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绑着一片湛青色过膝拦腰布，在老屋的锅灶头前烧猪食。隔溪对岸，父亲在路边的水泥空地上打豆子。窄窄的河床下，溪水如练，淙淙有声。一只肚白背灰的鹅，正高高举着脖子，探头探脑地在浅滩上摇臀摆尾。
　　仲秋的午后，村庄周沿的梯田一片灿黄，微风拂面而过，裹挟着阵阵稻香。阳光正好，是个适宜秋收的日子。
　　打豆子的父亲坐在一张糙而旧的条凳上。孕育一夏的豆粒，被外力猛烈唤醒后迅速撑破松脆的豆荚，抖动着圆滚滚的身躯，似一群小精灵在擂桶内欢腾跳跃，沙沙作响。父亲总是先敲打十几下，然后找出“顽固”的豆荚，挤出几粒“漏网之鱼”。整个下午，父亲都在重复这些动作。
　　我刚想靠近，父亲立马偏转头来：“走开点，邋遢得很！”在家乡，“邋遢”是脏的意思。我穿着一身体面的衣裳，显然与一切农活格格不入。父亲老树根般的脖颈上，早蒙了厚厚的尘泥。他稀疏的发丛下，重枣色的头皮映照着阳光，亮闪闪的。
　　正堂边堆着一大垛鲜绿的解放草（野茼蒿），这是母亲从田野里新拔回的猪草。近旁地上，搁着一把柴刀、一个千沟万壑草汁斑斑的树头儿。母亲还没来得及切草，我拉了张小矮凳坐下，拿起柴刀在树头儿上咚咚咚地切起来。母亲闻声，立马过来阻拦：“别切别切，你切不来！”母亲急拽我肩膀，試图收走我手中的柴刀。最终，母亲拗不过我，赶忙找来两双麻布手套：“你真要切，把手套戴上，小心点。”另一双手套，母亲让我给对岸的父亲送去：“豆荚剌手，你爸不听我的，你拿去让他戴上。”
　　父亲终究也没听我的：“要戴老早就戴了，手套戴着，豆荚不好捏。”为不漏下豆荚里的每一粒豆子，他宁愿剌手。父亲也让我给母亲传话：猪栏内的猪屎等他去铲。家里养着两头猪，早晚两次喂食前需清理猪屎，这是两位老人每天的必修课。
　　我戴上手套，继续咚咚咚地切猪草。母亲在锅灶头前料理猪食，时不时转过头交代一句：“小心点！”细细碎碎切完一大堆猪草后，我腰腿酸麻。抬眼时，却见母亲正提着两桶热气蒸腾的猪食，踩着碎步，颤颤颠颠地走在通往猪栏的墙弄里。两桶猪食随着脚步的一前一后剧烈地晃动着，汤汁溅溢一路。母亲年轻时，两手都可提起一桶三四十斤的猪食，如今，她的臂力大不如前。
　　猪在栏里咂吧咂吧地大口吞咽着，母亲时不时弯腰往槽里加糠。我静静地伫立一旁，望着她那满头银丝，忍不住劝她：“你和爸以后都少干点活，明年别养猪了，身体要紧。”在城里工作成家后，由于种种羁绊，我每年回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让人担心的是两位老人的身体。
　　“我们都老了，不要紧，不要为我们担心。你还年轻，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胃不好酒要少喝点……有什么病痛但愿都给我们，只要你们健健康康，我们就放心了。”母亲淡淡地说。
　　猪已经吃饱，打着饱嗝走开了。母亲关上猪栏门，提起两个空桶，喊我跟着她一起回家。走在母亲的背后，我仿佛有一种穿越的感觉——我又做回了儿时母亲的“小尾巴”。
　　对岸，父亲已经打好了豆，正从擂桶往篾箩里装豆子。那一粒粒金黄而饱满的豆子，你挨我，我挨你，密密匝匝地簇拥着，宁静而祥和。夕阳下，割稻的乡亲们也挑着满担沉甸甸的谷子，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村庄的上空，已炊烟袅袅……
　　我久久地沉浸在这种美妙的情境里，时光若止。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世界上有一种幸福，就叫“父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