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岸

来源 :雪莲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idi_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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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很小的时候,心里就装着许多问题。
  她常常问母亲,我干吗叫麻小美?干吗不叫刘小美呢?母亲要么不回答,要么回答得含含糊糊,这事儿?问你爷爷去!渐渐她明白了,哦,爷爷姓麻,爸爸姓麻,所以我也跟着姓麻!
  那年夏天吧,大伙儿去庙坎上乘凉,有天半夜,她被刘小五弄醒了。刘小五揪着她的小辫子,来到庙门前槐树下,要她蹲下,一起尿尿。
  尿完,刘小五问她,世上什么狗不咬人?
  她摇摇头,觉得莫名其妙,哪有不咬人的狗呀?
  笨蛋!刘小五点点她脑门儿,天亮问你爷爷去!
  天亮后,回野鸡岭的路上,她扯着爷爷的衣角问了小五的问题。爷爷满脸通红,抡着巴掌吼她,以后再问,我打你!
  那一整天,阳光白白的。麻小美坐在庙门前的槐树下,用玉米秆儿搅和着地上的泥沙。陽光下,这泥沙还散发着尿臊味儿呢!当尿臊味儿在空旷的原野散尽,当槐树上的知了不再歌唱,她便觉得有些倦了。她直直地盯着刘家河对岸的县城,想着心事。这样子跟她的年龄显然不符,可是,在这样的夏天,在庙村里,谁又会把她的年龄与样子结合起来思考呢?她托着小脑袋,似乎看见了城里的父亲。


  这些年,天一亮父亲就去了城里。他总是很忙,总有盖不完的房子,好像从未带她去过城里。城里可好玩了,母亲和爷爷常带她去,买一身漂亮的花衣裳,吃两串香喷喷的麻辣烫,坐几圈呱呱叫的碰碰车,骑一骑转着圈儿一上一下的电动木马……啥都别说了,城里呀,那女人走路才好看呢!屁股滚圆滚圆的,像扣着个洗脸盆,头发弯弯扭扭稀奇古怪的,像个外国人。母亲天天去城里,屁股咋没那么圆呢?头发咋不染一染呢?长大了,我也要做城里人!刘小五你知道吗?城里多漂亮呀,比童话的世界还漂亮!你看那一排排房子,五颜六色,火柴盒一样码得整整齐齐,越码越高,越码越密,越码越近!
  那是麻小美白天看到的景象。到了晚上,庙坎下是另一番景象。晚饭后,除了偶有蛙鸣虫叫,野鸡岭便几无人声。有那么几个小哥哥小姐姐,或搭船去了对岸城南,或骑着摩托绕过庙村下了城北。唱歌的,跳舞的,边跳舞边唱歌的,喝酒的,打麻将的,边打麻将边喝酒的,无论姑娘或小伙,都能找到乐趣。那些上了年纪的、少不更事的、第二天还得赶去城里干活却又舍不得开空调的,便裹了凉席,扛了竹椅,提着茶壶别着烟杆,顶着玉米梗扬下的花粉,爬上庙坎,在庙门前的操场上或躺或卧,或说或笑。操场近年打了水泥板,滚烫,已有人提前从庙坎下提了凉水上来,满地冲洗降过温了。庙子不大,一进两间,瓦房,里面供着一尊观音。那观音不知何年何月被人塑了金身,亮锃锃的,斜对着小美的教室。庙小,没什么名气,偶有香客从西津城过来,留下苹果或甜品供在菩萨面前,大人们便一再警告自家娃娃,菩萨盯着呢,那可动不得哟,动了肚子疼,要做恶梦的!于是,谁都不敢动那桌上的供品,包括刘小五。
  父亲在城里干活,夏夜里,偶尔跟着小美来庙坎上过夜,却跟谁都没话说,仿佛这辈子没睡过觉似的,一倒下就雷打不动。这时候,如果刘小五不来找事,麻小美就特别安静。她离大人们远远的,独自坐在槐树下,望着越来越近的西津城,越来越近的灯火,觉得父亲就像天上的仙人,在城里,在对岸,大手一挥那些楼房就哗啦啦立起来了,那些马路就直展展伸过来了,那些路灯就齐盏盏亮起来了。
  学校已放暑假。白天,操场上没个人影儿,也几乎没有香客从城里过来。村里的小伙伴不知去向,麻小美唯一知道的是,刘小五跟着父亲进城了,去卖鱼。爷爷奶奶去了地里,说是庄稼好长虫,毛毛虫、黑壳虫、钻心虫什么虫都有,怎么抓都抓不完。他们正按村长的部署,在野鸡岭种了一大片绿色有机蔬菜,说是长成后拉去大城市重庆,能卖个好价钱。
  野鸡岭坐落于庙村,夹在西津城与庙坎之间,中间隔条刘家河。刘小五的父亲刘坤多年前租了几十亩地,在河边挖了几个大鱼塘,草鱼鲤鱼黄鳝泥鳅啥都养。鱼塘旁边是爷爷的菜地。菜地与庙坎之间原本是梯田,也不知啥时候起,那梯田就荒了。听大人们讲,有个重庆人来养过野鸡,没两年又溜了,鸡棚就报废了,漫山遍野茅荒草深的,后来就真有野鸡呱呱呱叫不停。于是,就有顺口溜从西津城传过来:求神拜佛庙子村,吃喝嫖赌野鸡岭,飞桥一架三万亩,人间天堂在西津。于是,一夜之间那田里就长满了房子,高高低低的,红墙绿瓦的,也有四四方方的铁皮棚子,有庙村本地人盖的,也有外来户买地盖的,但大都空着,一入夜,这庙村就黑麻麻一片。那桥墩从河里冒出好些年了,青苔枯枯荣荣的,似乎成了古迹。当然,这对于六七岁的小美来说,并不会给她带来多少思考,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惑。也许,在她看来,太阳出来了天就亮了,父亲就该进城了,太阳落坡了天就黑了,父亲就该回家了,天热了就该打开空调了,空调一开,整个屋子就凉快了。
  野鸡岭的原住民,除了三婆和刘老二,几乎家家装了空调的。刘老二是刘小五的二伯,快六十岁了仍未找到女人过日子。他常年呆城里,少回乡下。他的两间瓦房与三婆家门对门,年久失修,夹壁子土墙歪歪扭扭的,装不装空调都是过日子。三婆男人走得早,清平叔三十好几了,偶尔去城里打点小工,人虽不笨,长得也比小美的父亲高大,却没个手艺,不曾出过远门,也没能找个女人过日。他那多年前盖好的三间小平房,外墙的灰土已脱落变色,一年比一年陈旧。清平叔应该有装空调的想法呀,怎么就没装呢?
  天热了,有空调没空调的人家仍习惯去庙坎上乘凉,说庙上高,不但能看见县城的亮光,有时还能听到重庆上来的火车鸣叫。然而,在麻小美的记忆里,似乎从未有过火车鸣叫。或许她听到过的,却不敢断定那就是火车的鸣叫。因为刘小五一本正经地说过,现在的火车不烧煤了,带电,电脑控制,你听到的不是火车叫,是火车放屁!
  那一整天,麻小美就坐在庙门口,等火车放屁。中午时,她觉得饿了,却又怕见到爷爷那张爱发怒的脸,没敢回家去。爷爷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大了,动不动就骂人。后来她饿得实在没法子了,就跪在庙门口,给观音作了几个揖,说了几句好话,吃了一个苹果和三块饼干,又去地里啃了两根玉米杆子,似乎还靠着槐树眯了一会儿,就到了傍晚。醒来后她估摸着,父亲快收工了吧?母亲该下班了吧?爷爷奶奶也快忙完了吧?便顺手摘了一个小南瓜往家里走。   这窝南瓜是爷爷种在自家地里的,瓜藤却爬进了三婆的玉米地里。南瓜开花时,奶奶和三婆吵过一架。吵到最后,清平叔对三婆说,瓜藤生根了,扯不得,一扯就蔫了,由它去吧,结南瓜时对半分了就是。母亲也说奶奶,瓜藤爬人家地里了,你还有啥子好争的?奶奶白母亲一眼,鼻子哼一声,手头的锅铲在灶门上拍得啪啪响。
  麻小美不知道手上的南瓜该归谁家,一路上她想,既然我摘的,就抱回家去,爷爷见了说不定就不会那么凶我了。


  过三婆家门口时,怕被人发现,麻小美放轻了步子。那屋里却传出清平叔的叫骂声,老婆子,麻狗乱咬人你也信?人话不信信鬼话!两个老家伙都病成那样了,还能怎么样?
  麻狗?麻狗是哪个?咬人吗?要是我手里没这南瓜,一定问问清平叔!小美站在门口想。
  快进自家屋里时,刘小五从城里回来了,他坐在父亲后面。父亲刘坤骑着摩托车,后面挂了两个铁笼子,一个装着鱼饲料,一个装着刘小五。她突然想起了小五问过的“什么狗不咬人”,见爷爷扛着锄头回家了,就壮着胆子斜了他一眼,想再问问。
  爷爷仍然黑着脸,她又没问。
  那,小五哥,晚上去庙上乘凉,你可得告诉我哟!望着刘小五的背影,麻小美差一点喊出来。
  一入夜,天空便起了乌云,快下雨了。看来这一晚,小美只能呆屋子里了。屋子又热又闷,她进了母亲房间,开了空调。母亲是县城一家超市的服务员,有时早班有时晚班。母亲晚班回来时,小美都睡着了。刘家河上的桥尚在续建中,船夫早下班了,母亲得骑车绕过庙村,到家时已是深夜。父亲是工地上的一个小工头,夏天,天黑前能到家。但若半夜醒来,小美总发现自己躺在了父亲身边。父亲酒气烟味儿很重,令人难受。好几次,她偷偷去敲母亲的房门却无人应。奶奶光着上身,像是被吵醒了,把她拉去自己房间,总是细声道,别吵!你妈才下班刚睡着,吵醒了她打死你!
  小美木木地盯着奶奶,猜不出奶奶究竟有多老了,反正很老,是她见过的最老的老太婆。但她知道,奶奶跟爷爷一样,每天大把大把吃药,有时候,爷爷还会给奶奶屁股打针呢。奶奶头发枯黄,像一把刚从地里掏出来的锈铁丝。天一热,她就光着上身。手臂松松垮垮的,干瘪的胸脯像两个被针扎过的气球。
  小美上床后,爷爷开了摇头扇,从床的另一头爬过来,躺奶奶身边,点一支旱烟,抽两口,咳两声,又抽两口。烟雾罩着旧式木床,床架上雕了花草雀鸟,虽已褪色,看起来仍然鲜活。小美抱着奶奶的手臂,干玉米梗一样的手臂,佯装睡了,却又分明看见,爷爷粗短的手指在奶奶的胸口摸索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过了一小会儿,她听见奶奶吼他,麻狗,土都埋到下巴口了,你还不老实?


  转眼就到了冬天。
  小美好长时间没去过庙上了。庙门右侧的学校在暑假之后就拆掉了,她只能去对岸西津城里上学。刘坤的鱼塘已经被推土机推平了,一同推平的还有爷爷的菜地。不同的是,刘小五全家一声不吭住进了城里,小美的全家又吵又闹好几宿,却仍住在庙村。母亲告诉小美,在小五的小区里,咱们家也有一套房子,只是手头紧没装修好。恰好这年秋天,河上的桥已建成,河西通了马路,那些推土机就是从桥上开过爷爷的菜地开进庙村的。后来小美去城里上学,爷爷就用三轮车载着她从这桥上过去的。每回经过菜地时,爷爷就会停下来抽支旱烟,朝着对岸骂两句,尽管菜地已长满杂草。
  上小学了,小美的心事更多了。同学们似乎不认得她了,没人跟她多讲话。刘小五大她好几岁,不同年级,在街上偶尔碰了面,爷爷也不把三轮车停下让他们说上两句。村里那些玩伴,全都住进了城里。小美问母亲,咱们啥时候也搬去城里呀?母亲说快了快了,年后城里的房子装好就搬。
  寒假的第二天早上,雪化得差不多了,窗外亮晃晃的,似乎还有点阳光。早饭后,小美本想跟爷爷打个招呼的,见他正弓着身子给奶奶打针,没理他,出门径直朝庙坎走去。按母亲的意思,这天中午刘小五会带两本一年级下学期的课本回乡下帮她预习功课。小美记得,这天母亲上晚班,该午饭后才出门。可母亲交代完一大早就走了。她说城里的房子正忙着装修呢,得盯着!父亲呢?头天下午去了成都,说是有个工地快谈拢了,去看看,看好就签合同。
  拐过野鸡棚子,爬一段石阶就到了操场上。学校没了,操场还在,庙前的槐树也在,只是四周的玉米地一到冬天就荒了,坎上齐人的草梗雪后更为枯瘦。天还早着呢,弱弱的阳光斜斜地透过云隙,落在庙村,那刘家河两岸便有流云浮动。可不久,雾又收紧了,只有县城较高的几幢楼宇露出了屋顶,那对岸的城市似乎就浮在了空中,若有若无的样子。
  寒假一到,麻小美就不想老老实实呆家里了。精神好的时候,奶奶会去屋对面的马路上来来回回走一会儿。精神不好时,她的脾气跟着坏。她有时骂鸡,有时骂狗,有时骂人,有时端了小木凳坐三婆门口指指点点。三婆很少理会奶奶。倒是爷爷的脾氣似乎变好了,常拉着三婆的手说好话,说她年纪比你大,脑子乱了你大量点,她能挨过今年冬天,未必能挨过明年春天!三婆跺跺脚上的泥,转身骂清平,你个狗日的,没干过一件人事!清平总是把门一甩,骑上电单车去城里。
  在小美的记忆里,清平叔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庙村,不像别人整天往城里跑。而且,他就像个魔法师,身上有好多口袋,每个口袋都装满瓜子、糖、巧克力什么的。有一次,他给小美东西吃,被奶奶发现了,受到了警告。后来他再给她东西吃,就偷偷摸摸的。吃完东西,他会问她,小美,叔好还是爸好?小美说叔好!那你叫声爸行不?于是小美就叫爸,甜丝丝的,粘人。
  不想呆家里,小美能去哪里呢?村子里好多空房子,一到晚上,里面都住着妖怪!她已经想好了,放假后,得去庙里看看,看看那些苹果和饼干还在不在,顺便给观音菩萨作几个揖许几个愿。她希望菩萨能在夜里给每间屋子点一盏灯,好让自己半夜醒来时,从窗口见到一丝儿光亮。她相信菩萨是个好神仙,一定不会令自己失望。半年前,自己偷吃苹果和饼干后,她许过愿,就没疼过肚子。这难道不是菩萨在保佑我么?这个秘密一直藏在小美心里,连小五和母亲都不知道,爷爷奶奶更不会知道!也许吧,新年来临之前,我会告诉小五的,希望他写一篇作文,揭穿母亲的谎言——那庙里的东西小孩子是可以吃的!我还要把所有的苹果和饼干带去学校呢!每人分一点,这样,同学们就不会讨厌我了,说不定还会喜欢上我呢!   庙前,广场上的槐树光秃秃的,树顶有一只大大的鸟窝像是被人用竹杆捅过,有隐隐的亮光从树叉漏下来。庙门被人关上了,小美见不着观音菩萨,也见不着桌上的供品。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似乎有点响动。她正想听个明白,眼前突然一黑,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这是一个由茅草搭成的大窝,可以容下两个大人的身子。麻小美睁开眼睛,认出了跟前的刘小五。她想喊,刘小五却嘿嘿一笑,叫她别闹。于是她也嘿嘿一笑。刘小五贴着她耳根说,你妈跟清平在庙子里亲嘴嘴呢!
  又不是第一次了!前天晚上,我爷爷还告诉我奶奶,说我妈老往清平叔家里跑呢,麻小美说,亲嘴嘴很好看哟,你带我上去看看嘛!


  刘小五说,人家亲嘴嘴有啥好看的?又不是咱俩亲!小美呀小美,你不知道吧?我爸跟我妈说的,你爸没鸟用,清平亲了你妈后才有了你!清平是你爹呢!
  谁信?清平是你爹吧!
  不信拉倒!
  就不信!麻小美说着朝庙上跑去。刘小五也不追赶,背着手慢悠悠跟后面。
  庙门咿——呀——开了。
  清平叔捧着苹果,母亲捧着饼干,老远招呼着俩孩子。刘小五加快步子,到了小美跟前,把别在皮带里的课本递给她。
  母亲说,我们跟观音许过愿了,这饼干可以吃了!两人把供品塞进孩子们口袋里,说说笑笑下了山,过河去了对岸。
  没骗你吧,小五说,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清平是你亲爹了,就你不信!
  小美想了想说,小五哥,带手机了吗?我想给我爸打个电话。
  我知道你想跟你爸说啥。算了吧,你爸又不是傻瓜!告诉你一个秘密,听不?
  听。
  有天晚上,我爸以为我睡着了,骑在我妈身上,说男人和女人那个,舒服死了!
  哪个?
  你说哪个?就是那个嘛!刚才你妈跟清平叔那个呀,亲嘴嘴咯!咱们也试试,像电视里范冰冰跟成龙那样!
  范冰冰跟成龙没亲过嘴嘴。
  李连杰呢?管她呢,反正经常看到她跟男人亲嘴嘴!来嘛来嘛!咱俩也啪啪啪亲一个!
  我才不跟你啪啪啪呢!我妈说过,亲了嘴嘴肚子疼!
  你妈是骗子!她说吃了供果肚子会疼,怎么现在全给我们了?告诉你吧,我还有一个秘密!
  说!
  三年前,我就偷偷吃过供果了,到现在肚子都沒疼!不信你试试!刘小五说着,从书包里摸出饼,喂小美。
  小五哥,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也试过了,吃了肚子真不会疼!小美含着饼干说,但是,吃之前,得给菩萨作几个揖,她才会保佑你!
  那咱们亲嘴嘴前,也给菩萨作几个揖,肚子就不会疼了!
  好吧!麻小美拉着小五跪下说,我还要多许几个愿,请菩萨送几盏灯,让庙村亮堂一点。
  送千瓦灯,像工地上那种,保证天一黑庙村比西津城还亮堂,妖魔鬼怪全死光!
  好吧!你说了算!麻小美舔舔嘴说。
  我说了不算,菩萨说了算!刘小五也舔舔嘴,头一偏就凑了上去。
  那天中午麻小美没回家吃午饭。她不知道爷爷给母亲打了几个电话,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跟爷爷解释的,反正他们都没来庙上找她,仿佛知道她就像鸟儿一样,天黑前会归巢的。她和小伍在草窝里亲完嘴嘴吃完所有的供品,天就暗了。
  快分手时,刘小五又亲了亲麻小美,甚至还把她按在草窝里压在了身下,但最终,他又放弃了。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小美,他们家在西津城买了五套房子,他老爸的鱼塘赚了几百万呢,床上床下全是钱!他说着说着就给了她十块钱。小美没接他的钱。小美说范冰冰在电视上说了,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会乱要男生东西的,你把钱存起来嘛!我妈说的,钱存银行会生崽崽,十年八年后钱生出崽崽了,就可以买房买车了!要是哪天你的钱生出崽崽了,我就嫁给你!然后呢?我也生崽崽!像孙悟空那样,生一窝猴崽崽,我就可以做妈咪了!你就用钱崽崽买奶粉喂猴崽崽哈!
  刘小五说,我才不要你做妈咪呢,我才不要猴崽崽呢!崽崽多了要跟我分家产!我就想亲亲你!实话说吧,到时候我还不一定要你呢!我妈跟我爸说的,你妈没屁股,像根干豇豆!我怕你以后也跟你妈一样干干的,屁股尖尖的还到处偷人!咱们还是分手吧!
  哼!坏蛋!回去告诉我妈去!
  你敢!你知道我刘小五是谁吗?知道我爸干啥的吗?我爸会杀鱼,我也会!刘小五这么一说,就伸出手掌在麻小美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麻小美脑袋一缩,像是吓住了,眼睛红红的。
  麻小美到家时天已黑尽。卫生间里,奶奶正在帮爷爷搓澡,挺厌烦的样子,边搓边嚷嚷,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我说麻狗呀,天这么冷你臭啥美呢?洗这么干净是想半夜三更进城呢还是大清早要起来烧火扒灰?
  爷爷说小声点,别让清平听到了!
  清平听到怎么了?你说这女人,是咱家的人还是他清平家的人?儿子不中用了,老子扒个灰还得看外人脸色?小美都上小学了,你还让着他?眼看又过年了,去年的抚养费都欠着呢!不能再拖了!拖过了初一拖不过十五!明天我再问问去!哪能老这么将就他?
  不将就他将就哪个?你说说,这村子里还有谁呀?不将就他将就刘老二?将就刘坤?不将就他能有小美吗?你天天跟他吵,天吵垮了没钱还是没钱!
  噫!学会顶嘴了?那钱不能不要!你看你,都皮包骨头了牙没了,还想着吃嫩草?这么冷的天,人家前脚刚去成都你就嚷着要搓澡?跟牛跟马都行,她就是不能跟你!以为我眼瞎呀?我心里有数!八百年前你就好这一口!隔壁三老头为啥上吊?三老婆子为啥不报官?报应!
  你看你净瞎说!三老头为啥上吊你比我更清楚!吃了老南瓜翻老话!老了,都老了,说一千道一万有卵用?我就想着吧,快过年了,趁你还能动,帮我好好洗个澡,明天去城里看看!这肝上的老毛病怕是没得治了,往医院一躺,说不定就……   麻小美趴桌子上,听着听着,眼睛就眯下去了。
  麻小美是被一阵狗叫吵醒的。屋子里黑洞洞的,突然,阶基上的路灯亮了。麻小美出了屋子站阳台上,见阶基上坐了一排人,都不是外人。母亲与清平叔坐一条凳上,爷爷跟奶奶坐一条凳上,三婆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狗们似乎听出了人声,吵着吵着就消停了。这庙子村里,三更半夜没啥生人进来。狗不叫了,远远的倒有一两户人家亮了灯。像是有人在阳台上望了一下,不多久又悄悄把灯灭了。
  这夜,一下子又出奇地静了。麻小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按着小心脏浑身直哆嗦!她正要回房间时,却见清平叔伸手从腰间摸出一叠血糊糊的钱递给母亲。也许起雾了,灯光变得昏暗起来,小美看不清他哪里流血了伤得有多重。那红色的液体顺着裤管流出来,浸湿了脚上的解放鞋,淌在水泥地上像只猴崽崽。
  我同学,你们认识的,张书记,他亲口说的,咱们的房子离庙子近,没人敢拆的,清平叔说,你们一催再催,只能这么着了!这钱,小美出国读博士也够了!
  母亲捏着钱站起来,拉着清平叔往马路上走。爷爷和奶奶追出去想把她拖回来。母亲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说,死鬼你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


  清平叔回头望望,似乎望到了小美。小美打了个冷战,腿把子凉凉的,一摸,尿裤子了。她正想大哭两声,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便赶紧缩回床上捂着被子。
  她立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似乎是三婆在哭,可不多久路灯就灭了,楼下不再有响动。
  是不是妖怪又来了?小美躺在被窩里想。被子很厚实,不多久脚丫子就暖和了。
  麻小美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母亲帮她穿好衣服,刚下楼就看见河对面来了好几辆警车。她摸出手机给丈夫打电话,说清平的钱都齐了,但人出了事。啥事儿?反正是大事!
  挂掉电话,母亲照照镜子又描了描眉毛,进屋换了身红外套,然后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反反复复看。小美歪着头,发现这照片上的母亲非常漂亮,尤其是穿了这身红外套。她还发现,清平叔叔也在照片上,他们脸对着脸,在亲嘴。
  警车拐到屋门口时,小美一家全收拾好了,准备出门的样子。一个白白胖胖的警察叔叔问了爷爷几句,盯盯地上那只乌黑的“猴崽崽”,照了几张相,又用刀片刮去“猴头”装进袋子里,才带着一帮人去了三婆家。
  三婆换了身干净衣裳,也像是要出门的样子,跟他们交涉几句就上了警车。
  第二天三婆从城里回来,告诉母亲,清平带血灾,怕是回不来了,如果你得空,哪天带小美去看看他嘛!
  母亲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她说小美她爸下午就从成都回来了,一回来就得去医院,老头肝癌晚期能不回来吗?天不早了我得赶去医院呢,明早转院去重庆,化疗。
  三婆说你忙去,家里有我,她奶奶就交给我呗,打针喂药我会弄。
  母亲点点头,走几步,突然转身道,那腊肉香肠帮我烘多两天,年后得空了我带点给清平,记住啊!
  小美不知道三婆记住没有,她跟在母亲身后朝西津城走去。到了桥上,小美突然说,妈,我想回庙上看看。
  娃娃家回庙上干吗?母亲问。
  爷爷住院了,清平叔叔被抓了,腿上还流着血,我想跟菩萨许个愿!那菩萨可灵了,不信你问小五去!
  母亲站在桥上,望着对岸,不知说什么好。


  【作者简介】段作文,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长江文艺》《作品》《四川文学》《城市文艺》《雪莲》《特区文学》等。曾获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佳作奖”、第三届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第二届“两岸三地短小说大赛”提名奖等,广东省作协会员,现在深圳沙井街道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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