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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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白马暴君一枪将大尊者的尸体刺挑过头顶的时候,消息从山脚下朝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无拗山上数具当世高手七零八落的尸块,笼罩着的血雾红云,无一不昭示着千年前这位暴君的重现。
  修仙者们正为如何阻拦暴君而焦头烂额,人间的公主在这一日成亲,是同样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色,那位暴君不再杀人,他旁若无人地直行,为这一片红色而来。
  他的目的是坐在轿子里准备嫁人的公主,她是一个强大的敌人,为此他养精蓄锐。
  一个从世家中选拔出来的剑道天才跳出来,护在公主的轿子前,他说:“有我挡住,公主快走!”
  轿帘被一只雪白的手腕掀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秀丽的眉眼。据说这位公主自小便是个美人,剑师回头,却大惊失色——这女人皮囊之下,分明是一只头角峥嵘,皮如裂岩,目如灯笼的可怖巨兽,原先隐匿得很好,现下已经压制不住跃跃而出了!
  公主笑意盈盈,眼波生媚:“多谢小剑师好意,可是除了我呀,谁都打不赢那个暴君!”
  一
  白马暴君年轻时做过许多好事,替百姓收伏恶蛟,镇压妖王,熊精猪怪在他所过之处,皆不敢兴风作浪。可是他的名声依然很差,因为他自己便是这世间最大的恶霸。
  他是人间最顶尖的修仙者,但是生性好战,喜爱屠戮,人间被他搅扰得乌烟瘴气。
  每每有妖魔败在他刀下,他便昂扬得意,仿佛正义制裁了邪恶,仿佛他真是民心所向的大英雄。他说:“孽畜!你作恶多端,残害百姓,却不知我白马暴君,乃战神当世,天下人的安危都系我一人身上,为救万民于水火,今日我势必斩你!”
  往常这些妖魔都瑟瑟发抖,无论他说什么也得听。这一日,却有一只大妖怪与他斗得不相上下,闻他此言,哈哈大笑道:“我呸!故作姿态,白马暴君,你不如问问百姓,到底他们想要谁死?”
  白马暴君怒不可遏,眼眸中火红的裂纹迅速蔓延。那是一只无拗山的大妖怪,凶残丑陋,法力高强,真正棘手的是它那狡猾刁钻的言语。
  “我为活命吃百人,是小恶,你为逞威风杀万人,是大恶。今日你来降服我,不过是以恶制恶,岂敢妄想百姓们对你感恩戴德,心悦诚服?”
  它那一张怪脸猛然凑近,五官牵动得变形,笑嘻嘻地道:“我猜人们此刻想的,乃是无拗山这只大妖怪为何实力如此不济,半日时间都未能杀了那白马暴君,以逞大快!”
  白马暴君肝火大动,出手不免心浮气躁。那大妖怪找准时机,往暴君胸口狠击一掌。暴君猛然吐出一口血,再抬头,已见那妖怪趁着击掌的后力远远地遁逃了。
  后来,暴君每年都经过无拗山,第一年他说是为了攻打南方的小国顺路而来,第二年说是为了回去号召人马……总之,这个南方的小国,打了十几年都不曾攻下,暴君也与大妖怪打了十几年。每次纵然暴君得胜,自身也受创伤,大妖怪认为他故意年年羞辱自己,于是攒着劲,准备与他同归于尽。
  暴君发觉这一次大妖怪格外精猛,不知它提了所有的真元。在它连番攻势之下,暴君浑身鲜血淋漓地站起来,大妖怪最后一记重击拍在了他肩头。擦肩而过时,它听见暴君说:“好了,不打了,这次暂且让你赢。”
  大妖怪发出粗嘎的笑声,随即庞大的身躯向后倒下,七窍溢血,还心满意足地喃喃:“方才最后一下没有打在你胸口,就是让你活着,往后都记得,你输给了我。”
  “我死后,你再也不可能胜过我了。”最终,它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笑。
  “厚颜无耻,你诈我!”暴君一把抓起它的尸身,恼怒万分,恨不能它立即复生,再与自己斗个天昏地暗。
  暴君背着这个庞大如一座山的怪物,四处找神医解救。人人看过都奇怪,这头怪物并不像是死了,倒更像……冬眠。
  “妖物聪明,恐怕它不敢再与大王纠缠,故设法诈死,摆脱大王。”
  暴君听闻它可能只是冬眠后,心稍宽慰,又突然想起什么,后退三步,指着怪物问:“既然要冬眠,这家伙真身是什么?蛇、龟、熊,还是……”
  他终于目带惊恐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你不会是一只癞蛤蟆吧!”
  纵然对怪物百般鄙夷嫌弃,暴君还是将它以绳索绑在背上,每每行军打仗,人们遥遥望见的不是旗子,而是暴君背上那座小山般的怪物。但他并没有因此受到阻碍,反而愈加神勇。
  “等你这怪物苏醒了,我便第一个宰了你。”暴君心想。
  二
  一年春来,暴君在一次激烈的交手中,忽然察觉背上微动,那座沉重的小山越来越轻。他正疑惑地转头,却贴上了一个柔嫩的脸颊,均匀湿热的呼吸扫来,他与一个小姑娘俱是睁大了眸子看着对方。
  暴君吓得往后一跳,却发现根本躲不开这小姑娘,因为她就在他背上。这姑娘穿着桃红绸纱,头发泛黄,扎着小辫,圆脸盘,小巧的下巴,喜庆得像从画里跳出来的一样。
  我的山呢?暴君頭一个想到的却是这个。
  那小姑娘左扭右扭,想挣脱绳索跳下来。暴君脸红面臊。偏生大敌当前,他只能一面应付,一面低头凶那个小姑娘:“你这臭妖怪莫动!”
  小姑娘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锋利的牙齿:“我是人!”
  “放屁!人有名有姓有年龄,会过年会过节,还会喊生辰快乐,你懂吗?”
  暴君只觉得左臂剧痛,被她硬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左臂再也拿不起刀。于是,他且战且退,终于逃回了大营。
  他狠狠将背上的小姑娘摔下来。小姑娘利索地爬起来,抱拳道:“我乃无拗山妖怪谱排行老大,移海是也,既然你在我昏睡这几日照顾了我,咱们过往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几日?老子背了你几个月!”暴君掐住她的脖子,“就这么让你走,我不要面子啦!”
  “干吗?你想对我这小姑娘做什么?没想到你还是个淫君啊……”移海气定神闲。
  暴君不依不饶,非要移海也将他背上六个月才肯善罢甘休,移海只好依言照办。
  于是,人们发现每日冲锋陷阵的暴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座小山一样的怪物。有眼尖的人瞧了瞧,发现暴君还在,只不过他站在怪物头顶上,就小小一个黑点儿。   白马暴君与移海的组合所向披靡,很快,暴君的族人便庆祝他大捷归来。
  当夜,营帐中热闹非凡,移海恢复人形跟在暴君身后,用袖子沾酒尝。谁知暴君的父亲听闻移海是妖怪,脸色大变,怒得掀翻酒桌:“哪里来的下贱妖物,快滚出这里!”
  移海差点就要冲上前与他打架,暴君将她拉住,两人一同出了帐篷。
  移海不言不语。他看着湖面映出她气恼的模样,蹲下来,用手点了一点湖水,不禁莞尔:“你是不是想回无拗山,过你那潇洒自在的野日子了?”
  “我明日便走!”移海冷哼一声。
  “那好,带上我吧。无拗山排名老大的移海姑娘,带上我不难吧。”他转过头,“或者不回无拗山,我们就沿着这条小河走,河水流到哪儿,我们走到哪儿。”
  移海当他是不认真的戏言,一点也不睬他。
  自父亲来后,白马暴君在战场上对于移海来说越来越陌生,他更多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挥剑果断,神情冰冷得如同杀人机器。
  在一次白马暴君不听移海劝告,提刀进寨屠杀了几百个留守的妇孺后,移海终于忍不住怒意:“在战场上与敌人兵戎相见,可以毫不容情,可是对一群手无寸铁的人,再相杀不是大丈夫所为!”
  白马暴君得知她有分道扬镳之意,想了许久,竟不知该如何挽留。
  “若是我父亲在,恐怕我永远无法听你的。”最终,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三
  移海没有走,她不理解白马暴君这样一个恣意妄为的人怎么会受制于家族。没想到,在她派出的无数只秘鸦中,竟有一只带回了重要的消息。
  她为了确定这消息,亲自赴险,竟看到暴君的父亲,将两条通体莹红的蛇,放入暴君双眼的瞳孔中!他痛苦许久,若不是常人不能忍受的剧痛,他这样久经创伤的人,怎会冷汗涔涔,面孔狰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移海看到他疼了许久,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地,以至于被他父亲发现时还全无反应。他猛踹一脚在她肩头,被窥破了秘密的他依然镇定自若,大义凛然地道:“我的儿子,绝不会受你这妖物掌控!”
  原来这便是“白马暴君”这个名号下的秘密,他一直被他父亲用禁术操纵,替家族征战,杀人,活成了一把锐不可当的兵器。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说的与她沿着河一直走下去的话。原来,他早就知道,父亲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我决不会放过你!”移海双目通红,声嘶力竭,起身欲杀暴君之父。一旁的暴君突然睁开双眼,握住她的手腕,双目有滚烫的熔浆流下,仿佛鲜红的血液。
  “吾儿,杀了这个妖物。”暴君父亲不急不缓地发布命令。
  这个令他胸有成竹的儿子慢慢瞥了他一眼,浑身颤抖,这道如同雷劫的命令与残存的意志相抵抗。最终,暴君看着父亲的面容,几乎是拼尽全力,说:“……不行。”
  他拉着移海的手腕,一路奔逃。移海看着眼前之人的侧颜,此刻除去白马暴君的威名,他只是一个面色苍白,身形消瘦,茫然不知出路的年轻人。
  原来那个暴虐好战,被视为万恶之首的男人,也抗衡不了自己的命运,违背不了自己的父亲,只能拉着重要的女子的手,没命地逃。
  “当年我一直来无拗山找你打架,只不过因为我发现你这个大妖怪很有本事,可以打伤我,而每回我一重伤,纵使是父亲,也不好叫我去杀人了。”他笑道。
  移海愣住了。她看见这个男人慢慢地靠近自己,一张明朗的面庞,嘴角的笑意却略微不怀好意。她知人间情事,想着现下这个情境,他该不会要对自己表露情意了吧?
  “你的真身真的是大蛤蟆吗?”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问。
  “不是!我说了绝对不是!”她恼怒得跳了起来。
  “哦,那應该就是了。”他哈哈笑起来。
  移海与他逃亡了许多日,仍然甩不开天罗地网般的追捕。最终,两人负伤倒地。暴君说:“回去后,也要杀人或者被杀,既然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你先将我了结吧。”
  移海笑了笑,说:“我有个办法。”
  “我一个山林野怪,浪荡日子过了不知多少年,而你在人世不过二十载,却一天的自由日子都没有尝过,现在我与你交换,等那追兵追来,由我替你做白马暴君,你做一只妖怪。放心,我幻化之术高强,连你都看不出我的真身,勿论那些凡夫俗子。”
  她又说:“你们的寿数顶多百年,百年之后,我自然归来。”
  白马暴君沉默了,用手反复捻着一棵蟋蟀草,最终他抬头道:“多谢你。”
  四
  白马暴君被移海幻化成了妖物,他从溪水中看到自己丑陋坚硬的面孔,壮硕的身躯,从眼睛抚摸到下巴,愣怔地笑起来。
  纵然身材笨重,他却在无拗山中穿梭自如。天地间无一生灵识得他,他每日餐风饮露,逍遥快活,常常忘了年月,忘了眼眸中曾经蕴含的熔浆。但他始终惦念着,甘愿为他承受过往的移海。
  令他们猝不及防的事终究到来了,移海的身份被戳穿得比预想还快,都未足三年。他听说是她在战场上被人重创,留在军营救治的时候,妖气隐现,被族人察觉了。
  他们用剑一路挑着移海的躯体,抵达无拗山,放火围山,抓出所有的妖物,逼问白马暴君的下落。
  他就站在这群妖物之中,看到她的身体上插满了剑,妖物强大的生命力令她还活着。可是,下一刻,有人用剑横在移海的喉咙上,问:“究竟谁是白马暴君?”
  他这两年来无拘无束的快乐,在此刻通通失了意义。他几乎在那人的话音还没落地之前就冲出去,没有去想将面临的一切后果,没有去想只要自己不出声不动作就能逃过一劫。移海身前,白马暴君无私心,无遗憾。
  举着火把的人们看到一个灰土色的妖怪撞开妖群,拔出了插在移海身上的灵剑。她费力地睁眼,见是他,便笑了。
  他恢复人形,黑发如瀑,紫金衣袍曳地。人们自侧前方窥得他低垂的面容,白玉生璨,如远山起伏,正是白马暴君。   “这两年,我很开心,谢谢你……”他说着,滚落下一颗泪珠。
  “好朋友从不会放弃对方,”她笑着说,“好朋友从来不言谢。”
  白马暴君的父亲看到这一幕,只觉得羞辱万分——他从小精心打造的儿子,竟然宁愿变成一个妖怪,藏匿在山野。他生了个懦弱的儿子,不敢担当家族的荣誉。
  “看你做怪物时那副模样,你是自甘堕落了吗!”他出声厉喝。
  他本想上前一掌击毙这个儿子,却忍下怒气,冷冷地开口:“还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吾儿,你将这个贱妖喉咙割破,我们的父子情意尚能转圜。”
  “父子情意?”暴君抬头,双眼疲惫而空洞,“你是说,我杀了移海之后,还能回家,听你的安排,为家族大业开疆扩土吗?”
  “正是。”他说。
  “那你知不知道,”暴君站起身,朝他走过来,“二十年里,每一个你逼着我杀掉的无辜的人,我都将他们看作是你。如今真正的你,就站在我眼前,很可惜,我不能按我计划中那样,先将赤蛇放入你眼睛里,让你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再死掉了。”
  白马老爷的眼眸前溅起一片血花,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口被一只手贯穿。此刻,他除了震惊,只有恨,悔恨,恨自己迟了一步拍碎那孽子的天灵盖。
  白马暴君将手抽出来,望向众人,开口:“我本就是……杀戮无数……大逆不道之人。”
  他一把抱起地上的移海,回首对众人说:“今后我就在无拗山,想要重新投胎的,来一杀一,绝不叫人赔本。”
  五
  他与移海在山中过了一段安宁的岁月,旁人纵然有心,也没胆子来搅扰。移海喜欢化成小山似的妖怪模样,坐在山巅看日落,他就蹲在移海头顶,陪她看到星辰都出现。
  有一晚,看了很久,移海对他说:“我在假扮成你的两年里,得知了许多你幼时的事。你自小调皮,七岁时去水田的坑洞里钩鳝鱼,误以为那洞里的是蛇,吓得不轻,没想到洞里的东西被钩出来后,却是一只大蟾蜍。”
  两人都笑起来,她最先止了笑,抬头望着朗月稀星,喃喃道:“我们下山,回世间吧。”
  “你可不像惦念尘世的人,回去又免不了杀伐。”他淡淡地说。
  移海猛然转头,眼中有泪光。那两年她从人口中得知的,不仅是白马暴君幼时的顽劣趣事,还有一切因果——他在十一岁时病重垂危,那时按天命他寿数已尽,是家族动用禁术,在他双眼瞳孔中种下赤蛇,从那时起,他虽被天地除名,却仍能生长在世间。
  他父亲用自身心血供养赤蛇,是以能够操纵白马暴君的意识。而今父亲一死,赤蛇日渐干枯,暴君也将重归天命。
  “你要我眼睁睁地看你死吗?”她问。
  “移海,”他俯下身,贴近她的双唇,“我早已心满意足。”
  她回应着他的吻,月色照在她抬起的左手上。他错愕后退间,那只左手已经打在他双眼上,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赤蛇自她手心飞出,又分散开,钻入他的瞳孔。
  “我活了许多年,太懂得什么叫孤独了……”她抱住他的后背,“所以,我与他们做这个约定,从此我便是为赤蛇供养心血之人,只要你肯……继续为家族效力。”
  “我会保护你。”她补充道。
  她执意要在天地间留一人性命,白马暴君随时都可能不受控制,人间将重陷血光之中。白马世家的现任家主亦是如此警告她:“真有一日,你无法再控制白马暴君,我族之人将联合将你二人诛杀。”
  她冷淡地抬眼,说道:“他会听我的话。”
  然而暴君并没有预想中好掌控,他先前杀父,已经成功违反过一次意志,而今,违反移海的差遣也变得渐渐从容。
  他肆意杀人,在移海的寝殿前连刃数十人,坦然地踏着尸块来见她。移海看到他的笑容,明白他这是在沉默地表达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被牵制。到后来,他甚至与家族作对,族中青年一言不合便被他削去右臂。现任家主气急败坏地来找移海,这分明违反了约定。
  而当移海问起暴君此事,他却一笑置之:“天下人在我刀下,皆是平等的。”
  家主认为暴君已经走火入魔,没有利用价值,意欲联合移海将他围杀。移海却仍然坚持说,或许可以找到解救蛊毒的办法,令暴君真正摆脱束缚。
  移海是妖怪,她始终不能斡旋得当人类之间的复杂关系。家主背着她私自派人去截杀暴君,饶以暴君之勇,也挡不住蝼蚁之众。
  移海听闻消息匆匆赶到时,他整个人宛如从血水中泡出来一般,垂头,持着巨刀,四周死寂,无一人敢上前。
  他听到移海的脚步声与喊声,茫然看向她。不知是恨她当日一意孤行为自己种下赤蛇,还是误会她与家主联手要在今日置自己于死地,有两行清泪混着血污从他眼中溅落在刀面,话语几乎从齿缝间一字字地蹦出:“大妖怪,你背叛了我。”
  “我没有!”她冲过去一把抱着他单薄的身体,崩溃地号啕。
  “没事,没事。”他拍着她的脊背,温柔地安抚,然后神色一凛,杀气更重地说,“你待在一旁,好好看着,我怎么把他们杀光。”
  移海被一把推开,她转首,见他已冲入人海。那一刻,绝望涌上头顶,她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一个自私的念头,已铸成大错。
  白马暴君向世人证明,这群乌合之众,还没有能耐要他的命。
  这之后,家主再也不敢有所动作,白马暴君则沉溺于四处征伐,闹得民怨沸腾。
  一天晚上,他又一次提着某一方大道人的头颅回来时,移海坐在火堆旁等他。
  “在我以杀证道后,我带你一同飞升,结为仙侣。”他摸了摸移海的头。
  移海斟酒,琥珀色的酒液细细一股流出壶口,倾满一整杯。她仰头,然后起身,搂住他的脖颈,以嘴将酒水渡入他口中。
  暴君牵起嘴角,任由她抱着自己。他问道:“想说什么,移海?”
  “这世间,总有我是全心全意喜欢着你的。”她说。
  “我也是。”
  他一笑,看着眼前的姑娘慢慢倒下,跟他的父亲一样,胸口多了一個窟窿。而那颗心脏就在他的掌心,滚烫地跳动。   “你对我起了杀机,我时时刻刻都感受得到,”暴君蹲下,抚摸姑娘的脸颊,“还说没有背叛我。”
  六
  “一千年过去,你还敢说,你没有背叛我?”白马暴君再次现世,拦住了眼前这顶轿子,他的声音不悲不喜,却透着一种冷漠至极的哀恸。
  “那就来打一架吧。”
  公主笑眯眯地说完这句话,轿子突然爆开,一座山似的妖怪冲向白马暴君。他虽以双手格挡,竟也被冲击得退出百米。
  小剑师被气流撞开,他已明白眼前的公主非公主,千年前的大妖怪移海才是她真正的身份。小剑师早就听闻暴君现世的消息,此次他便是作为家族培养的继承人,特意出门挣声名的。
  关于这位白马暴君,他在来之前就做足了功课——千年前他死于部下兵士、白马世家家主及天下游侠豪士三方人马之手,人称无拗山围杀。
  更多的人说他是死于一个阴谋,这个阴谋的主使者是与他最亲密的妖怪移海。当年移海不知从何处得到一种药物,可以使人精神恍惚,功体衰退,她将其混在酒水中,与白马暴君喝下,酒水立时生效,暴君在幻觉中以为自己杀死了移海。
  暴君以为移海已死,赤蛇无血供养,他也时日无多,于是便收敛杀性,每每对人手下留情。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他更是躲到了无拗山。没想到,一场无拗山围杀,让暴君明白一切,他的功力不济以往,惨死在乱剑中。
  之后,那传闻中的妖怪移海,埋葬了他的尸身,隐藏在世间。
  “暴君,你生一千次,我杀你一千次。”她弯起嘴角。
  “你忘了,在真正明面的打斗中,你只狡猾地胜过我一次。”他面无表情地说。
  两人过招,毫不留情,一招分胜负。小剑师见情形不好,忙召出家族秘法,一时飞沙走砾,大雾弥漫,小剑师趁乱拉过移海的手,从法阵中逃走。
  小剑师说得诚恳:“移海姑娘,我知你神通广大,但降服暴君绝非一人之力可完成,不若你与我家族联手,在你与暴君斗法时,我家中子弟在旁护持。”
  “哦,杀掉暴君的功劳,你们也想分一杯羹?”她笑了笑。小剑师红了脸。
  移海一口答应。小剑师不急于回家,并非真是因为他想分一杯羹。来之前父亲曾告诉他,那尊现世的暴君无法确定真假,恐怕是诈,因此小剑师跟在移海身旁,密切注意她的动向。
  移海平日喜欢逛街市,小剑师不习惯热闹,也只得硬着头皮去,见她在面馆里点了一碗葱花加辣的汤面,又去卖糖人的铺子,要了一只兔子样式。
  她慢慢吃完,突然问他:“你在家中,过得可好?”
  他一愣,继而笑开:“我是家中最小的,哥哥姐姐们都极疼我,这次娘亲本不准我出来的,怕我遭遇危险。爹也对我说,出不了名,只要囫囵个儿身子回去就好。”
  “那你可跟他不一样,”移海笑道,“暴君,他是个可怜的人啊。”
  “我却把这个可怜的人逼到绝境了,他本身已是不幸,更不幸的是遇到了我。我先是自私地要他留在人间,又背叛了他,设计将他害死……”她喝了很多酒,大概是回想起了千年前的记忆,“他一直觉得我能救他,他那样信任我,喜欢我……最后的那段时日,在药物的作用下,他以为自己能控制住杀心了,其实没有,他还是不断地杀人。无拗山围杀时,我对他说了一句很残忍的话。”
  那时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移海,幻觉退去后,她说:“其实一切并没有变好,你看到的都是假象。”
  最后一剑是她捅的,他垂倒在她身上,仿佛拥抱,只听见她轻声说:“小白马,祝你在人间的二十三岁生辰快乐。”
  七
  小剑师头回喝酒,迷糊了整整一夜,晨时惊起,外衣也顾不得披,就着急地去找移海。他赶到时,刚好见移海一剑刺入白马暴君的胸膛。
  “过了千年,你身为死人自然毫无长进,我在世间却百经历练,你输了,并不奇怪。”语毕,白马暴君的躯体也如灰尘消散。
  “移海姑娘,快走!”小剑师涨红了脸拼命喊出这一句话。
  闻言,她立刻动身。而在她身后,数名世家子弟布下阵法,持一张大网准备将她捕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各大世家此次的目标并不只是白马暴君一人,自从知道移海的身份后,便对这样存活了千年的强者忌惮至深。他们蓄谋已久,在二虎相斗后,无论赢家是谁,格杀勿论。移海虽然法力通天,但与白马暴君缠斗已经精疲力竭,不多时,她就已经接连负伤,眼看逃不出这阵法。一道浑厚的剑气砍来,移海瞳孔骤缩,就见小剑师扑身而来,替她挡了这一击。
  小剑师的父亲在后痛心地大骂:“你给我速速让开!那妖怪不简单!”
  小剑师置若罔闻,带着移海逃走。
  然后,他听移海嘱咐,两人一齐躲入无拗山中。他将她放在山洞中,喂她水喝,问:“移海姑娘,你怎么样了?”
  “你为我违抗父命,但你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救我。”她面带浅笑。
  “是,”他说,“因为我想,白马暴君恐怕根本没有死。”
  “聪慧的小剑师。”她笑出声,却引起内伤震动,鲜血滑落嘴角。
  “在暴君现世之前,各大世家已经怀疑,千年前的暴君还留存在世间,便私下查探。而正巧在此时,暴君便出现了,父亲对我说此事有诸多疑点。我遇到你之后,更加觉得,那个暴君只是一尊傀儡,由你的手操纵,给世家们一个虚假的消息。”
  “你努力想隐瞒的,那个真正的白马暴君,在哪里?”他问。
  “可恨我自称神通广大,却在天地间,连一个人都藏不下。”她自嘲道。
  “一千年前,无拗山围杀,我其实被骗着害死了自己心爱的人。”她不再去按住流血的伤口,任由血液静静流淌,“我曾经踏平山川,遍访名医,为他寻求解救的法子。最后,他的部下给了我一包药,那是追随他多年的心腹部下,我走投无路,以为他们也像我一样,不愿意放弃暴君,便就着酒水将那药喂进了他的口中。而我没想到,他们都很害怕,害怕被暴君一起拖進深渊,所以那包药是用来诛杀暴君的……”   “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自以为终于停止杀戮了,其实没有,他还是不断地杀人,只不过第二天起来,他全忘了。”
  无拗山围杀,他在漫天血色中,重获最后的清醒,于是就见到了她。在惊讶过后,他咧开嘴笑道:“移海,你没死啊,真好。”
  她背着浑身是剑伤的他,跌跌撞撞地不停地走。拂晓将至,无拗山花鸟清明,唯有这两人带着与世隔绝的悲戚。
  “白马,只是冬眠而已,你不要怕。”她抹了抹满面泪水。
  “人怎么会冬眠?”他说。
  “人与妖怪有什么不同吗,我也有名有姓有年龄,会说生辰快乐。”
  “白马,”她紧紧将他抱在怀中,仿佛哄着他睡着,“二十三岁生辰快乐。”
  “所以,白马暴君,这个人,他在这里。”移海对着小剑师,指了指自己。
  小剑师浑身一震,他看到移海的左眼变成了一个空洞,里面隐隐沸腾着熔浆,炽热的液体慢慢流下来,四周石壁都被攀上火红的裂纹。
  “他就冬眠在我的身体里,与我一同,走过了这一千年。”她笑着说。
  八
  山洞外,追兵已至,小剑师的父亲率领各大世家将无拗山包围了个严实。此情此景,仿佛重现千年前无拗山围杀。
  “妖怪移海,你赶紧将那孩子放出来!”小剑师的父亲焦急地大喊。
  移海轻点足尖,站在山巅,一手扼住了小剑师的脖子,哈哈笑道:“我以他为质,老不死的,你敢牺牲你儿子动我吗?”
  小剑师朝父亲大喊:“爹爹,那白马暴君就在移海身体中!”
  众人神情严肃,虽原本就想到移海会藏匿暴君,却没想到就在她身体内。小剑师的父亲因为儿子在移海手中,受制于她,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路砍杀,势无可匹地杀下山。
  她闯进了一条繁华的街市,没人知道她想做什么,小剑师认出这是他当日陪她吃面吃糖人的那条街。千年来她与白马暴君一定无数次逛过了这条街,于是大难临头,也想死在这里。
  她停在这条街的尽头,街的另一端,各大世家的人马不敢轻举妄动。她放下小剑师,捏了捏他头上的发髻,说:“你是个善良又正直的孩子,从小没有被歪门邪道浸染,一颗心干净又澄澈。你还有个很爱你的爹爹,你看,他担忧你的性命,都不敢对我动手。”
  “你叫什么名字?”她头一次问。
  “李序儒。”他说。
  “好名字,真是个受尽宠爱的孩子。你这一生,想必都会无比安稳如意了,真好啊。”
  她抬头看着另一端的围杀人马,他们举着正道大旗,口中尽是大义凛然,不知千年前他面对这样的围杀,是什么心境。可惜那次她没有与他并肩携手——白马暴君与无拗山移海,从来心有灵犀,所向披靡。
  “我白马暴君,乃战神当世,天下人的安危都系我一人身上,为救万民于水火,今日我势必斩你!”
  她心爱那个嚣张猖狂的男人,初次踏足无拗山,为了博得好名声,为了洗清自己的杀业,前来降服她。但她更爱的是后来那个弱点毕现,仓皇逃亡,却不忘拉住她手的年轻男子。
  一定要死在这条长街,一定要死在这条长街,她这样想着,忽然转身,扑上小剑师手中握着的长剑,剑尖入肉,鲜血涌出。
  “李小剑师,我真怕无拗山顶云缭雾绕中的那个老仙人骗了我。”她眸子凝视着他,泪光盈盈,“他说人有前生來世,百年一轮回,罪大恶极之人,千年一轮回。”
  这条长街,是千年之后,唯一一个她与他一起走过的地方。
  小剑师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却见她美丽的容颜消散,天光大作。
  那茫茫的光雾消散后,世家人马赶到时,发现小剑师的剑已然出鞘,直直插在移海心口——是她自己撞上去的。
  移海已死,原形毕露。原来她不是蟾蜍,那躺在一片乌黑血渍中的,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山鼠。他呆呆地站立,五脏六腑内都回荡着那句话:“终于,你也背叛我,杀我一次了。”
  “一千岁生辰快乐,我的小白马。”在她最后那狡黠的笑容中,暴君的秘密被永生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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