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后院邻居家的儿子大我一岁，叫磊磊，加上我二堂哥，仨人从小一起玩。磊磊比我大一辈，据说应该喊他叔叔。我常常阴阳怪气喊他“磊磊叔叔”。他人非常老实，一听，脸就刷地红了。
　　在学校不大和他一起玩，因为他太闷了。我还会带头欺负他，把他的校服藏起来，推他桌子上的书，等等。他不生气，圆乎乎的脸，非常无奈。他的脸真的很圆，红扑扑的，因此他有个外号叫“苹果”。
　　浑浑噩噩到了六年级，磊磊成绩越来越不好。班主任让他放学后去我家补课。我很享受那段一起做作业的生活。放学后先各自回家，然后我迫不及待地站在后院门口，朝他家院子大吼：磊磊！快来！他就来了。
　　我小学里的同桌敏敏，她爸爸是做阴匠的。敏敏会很多神秘的技术，比如画八卦、画符，我很佩服她。她还会织毛衣。有一段时间，她从家里带了竹针和毛线教我织毛衣，我乐此不疲，想织一条围巾给磊磊。被老师发现后没收了工具。我居然锲而不舍地拿圆珠笔芯继续织。老师就告诉我妈，我妈很生气，说，你织的那个算什么东西？四不像。真要学，我一下午就教会你了。我问，真的？我妈说，真的。然后告诉我，她自己是结婚后才会织毛衣的，还说如果学会了织毛衣，大家就都会让你来织，很烦。当时的我觉得非常在理，竟收手了，也把要送条围巾给磊磊的心愿忘掉了。大学里某年暑假我妈一时兴起想教我织毛衣，我居然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时候觉得磊磊是生活中理所当然存在的一个人。我二哥升初中后就不大和我们一起玩，只剩下磊磊每天陪我上下学。五年级有一段时间我在学校负责升降旗，每天都回来得比较晚。他就在教室里等我，然后沉默地跟着我走。
　　他话非常少，基本是我说他答。如果我不说话，他决计不会起话头。那时候我真是太小了，并不懂得照顾他的心情，只是一味地说自己的东西。他也无限地包容。我有时嫌他太安静，就会逗他，喊他“叔叔”。他就窘得不得了，低着头不说话。很没劲，那时候我这么想：他不是个好玩伴。
　　磊磊来我家补习那一段时间，家里有个水族箱。养了几尾小鱼，几只小青虾，还有螺蛳之类。猫对这个很感兴趣，时常久久凝望。有一天，磊磊突然拿铅笔敲敲我的书，示意我看水族箱。我吓了一跳，猫居然跳进去了，水没过大半个身子，还昂着头奋力挥爪拍鱼。
　　鱼虾损失了一半，猫很高兴。后来的事，用某个句式就是：本来我们有一个水族箱和一只猫，后来我们只有一只猫。
　　从春天到夏天，天气渐渐暖和，花儿接茬儿开。考初中没什么压力，所以日子过得很愉快。不过磊磊似乎有些困难，老师催得很紧。所谓的补习主要是我辅导他功课，但我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辅导的，其实对他根本没什么益处吧。有时我妈看不过，就会教他。初夏有草莓、枇杷、樱桃吃。我妈常洗一大碗给我们，但磊磊从来都不会碰。我有时候急了，就逼他吃。他才勉强含一只到嘴里。
　　那会儿偶尔跳闸停电，我觉得很好玩。点煤油灯，有小虫子扑进来。我心肠毒，看到飞蛾扑火也不觉得可怜。奶奶就很急，赶忙打开灯罩把它们放出去。走廊里的燕子唧唧喳喳叫着，院内有虫鸣。电来了，灯火明亮，我反而会落寞一阵。
　　念初中，和磊磊不在一个班。我和我妈长住学校，跟他渐渐没什么来往。磊磊逐渐淡出我的生活时，我仅仅感到一丝冷清。
　　有时在学校碰面，我还会像小学时那样热情地招呼他，跟他说话。但他比以往更沉默，几乎是一句话也没有了。我也交了不少新朋友，日子很热闹，有没有他好像真的无所谓了。
　　后来磊磊好像去念了大专还是中专，反正完全断了联系。大三暑假回家，听说他结婚了。夏天的晚上，他的妈妈邀请我到家里小坐。我恍恍惚惚进去，看到他和媳妇儿坐在桌边，都羞涩似的，微笑着看我。他媳妇儿肚子已经看得出形状。也没说什么。好像我就一直在傻笑。大意是真好啊，真好啊！时间过得真快啊。
　　大四暑假回去，路过他家门口。他不在家，他媳妇儿怀里抱着个孩子，朝我笑。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很难过，也很感慨。回想起过去的事，也莫名其妙的羞惭。在这种复杂的情绪里，我慌慌忙忙抓了把吃的，笑眯眯塞给小孩子：啊啊，吃，吃吧。
　　苏枕书 作家。已出版《岁时记》《尘世的梦浮桥》《燕巢与花事》等若干作品。
　　（题目取自姜夔词：“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责任编辑 张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