,把一包破破烂烂的遗物交给了她。这些遗物是杨玲子他爹老杨留下来的。马耀东闯关东时碰上了老杨。后来老杨被日本人弄死,死前把几件遗物交托马耀东带回老家,同时托孤,把杨玲子口头许给了马耀东。据马耀东说,多少人死前托付给他的东西,都在情势危急时丢掉了,其中包括大洋、金条,一直没舍得丢的只有手里的枪和背上老杨的破烂。他一直惦记着杨玲子。
  那时候杨玲子还不是女教员,对日伪国共也没什么概念,被逼无奈之下,只好去投奔青梅竹马的日军翻译官宋开骐。宋开骐当时刚从东京早稻田大学毕业,回到北镇做了翻译官。日本人最有势力,不代表翻译官就有势力,在据点里住了些时日后,杨玲子还是成了马耀东的压寨夫人。
  之后不久,马耀东被地下党收编。杨玲子当了小学教员,教大人孩子识字,宣传抗日主张,很快成了一个坚定的抗日分子。她的抗日热情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激越,似乎无法只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老话来解释。
  宋开骐未忘旧情,或者说心头有愧,故而在杨玲子惨死后,将其残尸背走掩埋。这个活计,就连赶车的长工老仓都嫌晦气。
  马耀东死后,马榆钱替堂兄报仇,向宋投怀送抱,这是忍辱负重,可也未必就不是得偿所愿。我想马榆钱下手那一刻,心头终究是有点矛盾的,否则,她不至于为仇人留下骨血。
  当然关于骨血的事,尚需查证,这也是我翻腾那些血腥往事的初衷。
  八
  科长郑重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话。
  进门前我心头一直忐忑。我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翻查旧事,有点走火入魔,把工作荒废了。我也无计可施,机关都掐一个点,我们科和档案科也不例外,我只能在上班时间一遍遍往档案科跑。
  科长先没提这事,我猜是给我这个刚毕业的天之骄子留点面子。他提到最近科里要有人事变动,平反后恢复原职的副科长身体不好,一直没上班,看样子是缓不过来了,要提前退,这就腾出了一个位子。科长暗示,我大有机会,该收收心了。那一刻,我端不住了,无论如何也摆不出平日里那副目空一切淡泊名利的面孔,满脸曲意逢迎还恨不够。出了门,我发觉心比脸因羞耻红得还早。遇不上事,那些清高姿态谁都会做;真遇上事,尤其是切己的名利之事,有几个能把持得住?
  机要秘书的工作跟档案科差不多,也就是整理整理档案,这花不了多少时间,剩下大把时间就是闲坐着,也谈不上荒废不荒废。可机关靠的就是个点,哪怕仅仅是喝茶看报闲聊。为了前程,我自然老实待着,茶一喝就淡,天也一聊就尽,而且科里的同事好像都揣着心事,显得心不在焉。我也不好跟其他人抢报纸,只能翻过期的看。日报上新辟了个栏目,专讲些抗日、内战时期的人物掌故,我看得入迷,竟不觉时间难熬。有一天的报纸上,竟然提到了日军翻译官宋开骐,讲到他是打入敌人内部的自己人。看到这一点时,我并未觉得惊诧。
  当年马榆钱被打扛不住了,曾吐露汉奸宋开骐是其所杀,而且也由好事者外调来郭东的证词证实。好事者并未停止步伐,进一步审问了当年的县委书记老郝。老郝同志时任副市长,刚被革掉职位,下放在北镇改造。老郝同志的交代,无助于印证马榆钱除奸之事,却揭露了一个一直未解密的信息——宋开骐其实是我党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马榆钱冀图用除奸之事救自己脱离苦海,最后却陷入更为难熬的水深火热。   时势混乱,那些带点咸湿暧昧气息的文字留存得还算完好,可老郝的供词虽打着机密标签,实则枯燥乏味,城头大王旗一次次变幻后,早已荡然无存。当然,这个信息应当属实,否则,宋开骐不会被平反,马子骐也不会在马榆钱的授意下要求落实政策。可这消息若果真属实,宋开骐的许多举动及其下场就显得甚为可疑。我自然也怀疑马子骐究竟是不是宋的遗腹子。甚至,就连马子骐这个名字我都怀疑是刚刚杜撰的。从小到大,我没听宋庄哪个人说起过这个名字。就此,我找过马榆钱。
  马榆钱身体看上去不好,不知是否只是因为年纪问题。她说话有气无力,往事倒还记得清晰。
  马榆钱去到蓝口港那天,翻译官宋开骐同往常一样酩酊大醉。他粗暴地把马榆钱按到炕上办了。正是盛夏,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宋开骐很快睡去,马榆钱却辗转反侧。她辗转反侧不是因为对下手时机的焦虑。来之前,她就下定决心要为老宋家留下个种。宋开骐家三代单传。到宋开骐这一辈上,只有他和一个寡母。寡母在其赴日留学前也殁了。宋开骐不讲情义,她马榆钱不能不讲。马榆钱的辗转反侧是因为他把她当成了另一个女人。直到“文革”那几年,马榆钱才知道宋开骐是地下党的卧底,此时她死死认定这个冤家是个地地道道的汉奸。尽管如此,马榆钱一个照面就已断定,汉奸宋开骐的惶惶不可终日,不像众人说的,因吓破了胆,而是因为一个女人,那个叫杨玲子的女人。他的自甘堕落实是因为深深的愧疚。
  女人心硬起来比针狠,软起来却又软过绕指柔。马榆钱第一晚动手也还下得去手,既存了替宋家留个种的念头,时日就迁延下来。那几个月,她数次想终止计划,就这样守着朝思暮想的男人堕落地过下去,管他什么家国春秋,管他什么大恨深仇。她一个小女人,顾不得这么多。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男人酒醉后的粗暴,也不在乎这个男人把她当成另外一个女人。至今,年过六旬的马榆钱仍是懊悔自己当年没就着软弱时的想法,不管不顾下去。她哪里会想到,这个让她又爱又恨,又疼又怜的男人有着另一重身份。
  马榆钱怀孕了,她仍是狠不下心,最终促使她狠下心来的是宋开骐眼里枯槁绝望的神情。同那深井般的眼神一样,宋开骐整个人干瘪下来,成了见风就倒的皮囊。他活着,就是行尸走肉。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天,马榆钱赊了坛好酒,借钱做了碗好肉,又在烟馆里借了杆烟枪,赊了盒上好的烟膏。宋开骐的饷虽丰厚,也禁不住折腾,早已山穷水尽寅吃卯粮了。马榆钱注意到,看见这些好东西时,宋开骐眼里有一絲讶异的光芒闪动了一下,却转瞬即熄。他什么也没问,也许是浑浑噩噩,也许是有意迎合她的计划。她陪他喝酒吃肉,替他烧烟,甚至畅想了一番两人有了子女后的景象。她将他侍候得舒舒服服,就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仪式离不开男女间终极的媾和。她极尽能事,把学到的想到的花招全部用上了。这些日子他一直有点不行,似乎为了配合她,又威武了一回。她把他的衣物放在枕边,皮带挎带都堆在一起。挎带上挂着小田遗留下来的那把枪。
  一股热流喷涌而出时,马榆钱已经抽出那把枪顶在宋开骐的头上。她停了一下,希望他留下一句遗言。他只是叹息了一声,说了句这下好了。枪响后,他像条死狗一样耷拉下身子。马榆钱糊了一脸的鲜血和脑浆。最后一刻,他脸上并无一丝惊讶,有的只是一种奇怪的神情,具体怎么个奇怪法,马榆钱说不上来,像是人失重后骤然绷紧又骤然松散下来。她想,那可能是一种解脱,或者仅仅只是因为床事。
  马榆钱借用堂兄马耀东的故伎,只是反其道而行。她知道那天日伪军的行动,这是她等待的时机。她计划动手后把枪扔在一旁,栽赃给某个区中队的人,比如郭东。巧合的是,郭东恰好闯了进来。郭东闯进来时,她还没来得及扔掉手里的枪。他从她手里取走枪,对着零星几个聚过来的人开了几枪后,遁入据点外的松林。他算够意思,刻意在门外等了一会,跟聚过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要养肚子里孩子,马榆钱得赚钱。考虑到孩子是宋家的种,据点里无疑最安全。马榆钱留在了据点里,且一直住在宋毙命的房子里,日本人没撵她。宋开骐生前欠下不少账,马榆钱既然住在这里,就得偿还。她没别的本事,只好侍候男人。好在那些日本人把她当成宋的遗孀,待她还算和气,出手也大方。肚子大了,侍候不了男人,也时常有人资助点钱物,竟顺利把孩子生下来了,养到一岁多,直到日本人投降。
  因为马榆钱的事做铺垫,我做过许多调查,故而报上披露宋开骐的真实身份,我并未觉得惊讶,让我惊讶的是这篇文章刻意渲染的情节——小田被砍头之事。小田被自己的挎刀砍掉脑袋确有其事,只是动手的并非充满传奇色彩的抗日英雄马耀东。事实上,这篇文章自始至终,关于马耀东其人,只字未提。
  九
  这篇文章里,砍下小田头颅的是主角宋开骐。
  文章开头讲述了宋开骐孤儿寡母的贫寒身世。他聪颖好学,成绩优异,在当地乡绅的资助下,考到东京早稻田大学留学。毕业归国后,加入共产党,积极投身抗战洪流,以翻译官身份进入日军蓝口港据点卧底。其间做了很多事,比如获取情报,传递机密消息,数次于千钧一发之际解救革命同志。其中也提到了宋开骐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一伙土匪收编。这些都是一笔带过,那伙土匪我估测就是大北山以马耀东为首的胡子。文章里并未提到这个名字。
  之后,文章进入浓墨重彩的部分:
  鬼子蓝口港据点副中队长小田即将调离。小田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腰间的刀曾砍下无数中华儿女的头颅。这样的刽子手岂能容他逃脱。数日里,宋开骐一直在其练刀的树林里逡巡,寻觅除掉他的时机。
  这天傍晚,小田叫住佯装散步的宋开骐,同他寒暄了几句。也许是即将调离的缘故,小田表情有点复杂,有点彷徨。他把手里的刀递过去,说,宋君,你看这把刀怎样?
  宋开骐一惊,以为小田看出了破绽。小田像对待老友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我知道宋君在帝国留学时剑道成绩优异。一别后,你恐怕再也见不到这么好的刀了。
  宋开骐小心翼翼地握住刀柄掂了掂,惊呼好刀。这确实是把好刀,刃寒如冰,扑面一股肃杀之气,几片叶子竟被刀光骇落。宋开骐知道这把刀是小田祖传,有数百年历史,价值连城。这把刀不知沾过多少鲜血,最新的鲜血正是千百个中华同胞抛洒的。   林子里透下来的夕阳映照在刀刃上,反射出一片血光,仿佛无数冤魂在涌动。宋开骐紧握刀柄,翻转刀锋,一片霞光晃到小田脸上,晃得小田一瞬间合上了眼皮。宋开骐再不犹豫,双手用力,刀锋贴着小田的手掌滑了下去。小田猛地紧握住刀锋,睁开眼来。他的手没能阻止刀的前进,他眼睁睁看着刀锋刺入胸口,透胸而过,在背后透出一片凉意。
  宋开骐并未松手,沿着小田跌倒的方向,把他钉在地上。他取出小田的配枪,检查了一下子弹,然后用日语喊,不好了,小田队长晕倒了。林外守着的两个鬼子兵匆忙跑进来。宋开骐一枪一个撂倒两个鬼子。他不光刀法好,还是个神枪手,两发子弹都正正穿过眉心。他拔出刀,高高举起,在空中画出一道霞光,奋力砍下,小田的头颅应声而落。果真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宋开骐用刀挑着头颅,将刀柄竖在地上。他对着夕阳拜了三拜,然后举枪对着自己的胸口开了两枪。这是为免鬼子生疑使的苦肉计,左胸兜里塞着银圆,不虞性命之忧。他把枪抛到一边,假作晕倒,布置了一个有人行凶后逃脱的假象。
  此后,他继续留在鬼子内部卧底,直到被不知情同志暗杀……
  文章结尾是一场唏嘘。
  这段故事细节处免不了夸张离奇,可言之凿凿,作者当是知情者。而这个故事无疑具有极大的颠覆性。它为宋开骐的卧底身份添了坚实一笔,同时也解释了小田死后马耀东的反常举动。原来小田这个仇人并非马亲手所杀,一个具体的仇人消失,复仇怒火只能燃烧到一个群体身上。
  如若文中提到的那伙土匪果真就是以马耀东为首的大北山的胡子,那就是说,至少马耀东本人是知道宋开骐真实身份的,这也解释了他为何严禁手下人动宋开骐。这与年少时的旧情无关。可是,这丝毫不能解释宋开骐的一些举动,比如引导日本人抓捕杨玲子,还有他死于非命的下场。后者可以归于误杀,前者呢?用宋意志不坚,中途变节解释似乎不通。何况这样一个历经考验的老同志,一旦叛变,又岂会因一个女人再次叛返,并冒险诛杀穷凶极恶的敌人?
  如此看来,这篇文章未必就是最终定论,何况,其中显而易见的漏洞本就不少,比如小田的身份。蓝口港日军统共只有一个中队,而小田的身份也只是个副队长而已,且他到中国不满一年,怎可能砍下过千百颗头颅,事实上有据可查的不过两颗。再比如苦肉计的假象,对自己下手够狠,可是否有必要?一旦有一点偏差,宋就会死于非命。
  要捋清真相,我得找到文章的作者。这个并不难,顺着报社的线索,按图索骥即可。
  十
  文章作者是市文联的老笔杆子。找到他比在混乱的档案馆里找那些尘封的资料容易得多。他的笔名叫鲁山,可能是借用烟市下辖郊区的地名。
  鲁山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在我眼里竟有些名士风范。开初他有些冷淡,我鲁老师地叫,再加一顿酒,竟一见如故,恨不得掏心挖肺。他也不打马虎眼,直白地承认那些文章都是从一个老革命的回忆录里扒来的,稍作加工骗骗稿费而已。他醉醺醺地带我去了其住处。那是处老宅子,老婆和一大堆孩子挤在一间宿舍似的黑屋子里,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他在书堆里翻出一个册子递给我说,送你得了,有用的内容都扒得差不多了。
  我接过册子翻了翻,书被孩子用各色笔画得稀烂,其中一页比较醒目,画着人下体那物件,用红笔写着:鲁二毛你个龟头,我操你娘。署名是鲁三毛。他把他娘一起骂了。书的印装极为简陋,铅墨浓淡不均,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出版物。
  果然,鲁山指着作者名说,他当过副市长,后来下放到你们北镇改造,被斗死了。书是“文革”前写的,前年他的子女弄钱给印出来,就是个内部交流资料,文联写东西的人手一本。
  我看了下名字,心头一动,正是当年的县委书记老郝同志。我忙表谢意。
  鲁山挥挥手说,谢什么,我留着也没用,擦屁股都嫌硬。说完,他的名士气又犯了,也不管我在不在边上,躺到床上去醒酒,看样子睡了过去。我尴尬站了片刻,捧着书往门外走,掩门时我小声道别。鲁山翻了下身子,咕哝了句,里面也没多少硬货:蓬县新开了个抗日纪念馆,要写东西,那里资料多的是。
  他把我当成文学爱好者了。我是是地应着,去了车站。
  坐在返程车上,我就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书里污迹甚多,但还没到影响阅读的地步。
  写的内容比较杂。老郝在不少地方工作过,北镇只是其中之一。关于北镇的内容本就不多,分量最重的就是宋开骐那一章。除掉杀死小田的段落,其他部分都比鲁山的文章细得多。
  宋开骐加入党组织的过程有很详细的介绍。他收编的那伙土匪,果然就是大北山以马耀东为首的胡子。这个我早猜到了,我没猜到的是另一个关键细节,这次收编他曾以牺牲爱情为代价。
  照老郝的说法,宋开骐与同乡杨玲子青梅竹马,早就建立了很深的革命感情。杨玲子被马逼婚,躲到宋开骐处。宋开骐向组织汇报,申请同杨玲子结为夫妻。恰好那段时间,组织上正计划收编马的队伍,就派宋做说客。宋开骐乔装在路上迎候马的武装,故意被其捉住。关押在大北山的日子,宋成功将马说服。马同意接受党的领导,但提出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娶杨玲子为妻。为顾全大局,宋开骐忍痛割爱,将恋人拱手相让。此后,马的队伍果真骁勇善战,在抗日战场上屡立奇功。
  我终于明白,杨玲子为何从一个并无家国观念的女人忽然成为坚定的抗日分子,原来是因爱生恨。女人一旦发起狠来,就成了虎。
  老郝也提到了杨玲子的死,但语焉不详,只说她的死同马的手下轮奸几名日本女人有关。宋开骐手刃小田事,老郝也写得详细,但没鲁山那般夸张。老郝还提到一个联络员,是他同宋传递消息的纽带。宋除掉小田的细节正是联络员转述的。宋死前那段日子,寸步不离鬼子据点,最终仍被马的旧部误杀。死前几个月,两人再没见过面。看来写回忆录时,老郝并不知杀宋的另有其人。最后,老郝用沉痛惋惜,甚至带着愧疚的笔调,历数了宋开骐的高洁品行,所建立的功勋,以及付出的巨大牺牲,包括爱情和生命。可是因为种种原因,宋的身份作为机密,一直未能解密,到他写这些文字时仍顶着汉奸的狼藉声名。   我能体味到老郝心里的复杂感受,这大概一直是他胸中郁结的块垒,多年难以释怀。这点从篇幅上就能看出。与此相对的,民间口口相传的传奇人物马耀东虽也占了一个标题,却不过短短一段,寥寥数句,说马是胡子出身,闯关东时就同鬼子干仗,骁勇善战。被我党收编后,在抗日后方做出了一定贡献,后因枪伤不治而亡。死前犯过一些错误。具体错误,老郝只字未提。我推断,应是指马在杨玲子死后,不计代价疯狂复仇而造成的损失。杨玲子之死,宋开骐的举动一直是个疑点,我本希望从中找出释疑的内容,可其中对此事的记述竟比宋开骐那章更为简短,只说其妻杨玲子也是抗日积极分子,后被鬼子砍头,甚至连小田的名字都未提到。
  一对比,作为当年县委领导的老郝厚此薄彼的立场就极为鲜明。对马耀东的叙述,他的笔墨竟吝啬到连马被日本人伏击而死的细节都未提到,其死因竟只有短短四个字:枪伤不治。
  这本回忆录显然用处不大,我不得不动其他心思。我想起鲁山不知是不是梦呓的话,蓬县新开了个抗日纪念馆。我整日待在机关,此事却从未听闻。照理说,建立这样的纪念馆,不可能不同档案科建立紧密联系。这段日子我上班时间虽是正襟危坐,可午饭点没少往档案科跑,那几个熟面孔的办事员没一个提到。
  我決定找找看,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
  十一
  蓬县果真就有一个抗日战争纪念馆。不过不是新开的,开了快两年了。是民间自发创建的,就是几幢旧平房,改造了一下,位置还落在城郊,没几个人知道。里面的人也比公家的人好说话,我跑去一趟,登个记,就能取回一大堆资料慢慢看。
  这说是个纪念馆,也就一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弹壳和几颗响不了的手榴弹是真的,档案资料几乎一概是影印件,原件都分散在他处。正因如此,里面的资料也就没那么金贵,丢损了,还可以再去影印;也因此,资料就丰富得多,不受独家珍藏的限制。资料匮乏有匮乏的难处,太丰富了也有太丰富的烦恼。这成了一个旷日持久的活。我要查的东西尚无着落,倒是因为一些猎奇内容写了些小故事,通过鲁山在报上发表了。之前我对发表文章,印成铅字这事看得极为神圣,自己的字也印成了铅字,虽然心里开了花似的一遍遍看,却想写作这事也不过如此。同事也知道我发表了文章,都装出一副抢来看的样子,竖起大拇指赞好。我就越发有些飘飘然了。可是,科里的人事变动却一直没有着落。
  这个礼拜天,我又取回一摞资料,看得头都大了。这是些战犯的审讯笔录。日本人中文大多不好,记录者大概也不懂日文,翻译居间转译,落到纸上的文字就佶屈聱牙。问题是,那时候已胜利了,多年抗战,该是汉奸的也早就浮出水面,这些口供,审讯的、被审的都知道没什么用处,也就是草草走个过场。我几乎要放弃时,忽然发现几页文笔流畅的,就看了下来。有趣的是,其中有些弄不明白的词汇竟标注着日文。日文笔迹同中文笔迹显非出自一人之手。中文笔迹同其他笔迹差别不大,看来这个被审讯的鬼子是个较真的人。又看了几页,我总觉得不对头,这分明就是蓝口港野村队长的行迹,于是又回头看被审的名字,叶岑纯一。本地方言有把叶读成野,把村读成刺儿的,误把野转成叶还有情可原,可岑是个较不常见的字,竟替换了村,倒显得笔录者认的字多,文化水平不低。
  野村的笔录读来处处充满了颠覆感。
  日军初到北镇,采取的手段同在他处行之有效的手段并无二致,一言以蔽之,简单粗暴。北镇民风剽悍,不吃这一套,这一带就一直鸡飞狗跳。这也没什么,日占区这样的地儿多了去了。偏偏北镇有个蓝口港,日本人的物资多要在此集散,稳定就显得重要。据点里的队长走马灯地换,一个比一个残酷,也一茬比一茬乱。后来就换到了野村。野村另辟蹊径,采用怀柔政策,大力鼓吹大东亚共荣圈,且颁布禁令,严禁日军骚扰地方。把一两个犯事的送上军事法庭后,剩下的日本兵除去催缴定额钱粮,果真做到了秋毫无犯。这一手很快生效。日军同共产党势力基本相安无事,而国民党势力在双方较着劲争取民心的手段下,被彻底挤出局。由此看来,老仓的话虽然滑稽,竟就真是可信的。
  野村在北镇稳稳待了下来,成为北镇有史以来待得最长的中队长,一直待到日本战败投降。对此野村颇为自得,他自认为做的是地方官,照其逻辑,所谓地方官,地方宁靖自然就是最大的功绩。
  野村提到了副手小田。小田出身贵族,一参军就下到北镇当上了副队长。就这也只是走个过场,镀镀金。野村心里明白,要不小田夫人也不可能获准前来探亲,小田军阶离带家眷随军的资格还差得远。只要不添乱,对此野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田夫人很快跟几个财主家的小姐打成一片,也不知是寂寞所致,还是为了鼎力支持丈夫的事业,要体现中日亲善。城里庙会成了她踏春游玩的好时机,她让小田从野村那里要了车,又把和服借给几个中国小姐妹穿着上了路,回途就出了事。事也蹊跷,日共双方一直相安无事,出事了,就偏偏出在这个节骨眼上。小田夫人一心为了体现中日亲善,亲善着就把脑袋丢了。
  小田砍完夫人的脑袋,回到据点,沉痛地讲了经过情形,意思是夫人深明大义,他这样做是从她眼神里得了首肯。讲完,小田就把夫人和自己的贵重物品交托野村保管,这是表达有死无回的决心。野村就知道这个家伙要愣来了,他意识到自己煞费苦心经营的一切有被毁的危险,于是赶紧给上级打报告,历数了小田一堆优点,要上级赶紧提拔。表面看野村是帮小田度过镀金期,暗里是想把小田弄走,不让他惹事。对外,为应付日本侨民的压力,野村还不得不虚张声势,大肆缉捕马耀东一伙。
  小田的调令迟迟未到,翻译官宋开骐却送来了情报,有马耀东夫人的下落,顺藤摸瓜就能捉到马。野村把情报按下来,不料小田得知了消息,竟亲自带人去捉;捉也就捉了,却在半路上把人脑袋砍下来;砍也就砍了,还砍得这么令人发指。虽然小田弄出个逃跑反抗的假象,野村还能不明白里头的猫腻?你小田砍自己老婆的头谁也管不着,可你不该随便砍别人老婆的头,而且还砍得影响如此恶劣,就因这,日共双方的形势已发生微妙变化。野村给上头去电,状告小田不遵禁令破坏稳定的罪行。以小田的背景,上头当然不会为个把中国女人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又不能不安抚野村,也就顺水推舟,照着野村的上一个报告,提拔小田到异地任职。   你弄了我夫人,我弄了你老婆,小田的仇也算报了。小田原本很赞成中日亲善,可年轻气盛,一时被仇恨蒙了心,但他不傻,知道自己犯了错,到头结局还不坏,也认了。没想到行将调任时,却被仇家砍了脑袋。小田夫人到中国探亲算是特权,就因为别人享受不到的特权,夫妇二人双双毙命。以小田的家世、能力,本该有个锦绣前程,一切却戛然而止。
  野村一直深信砍掉小田脑袋的是其仇家马耀东,他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那人会是翻译官宋开骐。野村的笔录里多处提到宋。野村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同宋是校友。在笔录里,野村对这个学弟赞不绝口,认为他是谦谦君子,大日本帝国最真诚的朋友,对宋的青睐无以复加,甚至大大超越了本国僚属。可见,宋开骐的卧底做得非常成功。宋死前的放纵堕落,野村也看不过眼。因此,对于宋的死,他有另一种看法:这未始不是助其保全名节。
  笔录里自然不会遗漏马耀东这个日方在北镇最为长久也最为张狂的敌人。野村对马耀东的评价是,军事能力超强,政治见识极差,终究未脱草头王的习气。这个评价可以付之一笑,对敌无好话,人之常情。可是之后野村的话却让人难以置信。他曾多次收到消息,可以击毙甚至生擒马,可他都刻意放过去了。其中绝大多数消息来自翻译官宋开骐。野村这么做的原因匪夷所思。
  依照野村的看法,馬耀东杀掉小田后,两方的仇即使不算日方吃亏,至少算是扯平了。民心向背已从杨玲子死后偏向共方慢慢回转。个中情形甚为微妙。而野村一旦捉住马,迫于压力就必须杀之,如此一来,民心又将偏离。可放任马毫无底线地释放仇恨,对日方并无损失,只是中国人内部缠斗,却可不费吹灰之力大大收揽人心。事实上,马的胡作非为,确实激起了民愤,尤其是灭掉姜大善人一家之事。姜大善人在方圆数百里以乐善好施闻名,姜家势力盘根错节,甚至在青岛济南都有大买卖。本来姜家一直首鼠两端,这一下子基本上偏向了日方。
  野村坐收渔人之利的算盘打得的确很响,可惜没能打多久。马耀东的横死将之终结。对此野村显得很无奈,他在笔录里声称马并非日方所杀。至于真凶,他并不知情,那段时间马结下的仇家不少。可是迫于舆论压力,野村只能违心承认马为己方铲除,当时的报纸对此曾有连篇累牍的报道,可是涉及除马细节,野村一概以关涉机密为由拒绝曝露。事实上,对于违心承认除马其事,野村不光无奈,甚至恼火,他的如意算盘因之终结,日共双方又进入对峙的僵局,国民党势力也借机渗透进来。
  作为早稻田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在笔录最后,野村表达了对侵入中国的同僚们的不屑。他认为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太昏庸无能。他不认为杀掉个把中国人,甚至杀掉成千上万中国人有何不妥,如果这能起到作用的话。可是太多笨蛋,只懂得杀人,却不懂怀柔的妙用。对于帝国的败北,他深感无力,亦深感惋惜。
  野村没能离开中国,在登船前夕,他剖腹自杀,留下了一封写满日文的遗书。遗书被人随手丢弃。
  这篇笔录里透露出的真相,实在匪夷所思,令我大为震惊之余,还难以释怀。宋开骐的所作所为仍是疑点重重,鉴于他提供给野村关于马耀东行踪的情报,野村一次也没采纳并付诸行动,这可以用他提供的只是诱敌的假情报来解释。这个解释实在勉强,但总还说得过去。可马耀东的死呢?原本死死认定的凶手,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这是野村笔录里最具颠覆性的一笔。
  不是日本人,真凶究竟是谁?
  我开始夜以继日地翻阅资料,渐渐忽略了办公室里那些诧异的眼神。
  十二
  资料如海,亦有尽时。何况这家民间抗日纪念馆,本就比不得大都市的档案资料馆。我的疑问因为天长日久,反倒憋得愈发澎湃,就像马耀东当年的怒火,我知道已被绑架上了路,我担心抵达不了目的地它会把我烧死。我只能像一个被逼上绝路的侦探,尽最大努力地开动脑筋。
  我把相关资料排在一起,翻弄遍数多了,就发现了一个关键人物。这个人物在郭东的笔录里出现过,在老郝的回忆录里也出现过,他几乎无处不在。他是个联络员,是他连起马耀东、宋开骐、老郝等人。他们之间的消息都是通过他进行传递。郭东在笔录里说过,马耀东当时是只身参加县委秘密会议的,中枪时身边并无自己弟兄。背他回来的就是这个联络员。
  “文革”时,那些人并未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我开初亦未注意到。可是从马耀东死时回溯,能提供凶手真相的除去马本人,只有他一个。郭东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只知道他的代号——断香。
  断香的含意我明了。祭奠用的香都是成扎的,敬香不能用断的,一旦香扎散断,就用处不大了。散断的香也不是没人要。北镇一带乡下常有人走村串乡,专卖散断的香,孩子可以拿来点炮,大人可以用来接火种。这种散断的香其实卖得一点也不比成扎的便宜,但是拆开来零卖,就显得合算。因此,除非是祭奠上香,否则没人去买成扎的香。卖散香的生意也还过得去。断香就是用这个生意作掩护,传递消息。
  断香这个人就像无形无色的烟香一样神秘,不经意间到处是他的名字,细寻却无踪影。老郝的回忆录里也辟有一章专门讲到断香。篇幅长过马耀东那章,有用的内容全无,尽是传奇笔法。据老郝讲,断香是外地口音。冬天破毡帽,夏日破草帽,春秋毡帽草帽混合着戴,脸就一直是半阴半晴。断香有一个特长——脚力好。北镇多丘陵,断香抄近路,往往比骑马走大路的要快得多。有次老郝骑一匹高头大马去开会,就为跟断香比比脚程,狠了命地催马,不承想到了开会的地方,就见人家已经坐在会场喝了半天茶水。因做情报工作,断香的身份跟宋开骐一样属于机密,就连顶头上司老郝本人也不甚了了。
  我却不得不向这个机密挑战,我也别无他途。打了几个电话,跑过几个部门,相关人士才注意到这么个神秘人物,却都一头雾水,满脸茫然。我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个笨办法。断香的工作不是机密吗?那好,我也不找这个搞机密工作的人了,我决定把所有抗战时期在北镇工作过的人员的相关档案都过一遍。你履历里可以不提做了什么,可待在哪里干事总是抹不掉的吧。
  在北镇工作过的人不少,去掉本地的,就去了一大半。再去掉蜻蜓点水一掠而过的,又去掉大半。剩下的不过十来个,其中就包括老郝同志。这十来个人里履历清晰的又去掉大半。排查下来,需要专门去查的,也就七八个。我查过去,里头有三个去世的,断香是否身在其中,也不能下到地下去查。剩下的我都一一找过。其中一个特别引人注意。   这人姓吴,这没什么,姓吴的不少。有趣的是,这人是前烟市香厂厂长,现退休在家。我满怀欣喜找到老吴同志。老吴同志同其他同志大不一样,态度极为冷淡,而且充满戒备。其他人一听我问起革命往事,莫不口沫横飞,弄得我不知如何阻止。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知多少年没人提起过,终于见着个找上门来打听的,岂会放过。老吴同志没给我造成这种困扰,他话不多,一问三不知,却弄得我下不来台,灰溜溜离开。
  我只好扩大排查范围,但已差不多死了心,只是像上了磨的驴,两眼一抹黑,永无止尽地转下去。
  我没想到,老吴有一天会找到我。这离我找他已过了半个多月时间。他在下班路上把我截住,硬要请我喝酒。我们在一个僻静的小酒馆坐下,他说他就是断香。
  我听了一愣,蠕动着嘴巴想要说什么,又因心底激动,一时出不了声。
  老吴挥挥手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做了多年情报工作,行事哪能不谨慎。你的底我都查过了,有些话其实早想对人说,可能说得着话的人,要么说了没意义,纯粹对牛弹琴,要么就是不可靠。嘴严,我才安然度过了这些年,要不早跟老郝一个下场了。
  老吴之前话少得要命,就这几句话已远超之前他说过的所有话。我刚要插话,他又接着说让我把所知的都给他讲一遍。
  我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一说起来,竟然发觉这些旧事也没有多少话好讲,讲完也就无话可说了。其间,老吴一直抿着酒,间或跟我碰碰杯。待我讲完,老吴说,老宋的事你不用疑惑,他确确实实是自己人,他做的那些事,也都是我居间传话给老郝的,不光杀小田的事。事实上为了隐藏身份,自从老宋进了据点当上翻译官,他跟老郝也就碰过一回面,还是因为泄露消息给野村,让他抓捕杨玲子那回。
  我皱了下眉头,正要出声询问,老吴摆摆手说,这事挺复杂,你听我慢慢说。
  四个女人被轮奸后,组织上极为震怒,这是破坏统战的大罪,日本娘们就算了,可四个女人里有组织上一直在争取统战的对象姜大善人家的小姐。当时,马耀东带着杨玲子去了青岛。等马回来后,区中队政委要求其将罪魁祸首正法。
  罪魁祸首是马耀东的拜把子兄弟,前二当家现副队长郭东。马耀东在时,郭东唯马首是瞻;马耀东不在,郭东就自居老大。郭东带人伏击卡车时,政委就有点奇怪,几个游春女人有什么好伏击的。政委当时在场,一意阻拦,被郭东着手下捆在卡车上,现场观摩。政委向上头请示后,隐忍不动,直到马耀东返回,才取出上头的命令,要马将郭东正法。
  马同郭磕过头换过帖,发过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毒誓,怎可能动手。为保郭东,马耀东同政委差点动了枪,一时间剑拔弩张。根据政委反映的情况,县委获得一致意见,认为马已尾大不掉。这时县委已下了清除的决心。稳妥起见,老郝同志向上头做了请示,上头亦同意除掉马,但不得引起混乱。马耀东百十号人声名极大,也是可依赖的武装力量,县委经过深入筹划,决定借日本人的手除马。
  当时,因轮奸事件,区中队被迫分散进了山里。杨玲子已有几个月身孕,政委以营养跟不上为由,特意让她回姥姥家将养身子。之后,区里传话给宋开骐,要他把消息透露给日方,带日方抓住杨玲子,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给小田复仇机会,不过是在做戏,让日方从杨玲子口里弄到马耀东的藏身地。事实上,参照日方行事惯例,只要得到马的藏身地点,杨玲子会被安然放回。即使杨玲子宁死不屈,组织上也不会让她有这个机会,马耀东的藏身地会由宋开骐透露给日方。出卖杨玲子不过是做做样子,掩饰自己人出卖马耀东的真相。谁承想,前去捉人的是小田,而小田竟敢冒日军之大不韪,致杨玲子惨死。
  这确实解释了宋开骐出卖杨玲子的疑团。也怨不得宋一路上苦口婆心劝诫杨玲子吐露马的行踪,这样一来,自可保杨安然无恙。他没想到小田会兽性大发,将杨玲子拖在路上的情景极大地刺激了小田。而宋又做错了一件事,即在小田性起时,在沟底向小田透露了马的行踪,以致小田全无后顾之忧地将杨玲子——宋的旧日恋人——令人发指地摧残致死。于公于私,于旧爱,于新疚,宋开骐都不能让刽子手小田活着离开。这也是宋开骐杀死小田后,苦肉计做得如此逼真之故,稍有偏差就会归西,他似乎冥冥之中倒希望出点偏差。
  我狠狠灌了一口酒,说,杨玲子就因组织上要释放烟雾弹,走走过场,就把命丢了?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听我语气不善,老吴摇摇头说,你也别怨我,我也不理解。老宋也不理解,不信我的话,特意冒险到区里,跟老郝谈了一整夜。把杨玲子拱手让给马耀东那段时日,他差点瘦脱了形,都没同老郝面谈过。他能忍痛割爱,把女人送给马耀东,但他不能忍心把女人拱手送给鬼子。
  我们一时间沉默不语。我在琢磨宋开骐的心境,他够窝囊,也够果敢,只是处境太悲惨了些。而断香,我不习惯叫老吴,还是断香叫得顺口。我以为他的沉默同我一样,很快我就知晓他琢磨的是另一番心思。是他先开口。他说,很多事就像疮疤,不揭就算了,可一揭起来,隔了多少年都会痛。老郝到死都放不下的是老宋,可我到如今也放不下的却是马耀东。他是个好汉,死得却太憋屈。老宋的身份总有解密的一天,可他,死的真相永远也不能放到台面上。
  十三
  杨玲子略显意外的死亡,并未让马耀东丧命,却使马耀东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行动。党的武装遭受巨大损失不说,就连民心也在慢慢丧失。除掉他的步伐需要加緊。断香数次传递消息给宋开骐,宋转到野村处,野村一概压下,虚张声势,却未动一兵一卒抓捕马。情势一发不可收拾,马耀东在攻打碉楼未果后,开始殃及无辜,尤其是姜家。二小姐被奸污后,灭门之灾接踵而至。
  万般无奈之下,县委向上级请示,决定由自己人动手铲除已控制不住的马耀东。要马单独参加秘密会议的信息是断香传过去的。照县委的说法,队伍内部出了叛徒,像杨玲子同志隐秘的藏身处怎会被日方得知,而且据宋开骐透露,马的藏身地也多次被泄露给了日方。因此,这个会议针对内奸而发,不宜走漏消息。
  马耀东在午时抵达县委,喝了碗疙瘩汤后,县委几个领导认真仔细地分析一番,内奸事仍无一丝头绪。马耀东在半下午时分离开县委所在地。临离开时,老郝特意叮嘱他绕道南沟给驻村干部传个口信。南沟以一条狭窄的山沟同宋庄接邻。马耀东离开南沟时必将沿着山沟返回宋庄。宋庄近期成了区中队指挥部集合休整所在地。   马耀东离开不到半个时辰,老郝接到了一封密信。看过密信后,老郝当场烧毁。之后急急吩咐断香追上马耀东,除掉他的计划即刻终止。
  断香撒开快腿飞奔而去,天阴得像能拧出水来,看样子在憋着一场大雨。断香抄近路直赶向南沟,只要在马耀东抵达豁沟前阻住他,即可终止这次行动。豁沟位于南沟与宋庄之间,是山沟一处略显开阔的泥地。那里生着一片密林。据老郝说,队伍上调来的神枪手就埋伏在密林里,等着马耀东。
  抵达豁沟时,断香出了一身的汗,好像是阴沉的空气里挤出的水。微微起了点风,但丝毫未能驱散阴霾,倒似天更低了,像口硕大的铁锅压下来。他看到了马耀东的身影,张口喊了一嗓子。空气滞涩,声音传不出去。他抽出腰里的盒子枪,对空放了几枪,枪声沉闷,终究扯开了沉重的湿幕。他看到马耀东怔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趴到了地上。之后林子里传出两记沉闷的枪声。也许枪声在前,只是被湿闷的空气阻滞了,先发后至。
  断香朝天鸣枪冲了出去,顾不得吝啬子弹。林子里再没响动,断香猜测林子里的人已经撤走了。伏击马耀东是极为隐秘的事,一击不中,或一击而中,狙击手都会立时抽身,重要的是不能让人窥破真相,何况还有第三者在不停打着枪。
  冲到马耀东身旁,断香才发现马中枪了。他扶起他,问他挺不挺得住,他点点头。两人弓腰小跑着往宋庄方向逃遁。马耀东健步如飞,看样子没事。过了那片林子,断香才发现马伤得极重,只是担心继续被人打黑枪,才强撑着跑离险地。枪伤在腹部,两枪,血水已经湿了裤腰。
  断香把马耀东背在身后,小跑着进了宋庄,把人送到马耀东堂妹马榆钱家中。此时憋了许久的大雨已滂沱而至,将两人淋得透湿。把人放到炕上,断香才发现肠子沿着伤口流了出来。一路上颠动,伤口被扯开了。闻讯而来的郭东等人采取当年在东北当胡子的土办法,把肠子塞回去,用草灰涂抹,血仍止不住。
  馬耀东已面无血色,冷得哆嗦不已,盖上几床被子也不管用。之后又开始喊疼,血水很快浸透了被褥。宋庄没有医生,医生要到镇上请。断香往镇上赶时,天已黑了。因为马耀东的区中队闹得凶,日本人实行了宵禁,断香潜进了医生家中,却没办法带着医生闯出伪军封锁的关卡。
  天光大亮时,断香才背着药箱,引领医生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宋庄。那时候,马耀东喊了一夜的疼,刚刚咽气。断香没有停留,又深一脚浅一脚离开宋庄,回去复命。他身上背马耀东时留下的血迹早被夜里的大雨洗刷干净,日头一晒,干了的褂子上不留一丝痕迹。
  十四
  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含污忍垢。前者如老郝、区中队政委之类;后者如宋开骐、马耀东之类。当然春风得意的也没能得意多久,老郝在北镇被斗得很惨,晚景凄凉,最后还落了个上吊自杀的下场。世事纷繁难言,好在故事有了个结局,我也可以安下心过自己的日子了。可这些旧事仿佛在我脑海里扎了根,在无法提防的梦里演绎着扑朔迷离却又恐怖异常的情境,我一番番在冷汗淋漓中醒来。
  科长把我叫到保卫科。我坐下时,才发现还有两个生面孔。他们盘问了许久,卖了许多关子,我才明白,有人举报了我,说我“文革”时参加造反派迫害过市长老郝。
  我对老郝有意见,是最近的事,也就是对旧事随口发发感慨,知道的人没几个。老郝在北镇时,我还是个半大小子,见都没见过其人,这罪状委实令我哭笑不得。可了解了许多旧事后,我性子变了不少,一直让自己显得沉静,背上却冷汗涔涔,就像这些天夜里噩梦醒来时一样。我恍惚觉着眼前的桌子,桌后居高临下的人,以及空间里的话语,就像是一场梦境。我现在谨慎了不少,在不能确定是幻是真之前,哪怕真是梦境,我也极为配合地演绎着。这竟坏了事,那两个人初时大概也觉得这举报无稽,再加科长提到了人事变动的事,先存了诬告的念头,可是见我这样平静,不像个头角峥嵘的大学生样子,反倒怀疑起来。
  因为这事,科里的人事变动再次拖了下来。我努力搜寻举报我的阴毒小人,觉得每一个人都不像,却又每一个人都像,就连科长也不例外。待在办公室里,我让自己显得一切如常,却总觉得四处遍布毒蛇,都在狠狠盯着我,向我吐着芯子。有马耀东的前车之鉴,我自然不愿蹈其覆辙,我知道机关不适合我待了。我拎着一兜罐头、饼干去了市里,找到鲁山,希望他帮我调到文联。我知道,县文联正跟史志办合作,整理史志资料,需要笔杆子。
  鲁山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你也太客气了,咱老哥俩还用得着这个?他指了指我手里的提兜。
  鲁山跟县文联的人熟,打了个招呼,事就办成了。从高处往低处走,不难。
  我跟科长办调动时,科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可惜,可惜。我不知道他是指我调走了可惜,还是指我没成为“文革”余孽可惜。这也无关紧要,我反正都得摆出一副笑脸。
  此后,我再没回过机关,与之彻底断绝联系。离开之前,我已把马子骐的事情转给了县民政局。本非我管,我是自寻烦恼。民政局的人看完资料说,挺详细,可难办,纠结的地方是那个叫马榆钱的女人既然动手杀了烈士宋开骐,又怎会甘愿为他留下个孩子?
  我没多做解释,不关我的事了,我如释重负。
  过了许久,入了秋,又进了冬。我娘托人捎信说:马榆钱到处找我。我娘知道我调到了文联,马榆钱母子不知道。我娘也没告诉他们,怕他们有事烦我。捎信的人还说,马榆钱得了重病,正住在县医院里。
  我踏着雪去了县医院。快过年了,医院里冷清得要命,有生炉子取暖做饭的,走廊里乌烟瘴气。
  马子骐把我迎进病房。尽管马子骐这个名字仍属疑是,我却把它看作事实。病房里阴冷,不朝阳,也没生炉子。这是间多人病房,余铺都空着,就连人的体温都金贵得很。马榆钱盖着几床厚被,挣扎着靠在床头,只露出布满皱纹的脸,看不出一点暖气,厚厚的被子好像裹在冰棍上。
  马子骐努力对着我挤出一丝笑容,笑容一闪即逝,转瞬被浓重的灰败之色湮没。我知道他在被那个疑是名字转正的事折磨着。此事我认为已基本无望,因此,在寒暄几句后,话题转到这件事上时,我明言对马子骐身世的笃信态度,但却对其落实表示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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