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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贝有一个愿望，在镇上的时候，她把它偷偷地放在了河灯里。
低头，闭眼，双手合十，默默许愿。等抬起头的时候，小贝发现那朵纸糊的荷花顺着流水的方向渐行渐远，没入大簇的河灯群里，那样的微不足道。
直到它消失在目所能及的地方，跳岩上的小贝才站起身来。不断有放河灯的人从她身边擦过，一不小心，她的眼泪就被撞了下来。
她不知道胆小的自己是怎样在这只有星星的黑夜里跨过窄小的跳岩，走到这淙淙流动的江水中心，又是怎样在这里放逐了自己的愿望。
她只是觉得，那个愿望就像是那天那一小片紫色的星海，向着远离她的方向，越漂越远。
（一）
当远处金灿灿的阳光慢慢变成暖橙色的时候，小船在夕阳的剪影里顺着浪的方向归来，最后缓缓地停驻在沙滩边。
“阿海，阿海。”小贝欢乐地挥着双手，跑出小屋。
阿海抬起头，也冲小贝挥挥手，然后抹了把汗，开始把鱼从小船里往外搬。在那之前还不忘冲着小贝笑笑，露出好看的牙齿。脑袋有那么一瞬间的短路，小贝觉得阿海就像是商店里海报上帅气的牙膏明星。不过阿海的皮肤是黝黑黝黑的。这专属渔村的颜色，让小贝觉得很踏实。
对于十六岁的小贝来说，最大的生日礼物，就是“捡”到了阿海。
她永远都会记得，生日那天她赤脚走在沙滩上，在那片纯白的天光里，看到他乘着海浪而来，漂到她身边。他紧闭着眼睛，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已经被晒暴皮的脸。尽管是那样，小贝依然觉得他很好看。
呐，如果说天上掉馅饼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海上漂来帅哥又要怎么解释呢？
（二）
——喂，你从哪里来？
——喂，你叫什么？
——喂……
醒来后不管小贝问什么，少年都沉默着不说话，眼睛里却闪着柔和的光，比窗外月亮在海水里的倒影还要明亮。
海风偷偷地吹进来，吹乱了少年的刘海，也吹红了小贝的脸颊。
“那我叫你阿海好么？”小贝小心翼翼地问。
看到少年终于点了头，欢乐的笑容便在她脸上荡漾开来，照亮了昏暗的小屋。
从那天起，渔村里多了一个穿白色背心、皮肤黝黑的少年，还有小贝每天“阿海，阿海”的欢快喊声。
——阿海，阿海，你回来啦。
——阿海，阿海，有没有带回漂亮的贝壳来？
——阿海，阿海，阿嬷今天做了牛蛙汤哦。
——阿海，阿海……
少年也总是回以招牌式的淡淡的却不失灿烂的笑容，并且很快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每天迎朝阳而去，乘夕阳而归，总是载着满满的鱼回来，有时也会给小贝带回漂亮的贝壳。但只有小贝知道，这个笑容纯澈从不言语的少年总是在傍晚的时候抱膝坐在沙滩上，面朝大海的方向若有所思。
她想，他一定每天都想着什么心事，不然他瘦削的脊背不会看起来那样落寞。
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淳朴的村民却从没打听过他的身世，只是热情地接受了他。
（三）
在阿海到来的第七天，小贝在他带回来的贝壳里发现了一粒珍珠。那样小小的一抹圆润，淡淡的肉粉色并不亮眼，却让小贝捂着嘴差点尖叫出声。
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海边，像是攥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小贝把紧紧握着的拳头放到背后，调整了一下微乱的呼吸，然后一蹦一跳地来到他面前。
“阿海，阿海，猜猜我发现了什么？”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欢乐。然而阿海却笑而不语。
像是没有要到糖的小孩子，小贝的声音里多了一点点不甘心的语调：“猜猜看嘛。”
而他只是笑，笑的时候总是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是夏天的星光里小屋边沙滩上的白色贝壳。
小贝终于放弃了央求，摊开掌心，露出颜色淡粉的珍珠，依旧语调欢快地说：“阿海你看，珍珠哦。我一直都想要串一条项链送给阿妈啦。等我有了很多很多珍珠，这个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阿海你呢？阿海有愿望么？阿海的愿望是什么？”
——阿海有愿望么？
——阿海的愿望是什么？
少年抬起头看着星光下滔滔不绝的渔村少女——蓝底白蜡染的衣裤，乌黑的头发简单地卷起，大大的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泽，仿佛是调皮的星光悄悄溜进了她的眼睛。
原本以为，要繁复到难以实现的想法才能称之为“愿望”。他从不知，原来愿望可以如此简单，简单到只得到一粒珍珠就能如此开心。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的愿望，那个与爱有关的，想要回到从前幸福美满的日子的愿望，是太过奢侈太过贪婪了么？
（四）
果然还是失败了吧？小贝有些灰心，眼里的星光也暗淡下来。然而很快便有东西重新点亮了她眼里的星光。
普罗旺斯
小贝借着月光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阿海写在沙滩上的那四个字。然而这些对于从小在渔村长大的小贝来说，就像是四个大小颜色各不相同的珍珠一样，无论怎样也无法串在一起。
“普罗旺斯，是什么？”小贝小心翼翼地问。
然而阿海却不再写字，只是静静地望向海的方向。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天空都微微泛白，直到清晨的风吹起小贝的发丝，打在他的脸庞上，阿海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抬起头来，习惯性地想冲小贝笑笑，却看见两道闪闪的银线在少女逆光的脸庞上若隐若现。
那样小小的脊背，倔强地站立在风中，透出隐约的悲伤，让他忽然就难过起来。
而小贝却在此时转过头来，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明朗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阿海的幻觉。
“阿嬷说今天早饭要做糯米饭团，赶快去吃吧。”说完小贝便拉起阿海的手，一蹦一跳地朝着小屋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小贝的父母都不在了，但她却乐观又开朗，而且和阿嬷的感情很好。祖孙两个人，没有很多钱，却也过得很开心很温馨。
想到这里，阿海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小贝的手。
（五）
你，真的没事么？
看着小贝食欲大好的样子，阿海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由于正在饭团和鱼干中奋战的小贝事先没有心理准备，半个饭团便生硬地卡在了喉咙里。好不容易咽进去之后，小贝用惊奇的眼光盯着那张写着漂亮文字的纸，继而那惊奇的眼光又转向阿海。
仿佛汇聚了所有的光线，少女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闪亮闪亮，下一秒便传来她开心的呼喊：“哇，你竟然主动跟我说话了耶！你竟然主动跟我说话了耶！”她完全忽略了阿海脸上的一排黑线，自顾自地又叫又跳，半晌，才记起阿海刚才写下的是一个疑问句，便很认真地想了想后回答道：“本来是没有事的，但差点因为你的话被饭团噎死了。”
阿海略带疑惑地看着小贝，心想她的神经真的如此大条么？可是今天早上明明见到她脸上有泪痕在晨曦中闪烁，是自己看错了么？
“普罗旺斯，也许你说了我也不会懂啊。” 仿佛是看穿了少年的疑惑，小贝天真地冲阿海笑笑，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阿妈说很多事情等我长大后就会懂了。”
她想要知道阿妈为什么总是望着海的远方，她想要知道阿妈为什么反复唱着那首歌。但阿妈总是轻柔地对她说：“等你长大了就会懂的。”阿妈的声音那么轻，轻得仿佛要飘散在空气里。
那些反复问过的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而且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所以，不了解普罗旺斯和那些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吧。只是为什么今天忽然想要流泪呢？
她一直努力地坚信着，那些事情，等到她长大了就会懂。
可是，要在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什么时候才会懂呢？阿海的愿望，她什么时候才能够懂？
（六）
小贝原本以为，“普罗旺斯”四个字会像以前所有的问题一样，就那样飘散在风里，得不到答案。
她不再追问，他也不会解释。这些小贝反正早已经习惯了啊。
但那个夜晚，天空异常晴朗，繁星异常明媚，还有那满眼的紫色萤火，那样瑰丽的颜色，让人仿佛浮于星海，置身梦境。
这就是普罗旺斯。
阿海轻轻地在沙滩上写道。
小贝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的紫色梦境就会消失。她可以想象阿海是怎样用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来抓住那些萤火虫，再用一个白天的时间把它们一个一个装在紫色的塑料纸里，最后把它们挂在渔网上，放逐到大海里。
那是我最想要去的地方，因为那里藏着我的梦。
阿海继续写道。
那个夏夜如此美好，月光温柔地撒满沙滩。少女静静地把头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白色的月光下静静看着他的故事在眼前生成。
原来他也曾笑容灿烂，声音悦耳。只是六岁那年一场车祸后，他昏迷了好多天，高烧不退，之后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自己也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只有六岁的孩子，对当时的记忆却特别清晰。
他记得他有一个和睦又幸福的家庭，爸爸妈妈感情很好；他记得出事那天他们一家刚刚从旅行社订了去普罗旺斯的机票；他记得妈妈说普罗旺斯有一大片绵延无尽的薰衣草海；他记得爸爸说他们要一家三口手拉着手沐浴在阳光下……
他还记得妈妈在路边的老爷爷那里给他买了一大把紫色的氢气球；他也记得，一不小心，系着氢气球的绳子就从他手里滑了出去。气球飞远飞高，他跑过去追，却没有看到迎面而来的卡车。
记忆的最后，是他被高高抛起，他觉得自己离那些紫色的气球很近很近，但他伸出手，却一个都没有抓到。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终于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七）
我也曾离幸福那么近的，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
从此之后他再不曾从他们口中听到“普罗旺斯”这四个字。
既然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不干脆连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一起失去呢？这样的话他就不用听到父母每天不断升级的争吵。他们本来是想要努力赚钱给他治病，却在不知不觉中渐行渐远。
工作、应酬、争吵……一切都是打着为了他的名号。
我憎恨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于是在那次终极爆发的争吵中，当“离婚”两个字终于涌入少年的耳朵时，他夺门而出。他漫无目的地流浪着，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当黑暗覆盖世界的时候，他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恍惚间，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紫色海洋，他躺在那片绚烂花海里，沐浴着阳光，左手边是爸爸，右手边是妈妈。而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进了海里，还没来得及出来，就被翻涌的黑色浪花吞噬了。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紫色的海洋，不是绚烂的花海，但却再没听到争吵的声音。他只看到小贝清澈的眼神，纯洁得像是藏在深海不曾被污染的珍珠。
“阿海你看，我的珍珠项链串好了呢。”安静了很久的少女从少年的肩膀上抬起头，冲他晃晃胳膊，两圈淡粉色的圆润珠子在月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芒，“现在我可以把你关于普罗旺斯的梦想当做愿望么？”
只是我的愿望好像从来没有实现过。
少女有些羞涩又有些灰心地低下头。
（八）
“阿妈你看，我串了珍珠项链给你。你戴上一定很漂亮。”小贝轻轻把项链放在靠近海边的沙滩上，偶尔有海水被风吹上沙滩，抚过那些亮晶晶的圆润细珠。“等涨潮的时候阿妈就能收到喽。”小贝自言自语。
在她的身后，是一块很高的礁石。
小的时候，阿妈总是坐在那块礁石上，看着海的远方发呆，嘴里唱着她听不懂的歌，日复一日。
虽然阿妈总是精神恍惚，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阿妈会从那儿掉下去。如果阿海是在恍惚间看到了紫色海洋才会失足落海，那么阿妈呢？
她还记得，那天阿妈穿着白色的衣服，宽大的袖口被风灌满。她用那样优美的姿态，张开双臂，拥抱迎面而来的大海。一阵小小的白浪掀起之后，海面回复平静。不见了，阿妈再也不见了。
她是看见阿爸了么？如果是那样的话，阿妈和阿爸现在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会过得很幸福吧？
其实从小到大小贝有过很多愿望，想要阿妈用多一点时间陪她玩，想要阿妈每天开开心心地笑，想要把阿妈打扮得很漂亮……但所有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
是她的愿望太过奢侈了么？如果是那样，那她现在想要把“普罗旺斯”当成愿望，是不是更加不会实现了？
（九）
八月的最后一天，小贝穿起了新的制服——白衬衣，蓝色的百褶裙。少女把头发放了下来，又对着镜子小心地把刘海梳齐。她从镜子的一角偷瞄到了屋外灰蒙蒙的天色里少年的背影，还有那辆旧单车——因为考上了镇上的高中，阿嬷用微薄的积蓄买了这辆旧单车给小贝。
少女坐在单车后座上，两条腿在清晨的微风里欢乐地晃荡着。耳边也有风轻柔地拂过，伴着树叶的清香和少年衬衫上好闻的肥皂香。远处的天光开始渐渐发亮，小贝觉得这条路太短了，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沿路的风景，满眼都是少年干净的背影。
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打工，下午来接你。
阿海放下单车，在本子上刷刷地写着，然后挥手跟她道别。小贝也跟阿海挥挥手，朝学校里面走去，然后又忍不住转身偷偷地看了一眼，瞥见他那招牌式的明媚笑容才觉得安心。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小贝胡乱地把东西装进阿嬷做的布包里，向门口奔去。然而却没有看见阿海的身影，只有旧单车孤零零在那里。
“阿海，阿海。”小贝试着叫了几声，然而阿海却没有挂着明媚的笑容站到她的面前来带她回去。
也许是记错时间了呢？等一等吧。小贝这样想着，抱膝坐在台阶上。太阳一点点向西沉去，依然不见阿海的身影。小贝开始有些慌了，她慌乱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走着。
——阿海，阿海。
——阿海，阿海。
在小贝眼中，周围的人影渐渐多起来，却也渐渐模糊起来。小贝擦了擦眼里的泪水，才看清，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江边。此刻的江边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河灯，小心地放入江水里。
“姐姐买个河灯吧。”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姑娘拽住了小贝的衣角。
小贝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搜索着阿海的身影。
——“可以许愿的哦。”
身后小女孩的话就像是一道魔咒，小贝把手伸进布包里，摸索着每一个角落，最后无奈地摊开手，掌心里面是阿嬷绣的香包。
——“我没有钱，拿这个跟你换好不好？”
……
盯着河灯消失的方向很久之后，小贝才依依不舍地想要朝着岸边走回去，转头却看见了那个寻觅了很久的身影就站在她所在的这块跳岩旁边，脸上是和她一样的焦急过后终于放下心来的表情。
仿佛时间静止，所有喧闹的声音都消失，他和她站在最贴近的两块跳岩上，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和脚下淙淙的流水声。
依旧是黑夜，窄小的跳岩和淙淙的江水。小贝此刻却因为有阿海在身边而不再害怕。她觉得，所有灯火的光华也不及少年眼中温暖的星辉。
对不起，工作结束的时候有点晚呢。
其实不需要任何解释，只要他回来就好了。小贝坐在旧单车后座上，看着满天繁星，轻轻把头靠在了少年的背上。
（十）
第二天，阿海依旧先送小贝去镇上上学然后再去打工，只是这次却在小贝放学时准时站在了单车旁，手里还拿着一个淡紫色的纸盒，上面打了深紫色的缎带。
他把盒子递到小贝手里。
我在巧克力店里做了两天零工，没有要工钱，拿了这个给你。
小贝看着阿海在小本子上刷刷地写着，眼泪不知不觉间一滴滴砸在纸盒上。她慌忙伸手去擦，但上面还是起了一个个小小的褶皱。
“我把盒子弄皱了。” 小贝眼泪就又多起来，褶皱也越来越多，搞得她手忙脚乱。
为什么哭了？
“因为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也是唯一的一份。
阿爸在她出生前就在出海的时候被浪卷进了海水里，阿妈在生下她后得了轻度抑郁症，后来终于还是丢下了她去找阿爸。是阿嬷省吃俭用把她拉扯大。所以，除了阿嬷会在她生日的时候做新衣服给她，从来就没有人送礼物给她。
一次也没有。
小贝太开心了，才没有注意到阿海比平时更暗淡的眼睛。所以当第三天她发现阿海再一次不见了的时候，依然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她不知道阿海是在什么时候悄悄离开的，她只知道，在那个紫色的盒子里面，多了去普罗旺斯的往返机票和一张数目不大也不小的支票。
依然是阿海清秀漂亮的字：小贝，去看薰衣草海吧。这是阿海唯一能帮你实现的愿望。
小贝不知道，阿海到镇上找零工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四处找他的父母。
之所以没有马上回去，是因为阿海不想把小贝一个人丢在镇上，同时让父母回去准备一下。而他，也想留下一份纪念给小贝，所以用两天的工钱换了一盒小小的巧克力。他想，小贝吃起来的时候，心里应该会觉得甜甜的吧？
促使他答应回去的原因不是父母这么多天对他焦急的寻找，也不是父母说已经找到了很好的医生可能可以治好他的病。他之所以愿意回去，只是因为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妈妈转过身靠在爸爸的肩膀上泣不成声，而爸爸默默地伸出手，一只手握紧妈妈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在她后背上拍打着。
他们的手，有多久没有握在一起了呢？
其实去不去看薰衣草海，并不重要，所谓的“普罗旺斯”不过是少年心里一个美好的意向。
只是阿海也不知道，去普罗旺斯也已经不是小贝的愿望了。在小贝心里，没有阿海，哪里也不是普罗旺斯；没有阿海，就连盒子里的巧克力也变得苦苦的，涩涩的。
就像他把“普罗旺斯”当做愿望是因为想要回到一家三口快快乐乐的时光一样，她的“普罗旺斯”也不是那一片单纯的薰衣草海洋。
她只是，想要和他有同一个愿望而已。梦想着他的梦想，是不是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小贝看着那张机票，点点头又摇摇头，终是将其整齐折好，小心地放进了表面布满小小褶皱的紫色盒子。
青城机场。
青城。
她默默记住了这两个字。
（十一）
三年后的夏天，小贝收到了青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阿海留给她的钱足够支付她的学费。
阿海。
来到青城的第一天，在青城大学的门口，小贝又想起了那个会在旧单车旁等她的少年，那个皮肤黝黑，牙齿洁白，笑容明媚的少年。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见他的笑容，小贝就会觉得很踏实。
她想要和他一起捕鱼、嬉闹……过简单而快乐的日子。如果可以，她愿意用她所有，交换那一段美好时光的延续。
她还想要告诉阿海，那些挂在渔网上的紫色萤火，那些有他陪伴的时光，就是她的 “普罗旺斯”。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跟他说，但是，她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小贝。”
超越所有海鸥的歌声，像海风一样轻柔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猛地转身，小贝看见那个干净的少年笑容明朗地站在阳光之下。小贝的泪水猝不及防地落下。她的普罗旺斯，终于开出了最绚烂的紫色花朵。
呐，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那个曾经随着河灯漂远的愿望，是真的可以实现了吧？
低头，闭眼，双手合十，默默许愿。等抬起头的时候，小贝发现那朵纸糊的荷花顺着流水的方向渐行渐远，没入大簇的河灯群里，那样的微不足道。
直到它消失在目所能及的地方，跳岩上的小贝才站起身来。不断有放河灯的人从她身边擦过，一不小心，她的眼泪就被撞了下来。
她不知道胆小的自己是怎样在这只有星星的黑夜里跨过窄小的跳岩，走到这淙淙流动的江水中心，又是怎样在这里放逐了自己的愿望。
她只是觉得，那个愿望就像是那天那一小片紫色的星海，向着远离她的方向，越漂越远。
（一）
当远处金灿灿的阳光慢慢变成暖橙色的时候，小船在夕阳的剪影里顺着浪的方向归来，最后缓缓地停驻在沙滩边。
“阿海，阿海。”小贝欢乐地挥着双手，跑出小屋。
阿海抬起头，也冲小贝挥挥手，然后抹了把汗，开始把鱼从小船里往外搬。在那之前还不忘冲着小贝笑笑，露出好看的牙齿。脑袋有那么一瞬间的短路，小贝觉得阿海就像是商店里海报上帅气的牙膏明星。不过阿海的皮肤是黝黑黝黑的。这专属渔村的颜色，让小贝觉得很踏实。
对于十六岁的小贝来说，最大的生日礼物，就是“捡”到了阿海。
她永远都会记得，生日那天她赤脚走在沙滩上，在那片纯白的天光里，看到他乘着海浪而来，漂到她身边。他紧闭着眼睛，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已经被晒暴皮的脸。尽管是那样，小贝依然觉得他很好看。
呐，如果说天上掉馅饼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海上漂来帅哥又要怎么解释呢？
（二）
——喂，你从哪里来？
——喂，你叫什么？
——喂……
醒来后不管小贝问什么，少年都沉默着不说话，眼睛里却闪着柔和的光，比窗外月亮在海水里的倒影还要明亮。
海风偷偷地吹进来，吹乱了少年的刘海，也吹红了小贝的脸颊。
“那我叫你阿海好么？”小贝小心翼翼地问。
看到少年终于点了头，欢乐的笑容便在她脸上荡漾开来，照亮了昏暗的小屋。
从那天起，渔村里多了一个穿白色背心、皮肤黝黑的少年，还有小贝每天“阿海，阿海”的欢快喊声。
——阿海，阿海，你回来啦。
——阿海，阿海，有没有带回漂亮的贝壳来？
——阿海，阿海，阿嬷今天做了牛蛙汤哦。
——阿海，阿海……
少年也总是回以招牌式的淡淡的却不失灿烂的笑容，并且很快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每天迎朝阳而去，乘夕阳而归，总是载着满满的鱼回来，有时也会给小贝带回漂亮的贝壳。但只有小贝知道，这个笑容纯澈从不言语的少年总是在傍晚的时候抱膝坐在沙滩上，面朝大海的方向若有所思。
她想，他一定每天都想着什么心事，不然他瘦削的脊背不会看起来那样落寞。
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淳朴的村民却从没打听过他的身世，只是热情地接受了他。
（三）
在阿海到来的第七天，小贝在他带回来的贝壳里发现了一粒珍珠。那样小小的一抹圆润，淡淡的肉粉色并不亮眼，却让小贝捂着嘴差点尖叫出声。
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海边，像是攥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小贝把紧紧握着的拳头放到背后，调整了一下微乱的呼吸，然后一蹦一跳地来到他面前。
“阿海，阿海，猜猜我发现了什么？”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欢乐。然而阿海却笑而不语。
像是没有要到糖的小孩子，小贝的声音里多了一点点不甘心的语调：“猜猜看嘛。”
而他只是笑，笑的时候总是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是夏天的星光里小屋边沙滩上的白色贝壳。
小贝终于放弃了央求，摊开掌心，露出颜色淡粉的珍珠，依旧语调欢快地说：“阿海你看，珍珠哦。我一直都想要串一条项链送给阿妈啦。等我有了很多很多珍珠，这个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阿海你呢？阿海有愿望么？阿海的愿望是什么？”
——阿海有愿望么？
——阿海的愿望是什么？
少年抬起头看着星光下滔滔不绝的渔村少女——蓝底白蜡染的衣裤，乌黑的头发简单地卷起，大大的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泽，仿佛是调皮的星光悄悄溜进了她的眼睛。
原本以为，要繁复到难以实现的想法才能称之为“愿望”。他从不知，原来愿望可以如此简单，简单到只得到一粒珍珠就能如此开心。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的愿望，那个与爱有关的，想要回到从前幸福美满的日子的愿望，是太过奢侈太过贪婪了么？
（四）
果然还是失败了吧？小贝有些灰心，眼里的星光也暗淡下来。然而很快便有东西重新点亮了她眼里的星光。
普罗旺斯
小贝借着月光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阿海写在沙滩上的那四个字。然而这些对于从小在渔村长大的小贝来说，就像是四个大小颜色各不相同的珍珠一样，无论怎样也无法串在一起。
“普罗旺斯，是什么？”小贝小心翼翼地问。
然而阿海却不再写字，只是静静地望向海的方向。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天空都微微泛白，直到清晨的风吹起小贝的发丝，打在他的脸庞上，阿海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抬起头来，习惯性地想冲小贝笑笑，却看见两道闪闪的银线在少女逆光的脸庞上若隐若现。
那样小小的脊背，倔强地站立在风中，透出隐约的悲伤，让他忽然就难过起来。
而小贝却在此时转过头来，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明朗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阿海的幻觉。
“阿嬷说今天早饭要做糯米饭团，赶快去吃吧。”说完小贝便拉起阿海的手，一蹦一跳地朝着小屋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小贝的父母都不在了，但她却乐观又开朗，而且和阿嬷的感情很好。祖孙两个人，没有很多钱，却也过得很开心很温馨。
想到这里，阿海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小贝的手。
（五）
你，真的没事么？
看着小贝食欲大好的样子，阿海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由于正在饭团和鱼干中奋战的小贝事先没有心理准备，半个饭团便生硬地卡在了喉咙里。好不容易咽进去之后，小贝用惊奇的眼光盯着那张写着漂亮文字的纸，继而那惊奇的眼光又转向阿海。
仿佛汇聚了所有的光线，少女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闪亮闪亮，下一秒便传来她开心的呼喊：“哇，你竟然主动跟我说话了耶！你竟然主动跟我说话了耶！”她完全忽略了阿海脸上的一排黑线，自顾自地又叫又跳，半晌，才记起阿海刚才写下的是一个疑问句，便很认真地想了想后回答道：“本来是没有事的，但差点因为你的话被饭团噎死了。”
阿海略带疑惑地看着小贝，心想她的神经真的如此大条么？可是今天早上明明见到她脸上有泪痕在晨曦中闪烁，是自己看错了么？
“普罗旺斯，也许你说了我也不会懂啊。” 仿佛是看穿了少年的疑惑，小贝天真地冲阿海笑笑，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阿妈说很多事情等我长大后就会懂了。”
她想要知道阿妈为什么总是望着海的远方，她想要知道阿妈为什么反复唱着那首歌。但阿妈总是轻柔地对她说：“等你长大了就会懂的。”阿妈的声音那么轻，轻得仿佛要飘散在空气里。
那些反复问过的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而且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所以，不了解普罗旺斯和那些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吧。只是为什么今天忽然想要流泪呢？
她一直努力地坚信着，那些事情，等到她长大了就会懂。
可是，要在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什么时候才会懂呢？阿海的愿望，她什么时候才能够懂？
（六）
小贝原本以为，“普罗旺斯”四个字会像以前所有的问题一样，就那样飘散在风里，得不到答案。
她不再追问，他也不会解释。这些小贝反正早已经习惯了啊。
但那个夜晚，天空异常晴朗，繁星异常明媚，还有那满眼的紫色萤火，那样瑰丽的颜色，让人仿佛浮于星海，置身梦境。
这就是普罗旺斯。
阿海轻轻地在沙滩上写道。
小贝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的紫色梦境就会消失。她可以想象阿海是怎样用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来抓住那些萤火虫，再用一个白天的时间把它们一个一个装在紫色的塑料纸里，最后把它们挂在渔网上，放逐到大海里。
那是我最想要去的地方，因为那里藏着我的梦。
阿海继续写道。
那个夏夜如此美好，月光温柔地撒满沙滩。少女静静地把头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白色的月光下静静看着他的故事在眼前生成。
原来他也曾笑容灿烂，声音悦耳。只是六岁那年一场车祸后，他昏迷了好多天，高烧不退，之后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自己也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只有六岁的孩子，对当时的记忆却特别清晰。
他记得他有一个和睦又幸福的家庭，爸爸妈妈感情很好；他记得出事那天他们一家刚刚从旅行社订了去普罗旺斯的机票；他记得妈妈说普罗旺斯有一大片绵延无尽的薰衣草海；他记得爸爸说他们要一家三口手拉着手沐浴在阳光下……
他还记得妈妈在路边的老爷爷那里给他买了一大把紫色的氢气球；他也记得，一不小心，系着氢气球的绳子就从他手里滑了出去。气球飞远飞高，他跑过去追，却没有看到迎面而来的卡车。
记忆的最后，是他被高高抛起，他觉得自己离那些紫色的气球很近很近，但他伸出手，却一个都没有抓到。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终于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七）
我也曾离幸福那么近的，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
从此之后他再不曾从他们口中听到“普罗旺斯”这四个字。
既然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不干脆连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一起失去呢？这样的话他就不用听到父母每天不断升级的争吵。他们本来是想要努力赚钱给他治病，却在不知不觉中渐行渐远。
工作、应酬、争吵……一切都是打着为了他的名号。
我憎恨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于是在那次终极爆发的争吵中，当“离婚”两个字终于涌入少年的耳朵时，他夺门而出。他漫无目的地流浪着，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当黑暗覆盖世界的时候，他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恍惚间，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紫色海洋，他躺在那片绚烂花海里，沐浴着阳光，左手边是爸爸，右手边是妈妈。而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进了海里，还没来得及出来，就被翻涌的黑色浪花吞噬了。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紫色的海洋，不是绚烂的花海，但却再没听到争吵的声音。他只看到小贝清澈的眼神，纯洁得像是藏在深海不曾被污染的珍珠。
“阿海你看，我的珍珠项链串好了呢。”安静了很久的少女从少年的肩膀上抬起头，冲他晃晃胳膊，两圈淡粉色的圆润珠子在月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芒，“现在我可以把你关于普罗旺斯的梦想当做愿望么？”
只是我的愿望好像从来没有实现过。
少女有些羞涩又有些灰心地低下头。
（八）
“阿妈你看，我串了珍珠项链给你。你戴上一定很漂亮。”小贝轻轻把项链放在靠近海边的沙滩上，偶尔有海水被风吹上沙滩，抚过那些亮晶晶的圆润细珠。“等涨潮的时候阿妈就能收到喽。”小贝自言自语。
在她的身后，是一块很高的礁石。
小的时候，阿妈总是坐在那块礁石上，看着海的远方发呆，嘴里唱着她听不懂的歌，日复一日。
虽然阿妈总是精神恍惚，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阿妈会从那儿掉下去。如果阿海是在恍惚间看到了紫色海洋才会失足落海，那么阿妈呢？
她还记得，那天阿妈穿着白色的衣服，宽大的袖口被风灌满。她用那样优美的姿态，张开双臂，拥抱迎面而来的大海。一阵小小的白浪掀起之后，海面回复平静。不见了，阿妈再也不见了。
她是看见阿爸了么？如果是那样的话，阿妈和阿爸现在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会过得很幸福吧？
其实从小到大小贝有过很多愿望，想要阿妈用多一点时间陪她玩，想要阿妈每天开开心心地笑，想要把阿妈打扮得很漂亮……但所有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
是她的愿望太过奢侈了么？如果是那样，那她现在想要把“普罗旺斯”当成愿望，是不是更加不会实现了？
（九）
八月的最后一天，小贝穿起了新的制服——白衬衣，蓝色的百褶裙。少女把头发放了下来，又对着镜子小心地把刘海梳齐。她从镜子的一角偷瞄到了屋外灰蒙蒙的天色里少年的背影，还有那辆旧单车——因为考上了镇上的高中，阿嬷用微薄的积蓄买了这辆旧单车给小贝。
少女坐在单车后座上，两条腿在清晨的微风里欢乐地晃荡着。耳边也有风轻柔地拂过，伴着树叶的清香和少年衬衫上好闻的肥皂香。远处的天光开始渐渐发亮，小贝觉得这条路太短了，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沿路的风景，满眼都是少年干净的背影。
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打工，下午来接你。
阿海放下单车，在本子上刷刷地写着，然后挥手跟她道别。小贝也跟阿海挥挥手，朝学校里面走去，然后又忍不住转身偷偷地看了一眼，瞥见他那招牌式的明媚笑容才觉得安心。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小贝胡乱地把东西装进阿嬷做的布包里，向门口奔去。然而却没有看见阿海的身影，只有旧单车孤零零在那里。
“阿海，阿海。”小贝试着叫了几声，然而阿海却没有挂着明媚的笑容站到她的面前来带她回去。
也许是记错时间了呢？等一等吧。小贝这样想着，抱膝坐在台阶上。太阳一点点向西沉去，依然不见阿海的身影。小贝开始有些慌了，她慌乱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走着。
——阿海，阿海。
——阿海，阿海。
在小贝眼中，周围的人影渐渐多起来，却也渐渐模糊起来。小贝擦了擦眼里的泪水，才看清，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江边。此刻的江边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河灯，小心地放入江水里。
“姐姐买个河灯吧。”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姑娘拽住了小贝的衣角。
小贝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搜索着阿海的身影。
——“可以许愿的哦。”
身后小女孩的话就像是一道魔咒，小贝把手伸进布包里，摸索着每一个角落，最后无奈地摊开手，掌心里面是阿嬷绣的香包。
——“我没有钱，拿这个跟你换好不好？”
……
盯着河灯消失的方向很久之后，小贝才依依不舍地想要朝着岸边走回去，转头却看见了那个寻觅了很久的身影就站在她所在的这块跳岩旁边，脸上是和她一样的焦急过后终于放下心来的表情。
仿佛时间静止，所有喧闹的声音都消失，他和她站在最贴近的两块跳岩上，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和脚下淙淙的流水声。
依旧是黑夜，窄小的跳岩和淙淙的江水。小贝此刻却因为有阿海在身边而不再害怕。她觉得，所有灯火的光华也不及少年眼中温暖的星辉。
对不起，工作结束的时候有点晚呢。
其实不需要任何解释，只要他回来就好了。小贝坐在旧单车后座上，看着满天繁星，轻轻把头靠在了少年的背上。
（十）
第二天，阿海依旧先送小贝去镇上上学然后再去打工，只是这次却在小贝放学时准时站在了单车旁，手里还拿着一个淡紫色的纸盒，上面打了深紫色的缎带。
他把盒子递到小贝手里。
我在巧克力店里做了两天零工，没有要工钱，拿了这个给你。
小贝看着阿海在小本子上刷刷地写着，眼泪不知不觉间一滴滴砸在纸盒上。她慌忙伸手去擦，但上面还是起了一个个小小的褶皱。
“我把盒子弄皱了。” 小贝眼泪就又多起来，褶皱也越来越多，搞得她手忙脚乱。
为什么哭了？
“因为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也是唯一的一份。
阿爸在她出生前就在出海的时候被浪卷进了海水里，阿妈在生下她后得了轻度抑郁症，后来终于还是丢下了她去找阿爸。是阿嬷省吃俭用把她拉扯大。所以，除了阿嬷会在她生日的时候做新衣服给她，从来就没有人送礼物给她。
一次也没有。
小贝太开心了，才没有注意到阿海比平时更暗淡的眼睛。所以当第三天她发现阿海再一次不见了的时候，依然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她不知道阿海是在什么时候悄悄离开的，她只知道，在那个紫色的盒子里面，多了去普罗旺斯的往返机票和一张数目不大也不小的支票。
依然是阿海清秀漂亮的字：小贝，去看薰衣草海吧。这是阿海唯一能帮你实现的愿望。
小贝不知道，阿海到镇上找零工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四处找他的父母。
之所以没有马上回去，是因为阿海不想把小贝一个人丢在镇上，同时让父母回去准备一下。而他，也想留下一份纪念给小贝，所以用两天的工钱换了一盒小小的巧克力。他想，小贝吃起来的时候，心里应该会觉得甜甜的吧？
促使他答应回去的原因不是父母这么多天对他焦急的寻找，也不是父母说已经找到了很好的医生可能可以治好他的病。他之所以愿意回去，只是因为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妈妈转过身靠在爸爸的肩膀上泣不成声，而爸爸默默地伸出手，一只手握紧妈妈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在她后背上拍打着。
他们的手，有多久没有握在一起了呢？
其实去不去看薰衣草海，并不重要，所谓的“普罗旺斯”不过是少年心里一个美好的意向。
只是阿海也不知道，去普罗旺斯也已经不是小贝的愿望了。在小贝心里，没有阿海，哪里也不是普罗旺斯；没有阿海，就连盒子里的巧克力也变得苦苦的，涩涩的。
就像他把“普罗旺斯”当做愿望是因为想要回到一家三口快快乐乐的时光一样，她的“普罗旺斯”也不是那一片单纯的薰衣草海洋。
她只是，想要和他有同一个愿望而已。梦想着他的梦想，是不是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小贝看着那张机票，点点头又摇摇头，终是将其整齐折好，小心地放进了表面布满小小褶皱的紫色盒子。
青城机场。
青城。
她默默记住了这两个字。
（十一）
三年后的夏天，小贝收到了青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阿海留给她的钱足够支付她的学费。
阿海。
来到青城的第一天，在青城大学的门口，小贝又想起了那个会在旧单车旁等她的少年，那个皮肤黝黑，牙齿洁白，笑容明媚的少年。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见他的笑容，小贝就会觉得很踏实。
她想要和他一起捕鱼、嬉闹……过简单而快乐的日子。如果可以，她愿意用她所有，交换那一段美好时光的延续。
她还想要告诉阿海，那些挂在渔网上的紫色萤火，那些有他陪伴的时光，就是她的 “普罗旺斯”。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跟他说，但是，她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小贝。”
超越所有海鸥的歌声，像海风一样轻柔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猛地转身，小贝看见那个干净的少年笑容明朗地站在阳光之下。小贝的泪水猝不及防地落下。她的普罗旺斯，终于开出了最绚烂的紫色花朵。
呐，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那个曾经随着河灯漂远的愿望，是真的可以实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