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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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野横尸,蒲草萋萋。血淋白骨,万顷荒生。虫蠹侵蛀,蚀骨而鸣。
  匪帮记
  她盛气凌人又眉眼弯弯
  大燕国运衰微,梁军长年来犯,天下如打碎的瓷皿,四分五裂。
  各方匪徒打破头争抢着贫瘠辽阔的土地,有欣的父亲却是例外。
  父亲落草为寇,成为匪帮帮主,有欣便是土匪的女儿。贼窝里长大的独女金贵而嚣张,父亲却千叮万嘱:“我们和那些趁火打劫、浑水摸鱼的匪徒,到底是不同的。”
  不同在哪里,有欣似懂非懂,只望着寨前飘扬的“替天行道”大旗攥紧了拳头——那年她九岁,谨遵父亲教诲,一身嚣张正气,走路时螃蟹般的气场仿佛能把所有不道義者“怼”翻。
  很快,小小的有欣就做了件顶道义的事——从难民堆死人骨里扒拉出了素昧平生的蒲鸣。
  饿殍遍野,战后的大地满目疮痍,灰黄的天,倾颓的城垣,蒲鸣趴在地上饿得只剩一口气,一双小马靴停在他面前。
  “他还活着!”本是要去给灾民施粥的有欣把他从尸骨中扒出来,脏兮兮的小手想抹去他脸上的泥,两双晶亮的眼对望,不约而同地笑开了花。
  有欣让人给他粥喝,他捧着陶碗狼吞虎咽地喝了个精光。帮里的牛哥瓮声瓮气:“这小子弱不禁风,一看就是文人崽子,你要收了他?”
  蒲鸣穿着灰扑扑的襦褂不说话,有欣轻飘飘接过帕子擦净了手:“他长得俊,比你们都好看——你不服?”
  狈子最滑头,拉住牛哥嘿嘿地笑:“不敢不敢,你是大姐。”有欣父亲姓毛,她也姓毛,虽然她岁数顶小,但帮里的小兄弟都笑称她“大姐”。毛大姐要收个小弟,那便是金科玉律、板上钉钉,他们没份插嘴。
  于是蒲鸣就跟着有欣回了匪帮。
  蒲鸣的父亲是个穷秀才,饿死了。乱世里连年兵荒马乱又逢灾荒,穷秀才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活得成呢……蒲鸣无家可归,被有欣捡着,年少的他们懵懂相笑,他便也落草,再不管这乱世正邪,孰对孰错。
  “收你来做压寨相公喽。”
  那年蒲鸣十二岁,听着风从有欣牙齿的缺缝里溜过,她在开裂的泥路上一蹦一跳,盛气凌人又眉眼弯弯。
  他便也跟紧了她,傻傻地在逆光煦风中笑弯了眼。
  蒲鸣,我不要失去你
  匪帮劫富济贫,侠义当先,功夫亦是名震白山。
  有欣年龄虽小,抡起双刀来却是虎虎生风:狈子拎着野兔丢出去,她一刀直插野兔脑门;牛哥赶野猪围捕过来,她一刀直插野猪脑壳;白山下菜田里犁地的水牛发了疯,众人拦都拦不住,有欣一袭大红褂子,蹦蹦跳跳而来,“哐啷”一声双刀出鞘,两柄刀直插疯牛双眼,又瞎又癫狂的牛被她制住牛角骑在头上一顿猛砍……毛大姐的手腕,不用吹,十里八乡谁不知晓帮主养了个胆大勇武、狠辣无情的女娃娃。
  初时,文弱的蒲鸣自会后怕,但后来想想便也释怀。有欣很呆萌很可爱,只有面对猎物或威胁时,她才会表现出冷血与绝情。她习以为常地擦拭身上的血迹,像个霸道的小罗刹,然而转头却对关心她伤势的蒲鸣报以开怀之笑;蒲鸣与她分馒头和咸鱼干吃,她从来都没心没肺地丢掉滴血的刀抢吃的去,留下蒲鸣皱眉对着疑似飘着血腥味的咸鱼干,捏着鼻子狂吐不止……
  帮里都知道新来的嫩小生穷讲究。蒲鸣初来乍到收获了上上下下无数个鄙夷的白眼。
  有欣总是骄傲地护着他:“蒲鸣不会舞刀弄枪又怎样!他识字啊!”
  毛帮主是个粗人,帮里上上下下都是粗人,读书识字又早慧的蒲鸣成了他们当中知识水平最高的人——有欣特批,仓库里搜集来的书他能随便看。管账老伯常要蒲鸣帮忙,蒲鸣强大的计算能力令他刮目相看,再后来胖老伯不管事,蒲鸣直接荣升成新任的小账房先生。
  大雪快要封山的时候,时逢荒年,旧民大多难以维持冬后的新年。有欣带蒲鸣去白山里挖野参,可以低价卖给附近乡野的村民,让他们倒卖入镇市,添一笔粮钱。
  却不料蒲鸣在回程时遭遇了雪狼。
  冰冻的肃杀寒意裹挟天地,蒲鸣一张煞白的脸冻出浅浅的紫红色。低吼的狼从霜白的荒草里扑出,雪亮的皮毛,抓地的利爪,它弓着僵硬倔强的脊梁,守着唯一的下山路!
  蒲鸣的胡乱自保惹恼了雪狼。纵棉衣再厚,他左肩也被狼狠狠撕咬下一大块肉来,在山道后嬉耍的有欣慌张赶来,截了枝枯木戳进狼口里,双刀精准插进雪狼的喉下动脉,热血飙溅,狼挣扎了很久才肯死去,大眼睛竟滚出热泪来。
  蒲鸣痛得两眼发黑,渐渐能视物后,却见有欣怔怔看着狼,手里一顿一顿地擦拭着弯刀,额上是晶莹的汗,眼下是晶莹的泪,却也不知是何时哭了一脸。
  那是蒲鸣第一次见她在执刀时哭泣——她本不该哭,执刀者掌杀伐,哭则怯弱,哭则仁慈,对敌仁慈则是对自己的凶残。
  可女孩的声音压抑而隐忍,单薄的双肩在风里抽颤:“蒲鸣你不要死!我不要失去你呜……蒲鸣。”
  蒲鸣虚弱地挤出一个微笑来:“别哭丧,我没死。”
  有欣在背风的山窝里发现了两只狼崽,小小的雪狼眼睛还未能睁开。她把它们都放在蒲鸣的背篓里。有欣愧疚万分地说,她不该杀雪狼的,它只是想尽母亲保护孩子的职责而已。
  天又开始飘雪了,薄薄一层白雪覆满山道,那是蒲鸣走过的最漫长的下山路。有欣扶着他,他背着背篓,背篓下堆着沉甸甸的野参,野参上铺着茸茸的草……
  小雪狼们在背篓里睡熟了,有欣让他走得很慢很轻。她搀扶他时,她低垂的睫扫过他的脸庞,痒痒的,他心里也跟着痒起来。
  他努力逗她笑,说他真的不怕痛呢,让她脸上的泪水快些风干。
  有欣瞪着他,赌气般说,好心当作驴肝肺,她以后再也不悲伤流泪了!
  流萤轻吻
  有欣决意养大狼崽,不能辜负错杀的雪狼。但有欣坚信自己被太没水准的名字荼毒,要蒲鸣给它们起个清新高贵又脱俗的名字。于是蒲鸣翻遍《离骚》,有欣绕着他转了八十八个来回……突然她欢喜地指着封面:“这俩好看的字,念啥!”   蒲鸣无语抚额,自此白山匪帮中多了两只分别唤作“小离”“小骚”的雪狼。
  年岁更迭,转眼六年。
  燕子来了又归去,山花开了又凋谢,蜂蝶来往,雨雪融消,操着双刀的少女已亭亭玉立,衣裙利落、双辫潇洒,驯着雪狼漫山遍野地逛。
  蒲鸣也已是长身玉立的少年,修长的身子穿着一件朴素干净的襦衫,斯文尔雅。他得空时常陪在她身旁,看她把两匹小狼养大,优哉游哉地提两柄弯刀,漫山走着荡着喊“小离”“小骚”,雪狼很有灵性,跑在前面探路时会回头看她的示意。
  夏夜的傍晚,有欣带着健硕的小离小骚上山下谷。白山低洼处,草丛飞满流萤,暮色暗沉下去,小离小骚的眼睛像是点亮在草丛里最大簇的萤火。
  晚风把有欣的衣角掀起,静谧的黑暗里,蒲鸣忍不住开玩笑般伸手蒙住她眼睛:“儿时玩笑话,你可还作数?”
  “是把胖老伯的酒葫芦拆了,还是比赛去剁山下的西瓜?”少女挠他腋窝的痒,最后笑着滚到他怀里。
  “都不是——那年你九岁,带我回白山……”他忽然扶住她肩,唇角却止不住笑意,他看不清怀中少女的脸颊究竟有多绯红,只能闻见她衣裙上清新的皂角的香味。
  “是是是,收你当压寨相公!”她箍着他的腰,把脸深深地埋进他怀里。
  蒲鸣有时会想,如果时光静止在这一瞬,把这夏夜拉长成一万年该多好呀,漫山流萤,天灿星斗,怀中的女孩呼吸均匀,雪狼伏在远远的山道岔口,谁也不忍打破静谧,清闲的浅梦格外悠长。
  但静谧时光并不会特别久,蒲鸣有数不清的账目要算,有欣也要帮父亲带弟兄们操练。
  近几年寨帮的规模扩大,劫富济贫的行动从未断绝过。有欣最喜欢打头阵,拎双刀冲到最前面,雪白的大狼龇牙低吼往前伏身,更衬出匪帮女儿霸道潇洒的英气来。
  蒲鸣却是看不到打打杀杀的,寨帮中人马出动时,有欣都让他稳坐寨中,不许他涉险。他总是守在寨门前等大部人马得胜归来,看有欣满不在乎地洗去伤口的血,冲他眉飞色舞地描述自己的“战功”。
  燕王朝大权旁落,幼主无势,外戚赵显把持着腐朽的政局。外有梁兵之忧,内有连年灾荒与匪患械斗,他们这独居白山深处的匪帮神出鬼没,官府却也无暇顾及他们。
  但蒲鸣依旧很担心,他特意找有欣劝说过,乱世求稳,刀口舔血的日子,终究不能长久。
  “替天行道、惩恶扬善,理所应当!”有欣奇怪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从尸骨堆里找到他一般,那是打量陌生人的眼光。
  此生缘似尽
  谣言不知是何时传起的——
  听说了吗?白山里那个手段狠辣的女匪养了两只半人高的狼,它们吃人肉!传言如洪水席卷了邻乡城镇,人们都说,这匪帮当真是豺狼虎豹窝。
  流言飘到白山,有欣嗤之以鼻。
  是夜,她坐在蒲鸣的账房里,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弯刀:“我哪里又害过他们?遇了灾荒,我们一齐下山帮忙救济;冬日难挨,我采野参使穷人谋生;劫富济贫,好处也是给他们捞着了……到头来怪我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所以你依然坚持‘以武犯禁’的道义?”蒲鸣搁了笔端详她。
  “乱世里王法早已死了,我为何要顾忌王法?”她坐在摇曳的灯火中,半阴半晴的脸庞姣好,任性嚣张一如既往,说完又回过头来拍拍肩,“我知道啊,你们文人就是怕死。”
  蒲鸣有隐虑,翻白眼要和她分析天下大势,有欣赌气不理他。
  蒲鸣无奈笑笑,把她圈在怀里抵着她的额角,抱着她到门口的青石阶上去,两人相拥,看着深夜渐熄的星火,谁也没有再说话。乱世中的道,对于十八岁的蒲鸣和十五岁的有欣而言,不过是一柄绝对公平正义的刀戟,掌控着一场孰是孰非的杀伐罢……
  有欣靠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蒲鸣揉了揉干涩的眼,心中千头万绪,没个安排处。
  噩耗降临时,是在薄雪覆满山头的深秋。
  官府猛然大规模围剿山林,清除匪患,有欣他们的匪帮却正处在被邻寨围攻的关口。官府视他们为寇贼,其他匪帮视他们为另类,白山外一役腹背受敌,分外惨烈——幸好是在外面拉开的战场,没让官府摸到白山内的老巢。
  仓促逃回寨中的有欣满脸是泪,牛哥、狈子死了,好多兄弟都死了……有欣撕心裂肺地哭号,冲进蒲鸣的账房,摔尽了一切能摔的书籍与笔墨,她埋首捶着桌案,气得大哭:“你这乌鸦嘴,我不想看见你!”
  一身清冷的蒲鸣站在满地狼藉间,谆谆教导:“有欣,有些目的是对的,有些方式是错的,你應当懂的。”侠以武犯禁,本就为官府所忌惮。
  “你滚!”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蒲鸣俯下身来,替她细细整理了衣领,抚顺了鬓发:“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今日离开白山,我与帮寨再无干系。有欣,你珍重。”
  什么?她怔怔抬首望着他,小脸上泪痕还未干,模糊的泪眼却见他已背好了松垮的褡裢。她不过是气话,可他真要走,是早就做好的打算?
  “乱世中我亦有志,如今却与白山寨帮不能兼容。六年收留大恩,无以为报。”他转身,走出院门,对着白山正北的方向郑重磕了三个头,那是有欣老父亲居所,他又转身,对着她,深深俯首下去,临别相拜。
  她站在高石阶上远远俯视他,忽然跳脚大骂:“白眼狼!你走吧!走了永远都别回来,永远别来见我!”
  蒲鸣远望着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都在暮霭中模糊了颜色。
  漫漫山林,郁郁苍苍,蒲鸣背着简陋包裹,离开了白山,两只雪狼一路追随。直到他踏上官道,回头对跟随一路的小离小骚叹息:“回去吧,守护好有欣。”他回头望着青山隐隐、绿水长流,悲恸在眼中凝结成泪珠……
  此后大家提起他,大约会啐上唾沫骂他忘恩负义吧……可是没有办法了,他已接连收到了大燕客卿门催促的约函。他一直向有欣隐瞒了一件事,他父亲的身份——他父亲从来不是普通的穷酸秀才,而是直属权力中央的智囊团机构:客卿门。   父亲死于阴谋,蒲鸣韬光养晦,在白山避世而居,也不过是为了等一个登上舞台、扭转乾坤的机缘。
  十八岁的蒲鸣要走,谁也不能挽留。
  燕京记
  她不再因悲伤而泣
  一别四年。
  谁曾料,故人重逢,一朝翻覆,昔日寨帮大小姐,今日已成逃亡犯……
  二十二岁的蒲鸣揭开车帘,看着小心翼翼猫在车厢内的女子被自己的侍女扶出,再多思恋也只化作唇畔苦笑:“来了燕京,我定会护你的。”
  有欣蹲在车辕上,冷冷的,像受伤的小兽一般。
  当今的大燕,虽荒年已过,但混乱困苦更甚于从前。外戚赵显挟幼主以令诸臣,而近年各地地头势力也遭打压血洗,有欣的寨帮被灭……父死家破,弟兄或死或散,孤苦无依的有欣纵侥幸逃脱了围剿,差点要病死在那荒山野岭中——还好最后昏过去前,她被人奉命救上了马车,迢迢送来燕京。
  唯一有能力救她的人,是蒲鸣。
  如今的蒲鸣已成为权臣赵显最倚重的幕僚,他在大燕客卿门中排名前三,是最年轻的一位。没人知晓他十八岁以前的生活,但人们都知道如今赵显有一个“万事皆出周全策”的智囊儒士蒲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现如今,珍馐玉食,锦衣华服,作为大客卿的蒲鸣早已适应了奢靡的上等人的生活。他让侍女服侍有欣,把有欣安排在隐蔽幽静的别院住下,送给她华美的衣裳。
  有欣坐在锦绣堆叠的房里,对着献殷勤的蒲鸣翻白眼,气郁难言。
  绫罗绸缎不知比寨中粗布好了多少倍,箱奁中别致的珠花晃晕了她的眼睛,满室熏香刺激得她连打了七八个喷嚏……有欣抽抽鼻子,恨恨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要和你一齐在燕京消耗青春!”
  蒲鸣却郑重拉过她的手,端详很久,细细摩挲,顾左右而言他:“我初来燕京时,在点将台后坡上,看了好久的城中的灯火——从前夏夜,我们也曾共望过白山的草木流萤。我曾想,如果还能有机会,一定要拉你共赏这燕京夜色。”
  他的手,依旧是从前那白皙的书生的手,抚过她掌中被刀磨出的茧,坚定而执着。她的力气能征服豺狼,她却没能挣脱他的手。
  那晚夜景阑珊,有欣被他一路踉跄拉着,走上点将台后的半山坡。
  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热闹属于燕京,清寂属于明月。俯瞰坡下是连绵一片的市廛繁华,举头青天是遥映人间的璀璨星斗。有欣怔怔地望着宏大的燕京王城。
  “你难受,就流泪罢,在寨中你要持刀拼杀,可现今你在燕京,万事有我。”蒲鸣和她并肩望着阑珊夜色,“你不要愁,不要恨,好好做你的女儿家……想哭,就哭出来,莫憋在心里。”
  有欣淡淡道:“我曾发誓,我不会再因悲伤而哭泣了。”
  这是他想一辈子爱护的女孩啊
  有欣确实不再哭,但凡受过委屈,必要千百倍地讨回。
  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白山旁的城镇,大约还张贴着画有匪帮女儿人像的缉拿告示,只是没人料到,远在权力斗争旋涡中心的燕京,客卿蒲大人家多了一个前来投奔的“远房表妹”,而这个妹妹,当真是顽劣得紧。
  有欣和人干架了。
  京都最热闹的酒楼里,年轻的纨绔们吵吵嚷嚷地围拢,穿着飞禽走兽纹的鲜艳衣裳,像地痞流氓般看笑话。蒲鸣皱着眉推开众人,望见人群中央,翘脚架在半截绣凳上,撸起袖管倒提弯刀的有欣;对面一位花花公子被踹翻仰倒在地,号叫着捂着半边脸嚷“姑奶奶饶命”。
  有欣神情冷冷的,眉目还是一如既往地“嚣张”。
  蒲鸣一脸尴尬地看着地上那位主儿被人扶起,趾高气昂地拿下巴指着有欣问他:“她是你家谁?”
  “是我表妹。”他说完,险些要咬了自己的舌头。
  赵公子悠悠地揉脸,凑上来嘿嘿一笑:“姿色不错,脾气差些,但小爷我喜欢。”
  蒲鸣袖中的拳头收紧,默默躬身,目送他们一行人肆意大笑着走远。
  拖着有欣回府的路上,蒲鸣没说话,有欣也犟着脸,谁也不服谁。到了院子里,蒲鸣冷冷伸手:“双刀,拿来。”
  “要你管!喂……”她被蒲鸣整个人制住,姿势好像是被拥抱着一般。可蒲鸣修长的手指却只是伸到她后背去,毫不避嫌地扯她后衣领,按住了她藏在衣服里的刀鞘:“把刀绑在后背,随时都能从后衣领反手抽刀,也亏你想得出来。”
  他“哐啷”两声把刀抽走,有欣梗着脖子瞪他,气得眼泪都快要瞪出来了。蒲鸣拖着两柄弯刀回房,颀长的身影单薄而落寞:“记住你不是毛有欣,你是蒲府的小家碧玉;亂世中身不由己,不要让我再教你了……”
  有欣在他背后跳脚,撕破嗓子大叫:“王八蛋!蒲鸣你个懦夫!你敢抢我刀,你怎么不敢对他们瞪回去啊!他们都欺负我,你怎么不去干架啊!”
  当然想啊,他怎会不想?她是手持双刀、不畏虎狼的姑娘,怎该沦落到受欺辱的境地!纯真而固执的她,坚持非黑即白,眼里揉不得沙,手段干脆却心底柔软……她是如此干净又明澈的女孩啊。
  可这个他想要一辈子爱护的女孩,遭受了委屈,他却只能忍住把那些人千刀万剐的冲动——现实之所以称之为现实,就是会有利弊考量,权衡轻重,知其不可为,便只敢知难而退。
  “为人臣,最需谨言慎行,忠顺不拂逆。”他头也不回,眼如深潭,纵暗流汹涌也不肯现出一丝波澜。
  有欣呜呜地蹲下身来,长风刮过,把斑驳院墙上苍绿的爬山虎挠得簌簌作响。
  惊雷骤起,方知情错
  有欣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对花对鸟对石头都能说话,她唯独把他晾在一边。
  蒲鸣晕头转向忙着与梁国和谈交涉之事,恍惚大半月仔细回想,有欣只和他说过一句“好不好看”。那时她正换上新裙子,花枝招展,眼眸落寞,整个人像是暮秋霜打过的蝴蝶,孱弱而斑斓。
  蒲鸣默默点头,正诧异有欣没闹脾气也没朝气,她又像花蝴蝶一样“飞”走了。直到赵府家臣晚宴,惊雷骤起,他才知后悔晚矣。   普通晚宴,众人自是携家眷而来,极尽阿谀谄媚之事。蒲鸣携有欣来时,两人本互不搭理,席间忽有人论起众客卿功劳来,直称蒲客卿居功甚伟。蒲鸣不贪功,正要打些官腔圆过去,权臣赵显却来了兴致:“我若没记错,蒲客卿年轻有为,却是尚未婚配呀。赵家倒是有一侄女……”
  赵显要指婚!
  冷汗,顺着脊背滑落下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紧紧攥住身后有欣的手,大袖下双手交叠,她的掌心竟也满是冰凉虚汗……
  推辞赵家抛出的橄榄枝,等同有背叛赵家的潜在可能,等同站在整个赵派势力的对立面,与半个燕国天下对立会怎么样?蒲鸣不敢想!
  沉默,沉默,场面尴尬诡异至极。蒲鸣终于深吸一口气放下杯箸,本被按在身后的有欣却忽然站了起来。她跳入场地中央拱手抱拳:“好风好酒,当有飒爽歌舞助兴。哥哥是慢性子,有欣却是急性子,在此愿献一曲弯刀舞赔罪。”众人立马叫好。
  蒲鸣正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有欣借来侍卫手中的弯刀。她穿着那日新换的裙子,舞一曲最热烈灵动的刀舞,美得将满园海棠丽色都要尽皆压去……
  蒲鸣屏住呼吸看着刀刃翻飞,她的每一次挥刀,他都在担忧下一个眨眼的瞬间,她已将刀刺入赵公子或者赵显的胸口。
  可最终的结局让他始料不及——有欣抛却了双刀,空展水袖,竟顺势依倒在赵公子身畔,乖巧敬酒:“从前有欣得罪过赵公子,今朝切莫计较。”
  赵公子早已被迷得七荤八素,一个劲点头说好,眼睛已看直了。
  蒲鸣擎着酒盏的手一顿,掌中玉液如有千斤重。
  这不是他认识的有欣……原来这些年,被岁月改变的,不止他一人。
  她扎着双辫,双刀划出弧光;现今的她眉眼如昨,可是凌厉的刃光下已是学会隐瞒的心。
  她穿着亮丽新衣,跳着精心准备的刀舞,这是早有预谋的设局啊——他根本看错了她,她从一开始来燕京,站在高山坡上望着夜色中的灯火,已笃定了这繁华场不能成为故梦乡,她借他为跳板,以他为依托,以达她所筹谋的目的。
  木已成舟,为时晚矣。
  主位上的赵显哈哈大笑。赵显的指婚,终以“妹妹替哥哥承恩”收场:赵公子将盛大迎娶毛有欣。
  风月棠花太关情。
  当时把有欣安顿在燕京,若是直接以他“未过门的妻子”的身份就好了——可那时他万事求全,虽在赵显身旁位高权重,行事却如履薄冰,凭空多了一个“妻子”,只会让人生疑。怪也只怪那日嘴快,说一句“是表妹”,生生把他们的缘分给切断了!
  喜庆的颜色铺天盖地,唢呐声鞭炮声交织,赵公子骑高头大马得意扬扬迎娶有欣。
  那夜的圆月猩红如血,蒲鸣醉醺醺地靠着栏杆,无休止地强迫自己灌酒,头痛得仿佛要炸裂开来。他看见海棠树枝叶招摇,他看见彩云明月照西楼,他看见穿着喜庆衣裳的仆从热闹来往……
  可是他看见了无数的重影,一个又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影子向他围拢又散开,他们仿佛都在巨大空阔的云间哈哈大笑:“你把最爱的女孩拱手让人了!”
  那又怎么样呢?从前有欣和他闹脾气时,指着他的鼻子愤然大骂:“没良心又没胆的伪君子!”
  是噢,尽管来骂他好了。他蒲鸣就是佞臣的走狗,没良心又没胆的伪君子。
  百无一用是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再清高的文人,也不过是沦落到给当权者歌功颂德,苟延残喘地活着而已。
  最傻的新嫁娘
  有欣出嫁前,坦白了一切。
  她穿着嫁衣走到他面前:“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官兵围剿,整个寨子都被灭了,血流得满地都是,尸体堆得比柴堆还高,爹为了让我从后山道跑出去,制造混乱引燃了仓库,爹爹被乱箭射穿,死在了熊熊烈火里!
  “你知道小离和小骚是怎么死的吗?它们护着我一路抄山道逃亡,中途两次遭遇拦截,小离前身和后腿中箭的创口崩裂了无数次,还要不计代价地替我挡箭,敌人要抓住我了,小离带着小骚跳上去和他们撕咬,它们都被数柄长枪刺了个对穿……
  “我逃了出来,我滚下山崖,从荆棘丛上压过去的,一身都是伤……我要死在山沟里了,你的人救了我。可我质问你,你给我活下去的机会,却为什么要我以苟且偷生的方式!”
  她说,他是懦夫,那好,她替他还清所有债愿好了。
  她没有气愤也没有悲伤,哀莫大于心死,她默默给自己盖好了盖头,伶俐地摸着雕花的窗格徐徐沿走廊走了出去,外面是红艳的花轿与热闹的唢呐,喧闹的人们在等待着娇羞的新嫁娘。
  蒲鸣甚至挽留不住她发梢的风。
  她离开时的决绝,一如他当时离开白山的决绝。
  他从此像行尸走肉一样生活。
  当年冬,鹅毛般的雪花刮得铺天盖地,染白了匆匆行人的鬓角,覆盖了苍茫山水与城垣。
  蒲鸣接到有欣死去的消息时,固执地前去赵府认领毛有欣的尸体。
  街头巷尾的人们小心议论着赵家风波,说赵显作恶多端,苍天终于显灵了——赵家数名子嗣夭折,赵显震怒,细查才发现,赵家日常饮用的泉水中含有大剂量慢性致死的天然矿石药性成分,赵府上下早已不同程度中毒!不过可惜的是,赵显中毒尚浅,偏被宫里最好的御医给救了回来。
  蒲鸣面无表情地穿过了人群。
  虽然报仇成功的机会渺茫,但终究希望她能是例外。可这个傻姑娘,连弯刀也不用了,她的双刀被遗弃在他的房间里,她出嫁时说,她不需要了,原来她选择了这么愚蠢的办法——慢性毒药,喝死别人先喝死自己。她嫁入赵府只为方便下毒,到死也裝无辜,把蒲鸣摘出了干系。她用最蠢的办法,以保证蒲鸣的周全。
  她有一百种方法报仇,可是在京城酒楼,她被轻薄却不杀人,她不想让她的蒲鸣难堪;在家臣宴上,她舞起来双刀眉眼弯弯,温柔醉倒他人怀,纵是忍着恶心也要把戏做足。她不直接击杀仇敌,因为她还想让蒲鸣安稳活下去啊……
  万事求全,万般隐忍,有爱不得——终究,她还是走向了和他相同的道路!   蒲鸣领回了她的尸身,关闭门窗,颤抖着手解开她的衣衫。
  那年轻水嫩的身体,除了有毒素的分布外,上面还布满了大大小小青紫的伤痕——那是挨受家暴的痕迹啊!有欣在赵家过得并不好,曾经那么傲然灵动的她,收敛了武艺,逆来顺受、隐忍不发,默默俯首、忍受欺辱!
  蒲鸣用清水擦拭着她的身体,伏在她身上,痛哭失声。
  有欣下葬后很久,蒲鸣依然会反复梦见当年白山上,有欣和雪狼母亲相对而泣,双刀斩下,鲜血开花,他终于明白了她们为何而哭——都为着身后的坚守啊!雪狼在提防外人伤害它的孩子,有欣在保护他不被雪狼咬杀;雪狼把狼崽护在了身后,她把他护在了身后……
  她们的身后,都是她们一生珍视的至宝啊!
  春暖花开,一生珍重
  次年春暮,赵显志得意满,欲黄袍加身,取燕国政权而代之。孰料政变仅七日,蓄势待发的燕国王女归国夺权,京畿尽归王室管辖,朝臣再度倒戈,赵氏訇然倒台,走向了灭亡。
  蒲鸣从前没有努力过报仇,因为在倾颓大势中等不到他要的机缘。而如今王室复辟,乾坤扭转,他终于贡献出了自己的力量。
  外戚乱权的政变事件了结,开明睿智的燕国女王登基,崭新的治世即将来临。蒲鸣随着众臣向新王俯首,高呼万岁。
  蒲鸣回到了破落的客卿府。
  乱红铺满阶,花荫浅眠。天高云阔里,枕着暮春百花香,蒲鸣又梦见了有欣。
  她是在梦境的最后出现的。蒲鸣狠狠扑上去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里,他知道这是梦,他终于可以在梦中放肆地恸哭出声:“有欣,不要嫁,不要走,留在我身旁!”
  她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待他缓过气来,她捧起他的脸,珍重而眷念地对他说:“我埋葬在寒冬。蒲鸣,你要好好地,替我蛰伏等待新的春来。”
  额心处,仿佛还留下了一个浅浅淡淡的吻。
  蒲鸣睁开眼,风轻云淡,鸟语花香,泪水打落在青石案上。
  新王登基了,新的太平盛世来临了,春天来了海棠开了……有欣啊,你看见了吗?
  有欣啊,有心的有欣,不在了。
  《六州本纪·燕史》:“会燕王女归来,制赵显,衡外敌,燕据北方,是为一雄。匪患平息,四海升平,诸幕僚如赵显之大客卿蒲鳴者,弃暗投明,将功折罪。”
  快意恩仇,一世斩杀,谁还在痛苦中忍?
  谁还在痛苦中忍。
  编辑:柒柒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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