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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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张伟杰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时,办公室的李秘书正好推门进来。
  “中俄输油管线中国贮油站喷淋装置的合同打完了吗?”
  李秘书点点头:“我正要和你说,我早就给你放到办公桌上了。”
  张伟杰这才从办公桌前坐下,找出合同翻了翻,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在他眼里忽然变成跳跃的音符,妙极了!他非常满意,非常开心,读着它们就像喝了一瓶泡沫洁白细腻、丰富自然、挂杯持久的优质啤酒一样痛快、舒服。
  一段调皮的音乐响了起来,张伟杰一边翻合同,一边去拿电话筒。
  “伟杰!”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有点低沉、沙哑,张伟杰感到脖子后面有点发凉,一阵恐惧从脚下油然而生,心怦怦地跳得愈加激烈。
  “出什么事了,田春兄?”
  田春的回答让伟杰差一点滑倒在地上,像是当头给他来了一闷棍,实在是难以接受,“魏君花自杀了!”
  “什么?”合同从张伟杰的手中一张又一张的滑落在办公桌上和地上。
  嘴像忽然让人粘了封条,胸口重重地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想说话,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
  张伟杰倒在椅子里,顿时整个房间旋转起来,他闭上眼睛,“魏君花!”他用手抽了自己两下:“为什么?田春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夜里。”田春回答道,“她在浴缸里切断了自己的动脉。”
  张伟杰顿了顿,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为什么?为什么她非走这条路,难道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了吗?”
  田春沉默着。
  “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所留恋的东西?”张伟杰自言自语。
  “说的是,我以为她自从组建了红衣天使白血病帮扶中心之后,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勇气和意义呢。”
  张伟杰眉头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张老弟,她非常喜欢你,你成为了她的偶像,她是你的铁杆粉丝,她每每提到你,就像基督徒提到耶稣一样,脸红得像是恋爱中的姑娘,她常和你嫂子说,你如何如何的好。”
  田春的话像把尖刀刺在张伟杰的心上,他感到痛苦不堪,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张伟杰闭上眼睛,人在做,天在看,即使魏君花的灵魂能放过我,我的良心能安宁吗?“什么时候入葬,有人给开追悼会吗?”
  “三天后,我和你嫂子,还有她的许多朋友都为她的后事张罗着呢。”田春停了一会儿又道:“她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墓地,就在她老公和女儿边上,他们葬在了一起。”
  “我一定去。对了,还有什么其他需要我的地方吗?”
  “不用,伟杰,也不要太伤感了,能做的事我们都想到了。”
  张伟杰放下话筒,看着那碰落在地上的合同纸,方才还视为宝贝的中俄输油管线中国贮油站喷淋装置的合同此时仿佛变成了一堆废纸。他打开窗子,一阵冷风吹进来,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远处的大厦林立,高低不一,像一座巨大的魔方块儿,演绎着财富聚集和分离的诡异戏法,而这戏法的残忍从来都是以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的。她死了,张伟杰无法接受这一切,却又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她温软的红唇似乎还慰藉着他枯竭的心灵,他的耳畔还回响着她那动人的声音:“伟杰,你……不能……离开我,因为,你已经成为了我的世界。”
  是的,她的世界是我,而我的世界又是什么?张伟杰扪心自问……
   1
  张伟杰早晨起床有个习惯,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清理一下自己脸上的垃圾”。男性特征在张伟杰这张脸上反映得异常突出;络腮胡须,从两鬓一直延伸到宽阔的下巴底下,然后,又从下巴底下向前进发到下唇后,兵分两路从左右嘴角向上在鼻子底下会师。虽然张伟杰刚进入不惑之年,但这项工作却干了三十多年了,记得当年还是上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有老眼昏花者问,小伙子,有几个孩子了?三个。噢,三个孩子的父亲长得可够年轻的!年少的张伟杰差点把鼻子气歪了。但生气归生气,胡须不因为你对它的气愤而停止生长,没办法,十四岁那年就学会了“清理脸上的垃圾”。这下不要紧,原来用剪刀剪的时候,胡子长得就不慢,这回用刀片一刮,更他妈快了。新的胡须像割掉头茬的韭菜一样又粗又壮、又黑又亮,而且随着刮脸次数的增加,又先后出现了灰的、黄的,以至后来白的胡楂。
  当然,这一脸胡子也不是没有好处,年少时,他张伟杰不算年轻,可到别人开始增加皱纹的时候,他在这一脸胡子的掩盖下,很难看出岁月留下的痕迹。于是,和他这个年龄段里的男人相比较,张伟杰显得年轻了许多,更富有雄性的朝气和中年男人的魅力。再加上高大宽阔的身躯,一双不大的炯目,搭配着又黑又浓的两道眉毛,就更加让许多女人刮目相看了。
  “清理完脸上的垃圾”,张伟杰去衣柜拿衣服,撞掉一个挂在衣柜上的旧书包。书包掉了,从包里散落出各种各样的奖状,足有四十多张,张伟杰看见它们,脸变得严肃起来,摸到其中一张,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奖。张伟杰同志被评为本年度优秀青年企业管理工作者,1991年12月5日。那是他在原来单位,一个大型国有企业任企管处长时得的一张奖状。他之所以钟爱这张看似普通的奖状,是因为自己不是凭领导赏识,而是全厂干部、职工无记名投票的结果。除了得这个奖状外,他还得了当年优秀共产党员的奖状。没办法,领导不能搞平衡,选举前,公司总经理在会上承诺的,如果有人当年得两项奖,就可以涨两级工资,所以那一年成为他一生最辉煌的一年。到2000年的时候已经是主管销售副总的他,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国家资金从整个行业退出,公司转卖给个人。张伟杰和公司里有点血性的人都悄悄离开了他们相濡以沫、历经几十年奋斗成长起来的公司,各自走上了创业之路。开始,没有好项目,张伟杰为了生活卖盗版书,被文化局抓过数次后终于改邪归正。改卖青菜,这下更热闹了,有一次他触犯行规,别人卖一元一斤的韭菜,他卖九毛一斤,结果,被卖菜的同行“帮助”了一顿,被打得遍体鳞伤,整个人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都没下地。   终于和朋友开了家广告公司,把下岗的安置费三万元全部投了进去,没过一年赔个精光,只分得一台旧电脑,一套工作服。屡败屡战的张伟杰借钱开了一家建筑材料商店,不到一年,净赚三万块,只是第二年又让一位携款潜逃的开发商黑了四万元货款。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公司李秘书打来的:“方才,你的手机是不是没开?”
  张伟杰点了点头:“是的。”
  “好,半个小时后,田春先生有事找你。”
  “好的。”张伟杰放下手机,把散落在各处的奖状、证书放进了原来的旧书包,他心想,田春找我一定有急事。
  身在北京的田春是张伟杰最好的朋友,可以说,没有田春就没有他张伟杰的今天。当初,他被开发商骗去借来的四万元时,真是走投无路了。要面子,维护自己的良好形象,是张伟杰的优点,也是缺点。下岗时,他对父母说,放心吧,干部能下岗,工人能下岗,还没听说过儿子能下岗的,儿子有能力养活你们。可是现在,不但拿不回钱给父母,恐怕还要向父母张嘴求救了。因为他还是父亲、还是丈夫,这两个岗位更是下不得。就在这时,在一家地方报社任总编的田春为他找回了那四万块的货款,而且又为他跑前跑后,人力、财力统统帮忙,建立了现在这家公司。
  “田春,你这么帮我,我是真过意不去!”公司成立的那一天,张伟杰非常感激田春。
  现在张伟杰每年为贮油企业制作喷淋冷却装置生产额达一千万元之多,毛利近百万。在这条商业街上,这个颂也是一家形象和效益都不错的小企业。有一次,田春问张伟杰:“伟杰,创业成功之后,你想干点什么?”
  “啥叫成功?”
  “就像现在这样呗。”
  “年轻的80后一夜之间能完成亿万资产的神话,我算得了什么?”
  田春拍了拍张伟杰的肩膀,点了点头:“《国际歌》里唱得好,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世界,还需要我们自己。好兄弟,往前走吧!不过挣了钱,别忘了适当地拿出一些来,做点公益事业。”田春年长张伟杰两岁,所以,就这样经常兄弟相称。张伟杰几次提出要和田春磕头拜把子,都被田春巧妙地回绝了。他轻轻地摇摇头说:“是真兄弟,不拜把子也不能看热闹,不是兄弟,拜了把子又能怎样?”
  张伟杰佩服田春的为人,尊重他的选择。
  手机又响了,张伟杰把它贴在脸上,里面传来田春爽朗的笑声:“想曹操曹操就到吧?”张伟杰说:“我真是呼风唤雨,想啥来啥!”
  “张伟杰,能不能帮个忙啊?”田春打断张伟杰的话。
  “当然行,只要不让我去劫法场,什么事都行。”张伟杰坚定果断地说。
  田春在张伟杰心里的位置决定了他为田春办事的力度。
  “别整得那么吓人,是这样,你嫂子有个闺密,搞了一个红衣天使白血病帮扶中心,具体什么事情,我也不太了解,你嫂子只是托付我给你打个电话,这一半天,有一个姓魏的女士找你面谈这件事情。”
  “我向田主编保证,一定把事情办好。”
  “别,你还是向我的领导保证吧,人家是娘家人。”
  “你说的是姑娘?”
  “看看看,一提姑娘电话里我都能看见你的眼睛放着绿光。”
  “没那么严重,大小是个老板,啥女人没见过。”
  “哈哈哈!”电话里双方都大笑起来。
   2
  这天,张伟杰和徐舟在一起研究中俄输油管线中国贮油站喷淋装置的技术方案和商务标的事宜,李秘书敲门进来:“老板,有位大姐来找你。”
  “什么大姐?”张伟杰沉醉于商务兴奋之中,头都不肯抬一下。
  “她说是和你约好的。”李秘书很有把握地说。
  “我啥时候约过大姐?”张伟杰想都没想地回答。
  “她说得很肯定,你去见见她吧。”李秘书催促道。
  “去去去,别捣乱,我们正忙着呢。”张伟杰不耐烦地拦住了李秘书的话,摆了摆手,继续对徐舟道:“初步预算一个两万立的储罐最少单价58万元,现在有一百台这样的装置,需要我们去做,那是多少?是0.58个亿。”张伟杰这辈子听说过的钱也没这个数大。他鼻尖上冒着汗,两只眼睛放出光芒,仿佛能把周围的一切都点燃。
  门又被李秘书推开了,她看看兴奋中的张伟杰,嗫嚅一下,“还是抽时间见见吧,人家大老远从北京来的。”
  “我不是没有时间嘛。”张伟杰还是不想见。
  “她说,她姓……”
  张伟杰又一次阻拦了李秘书的话:“她姓什么和我有关系吗?今天你怎么这么啰唆。”
  李秘书还想说什么,被张伟杰一挥手打断了,她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再次走出办公室。
  “不过这次,我们的竞争对手是被人称作‘羊角风’的老家伙,全名杨彪,是生意场上的冷杀手,和他对阵,全行业几乎没有几个人有胜算的。”徐舟说。
  “那是他们。”说到这儿,张伟杰提高了声音,“他是没遇到过我。我是谁,我是杀手里选出来的杀手啊!”
  徐舟提到的杨彪,张伟杰从心里也发怵,但他表面上不能有任何胆怯。就在去年,他的一位同行,也是一位他要好的朋友,和杨彪争一个中石油发标的喷淋装置项目,结果就在夺标的第三天,这位朋友的两条腿被人不明不白地打断了三节,而且有人还收买了他身边的销售人员,把公司修改营业执照、注册资金的事给捅了出去。有关部门介入后,将这位朋友的公司以伪造国家文件罪查封了。人受伤了,罚款还要交,公司花大价钱争来的项目做不了了,还要赔偿人家的损失。其实,当下的中国,有多少个小微企业像这位朋友的公司那样,是在逐步地扩大自己,在成长中,逐步完善国家那么多部门对他们提出的合理的、合法的要求,他们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们和拿着国家大笔资金投入运行的企业不一样,这些企业又有多少成立之时就成了他们的灭亡之日,国家对他们的服务体现在哪里?小微企业不被同行吃掉有时也可能会被国家和地方政府的临时政策挤对死,还有各部门的利益,总能让他们有掏不完的小钱儿。   “我们要想在这个行业做大,早晚要和杨彪交手,你不打他,他也会收拾你。后老婆打孩子早晚是一顿,不用怕他,他也不是长了三头六臂的怪物,他是人,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是人就有软肋,就有可能犯错误,就有可能让我们抓住,这就看我们有没有本事找到它。”
  张伟杰看了看徐舟,把头转向窗外的远处,那是一片海天交织的地方,离那个地方不远是一座古城,城里的东门外有一个小村庄,一律青砖绿瓦,规规整整的四合大院,岁月剥去了一层又一层的墙皮,风化掉它们的岩石,腐朽了圆木铁钉,让它们在风雨中摇动起来。这座村庄沐浴在诡秘的气氛之中,传说它曾是甲申大战李自成丢失财宝的地方。张伟杰每每闲暇下来就会到那边拾一块破旧的砖头或者带有古文字的瓦片,运气好时还可以看到某某团练监造字样的整砖整瓦,他不是专业的考古人员,但他总是能从这些谜一样的故事中捋出一些道理。
  “对不起老板,魏女士要走了,一个小时以后她要回北京。”李秘书在门外大声地说道。
  张伟杰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田春兄的交代和嘱托:“快快快,让魏女士快点进来吧!”
  不一会儿,李秘书一推门,跟着进来一位年轻的少妇,她的出现让张伟杰眼前顿时一亮,像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燃起了一串美丽的烟火。不管是官场上曾经的副总,还是商海之中的老板,可谓所见美女如云,但今天他还是少见多怪了。黑色的长丝浓密如云,两潭泉眼儿般清澈见底的双眸,丰满的脸颊,性感的双唇,挺直的鼻梁,稍长的下巴,两只元宝耳朵上没有挂任何饰品,洁白的牙齿整齐得像串起来的珍珠。
  张伟杰一改过去的沉着老练,看乱了套,弄花了眼,先是摸摸下巴,然后又摸摸硬刷刷的胡楂,有些惭愧,有些快感,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对待眼前这位妇人了。不知不觉他收了收腹,这才发现已经没有效果了,啤酒肚凸出了许多,也是自己近期饮食毫无节制的后果,随之而来的又是懊恼。
  “快坐下,这事搞的,我真该死,差点铸成大错了。”此时的张伟杰仿佛刚刚恢复常态。
  “你就叫我魏君花吧。”说罢,她把小坤包放在茶几上,从里面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张伟杰。
  “田主编让我找你,主要的目的是……”说到这里,魏君花似乎感觉有些唐突,“看来这件事情会给你添乱的。”
  “没关系,田春的朋友,就是我张伟杰的朋友,尽管直说。”张伟杰非常爽快,他确实想把对魏君花的帮助作为报答田春多年来对他的关怀。
  “我在北京组建了一个红衣天使白血病帮扶中心,主要是想帮助那些染上了白血病的人,让他们从家庭的困境中走出来,我在北京已经吸收了一百多名会员,也募捐了一些资金,但还不够,来到这里,主要是想利用你在这个城市的影响和号召力再尽可能扩大一下这个中心的影响,多吸收一些会员,募捐一些资金。”
  张伟杰忽然有点被愚弄的感觉,他很想压住心中的怒火,但是终于又犯了驴脾气,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粗糠能咽,野菜能吃,就是脾气改不了。“破衣烂衫、灰头土脸、受人摆布的残疾乞讨者我见过;佯装良民受难,实为好逸恶劳的年轻人我也见过;遇难的女大学生,玩三张牌的无赖,搅局的,碰瓷儿的,哪一样能逃过我的火眼金睛,今天这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就别往下讲了。”
  再看魏君花,气得脸都变了形、走了样,她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这几个字“你是误会我了!”说罢起身就要往外走。就在她站起来的时候,一张侧角度面孔突然摆在张伟杰面前,咦,这么眼熟啊,张伟杰脑海里闪过一道电花。对,就是这样一个侧面的照片,曾经登在一份中央级的报纸上,那上面说,一个女人三十多岁时,因为白血病,丈夫和女儿先后去世了,这个女人忍受巨大的悲痛,接了死去丈夫的公司,只用三年的时间,将一个资产不过百万的小公司经营成为一个资产超过三千万的大公司,并且在某一天突然将其全部变现,创建了红衣天使白血病帮扶中心,解救了一百三十多个家庭,并吸收了大量志同道合者的资金,使这个中心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于是,张伟杰赶快拦住魏君花……
   3
  电话铃响了,徐舟接过电话听了一下,对张伟杰说:“是会计把上个月的利润算出来了。”
  张伟杰接过话筒,转向魏君花,“对不起,耽误你一会儿。”
  魏君花笑了笑,摆摆手,示意张伟杰继续接电话。
  “你说吧。”张伟杰对着话筒道。“扣除增值税、财务费用,本月盈利11.5万元。”对面会计的话音里不掺杂任何情感,仿佛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还可以嘛,一个小微企业,养活几十号人,一个月挣十几万块钱,还是下岗职工。”张伟杰转身对徐舟说道,同时也瞥了一眼魏君花,见魏君花正在看墙上的报表,没什么反应,又补充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小微企业,和人家大企业比不了哦。”
  “大国企是拿着国家的政策,挣的是国家钱,不是我们没法和他们比,是他们不敢和我们比。”魏君花言语不多,却很有道理。
  张伟杰佩服地点了点头:“是的,就是按大鱼吃小鱼的法则排队,我们这些小微企业也是在序列之外啊。”
  魏君花看到张伟杰手中那个中俄输油管线中国贮油站喷淋装置的商务招标书,顺手接了过来,她前后翻了翻,又核实了一遍,看着张伟杰,不紧不慢地道:“我在杨叔叔那儿也见过这个东西。”
  “你说是哪个杨叔叔?”张伟杰不解地问。
  魏君花笑了:“在你们这行当里,杨彪还不够有名吗?”张伟杰瞪大双眼,眨都不敢眨一下地望着魏君花,“你是说,杨彪是你叔叔?”
  “当然,比亲叔叔还亲,难道你不认识他吗?”
  “何止是认识,全行业人可以不知道国务院总理是谁,但不能不知道杨彪这个人。”张伟杰警惕地看着魏君花,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叔叔还是很有知名度的人物嘛。”魏君花脸上充满了自豪。
  “也可以这么说,但是知名度这东西,要是加上味道就不好说了。”   魏君花歪着头对张伟杰说:“知名度还有味道?那我叔叔是什么味道?”
  “你叔叔的味道比较臭——或曰臭名远扬。”
  “好,这个评价很辽阔,很深远,能不能让我也略知一二呢。”魏君花非但不生气,反而好奇地又问。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位杨叔叔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然可以。”停了好一会儿,魏君花扬起脸歪着头,回忆道:“三十年前,是爸爸和杨叔叔一起创立了这个公司,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有一次爸爸在出差的半路上遇到了车祸,没有抢救过来,去世了。妈妈和杨叔叔说,我是爸爸的遗腹女,妈妈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在爸爸去世后,杨叔叔在郊区给我们母女买了一块地,建了一套院子,平时无事,除了杨叔叔给的三千块钱生活费以外,靠妈妈养鸡、养鸭贴补一下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时候,杨叔叔还经常增加一些学杂费用给我,反正这么多年,我们吃的、喝的、用的基本是杨叔叔给的,我好像长这么大,没有因为钱的事情发过愁。杨叔叔这个人很低调,在大学期间,我和一个记者讲了杨叔叔供我上学的故事,记者很感兴趣,就偷偷去采访,结果事情没进行几天,就让杨叔叔知道了。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当时杨叔叔为什么发那么大火,鼻子、眼睛都错了位,把那位记者的相机也给砸了,我只好哭着对杨叔叔说,这件事情下回我再也不敢告诉别人了。”
  张伟杰听着魏君花的叙述,心里边一个问号接着一个问号。
  “后来呢?”张伟杰又问。
  “当然,杨叔叔给记者赔了好多钱,事情也就这样了结了。”
  “你这个杨叔叔真有意思,学雷锋做好事,花钱隐名埋姓,怪哉。”徐舟把话接了过来。又对魏君花说道:“好过头喽!”
  “什么意思?好像话里有话。”魏君花说。
  “不是,不是,他是说杨先生这人心眼儿真不坏。”张伟杰连忙为徐舟打掩护,也为自己继续能唱好这台戏留下个伏笔。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魏君花肯定会帮上他的大忙。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怎么样?”张伟杰试探地问道。
  “不麻烦了,另外我要赶晚上7点的动车回北京。”魏君花抓到茶几上的坤包就要走,被张伟杰拦住了。
  “这样吧,我们找个茶馆一边喝茶一边谈谈你的红衣天使计划,怎么样?”张伟杰恳请。
  “不行,初次见面,我怎么能让你破费呢。”
  “看看,这就见外了吧,不是说田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吗?别说喝我一口茶,就是要喝我一碗血我都高兴奉上。”张伟杰的话有点过了头,但也反映出他的诚意。
  “不行啊,张老板你不要为难我了,头一次见面你就要请女人喝酒、喝茶,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魏君花一席话像一条绳子,把张伟杰吊了起来,让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劲,但最终还是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就算我之前不小心怠慢了你,向你道歉呗。”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要说这些了吧。”魏君花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远远地丢下一句,“下星期我还会来的。”
   4
  一般情况下,大小老板的区别,就是看他一个星期能过几个星期天,大老板可以有双休日,甚至双双休息日,小老板则不然,他们常常是连轴转,张伟杰就属于这一类,你告诉他下星期几,他没这个概念,谈到休息赶上哪天是哪天。刚刚决定和老婆去郊外游玩,李秘书的一个电话,又把他拽回办公室,有几个政府部门的领导要来考察,他不得不前来陪同。
  不惑之年的张伟杰精力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他的工作太累。
  张伟杰恢复了常态。刚才一出家门,妻子甜玉还给了他一个长吻。张伟杰和妻子有个儿子,非常聪明,现在上小学,学习很好,张伟杰常常这样夸妻子,“你看人家那块儿地,长出来的苗就是茁壮。”
  “别这么说,没有好种哪来的好苗呀!”甜玉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高中语文老师,打语言官司,她当仁不让。到了不惑之年的张伟杰,精力应该没问题,可是由于工作的劳累,有时他显得是那么疲软,他的妻子老是嗔怪道:“是不是有小三了?”每到这时,张伟杰都回答:“是的。”妻子当然知道,张伟杰在开她的玩笑。他爱她,结婚这么多年,他只要一看见那诱人的裸体,都像小孩见到母乳一样,一定要吃一口,而张伟杰自称的“小三”就是他的公司和公司里所有的工作。张伟杰说:“妈的,我这小三,情欲太旺盛了,不分早晚,没完没了,早晚得把我撂倒,凭我怎么努力也满足不了她!”
  其实,两人在维护夫妻关系上,还是有点意思的。比如说,甜玉与他结婚后,不像好多人家媳妇那样,随随便便,邋邋遢遢,特别是生完孩子之后,在丈夫面前随便袒露身体的关键部位。甜玉为了让丈夫对自己有个新鲜感、神秘感,时不时地还与他分居几天,而张伟杰也不辜负甜玉的一片苦心,他也尽量把“小三”的干扰减到最低。他自己也有个秘密武器,那就是一般情况不上,上来了就得让甜玉满意。一次,甜玉的一个闺密对甜玉诉苦,说她老公每天老是缠着她那事儿,不让就急,让了又软,每次把她弄得都很难受。甜玉就把这事告诉了张伟杰,张伟杰诡秘地笑了,他说,要不我去帮助帮助那个女人。甜玉一伸手,甜美的小拳头轻轻落在张伟杰身上,张伟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甜玉扒了个精光,好家伙,像羊脂般雪白的身躯立即呈现在眼前。那天,好像天还没黑,透过纱帘,一道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甜玉身上,张伟杰看着妻子,过去往往是有限的局部,今天是从上往下,从前往后,从左到右,他一会儿摸到凸起的屁股,一会儿又摸到凹下的腰肢,像森林探险者。此时在甜玉的腋下游动着的是他一双温暖的大手——曾经抚摸过很多高级石头,他忽然觉得背着阳光的地方是新疆和田玉;涂满夕阳的地方,是福建的寿山石;而在它们相间的地方是内蒙赤峰的青田石;腋下黑的一片是珍贵的一种名石叫月尾紫……
  刚送走前来考察的政府领导不久,办公室门外又响起敲门声。进来的竟然是魏君花。今天,她的上衣领好像比原来低了一些,雪白的脖颈,浓黑的头发,绽放着花朵一样的脸颊,她把柔软纤细的手指伸过来:“你好,伟杰,我又来给你添乱了。”   “哪里,哪里,我这是求之不得。”张伟杰想了想,开玩笑说,“你果然没食言,来接受我道歉了。”
  “正相反,我应该向你道歉。事情商量完,我就得离开。”
  “事情我们共同办,但是饭我还是要请,”张伟杰有点急了,“其实也没什么,人家为这事大老远跑来了,一不用捎话,二不用手机,说明这件事是多么重要和机密。”
  魏君花有点难为情了,没想到自己心里的小秘密,全被他看穿了,真是骑虎难下。
  过了好一会儿,魏君花从包里掏出手绢,发出了嘤嘤的哭泣声,她说:“人家不是怕给你添乱嘛,再说了,这心里的伤疤刚刚结痂,你还要去碰它,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男人这种动物真是他妈的奇怪,张伟杰一反常态,双手向前一把抚住魏君花的双肩,“你没有权利拒绝一位红衣天使的追求者。”张伟杰大声地说道。
  “可是,我忽然间想起来,我晚上还约了别人呢。”
  “好吧,你走吧。”张伟杰有些沮丧。
  话音刚落,魏君花一转身,闯出了房门。这时候电话在响。
  “哪位?”张伟杰接过电话问道。
  “啊,我是田春,今天晚上我们可不可以共进晚餐?”
  “你来关城了?那求之不得呀。”
  隔了一会儿,张伟杰又把电话拨了回去说:“几点?都有谁啊?”
  “我和你嫂子,还有一位嘛,正在做工作,现在还不好说。”田春卖着关子说。
  “不知道嫂夫人想吃什么?”张伟杰问道。
  “就定在关城大酒店,有你们当地的各种小吃,不是挺好嘛。”
  张伟杰知道,田春喜欢关城大酒店,那里有关城的主食特产,用波罗叶裹着带馅的、透明淀粉包制的各种不同味道的饼子;还有用铜锅蒸煮的各种古城土制菜肴;还有其他地区并不多见的时令的野菜;海鲜在这家店里是主打菜——海鲜的品种与别的饭店相比并没有多大区别,关键它体现一个“鲜”,无论是鱼、虾、蟹、贝,随便点哪样,皆可以生吃。
  “太好了,我马上就去准备。”
  张伟杰出门追看魏君花,人已经不见了。他给关城大酒店打了电话预订了房间,把结果用短信发给了田春,然后告诉家里不回去吃饭了。
  他不开车、不打的,甚至不坐公共汽车,也许是难得轻松,也许是有些心事,他把出门的步伐放得很慢。
   5
  这座小小的古城,南面临海,北依燕山,中间有道关峡,身高数十丈,是巨石堆积而成。它的左手伸出来,正好搭在燕山山脉的山顶,它的右手伸出来,恰好揪住渤海中的一块巨石。关门外几十里之内大关套小关,城中有城,关中有关,是冷兵器时代的兵家必争之地。这个地方不大,方圆几十里,在中国古代净住大官儿了,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国防部长这一级的就有几十个人先后住过这里。北边有座城门,早年间它是常年重兵把守,西门和南门是通商要道,小小的古城内,每一寸土地上铺的都是玉石青砖。白天里,战马嘶鸣,不停地运出运进官兵。傍晚时分,铁蹄践踏过的街道,反射着冷凝的青光,注视着人世悲欢。今天的古城,除了保留它军事需要的原貌之外,还吸引了更多的游者,因为这里绿树成荫,四季分明,有天然氧吧之美称。中午还觉得发烫的天气,到了晚上就会变得格外呼凉爽。张伟杰吸着海滨城市特有的新鲜空气,走进了关城大酒店。
  张伟杰刚走进饭店门口,领班就跑了过来,殷勤地说:“张先生,田春先生在这边等你!请你这边走。”说罢,在前边引路。几日没来,这饭店又有了改进,走廊里的墙壁上挂了许多老照片,在照片底下标注着时间,最早的是明朝的,而大部分是清朝的、民国的,“文革”前的,这些照片佐证了这家饭店的历史。所以,别看关城大酒店名字小一点,名堂可不小,正应了那句老话,叫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古城饭店有四五百年历史,吃得不仅是味道,还有文化和历史。
  张伟杰走进包房,田春和夫人高白茹站了起来,张伟杰连忙给嫂夫人递过一张笑脸,“嫂子,欢迎你光临指导。”
  “欢迎不欢迎,都得来啊,我就是一个吃货。”高白茹是一家小报社的记者,她思维敏捷,语速极快,平时不大看别人的脸色,自以为是才女,总好拿着别人的不是当理说。但是,由于有了这位厚道、服众的丈夫在身边,她身上的那些小毛病,也就很少有人计较了。
  “田兄约我,是瞧得起我,不要客气嘛,没有你们哪有我的今天。”张伟杰总是不失时机地利用各种场合表达一下心情。
  张伟杰的话的确饱含着真诚,在这之前,高白茹大事小事没有少找他,大钱小钱他也没少花,但是他不能和田春说,他知道田春的脸皮薄,而且也不是随便占别人便宜的人。
  “嫂夫人,最近你可越来越漂亮了。”张伟杰瞥了一下田春,接着道:“看看嫂夫人脖子上那串珠子,少说也值几万吧,不可能是自己掏腰包买的吧。”他好像故意提醒田春注意。
  “假的,假的,海边上那些老娘们儿硬塞的,一串还不值十块钱呢。”高白茹把珠子摘了下来,放在桌上,满脸表现出轻松的样子。
  张伟杰拿起来指着其中的两粒说道:“一千块钱一粒卖不卖?”
  高白茹轻轻地抢过项链,不满地对张伟杰说:“净拿穷人开心,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停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椅子上站起来,冲着里面的卫生间喊道:“是假洗手,还是真偷听啊!”
  张伟杰相信,他们俩是同时看见对方的。魏君花眼睛里闪着光芒,但不知为什么又立即消失了,好像犹豫了一下,才从卫生间走出来。
  魏君花伸出了手,彬彬有礼地道:“伟杰,又见到你,真高兴。”
  张伟杰握住魏君花的手,她的手激动得有点发抖,当魏君花就坐的时候,张伟杰给魏君花扶了扶椅子,高白茹满面笑容地向前欠了欠身子:“君花这是今天准备离开的最后一分钟才做出决定,同意一块吃饭,然后一起逛逛商店,伟杰,看着吧,我们非把你们城里的一大半年货给点下货架。”
  “你拿不了,没见伟杰故意没开车吗。”田春笑着说。   高白茹紧接着又说了点其他事儿,但是张伟杰一句也没听清。此时,就是美国的“9·11”在这里重演也很难引起张伟杰的注意。张伟杰直望着魏君花,忧郁的双眼又蒙上了几分痛苦的表情。她的双唇柔软、鲜红、丰满且线条分明,充满着对世界外来力量无尽的渴望和诱惑,张伟杰一直在心中默默地警告自己,不要乱来呀,我是个正人君子。可是,这有用吗?张伟杰还是想吻她一下,哪怕只是一下。
   6
  古城人遵古训,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八点多钟,全城几乎都进入了梦乡,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目不暇接地看着街道两旁古门房和燃着蜡烛的街灯、走马灯和各种形状的彩灯,仿佛置身于百多年前,成了大清子民,真有了点儿穿越的感觉。
  “八点多了,我们回吧。”田春打个哈欠道。
  “要不你们明天再走。”张伟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
  “你也困了,回去休息吧。”魏君花对张伟杰说。
  “哦,一块儿走吧。”这时张伟杰正好叫了两辆出租车。高白茹拉着田春上了一辆,剩下的只有他们俩一起用了。
  “我还是先给你送到宾馆吧。”张伟杰说。
  魏君花踌躇地看着张伟杰,张伟杰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我就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那好吧。”魏君花终于有了点笑意。
  “我和你一起走吧,先送人家去车站。”
  在驶向车站的路上,张伟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偶尔在倒车镜里窥视一下魏君花的表情,但遗憾的是他都没有看清正脸。窗外的风把魏君花一头浓浓的黑发吹散,好像去鼓舞着前面这位男人的情感。张伟杰手机响了,田春在里面跟他说,不要跟着了,回去休息吧,田春又和他谈了谈中俄输油管线中国贮油站喷淋装置合同方面自己的看法,转眼间两辆出租车都到了车站。到了检票口,田春把手伸过来对张伟杰和魏君花说:“再见吧。”
  高白茹话里有话地对魏君花说:“我看小城的日子过得也不错,记得有那首歌吗?叫《小城故事多》。”
  张伟杰和魏君花又回到了他们原来的出租车上,目送月台上的动车缓缓地移动,然后像箭一样地离开了。
  张伟杰从副驾驶的位置换到后座,两人一时无语。
  “你非常喜欢他们吧?”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张伟杰知道自己是废话连篇了,难道他不关心、不喜欢这两口子吗?
  魏君花点了点头:“我从心里感激这两人,是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搭一把手,在我最绝望的时候,让我看到了希望,如果没有他们,很难想象,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尤其是……”
  “你不简单了,三年的时间,你把企业翻了几番,在当今的社会里,别说是女人,男人又怎么样?这么多年下来了,我的企业举步维艰,这回好了,遇上你这个有缘人了。”张伟杰有玩笑的成分,也有心里话,他总觉得魏君花在他最近要抢的这个合同中会有作用。作用多大,他不敢说,感觉而已。
  “是吗?”魏君花问。
  忽然张伟杰感到自己今天有点傻,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赚钱的情景。
  第一次,他拿了两万块钱的本钱儿,给一个楼的工地送管材,一百多里地,为了省下运费,他拖着人力车,一步一步地送到工地,回来的时候,两万块钱变成了三万,他一遍遍地数啊,泪水浸透了百元大钞,没有饭吃,饿着肚子,愣是一个人走了回来。
  张伟杰点上了一支烟递给了魏君花,魏君花伸出一只手无声地接过烟,熟练地吸了一口,看起来不是第一次。张伟杰自己也点了一支烟,但是他没有吸,掐灭了,他也曾经吸烟,那个时候他在国企工作,待客烟是定时发放,每天一条,每盒都得四五十块钱,这还不够,每天蹭烟的、送烟的不计其数,可是哪个不是笑脸相迎,沦落到个体户的时候他也曾经有过思想准备,但是真的就像知道狼来了的孩子一样,并不是怕狼,他常说,自己是一只动物园里驯养出来的废物狼,而那些从小在社会上闯荡江湖的人,才是真正的野狼。
  刚开始干个体的时候,有一个社会小痞,从他的一大堆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小的塑料开关,告他这是三无产品,结果工商局罚了他两千块钱。他去争辩,说我那一袋里有一个合格证,有一个说明书,有一个出厂日期,可是人家非要这一个塑料开关的说明书、出厂日期、合格证。你又能怎么办呢?啥叫任人宰割,张伟杰从那时开始一点点明白了,也许就是这样,他这只废物狼才逐渐培养出点野性。
  烟头上的火光悄然地向后移动着,映在两人的脸颊上,魏君花幽深的眸子里也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她不经意地将一根拇指般粗细的树枝顺手插进了门前的一片土壤里。她没有去想,也没有去关怀,但水分依然充足,阳光也比较充分,没有几天,那一节树枝悄然地生了根、发了芽,长出了稚嫩的小叶。魏君花慌了,事先她没有这个计划和安排,她不知道要把它放在哪里,原来院子里的东西,该种的地方都种满了,她该怎么办呢?
  “我真不想再见到你,可我管不住自己。”魏君花吸了一口烟说道。
  “我知道,我和你差不多。”
  “是的,我真不想在我的伤口上再被你捅上一刀,那样对你、对我都不公平。”魏君花声音幽幽的。
  “可我真的没想过要伤害你呀!”张伟杰说。
  “不,可能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男人可以将爱变成除法,把它平均成若干份,而女人却只能将爱变成减法,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多余的位置。”
  “是吗?”张伟杰将烟头扔到窗外,大喊:“停!”他一把将魏君花拽出出租车,甩给出租车司机一张百元大钞,“不用找了。”
  出租车走了,张伟杰的嘴唇到了,张伟杰将魏君花搂在怀里的同时,把热吻也给了她。虽然魏君花没有积极响应,但也没有拒绝,她轻声地对张伟杰道:“你是谁?你能代替他吗?”
  “不,他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你不能活在他的影子里,你是人,你是女人,你需要女人所需要的一切,不要拿死人来吓我,你知道吗?”话刚说完,张伟杰便觉得脸上重重地被人抽了一下。   “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我们两地分居,每天早晨、中午、晚上,每一天的每一分钟,我们靠什么熬过来的,靠性爱?不,它不是爱的全部,爱是牵挂,是一条拴着你的心的红线,我们互相牵引,让那根线系在我们心上。多少次,我梦里这根线断了,我又把它接上,多少次,我们这根线长了,我又把它缩短。爱是磁场,它能远远地吸引着你,当一个人走进你的磁场的时候,这个人不是简单的男人或女人。现在,我这根线的确是断了,但我那个磁场却还存在着,过去,他每走一个城市,总在街心广场给我打电话,说那里如何如何美,说那里如何如何棒,他说,如果那街心广场是城市微笑的酒窝,我就是那街心广场,我就是他心中永远微笑的酒窝。”
   7
  没想到初次和杨彪见面,是在中石油北京的一个项目部,这家伙高高的个子,高高的鼻梁,高高的颧骨,脖子和脸比一般人都要长,走起路来往前蹿,说话不紧不慢,干干巴巴,像缺了水分的丝瓜瓤儿,总之,在人面前总有一种摇摇欲坠、不堪一击的假相,其实这个人,在商场上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早就有耳闻,只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一些。”杨彪伸出像“凤爪”一样的双手说道,脸上的笑容却非常灿烂。
  “你也挺精神,不像七十岁的人嘛!”张伟杰恶心他一下。
  “你比我儿子也大不了几岁。”他当仁不让。
  “你们俩说相声呢?”徐舟看看杨彪,又看看张伟杰。
  “好吧,杨老先生,我是小字辈,我先说,说得对你就给个耳朵儿,商量着办,说得不对,就当刮了一阵耳边风,啥也别算。”张伟杰顿了顿,又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说实在的,面对这场谈判,他很有信心,当然,他不是想独吞这笔生意,他的企业小,没有这么大胃口,这是其一。其二,按中石油发包工程必须要先垫付资金的惯例,都给他他也受不了,几千万的资金,打死他也弄不来。他的企业注册资金只有几百万,几百万和几千万,也不是一个账。猫吃老鼠,还可以,蛇吞大象他不干。来之前,张伟杰做了大量的调查,准备充分是他早年在国有企业里积累多年的经验,在销售上他一直不敢有一丁点马虎和敷衍,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给别人算好账,自己才有希望,这就是他的办事哲学。
  “几千万的工程,不仅是我吃不下,你一个人也很难张嘴。”杨彪听到这里,想要插上一句话,被张伟杰拦住,“我知道,你在这行比我或者我们企业强太多了,但是,再强,你每天的生产也就10吨左右,一个企业是10吨,现在你手里有这样的三个企业就是30吨,一个月满打满算不超过100吨,一年也就1200吨,而我们面临的销售收入几千万元的产量大约15000吨。如果不扩建,就你现在的生产规模需要干12年零5个月,可是这次中石油给我们的生产时间是不能超过一年半的。”
  张伟杰一口气把眼前的实际情况摆在杨彪面前,杨彪的厚嘴唇子动了动,半天挤不出一个字儿,他没想到张伟杰头脑如此冷静、清楚,分析得有理有据。张伟杰的话句句击中杨彪的要害。第一,他在业内拿得罪人当家常便饭,除自家有三个分公司他还能说了算,其他企业绝对不能听他的;第二,在他公司内部,由于多年的言而无信,优秀的工程技术人员也走得差不多了,最近三五年他们产品质量事故频发,在许多单位都上了黑名单;第三,由于上述两个原因,他们没少赔款,影响了声誉不说,经营效益也不好,所以在短期筹到扩建资金也是难上加难。
  “那你看这盘棋该怎么走呢?”杨彪的情绪在脸上是看不到变化的,他一只手随意地翻着技术标书,另一只手夹着烟,一脸轻松的样子。
  “你是长辈,还是听你的高见。”张伟杰也不动声色。
  “好,那我就说一说。”杨彪把大半截子香烟掐死在烟灰缸里,眼皮往上挑了挑,“你说得没错,但我为什么非要和你探讨这个问题,干我们这行的,全国不下三十几家,我和谁谈不行?我们也不是非你莫属。”
  张伟杰笑了,前边他早就拆穿了这家伙的内忧外患,但也就是点到为止,给留点面子吧!
  “那是,以你在业内的威信,肯定是一呼百应,秦桧还有仨俩相好的呢,以小字辈拙见,你不可能百分之百地给谁,嘿嘿。”说到这儿,张伟杰笑了,他还有一张牌,那就是人才,张伟杰把整个行业一半多的工程师,组织了一个挂靠的设计院,所以谈到技术在行业内他才是真正的老大。但他的公司在承担设计的同时,业务量也相对地增长。白给人设计,不收设计费,看起来很傻,实际上却得到了大量的行业信息和人脉资源。徐舟曾不止一次和他打架,让他把这赔钱的业务推出去。
  杨彪当然知道张伟杰话中所指,他摇摇头,苦笑道:“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那五个手指头伸出来也不是一般儿齐。”
  张伟杰知道杨彪是指其中有些人,平时和杨彪还有些往来,一个企业出现一两个叛徒,也是不足为怪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从中石油项目部出来,徐舟甚是高兴,他说:“老家伙好像有点动心了!”
  “不,不可能,如果事情都这么简单,他就不叫杨疯子了。”停了一会儿,张伟杰对徐舟说:“你先回旅馆吧,我走一走。”
  北京的夜晚不像张伟杰住的那个小城市,这里到处灯火辉煌,微风吹来,热气腾腾,一点清爽的感觉都没有。说句实话,尽管杨彪一直表现得比较沉默,但内心究竟是怎样想的,他猜不透,他没有徐舟那么乐观。
  前边一拐弯是一座立交桥,他顺着人行道慢慢走上去,当他走到桥顶,看到桥下有个人影,隐隐约约的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便叹了口气,他在想,那个人看他也是同样的效果吗?立交桥上的灯光,在车流中放出五彩的光芒,抬头看看天,太远了,星星的光亮显得那么微弱。此时,张伟杰也不知走了多远,到了什么地方,但他还是不停地在走,他在脑海里过滤着这件事,俗话说得好,细节决定成败。不知是有意无意,他到了一座别墅前,抬头望去,上书海塘湾子小区108号。张伟杰从手提包里拿出魏君花的名片一看,上面的门牌号正好与它相符。
  魏君花竟然正站在门口,一看她的脸,就知道她在这里站的时间不是很短了。惊喜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谁也没有说话。张伟杰感到魏君花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孤寂和痛苦。她张开嘴,嘴角蠕动着,好像要说什么,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张伟杰向魏君花伸出了双臂,魏君花情不自禁地扑了过来,仿佛这里才是最安全、最温暖、最适合的栖身之所,魏君花的脸贴在张伟杰的胸脯上,张伟杰吻着魏君花的双眼,泪水好咸好咸呀!   张伟杰与魏君花就这样抱了好一会儿,渐渐地,她的眼泪干了,他的胳膊累了。
  进了房间,张伟杰像主人一样从酒柜里找到了一瓶红酒,先给魏君花倒上了一杯,然后自己也倒上了一杯。也不知喝过了多少杯,一直到酒柜里第三瓶红酒都成了空瓶为止,他们还没说话,生意的事情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魏君花身后的窗子开着一扇,微风吹来,室内的纱帘随风飘扬,把放在不远处的花朵吹落成片片花瓣,散落在室内。张伟杰感到浑身的肌肉被一种几乎遗忘的力量拉紧了,他的双臂又变得那么有力,魏君花嘴里不停地说道:“不,不,不,伟杰……”
  张伟杰疯掉了,他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朵巨大的白云将张伟杰和魏君花托上了天空,张伟杰找到了彗星,并在他心中爆炸了……令人迷乱的寂静之后,让人跌进无底的乌有,看着半裸而熟睡的魏君花,一个疯狂而卑鄙的念头塞进了张伟杰心中最黑暗的地方。
  在起床之前,我们一定拍一张照片……万一以后用得着呢?
   8
  杨彪公司的全称是阳彪机械设备有限公司,座落在古城的西北方向,前面有道三丈高的黄土坎挡住了进出公司的路线,只能从左右两侧绕行前进,堪称别扭。用青石砌成的高墙,如果再有两位持枪的警察站在岗楼上,就和监狱没什么区别了。大门里有一幢新盖的办公大楼,白得发亮,旁边是一排排厂房。公司的另一面是一排临建的彩钢瓦搭成的工棚,不知为什么,张伟杰一走进公司大门口就觉得有些压抑,他回头看了看徐舟,徐舟不语。
  “你们找谁?”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卫从身后的警卫室里喊。
  “我们找杨彪。”张伟杰答道。
  “你们有约吗?”警卫问道。
  “有的。”张伟杰答道。
  警卫拿起座机的话筒,拨了一个号码,向里面道:“有两位先生要找董事长。”说罢,伸出窗外问道:“你俩叫啥名字?”
  “张伟杰,徐舟。”
  警卫对着话筒说了一句,把两人放了进去。走到办公楼的门口,一位身材饱满的姑娘从里面迎了过来,说:“董事长在开会,请你们跟我走吧。”
  张伟杰和徐舟被引到一个巨大的办公室,没等他俩问清情况,一杯香茶摆在茶几上,姑娘又急匆匆地走了。
  张伟杰揉了揉眼睛,和徐舟对视了一下。大约过了十分钟,那姑娘又出现了:“请跟我走,二位先生。”
  张伟杰和徐舟跟着姑娘走进一条铺满大理石的长廊,在一扇雕花的木门前站了下来。推门进去,里面空空如也,还是没人。此时,张伟杰感觉就像拿着别人给的小礼物,没完没了地剥下一层又一层的包装,就是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这个房间四周全是造价昂贵的红木墙壁,上面用木框镶嵌着照片,照片从省部领导人级别,一直到这个区上的几任区长,都是来公司视察时与杨彪的合影。仔细看去,别人几乎没有重复出现过,只有杨彪上蹿下跳,一会儿跑到这个人的后面,一会儿又跑到那个人的前面,一会儿握手,一会儿拥抱,张伟杰一边儿看一边儿点头,旁边的姑娘时不时会解释一两句。
  “我们何时能见到你们董事长呢?”张伟杰问。
  “年轻人要沉住气嘛。”说话的是杨彪。杨彪从旁边的门里走了出来,他向张伟杰和徐舟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惭愧。”张伟杰说。
  “你一年能赚多少?”杨彪突然问。张伟杰怔住了,他不知道这家伙来的是什么招儿。杨彪说:“当然是指你的公司一年净赚多少?”
  张伟杰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用怕,我不是税务局的,你可大胆地告诉我。”杨彪用眼睛盯着张伟杰。张伟杰这才想起来和他一起来的徐舟,忙问:“徐舟,我们一年大约有多少收入?”
  “大约50万吧,当然我说的是纯的。”徐舟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反正把利润少报了一半。
  “不止这些吧!”杨彪带有疑问。
  张伟杰和徐舟相互看了看,笑了。
  “知道我把你们请来的目的吗?”
  这家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张伟杰想。“我们不太清楚。”他说。
  杨彪不高兴了:“我喜欢说真话的人,年轻人,那天你说的是真话,别看你没拿我当回事儿,我还是挺喜欢的。不过,”杨彪打了个响指儿问道,“你们俩还想不想多赚钱?”
  “我也正想问你呢。”张伟杰决定回击了。
  “那好,把你们的公司归到我的名下,然后还是你们经营,我每年给你们俩年薪120万元,”杨彪看着张伟杰说,“你70万元,徐舟50万元,怎么样?”
  哦,明白了,他是逼着我们把公司和我们自己一同卖给他,做他妈的大头梦吧。
  张伟杰两只手发抖,真想过去给他一巴掌。
  “不能否认,那天你说的话有道理,所以我才听你的,不去和那些既无钱财又无人才,也没精神头的家伙们合作,选择和你们合作是给你们机会,给你们成长的平台,年轻人,我说得对吗?”
  杨彪自以为是,更加激怒了张伟杰,徐舟私下里用一只手推了他一下,张伟杰压了压火:“杨先生,我有一事不明白,为什么非得你吞并了我们,难道这里就没有更加平等、友好、双赢的办法吗?”
  “年轻人,啥叫吞并了你们,我也是照市面价格收购,尽管你们的土地是租用的,固定资产这块我还是不会少算的。”说到这里,杨彪看看张伟杰怒不可遏的样子,仿佛又怪自己没有把话说明白,就打开旁边一直盖着的地图道:“那天,你说我有三个子公司,那是老皇历了,到现在为止,我们在全国有五个子公司,还有消防配套相关产品。比如说,我们的水炮、水枪,还有泡沫装置、比例混合装置,还有救火车的生产能力等等,更何况我们还是在这个行业里的领军企业,我们有各种产品质量检测手段,行业的话语权在我们的嘴上。”
  杨彪似乎也说累了,他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上一口,拿出长者的风度和口吻对张伟杰道:“其实,你和年轻时候的我没啥两样,桀骜不驯,不服管教,这是你脱离了国有企业后摔打出来的,自私自利、冷酷无情,这是你从国有企业离开自力更生之后的必然产物。”   杨彪喝了一口茶又道:“当然,我管这些叫面对现实,是我们生存需要的法则,所以,我请你来,不但要把现在的公司搞好,还得兼我们集团的公关部部长,当然徐舟是你的助手。”
  “那么,剩下的那些和我们竞争的同行怎么办?”张伟杰狠狠地吸了口烟,使劲握住沙发的扶手,一动不动。
  “给两年的时间,再让他们关门。”杨彪恶狠狠地说。
  “原来是这样。”张伟杰在沉默中轻声说道。
  “张伟杰先生,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态度对我,不用惊讶,弄清对手和合作者的生产问题也是理所当然的。”
  停了一会儿,张伟杰问:“你还有什么教诲?”
  “在工作方面你是无可指责的,家庭也很和睦,我这人就像老农卖猪一样,买猪也得看圈,后院失火的家庭事业也好不到哪去。目前你的私生活应该注意一下。”杨彪说。
  “这是什么意思,杨彪先生?”张伟杰警惕地问道。
  “前几天夜里,和你一起下榻在宾馆的那位女士不是你的夫人吧?”
  张伟杰猛地一愣。
  “和谁睡觉,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以后你们家庭的安稳度。”杨彪冷冷地说,“当然,它和我们的合作好坏有直接关系。”
  “对不起,谢谢你的好意。”张伟杰说。
  “你不要……太天真了!”看着张伟杰拉着徐舟离开的背影,杨彪的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个一个地往外蹦。
   9
  魏君花失踪了。一连几天,拨打她的手机都是关机。今天,张伟杰刚到办公室就把门扣上,把手机关掉。他告诉李秘书,谁的电话也不接,谁的面也不见。下午的时候,张伟杰一开机,手机上出现了十一个字:“我们结束吧。不会有结果的。”张伟杰像看到希望一样将电话打过去,是魏君花的声音:“你就别找了,找也找不到。”
  “现实能够逃避吗?”张伟杰急速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逃避的现实是一个疯子。”
  “为什么?”张伟杰不解地问。
  “我帮不了你。”魏君花似乎在流泪。
  张伟杰愣了一下。他想,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镇定之后,张伟杰慢慢地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开始?”张伟杰感到自己也问得茫然。
  “那是我的错,我现在就开始纠正错误。”魏君花回答得很清楚。
  线断了,张伟杰放下话筒,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眼盯着办公桌上的那瓶白酒,心里凉透了。他拿起来喝上几口,门铃响了。
  “请进。”张伟杰说。
  门慢慢地被打开了,守在门外的李秘书不安地看着张伟杰,好像不认识一样,面目呆滞,舌头像坠了一块石头:“伟杰,你这是怎么了?”一直以老板相称的李秘书,看着眼前张伟杰的模样也动了恻隐之心,连称呼都变了。
  “哦,没事。”张伟杰说。
  “来了几位技术监督局的同志指导工作。”李秘书一边给来人介绍张伟杰,一边打圆场,“我们张总大病初愈,刚上班不久,一是身体不适,工作时间不能太长;二是有些问题也不太清楚,请领导多多原谅。”
  “好说,好说,过去也听说过你们的技术还是挺过硬的。”三位身穿技术监督局制服的领导,其中一位年纪较长的,满脸堆着笑容,另外两位一个年龄在三十左右,严肃得很,手里拿一支红蓝铅笔,另外一个二十左右岁,左顾右盼,一看就知道是个毛孩子。
  说话的是年长的,另外两位称他为处长。
  “哪里,哪里,没有技术部门的监督和指导,我们啥也干不成呀!”李秘书话说得有点露骨,但还是挺受听的。
  “有人举报你们生产消防设备没有许可证。”年纪较大的处长脸上收敛了笑容。
  “我们有检测报告,”张伟杰马上拦住话题,对李秘书吩咐道,“给处长过目。”李秘书径直走到保险柜前,找到了检测报告,交给那位处长,同时似乎是很随便地套了点近乎:“处长好像在哪儿见过?也不知怎么称呼你?”
  “这是我们安检处的李处长。”三十多岁的那位年轻人接过话茬回答道。
  “噢?那你一定认识张吉祥副局长吧。”张伟杰把一位堂兄的名字搬了出来。
  “认识,那是我们主管局长嘛,你们是啥关系?”李处长感兴趣地问。
  “噢,那是我堂兄,我俩是同一个爷爷的,前几天还在一块喝了一顿五粮液,也不长聚,反正十天八天的凑一块喝口酒,没啥正事。”张伟杰故意把话题放得轻松自然。
  “是吗?那我们是一家人啊,你看看,你看看,知道这些我干吗还来找麻烦?”说着,李处长还是很认真地看了看检测报告上的日期和红章。
  张伟杰把脑袋凑近李处长:“还需要看看别的吗?”
  李处长摇摇头:“不用,不用,不过……按规定这是有人告你,有问题没有问题也得查清一下,这是规矩。现在看有吉祥局长作保,我就破破例,你们该咋干咋干。”
  “哎呀,这是多大的面子,晚上请我堂兄过来,咱们这回喝茅台。”张伟杰笑了,不过,他还想知道,这个诬告他的人是谁呢?于是又对李处长说:“咱这人做买卖太实在,伤了人还蒙在鼓里,李处长能不能指点一下,也让小弟以后少犯这样的错误。”
  李处长哈哈大笑,说道:“这就对不起了老弟,举报人我们必须保密的。”
  张伟杰沉了沉脸,“这哪里是什么举报,事实证明这分明是诬告。”
  李处长很尴尬地笑了两声:“我只能说,好像是你的同行吧。”
  刚刚送走客人,没等进房间,就在院子里,区里的节能办有四位领导又来公司指导工作。张伟杰心中有点纳闷,和节能办有关的工作,公司只涉及用电量,而用电量上半年已经签了合同,全年十二万度,现在公司用电不超过五万度,时间刚到半年,节能办找他指导工作,似乎没有什么道理。
  “老张,现在看不行了,年初的计划我们要修改。”
  节能办主任姓周,平时和张伟杰见面也能客套一阵,这会儿不行了,老周摆了摆领导的架子,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   “那其他企业和我一样吗?”张伟杰不满地问道。
  “那不一定,人家是大企业,国家要保,你们这些小微企业,要是限电的话,就得先从你们开始。”老周扶了扶眼镜。
  “隔壁是电解厂,能耗高,用电量大,效益差,产值和利税都很低,还有污染,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为什么不停他们的?”张伟杰气愤地问道。
  不知节能办的哪一位随口喊道:“他们是国有企业。”
  “你们这是欺负人!”这时候,公司内部有些人闻讯,围上来喊道。
  周主任突然往台阶上一站,大声喊道:“大家静一静,节能减排是大势所趋,我们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敢于放弃,像你们这样的小微企业为节能减排应该做出牺牲……”他话没说完,被愤怒的工人推下台阶,这下乱了套,这个说“我们是下岗工人,自主创业刚一见好,你们就来收拾我们”,那个又说“壮士断腕为什么光断别人的不断自己的”。呐喊在继续,这时候,张伟杰出面了,他站在台阶上对大家摆摆手说:“大家不要乱,听周主任往下讲。”
  这时候,周主任摆摆手,对张伟杰说:“最好让工人们散去,我们来单独谈谈。”
  张伟杰想了想,说:“也好。”可是不知哪位节能办的干部,突然又大喊了一声:“你们想干什么?想暴力抗法吗?小心抓你们去坐牢。”这句话像投进水里的一块巨石,大家冲上来,冲着这位说话的领导就要动手,张伟杰一看要坏事,急忙前去阻拦,可是人群已经乱成一团……
  第二天上午,张伟杰在他公司总电闸的柜子里存了一瓶乐果,他不是想威胁谁,在这个时候如果保证不了生产的安定,就一切都毁了。他想给田春打个电话,让他给出面解决一下,但又怕耽误了朋友的前程。下午,除了上次那几位节能办的领导,又来了一对穿便衣的民警。张伟杰感到血往上涌,在这个时候,他没有后退的理由,为了这个公司,为了这些下岗的哥们儿、姐们儿,他也得豁出去。
  张伟杰说:“你们谁上前一步,把电闸拉了,就是英雄,而我把这个东西喝了,我愿成狗熊。你们谁试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场的人没人敢动。忽然,不知是哪位工人嗷的一嗓子,开哭了。几十名员工的哭泣声编织成一种震撼人心的哀乐,也许他们当中有些人想到了下岗以来的种种苦难,这些事像一个巨大的推土机,推开了他们情感的闸门,让这些感情的潮水奔泻着涌向前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穿便衣的民警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节能办的领导也不见了。
  张伟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吩咐李秘书,晚上给工人食堂加俩菜。
  晚上,张伟杰却没有心情吃饭,他费了很大劲,开车找到周主任家。周主任看到张伟杰后备箱里那些丰盛的东西,眨了眨眼睛,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放心地出了一口气,对张伟杰轻声说:“这些年我们也算是相互了解,我不是多事的人,今天没拉你的闸,我绝不是怕你那一出。”
  张伟杰赶紧拦着话题:“对,对,你是大人不计小人过,谁让我们这些人不懂事,冲撞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下半年我至少按计划节约一半用电量,你看行吗?”
  “哎,其实啊,你那点用电量都节约下来,又能管什么用,这是上面逼的,我也是没办法,谁让咱们是吃这碗饭的。”
  张伟杰看着哭丧着脸的周主任,也陪着苦笑:“也是,官身不由己啊!”
  “好吧,既然张老板这么通情达理,我们做工作就有了保障,这样吧,这事先放一放吧。”
   10
  张伟杰走进足疗店前,告诉甜玉自己太累了,先做个足疗,吃饭也不用等他了,他按摩完了可能要在外面吃口便饭再回家。
  躺在按摩床上,双手交叉抱在一起,一个男服务生走过来和他打个招呼:“你好,张先生,好久不见!”
  “来,哥们儿,给我下点狠手。”张伟杰刚闭上双眼,手机突然响了。他一看,是老朋友郝仁。
  “郝仁?”张伟杰问。他们好久没联系了。
  “你伤谁不行,干吗非和他作对。这下可好,听说夺标后给你,他给我两条路,要么给别人做,他不争。要么我自己做,他还不争。如果给你,他就宁可赔几十万块钱,也得把事情搅黄了,没办法,给你,我自己都没有了。”郝仁上来就是一阵急的。
  郝仁是一家消防公司的老总,过去揽来的工程100%给张伟杰,这是因为张伟杰公司所干的活,不但质量好,不用他这个做甲方的操心,有的时候还能替他垫一些款,他们之间的关系堪称天衣无缝。
  张伟杰听到这里,什么都明白了。“他”,指的当然是杨彪。只要让他张伟杰干,就没有他郝仁干的。张伟杰半天不吭。他心想,自己不会坑朋友。
  张伟杰安慰了郝仁几句,答应给他介绍了几个不错的加工公司,然后先放了电话。
  张伟杰盘算了一下,就是现在他杨彪再下功夫,也只能将眼前这些用户抢走,但是更远一点的新疆的、大西北的还有十几家,他的魔爪伸不到这些地方,这些业务加起来也能占现在业务的一半左右。
  可是张伟杰错了,第二天,第三天,相继有五个用户打电话要求和他解除合同,开始这些人不愿承认是杨彪捣的鬼,后来在张伟杰的再三恳求下,才告诉说,杨彪把过去与他们业务往来中给他们的回扣和贿赂的证据,都放在电子邮箱里给他们看了,一句话,就是如果谁再胆敢把业务给张伟杰,他们的后半辈子就得在监狱中度过。
  手机响了,座机也在响,真了不起!仿佛办公室在倒塌,张伟杰也要崩溃了。张伟杰任着那些电话在响,一个也不接。良久,他站起来,喊李秘书,他想起了徐舟。
  李秘书苦笑着说:“徐舟两天前就不见了。”
  张伟杰无力地靠在门框上。
   11
  伟杰,亲爱的伟杰: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
  我对不起你,伟杰!可是我毫无力气并深感绝望。我们开始得太快,可是没想到结局也必然很快。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伟杰!自从孩子和他爸去世以后,是你让我重温了一个女人的真正生活,我感谢你。
  可是现在我很累。我要走了。
  有些话,我要告诉你。
  杨彪多年以前,背着我母亲的男人,与我母亲有染,生下了我。我是他的私生女。
  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经历了多少苦难。曾经,我以为遇见你,是我的第二次生命,是我值得感恩上苍的所在,可是,梦不久就破碎了。破碎于我知道你和杨彪的你死我活的商场鏖战之时。
  我其实很恨他。但是为了你,我帮你求过他。后来我渐渐明白,为了利益,你们谁都不肯退却。这是你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这永远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区区如我,只是其中的牺牲品。我已经在多年前是牺牲品了,我现在,早已无力做第二次牺牲品。这是让我最感绝望的事。也许,在你们眼里,你们没有一个人真正爱过我。
  对不起,这是我的感受。但是我爱你。
  你拍下我们俩床上的照片并保存在邮箱里,可你的邮箱早已被人解密。虽然这也许不是事情变得糟糕的唯一理由。
  我最后已经尽我所能了。我乞求我的生父杨彪,他会把中俄合同利润分给你一半。请你不要小视他的胃口,你给他十个亿,他也会想尽办法吃进去的。
  我组建的红衣天使白血病帮扶中心,托付给田春继续做。
  当人活到不成为自己的时候,她生命的意义何在?这就是俗话所说的生不如死吧!
  祝你事业安顺,一切都好!
  魏君花绝笔
  尾声
  魏君花的墓地和她的丈夫、孩子在一起。在一片山丘的最西面,从那里可以望到海,可以看到湛蓝的天,还可以将关城收近眼底。坟墓是青石板合成的,周围有汉白玉的栏杆。
  远处是一些树,很多树。但是再多的树,每个看起来都是孤独的。
  许多人都来了,包括被魏君花生前帮扶过的白血病患者。
  张伟杰见到田春,两个人握了一下手,什么也没说。
  杨彪也来了。他递给张伟杰一份文件。张伟杰打开一看,是一份崭新的中俄输油管线中国站喷淋装置中标通知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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