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掉下来(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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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刘云根,刘云根是我爸。
  他说自己是半山高人,但别人只叫他长脚杆。他站在茫茫人群中,我一眼就能找到他;他比一般人高出大半个上半身,脑袋就像舌头卷着树梢的长颈鹿一样悬举在半空中。我妈马小梅说他不是这个星球的种草。她有时候叫他外星人,有时候叫他臭货——为什么叫他臭货?我当然知道;但她更多的是对他的谩骂,各种脏乱差的称呼应有尽有。我爸刘云根,身高1.93米;我7岁那年,只有他膝盖那么点高,要想看到他的脸,必须仰着天。
  我从小就仰着天看我爸刘云根。
  我爸刘云根是半山邮电局(现改为邮局)的老邮递员,骑一辆绿色邮政专用自行车,车架两侧驮着翻盖的鼓鼓囊囊的绿色邮包,胸前还斜背着一只四四方方的邮袋,装的都是挂号信、汇款单之类的重要信件,必须收件人签名;邮政人员的绿色制服穿在我爸刘云根身上,那真叫一个帅!尤其是他一路打着一阵紧似一阵的车铃声,丁零丁零地飞行在街上,一路人马纷纷避让,像煞个英雄。
  在我眼里,我爸刘云根就是个英雄。
  但在我7岁那年春天,发生了一件小事,让我都替他感到羞耻。
  原来,他不是英雄,是个懦夫。
  这天早晨,他照例去邮电局,将分拣员分好的邮件,装入邮包和邮袋,就老爷上车,脚一踮,专车杀入邮电局后门口的樱桃弄;樱桃弄两侧挤满了小摊小贩,早市人流如织,但他穿梭其中,车速一点都不慢。以邮电局为界,半山路以西至320国道,再沿国道向东,直到与余杭交接的刘文村,这片区域都是他的服务区。别的邮递员到下午三点光景,就回邮电局交差,将查无此人或滞留的信件,退还给分拣员,就可以下班了;但他到邮电局,往往要五点多。一来他的服务区比较大,而且散;二来不少村庄在山里,路不好走。头儿知道他工作量大,几年后要给他换线路;我爸刘云根说不用,这条路他熟,挺好。就这样,一直到退休,他都跑这条线路。
  我爸刘云根下班回家,脱下黄帮球鞋,就往大床上一躺,收起双脚,双腿弯曲成天然滑梯;我爬上床,他就一把拎我到滑梯顶端——他的双膝上。我飞快地滑下来,砰地坐在他瘪塌塌的肚皮上。他装腔作势,夸张地揉着肚皮,哎唷唷地喊痛,惹得我哈哈大笑。他又把我拎到膝盖上,再次沿着他长长的大腿下滑。我爱玩这个游戏,乐此不疲。我爸刘云根也喜欢这个游戏,下班回家头件事,就机械地做我的滑梯,直到我妈来干预。
  我不清楚我爸和我妈是怎么好上的?我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有的我?我只知道我妈马小梅天天骂我爸刘云根。她什么都骂。如果把我爸刘云根比作一幢房子的话,那她角角落落都骂遍了;但她还是骂,反反复复地骂。我真不知道我妈马小梅嫁给我爸刘云根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骂吗?
  我妈马小梅是名教师,在半山中学初中部教语文,相貌不一般;如果把她比作一篇作文的话,算是颇具文采,文理通达,不批优秀,也该批个优良;但我妈马小梅嫁给我爸刘云根时,她已经28岁,我爸刘云根也32岁了,都大龄得没有道理。或许是我爸刘云根略长于她的缘故吧,我妈马小梅再怎么骂,他都装聋作哑,从不反驳一句。
  我妈马小梅见自己的千言万语如石沉大海,形似放屁,就十分没劲,也十分来气;所以他越不吭声,她骂得就越凶,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狠劲,死尸也要被她骂活了。反正她在讲台上练就了假嗓子的技能,不伤喉咙;另外,嘴巴除了吃饭,闲着也是闲着,骂又何妨呢?
  但你能相信吗?我妈马小梅其实是个文艺青年,在外面非常活跃,唱歌跳舞样样都会,据说还写过诗,但我没有读过她写的诗;我只知道我妈马小梅每天睡前,喜欢开个台灯,捧本从杭钢图书馆里借来的小说,读上几页。她总说人不读书就会生锈,还矫情地跟一个才三五岁的儿子说,她一天不读书,就觉得身上发臭。就她这范儿,我爸刘云根在她眼里,能不一无是处吗?
  什么人吗?一个大男人连个喜好都没有!
  我爸刘云根确实没有任何喜好。他18岁招入半山邮电局做邮递员后,除了本职工作,别无他求。他不吃茶,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唱歌,不跳舞……更没有朋友。“你就不能读点书吗?”我妈马小梅扔给他一本书,但我爸刘云根一捧上书,就哈欠连连,看不完十行字,呼噜声起,沉重的书啪地掉落在地上,都浑然不知。
  我妈马小梅最经典一骂,就是:“我个猪头瞎眼,当年怎么就看上这块木头疙瘩!”
  这天黄昏,我妈马小梅见我和我爸刘云根骂不听,还在床上玩滑梯;就嚷嚷着冲进卧室,一把拧住我的小猪耳朵,把我拖到饭桌上。我爸刘云根也乖乖地出来吃饭。她边吃边骂,吃饭和谩骂两不误;她匆匆地吃完饭,就去洗澡,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打扮得花枝招展,噴了香水,这才袅娜而去。我妈马小梅经常有外出活动,但她从不带我,我和我爸刘云根都习惯了。我们吃完饭,我爸刘云根收拾完残局,我就吵着要出去玩。
  我爸刘云根就带我下楼,让我坐在他的专车横档上,骑着自行车出去荡马路。一路上,我负责打铃,我一刻不停地打着车铃,那个丁零丁零声,真是太带劲了!我爸刘云根负责踏车,他将自行车蹬得飞快,在初夏黄昏的晚风中,简直爽呆了。
  我们骑到金星村那边的村道上,一边是下塘河,一边是田野,晚风夹着泥土与庄稼厚实的气息吹上身来,又腥又香;我至今想来,依旧缠绕在鼻尖。就在这条村道上,发生了一件让我终生难忘的小事。有一对年轻男女,牵着一条大狼狗在散步;我们超过他们时,大狼狗突然扑向我,我爸刘云根将车龙头猛地一别,紧蹬了几脚,自行车逃离了大狼狗,也逃离了村道。
  却一头坠进田里。
  我爸刘云根忙把我抱起来,掸了下衣裳,问吓哭的我伤到哪儿了?但我只知道哭,哇哇地哭得响亮。我爸刘云根连他的专车都不扶,就冲过去,指着那对年轻男女质问开了;小伙子非常蛮横,我爸刘云根嗓门很大,他的嗓门更大,我爸刘云根的嗓门就渐渐小了下去。小伙子在我爸刘云根面前显得十分矮小,他必须仰着天,才能与我爸刘云根对视;但我爸刘云根却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满脸灰塌塌的,像粘满了泥糊。还半山高人呢?他居然……他居然低着头,就只会哼哼了;一遍又一遍地向那个小伙子强调说:“我认识你爸,我认识你爸……”   小伙子将我爸刘云根一顿痛骂后,才牵着女友和大狼狗,扬长而去。
  我爸刘云根这才缩头缩脑地扶起自行车,扛到村道上,他抱我上车,我抹着眼泪,来回扭着身体,不让他抱;我不坐他的车,我走回去。我爸刘云根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人驼得像张满弓,罪人似的。
  他不是我爸。我没有这样的爸。他把我爸刘云根给毁了。
  有一天,我爸刘云根跟我妈马小梅说,他买了些花种,去山里送信时,沿山撒了不少。他是作为一个好消息来说的,说明他也有了自己的喜好。他说过些日子,那些种子就会发芽、生长、开花,那条山道不知有多漂亮呢。他说这些时,仰着头,痴痴的,大概已经想到那一路盛開的鲜花,心里美滋滋的。他还问我妈马小梅,他还剩下一些,要不要种在家里?我妈马小梅顿时大怒,骂他乱花钱。又说,山上有没有花,管你屁事?你一个破邮递员,有这份闲心和闲钱,咋不去摆夜市呢?我爸刘云根被呛得一脸惊愕,不再吱声。但我妈马小梅却喳喳喳地骂了一宿。
  此后,我爸刘云根就不再提山道边的花事。
  但我清楚那些年他就那么干来着。
  夏天的某一天,是我爸刘云根40周岁生日,下班时,他就像古代的旅人背着褡裢一样背着两只翻盖的邮包,匆匆跑回家来,直奔阳台,并从邮包里掏出盆景来。我妈马小梅见他形迹可疑,也跟到阳台,见此情景又骂开了,质问他盆景是哪来的?他说是人家送的。“呵呵,”我妈马小梅冷笑道,“你也有朋友呀?”我爸刘云根就说:“没有。我哪有什么狐朋狗友呀!”平常我妈马小梅骂他时,我爸刘云根一声不吭,把她晾在一边像说单口相声似的;但这天不知怎么的,聋哑人似的他却吭声了,而且让她更来气。他这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吗?我妈马小梅的那些朋友,有文化有知识,兴趣广泛,喜好众多,她们经常聚会;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狐朋狗友”呢?我妈马小梅语文教师的职业病就上来了,她质问我爸刘云根:“朋友两个字你会写吗?‘朋’是‘月’和‘月’,意思是每月见次面才叫‘朋’;‘友’是‘十’和‘又’,意思是每十天见次面才叫‘友’。你懂个屁!”我爸刘云根也不示弱,他冷笑道:“是吗?我只知道‘朋’是‘月’碰‘月’,在古文中‘月’就是‘肉’,像‘肌肤’、‘脾脏’,都是‘月’字边旁,‘朋’的意思就是‘肉’碰‘肉’;‘友’是一横一撇加一个‘又’,那一横是趴倒在地上的人,那一撇是刺穿人心的刀,所以,‘友’的意思是背后给你一刀又一刀……你说,不是狐朋狗友,是什么?”我爸刘云根独到的见解,让我妈马小梅满脸通红,愤怒地瞪圆了眼珠,噎得半天不出声;我想不到我爸刘云根这么有学问,说得我妈马小梅一声不吭。但要是这样云淡风轻,那就不是我妈马小梅了,她随即就骂我爸刘云根无耻下流,还盯她的梢,心里不知有多龌龊。
  我爸刘云根盯过我妈马小梅的梢?他盯梢干什么?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这么说我爸刘云根所指的“狐朋狗友”,是有所指的,他指的是谁呢?我很好奇。但我爸刘云根不再吱声,只低头侍弄他的宝贝,一会儿搬到这儿,一会儿又搬到那儿。
  不久,我爸刘云根又弄回来两只盆景。
  我妈马小梅骂得更凶了。一个破男人就挣这么点钱,还不知油米贵?她一日复一日如农历八月十八钱塘江潮水般的骂声,反而坚定了我爸刘云根的人生走向;他就像一个腹黑的懦夫,我妈马小梅越骂,他就越这样。他隔三差五就弄回来只把盆景,搞得我家阳台上到处都是,连个脚都没处落,洗洗晒晒多不方便呀。
  有天,我在阳台上瞎鼓捣,结果把一只盆景从窗口鼓捣下来了,落地即碎。我放声大哭。我妈马小梅先是骂我,随后骂这些盆景,最后骂我爸刘云根。我爸回家时,她就像发疯似的,责令他将这些破玩意儿统统请出去。她质问我爸砸了我怎么办?砸了我头,就成傻子了;砸了我脚,就成瘸子了。我妈马小梅充分发挥她的文学素养,将种种惨案罗列在我爸刘云根面前,后果不堪设想。最后,她问他搬不搬走?我爸刘云根原本笔直如竹竿的身躯,在我妈马小梅的骂声中,渐渐弯曲成“7”字形。他默默地盯着我看,屁都不放一个。
  我妈马小梅忍无可忍,冲他发狠道:“好呀,你不搬我搬!”
  我妈马小梅打开靠水槽边的侧窗,往下张了张,就搬起我爸刘云根的一只盆景,从侧窗里塞了出去。她塞出去一只,我爸刘云根呆呆地瞪着她。她又塞出去一只,我爸刘云根这才怒吼道:“你找死呀?”我妈马小梅冷笑道:“是呀,这日子无法过了!”她又塞出去一只,挑衅他道:“你来呀?你倒是给我死一个看看?!”我爸刘云根也发疯了,他捡起给盆景松土的小锥子,疯狂地嚎叫着,就一下捅进了我妈马小梅的腹部;她顿时哑了声,呆呆地盯着他看。
  我妈马小梅在杭钢医院住了七天,就不肯回自己家,她回了娘家。
  后来,我爸刘云根和我妈马小梅离婚,我判给我妈马小梅。
  再后来,我妈马小梅再婚,嫁给了同在半山中学教书的张启明老师;那是个戴副眼镜的矮个子男人,浑身散发着一股子酸溜溜的气息。但他身上的酸味与我爸刘云根身上的酸味截然不同,我爸刘云根是汗酸味,而他是半吊子文化人的学究酸,言必我们老祖宗怎么说。他还给我妈马小梅写情诗呢,“夫人,你的话语,能让石头变成水,让睡觉进入梦境……”一派胡言!就我妈马小梅那张臭嘴,除了骂人,还能吐出象牙来?但他称我妈马小梅夫人,要我叫他父亲,我死也不叫。
  我爸是刘云根,刘云根才是我爸。
  从张启明和我妈马小梅的闲谈中,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张启明与我妈马小梅在她还没有跟我爸刘云根结婚前,他们就有来往了。他们是否好过?我不清楚。他那会儿已婚,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女儿,叫张祈梅。这丫头片子的名字里,怎么也有个梅字呢?她可真不是个东西,每次就像回自己家一样窜到我家来,我妈马小梅还殷情地讨好她;而她背地里专说他们的坏话。她骂我是小偷,骂她爸张启明是个流氓,骂我妈马小梅是烂货。她说他们俩老早就搞上了,是我妈马小梅拆散了她的家。
  我到读初一时,才再次见到我爸刘云根。那年春天,我已经13岁,突然很想见他,我就跑回原先的家里。家里完全变了样,客厅里堆满了木材、各种空花盆、老树根和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有做木工的长条桌和工具。房间里,除了我睡的小床还在,其他都被清空了,靠南墙立着一排木架,上下分三四层,放满了盆景,七高八低,错落有致。阳台上,也同样做了一排木架,摆满了盆景;此外还有两只装水的和四只装烂泥的塑料桶,一把洒水壶,七七八八修剪与造型用的工具。我爸刘云根手托一只紫砂茶壶,边喝茶边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他的宝贝。   他对于我这些年的生活、以及突然来访,没有说一句话。
  我跟他去半山上挖腐泥,将腐泥沤在塑料桶里,每只桶里放十几条蚯蚓。去半山上挖老树根,他专挑没路的林子里,找那些老勿大的树挖;这些老勿大的树,往往根系发达,根状比较漂亮,我们就用锄头或钎,花上半天甚至一天时间,将根部尽可能完好地挖出来,背回家,经过必须的处理,种在合适的花盆里,配以适当的丑石。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在他不经意的摆弄中,化腐朽为神奇,漂亮得不得了。另外,我们还去半山上挖石头。总之,那些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他教我如何制作盆景。比如,先在空花盆放一层沤透的腐泥,用丑石堆砌成假山,将一株小枫树架在假山上,最后用腐泥将假山连同树根一起埋住,浇透水,养在半阴半阳的地方。这样假以时日,小枫树活了,成长了,树根绕在假山上,直到深扎在花盆底部的泥土里。几年后,将树和假山上的泥土慢慢地清洗掉,就成了一盆“会当凌绝项”或“树包山”的盆景。
  他骑专车带我去花塘坞,时值盛春,山道边繁花似锦;他非常得意地挥舞着手,向鲜花致意。他就是不说,我也知道是他种的。我们在花塘坞的农民家里,找到不少好树根。其实也不能说找,那些农民都认识他,知道他的喜好,平时就给他留着,见他来就纷纷送给他。除了树根,还有兰花等;他也制成盆景,非常漂亮;花开时,满屋子郁香。
  不知不觉,我也喜欢上了盆景。多少年后,我独自去花塘坞,只要说起我爸就是那个山道边种花的老邮递员,他们就赞叹不已。说那条山路原本非常寂寞,自从我爸种花后,就热闹了,简直美得像仙境。他们传颂他的好,说他是个绿色天使,把好东西留在了山里。
  其实,我去找我爸刘云根没多久,就被我妈马小梅发现了。我一逃学班主任就告到她那儿。她勃然大怒,除了骂,还罚跪,不给我晚饭吃;张启明假惺惺地为我求情,但就连他她也一起骂。她质问他想害我不成?张启明一听“害”字,那张酸溜溜的脸就不知歪到哪儿去了。我爸刘云根把他的休息日调到双休日,我一早就背上书包,说是去同学家做作业了;但就是这样,也瞒不过我妈马小梅。有次我又去我爸那儿,刚到家门口,就听到我妈马小梅在破口大骂我爸刘云根,骂他不是个东西,把我带坏了,逃学、说谎、顶撞父母、偷钱……她叫他别做梦了,说我不是他的儿子。
  “本来就不是!”她近乎于怒吼道。
  我万分震惊。
  我希望听到我爸刘云根的声音,希望听到他说,我就是他的儿子。
  但他像往常那样,没有吭声。
  我妈马小梅突然窜出来,撞见门外的我,就愣住了。我两眼冒火,朝她怒吼:“你说我爸不是我爸,那谁是我爸?”“小死尸,你……”我妈马小梅边骂,边伸手揪我的耳朵,我猛地将她推开;她又是一愣,骂道:“你是我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她嗵嗵嗵地下楼了,我不顾闻声而出的我爸刘云根,也嗵嗵嗵地追下楼去,我要问个清楚。
  我还是偷偷地去我爸刘云根那儿,虽然不能跟他去山里,但在家里一起做做木工,堆堆盆景,也是件很开心的事。总之,那些年我一直跟我爸刘云根来往着。他在我和我妈马小梅离开之后,变化很大,至少在我看来,有了众多的喜好。比如,喝茶。他闲暇时,就托着一把紫砂茶壶,边喝茶边欣赏盆景。比如,木工。他的木工活非常棒,大大小小的花架,做得那叫精致。比如,制作盆景,他将老树根处理好形状,钻上小孔,让小树苗穿过树根,做成枯木逢春的盆景;制作得天衣无缝,除了我,别人根本看不出来是合成的。再比如,唱歌。
  说到唱歌,那简直是个奇迹。你能想象吗?原本聋哑人一般的他,现在居然唱起歌来了。
  他干活时,会情不自禁地哼唱。
  忽而乌鸦又一只,
  乌鸦若是鸣一声,
  橡木果实结一个,
  啪的一声掉下来;
  ……
  悠扬的歌声,漫上心头,却有着一股子人生的无奈和悲凉感觉。
  我当时就惊呆了,这是我爸刘云根吗?
  他没有停止哼唱,只是回头看着我。
  我问这是什么歌?
  他说不知道。
  我又问是谁教的?
  他说没人教。他说有次在花塘坞,听到一位老人这么哼唱,挺耳顺的,当时听过也就忘了;但有天他发觉自己也在哼唱。就是这么回事。除上述众多的喜好外,我爸刘云根现在还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都是些老头,有时候来家里,一起喝茶,一起欣赏盆景,一起聊天,一起喝酒。对了,我爸刘云根都喝上酒了。有时候他也去朋友家聚会,一起喝茶,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欣赏各自的手艺。碰巧,我有空,我也跟他一起去。那些老人都夸我不错,年轻人有慧根。
  我的一些朋友的朋友,知道我爸刘云根的手艺,就托朋友来找我,希望从我爸刘云根那里购几只盆景送人,而且价格不菲;但我知道我爸刘云根的脾气,一一婉言谢绝了。但是,有天我妈马小梅居然也来托我,我问她干什么?她说陈校长喜欢,当时她正在竞聘教导主任。我拒绝了。我说我不去,你要你自己去。我妈马小梅当然不会去的。我去时,跟我爸刘云根说起此事;他没有吭声,临走时,他说我要喜欢,他可以给我几盆养养,但不能送人。我说好的,先留在这儿呵。
  我爸刘云根从他40周岁生日起,直到他退休,已在家里养了100多只盆景;房间里的小床也撤了——尽可能地腾出空间来,他做了张特长的木躺椅,夜里他就睡在躺椅上。他过世时,年仅68岁,是从半山上摔下来摔死的。就是这样的,蛋糕总是有奶油樱桃的那面掉地上,人总是伤在自己的喜好上。不过,他早就准备了遗嘱。遵照遗嘱,我将他的遗体火化后,把骨灰全部取回家;并通知他的兩位知己,参加他的葬礼。但这两位朋友又转告其他朋友,结果那一天,呼啦啦地来了四五十位老人,家里根本站不下,大家自觉地排到走廊里,鱼贯而入,将我爸刘云根的骨灰,分埋在所有的盆景里。
  我爸刘云根把这50余平方的房子和100多只盆景,全都给了我。   这年我35岁,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妻子和儿子。我的婚礼,我爸刘云根缺席。我儿子的满月酒席,我爸刘云根缺席。即使如此,他依旧将所有的遗产给了我。这个小套房有价,而这些盆景无价;如果硬要折个价的话,小套在百万元以上,而盆景千万元也难说。妻子几次吹枕边风,要我换成现金,去买房或买车,但我拒绝了。这屋子和这100多只盆景,是我爸刘云根的栖身之地。
  我到18岁就停止长个,我爸刘云根1.93米,我妈马小梅1.58米,照理我不该只有1.69米。但我就这点高度。我妈马小梅说我小时候补钙补多了,什么逻辑吗?她故意这么说。另外,我既不像我爸刘云根,也不像我妈马小梅。张启明倒是死乞白赖地抢着要认我这个儿子。我曾经向我爸刘云根敲过边鼓,但他默不作声。那次他失手,我不相信仅仅因为我妈马小梅扔了三只盆景。
  因為几只盆景?
  他摇摇头。
  因为我妈?
  他又摇摇头。
  因为我?
  他愣了一下,又摇摇头。
  现在,我几乎每天都去那儿。我每次开门时,都能听到里屋的躺椅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应该是我爸刘云根听到开门声,他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出来迎接我了。我知道他在家里。有时候屋里的盆景的枝叶,会无风而抖动,仿佛被人的手指拨过一般。我就想笑,而且笑了。我觉得沉默寡言的他,过世后变得顽皮了。我每天呆上一二个小时,交换屋里和屋外的盆景,松土、浇水、修剪,用铁丝给盆景造型,制作新盆景,等等。我每天都松几盆土,用小锥子轻轻拨土时,我特别注意我爸刘云根的骨灰,但骨灰与其他泥土并无二致,压根儿就区分不出来。有时候我什么也不做,仅仅是去开个门,给室内的盆景透透气;打个灯,给室内的盆景补充“阳光”;在满屋郁郁葱葱的绿意中,陪陪我爸刘云根。我泡一壶茶,两只小茶盅放在睡椅前的春凳上,我坐在小凳上,给我爸刘云根和我自己倒上茶水,享受一下寂寞而又宁静的时光。临走时,我把他茶盅里的茶水浇在某只盆景里。自从我做了父亲之后,尤其是他过世之后,我才慢慢懂得了懦弱的他,在我7岁那年春晚,因为什么,才使得他愤怒地冲向一条大狼狗和一个蛮横的小伙子。
  我每次去,我爸刘云根都会哼唱那首无名的歌。
  满屋子都是。
  悠扬的歌声里,少了人生的无奈和悲凉感,多了些许欢快与恬静的成分。
  直到有一次,我猝然发现,我爸刘云根的歌声竟来自我的喉咙深处。
  忽而乌鸦又一只,
  乌鸦若是鸣一声,
  橡木果实结一个,
  啪的一声掉下来;
  ……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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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東刘、河南王、黑龙,我们在社会层面上组成了新的血缘关系——兄弟。在威海一家鸽子房里,我们被黑龙的惊叫声再次吓醒。黑龙浑身是汗浸泡在棉被里,七八级地震般撞击着上下三层的单人床,高喊着:“快闪开,快!”被高喊声激起的还有一长串撕心裂肺的猫叫,以及满身迅速伸长的猫毛,那是我们的猫,被我们取了名字叫“城市”,是被上一个租户遗弃在此的。  黑龙又一次从梦里把那辆车开到了现实里,相同的是,每一次都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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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老头子银山兄弟三个,老大金山是同胞手足,好好的落在土匪手里就成了土匪,解放后杀了头,罪有应得。老三银根是结拜兄弟,是大地人,也算是爹的半个孝子,曾在“文革”期间红极一时。我老头子银山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就为土匪的事被冤枉了半生世呢。那时他跟我年龄差不多大,大概二十七岁吧。我二十五岁,我的大女儿刚好五岁,我是十九岁结婚的,二十岁生女儿,小儿子才三岁。傍晚时分,太阳都快要下山了,我到屋前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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