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宿二周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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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十岁的时候,她六岁。
  如果再早几年出生,也许勉强够得上“青梅竹马”的标准了。以后她看着电影里年少伙伴相知相恋的老套情节的时候,常常这样自谑地想。
  他和她当然不是。
  两家的父母同为一所县城小学的教师,脾气相投,关系很是和睦。给她庆周岁的时候,他的妈妈也过来,帮忙碌的夫妻俩安排席面。他那时因为表现优异,已经提前升入一年级。她隔着厚厚的襁褓,一双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坦然地伸出手去抓他的红领巾。
  (一)
  她踩上童年的尾巴的时候,他已经风风火火地闯入了少年时代。家属区同龄的孩子出奇地少,她一直没有什么玩伴。放学后的黄昏她常常早早做完作业,搬出矮凳坐在小院门口,很投入地发呆。天际的火烧云比书里写的更漂亮,在夏秋的季节燃烧成一幕饱满壮丽的娇红。有时候有飞机一闪一闪钻出云层,慢条斯理地在深蓝的天幕上画出白蜡笔的直线,她说那是最好看的云。等到星辰升起,水泥墙的影子开始清凉地攀上她的脚踝,邻街有了高年级学生放学的笑声。自行车的铃声叮叮当当沿着石板路由远及近,一片干净的格子衬衫倏地停在眼前。她一蹦而起,颠着小短腿把凳子送回屋,背后传来他温和的声音:“别跑摔了,等着呢。”
  说不清是家长的嘱托,还是身为兄长的责任感,他一直默认似的带着她。玩游戏要分队,她身量瘦小,又是个低年级的小屁孩儿,智商、情商无一不拉低了全组的平均水平,跟着一群小老虎样的哥哥姐姐们,怎么都是个累赘的小尾巴。他便很仗义地提前说好,他俩“绑定出售”,要跟着他一组就必得也收下她,买一赠一。同伴们也只好不再嘟囔——毕竟无论玩什么,聪明敏捷的他都是最出色的队长。
  于是童年居然也过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她安全坦荡地躲在那片格子衬衫的背后。出汗的手松松地拽住他的衣角,她不时仰起头看他从容替她忙活:夏天的水洼上放流的纸篷船,春天的风里调整好的一截风筝线……有时他翻书,写作业,背英语,她就乖巧地在附近一个人玩。偶尔低头写信,她便凑过来假装要偷看,堆出一脸坏笑问是不是写给女生的情书,他红起脸辩白,她早已一溜小跑躲开了。
  略不安全的活动,他就让她在原地乖乖等着,端起兄长的架子,态度很坚决。她奋然抗议,他宣告抗议无效。于是还是坐在斜坡上,替他们看守草地上的书包外套。那个年代的小县城,娱乐设施乏善可陈,男孩子们拣个树枝“画地为牢”,就是很实用的球门了。她抱着膝盖,瘦小的下巴枕在手背上,对下方的战况表示出超然的漠不关心。只是每隔一会儿,他会匆忙地回头看一眼她坐的地方。她很领会,夸张地挥一下手臂,示意“健在”。他抱歉地一笑,擦擦汗水转身继续和队友并肩作战。十六七岁的年纪有预支不尽的活力,好像仅仅是奔跑就值得欢乐。有点困倦了,她放心地在他宽大的外套上躺下,对着疏懒的黄昏眯起了眼睛。风里是青草饱满的香气,一朵蒲公英打着小伞停在她鼻尖,一点点的痒和温暖。她很顺畅地给自己回顾了一遍今天老师讲的语文和数学,有点突兀地开始想,中学是什么样子呢。
  (二)
  学习成绩是检验孩子质量的唯一标准,好在他和她都是“别人家孩子”的优秀范本。刚入初中他就意气风发地拿下一堆奥赛,三年里高歌猛进,一路成为光荣榜上的常客,也毫无悬念地直升省重点。她踩着他辉煌的脚印,亦步亦趋,不及他的锋芒毕露,可是也顺利成为了初中部的佼佼者。习惯地夹着奥数题敲他的窗户,习惯地在课堂上听他从前的、她现在的老师提及这个毕业多年的“有灵气”的男孩子,习惯地在饭桌上听家长们慷慨激昂地把他拉出来一番又一番称赞,也习惯地看见他坐在对面带着点尴尬和不自然的微笑,谨慎地咀嚼盘中的食物。每到这时她就没规矩地咬着筷子,托着鼓鼓的腮帮看着他,隔着一桌子的烟雾酒气,他一眼就读出了她全身幸灾乐祸的姿势,无奈地皱了皱眉。她看得出他不喜欢这些,强烈的赞扬和批评在他身上有同样的约束感——她知道不止她看得出,但是……谁知道呢,大概只有她有空在意吧。
  多年后,她在大学干净明亮的图书馆里,懒散地穿过一排排JAVA、通讯、工程、电气的时候,JAVA们也无所谓地看着她。她那时候才突然明白,他当年榜样般的谦逊与矜持无关——因为他得到的,并不是他真正在乎的东西。
  她从小就喜爱读书,对大多数不善言辞的孩子来说,这也许算得上是本能选择——最安全的自我防卫。不必冷场,不必争论,书里的故事因为死去而永远地活着。得益于阅读量,她的语文成绩一直很漂亮。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会一路长成一个最合乎理想的文科女生:香樟在夏夜里浸透了香气,出色的高校里一个娴静的女孩子,心中装着温柔的诗意和令口齿噙香的词句。
  可是人生像一条河流,看起来仿佛百川归海般毋庸置疑,那样澎湃绝然地奔腾着,你却不知道,是哪一个意外的水花溅起,以微不可查的力量改变了默认的轨迹。
  (三)
  初一这一年的暑假,这座小城仿佛受到了阿波罗格外的偏宠。炽烈的光和热将一切建筑变成曝光过度的风景照,只有太阳落尽,才有晚风送来珍贵的清凉。白天里蛰伏的人们搬出矮凳,把小学简单的水泥操场变成了临时的避暑胜地。她和她的书也被母亲从闷热的房间里赶出来。穿过洗完澡满头爽身粉的孩子群,她顺从地坐在路灯照亮的一角,尽力地屏蔽大人们嘹亮的谈笑声。泛黄的纸张上流溢着西方宫殿穹顶的水晶灯、旋转的舞步、古老的歌谣和英雄的传说,她渐渐看得入神。
  恍惚间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又一个人在这儿啊?”
  抬起头,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逆着光线,他看起来高了也瘦了一些。
  她“嗷”的一声跳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轻车熟路地扑到了面前,放肆地揪住他的袖子,笑容灿烂得要开花——自从他进入繁忙的寄宿高中,她都快不记得多久没见过他了。
  果然是瘦了,穿着校服的旧衬衣居然显得有点伶仃,眼睛却还是一样清亮。“嗯,不错,会看这么高端大气的名著啦。”他顺手替她合起书,摇头笑道,“不过这儿太暗,伤眼睛,读书不在一时。别像我一样,现在都摘不下眼镜。”   “一回来就教训人……”她嘟囔一句,还是乖乖跟着他在干净的台阶上坐下。月光隐去,星河灿烂,晚风清朗,仲夏夜像一个安静的梦。
  他随意地问着她的成绩、课程、老师的好坏,她也随意地回答着,一来二去突然有些不耐烦。于是打断他,简捷地反问道:“你在高中怎么样呢?”“很好啊。”
  “课很多?”“多。但还不难。”
  “阿姨昨天说你们要分科了?”
  “嗯,我读理科。”
  “理科是……只上数学不上语文了吗?”
  他微笑,明知她听不懂,还是慢慢地开始解释。复杂的高考规则,招生,志愿,大学,距离她还是太遥远了,她不太关心。物理,化学……是什么呢?学校说过要初二才开始开这些课,她偷懒地想了想以前做过的手工,三棱镜的彩虹和会变色的试纸,很满意地不再求甚解了。
  “可是我觉得数字公式什么的很没意思啊。”她摇晃着两条短短的小腿,如果不是出于尽义务的努力勤奋,她真愿意离那些划满符号和习题的课本远远的。
  “是枯燥了一点。但是,要认识那些很难的东西,就不得不借助这些麻烦的符号和数字。人的眼才能看多远,人的寿命才多长,如果能够用这双眼、这一生去看前人看不到的地方,知道前人不知道的东西,也是很值得的事情。即使是计算本身也很有美感,真喜欢的话不会觉得无聊的。”他抬头注意地看着星空,眼神很亮地答道。“你从小就喜欢诗词歌赋,文学里面人的视野是无边无际的,描写和想象,都可以很自由。可是每次抬头看着这样的天空的时候,我总觉得,最美的东西完全可以超乎我们的想象。宇宙太美了,想去看这样美的风景,没有人去做那些沉重繁琐的工作,怎么可能呢。”她转过头,看着他消瘦疲倦的眼睛在暗夜里放出光亮,心中突然涌起一点点的陌生和莫名其妙的感激,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认真地跟她谈起自己的事情。好像是小孩子获得了某种分享的许可——她终于长到了足够的身高,可以够到他私藏在橱顶的玩具。
  “那你要去学天文?”她想了想,小声问。
  “还早呢,等高考结束了再说吧。不过,也不都是无聊枯燥的……”他笑了笑,忽然抬起右手,遥遥指向南方的地平线,“看见了吗?那就是你的星座。”
  她往他身边挤了挤,沿着他修长的手臂,目光延伸向星空的一角。“最亮的那颗叫心宿二,那是蝎子的心的位置;然后偏下三颗连成一线,向左数三颗,就是蝎尾……”她集中全副注意地听着,在他的指点里慢慢地描出了星座清晰的图案。一个霸占着南方夜空的美丽蝎子,星光熠熠杀气腾腾,可是心口最亮的却是一点泛着微红的星光,仿佛秘而不宣的温柔。
  夏夜的风格外地清凉,离得太近了,她闻见他干净的衬衣上散出的沐浴露的香气,心忽然不知所措地跳乱了一个节拍。
  剩余的时间里,他心情很好地跟她聊起了希腊神话——她在看的书,不过英雄神灵们演绎的舞台从纸张变成了星空。俄尔普斯思念亡妻的七弦琴,悬垂于天成为天琴座;被神抛弃的凡人妻儿,化作熊形,在北天仓皇地旋转奔逃,那是相依为命的大熊和小熊星座;奉赫拉之命追逐着他们的猎户座,佩剑牵犬,咄咄逼人。傲慢瑰丽的天鹅,隆重的贵族般的金牛,各自是宙斯追求人间情爱时留下的化身。她不知道还可以这样的,冰冷的星辰用复杂的画笔在宇宙苍穹描摹着简朴神秘的图腾,在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让爱情、执着、坚守和背弃按时上演。日升月落,每一个星子都是不能遗忘的眼泪,是跳动着的心。
  她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星空。
  实在太晚了,他开始撵她回家睡觉,还是那样温和而不容置疑的口气,让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掌摩挲着书本舒服的封面,意外地安静。身后的路灯照出倾斜的光线,她和他的影子看起来几乎是差不多长。
  那天大概是她第一次失眠。众人睡熟后,她打开小窗,探出头又一次看向南方。天蝎,降生在十一月初的天蝎,坚强的壳掩藏温柔。夜色掩护中她脸色微红,两颊温热迟迟不退。
  她的少年时代轰然到来。
  (四)
  心宿二。
  她后来才知道,这是颗在文学史上很著名的星。心宿,暑盛之时最亮,秋风起的时候它从南天逐渐西降,直到与夏天一起告别天空。古人称它“大火星”,《诗经·国风》里那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形容的就是它。后来历朝历代,诗人们似乎更喜欢用它“商星”这个名字,传说它与参星在天空中此出彼没,永不相见,所以杜甫写过“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这个夏天仿佛过得格外地快,两个星期后他就回校了。这样短的暑假,是重点高中重点班的特殊待遇。她猜得出他的压力和忙碌,两个星期里都很懂事地不去叨扰,但更重要的是……“喜欢”两个字,一旦意识到了就像绑缚在身上的木偶线,她每一次再面对他,展示的除了笨拙就是慌乱。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开始躲避。
  送别的时候他跳上长途车,快开动了,他回过头来隔着玻璃窗向她挥手。她僵硬地回报一个笑容,夏天晒化人的阳光下,她交握着冰凉的双手看着汽车开远,懊丧地想刚才的表情一定比哭更难看。
  喜欢他的女孩子一直很多,从小学时候看他踢球的隔壁姐姐,到初中时候总是“恰好”在放学路上遇到的班花姑娘,再到高中时候每个元旦他带回家的精致贺卡和上面比贺卡更精致的字迹。她虽不关心,但一直感受着落在身上的半嫉妒半羡慕的目光——她以妹妹的名义理直气壮地享受他的宠溺和关怀。
  可是他喜欢谁呢?
  她看的书渐渐多了,见识了各式各样的爱情,被动的、主动的、两厢情愿的、被迫拆散的、生离死别的、相忘江湖的……可是即使当时感动到落泪,也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些情景有一天套用在自己身上。她喜欢他,甚至可以接近他,这本身就够美好了,她绝不奢望等同的回报——她没孩子气到那个地步。暗恋是未开的花,因为沉默而安全。
  可是……他喜欢谁呢?他会喜欢谁呢?
  (五)
  2006年的夏天很不寂寞。卷土重来的“超级女声”还是吸引了大批的粉丝拔地而起;额头上开始冒青春痘的男生们满头大汗地挤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即将开幕的德国世界杯。早操的播音员显然也是铁粉,擅自把课间音乐换成了那首大气恢弘的主题曲,美声男伶骄傲地反复吟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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