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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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孔韦林一摔学校的牌子,我们九个人就有了自己的教室。
  我们九个人被孔韦林从全乡广阔的田野上,捡芝麻一样,捡进了高考补习班。捡芝麻的是孔韦林,时间是1990年秋天,不错,那年杨树乡发了洪水。
  教室是平时容纳50多人的大教室,我们这几粒芝麻根本塞不满,占不到教室的五分之一,庞大的教室对我们九个畏畏葸葸的灵魂来说,显得过于辽阔。对于我们这九个人,对于我们这个班级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孔韦林劳神复劳神。
  孔韦林算的一本账是名誉账(经济账不要算,亏得一塌糊涂),名誉账就是那年高考,我们杨树乡中学又吃了个“大鹅蛋”(录取率为零)。从县城回来,刚下公共汽车,孔韦林就把杨樹乡中学的牌子怒摔在地上,连吐几口唾沫,跺了几个大鞋印,孔韦林穿的是凉鞋,几脚下去,孔韦林的脚和孔韦林的鞋都受了伤。孔韦林个子小,校牌高大,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搬动了宽大的校牌,校牌被啪地摔在地上,那一声响,令整个杨树乡中学心惊胆战。因为此前,没有一个人敢对校牌不恭。孔韦林说,要像爱护我们的眼睛一样爱护它。
  它终于被孔韦林踩在了脚下,杨树乡中学只有他有这个权利,因为他是主持工作的副校长。副校长孔韦林对着木牌怒吼:孔韦林,你怎么对得起全乡三万多双眼睛,你何以以副校长虚名,朝行于市?孔韦林,你何以堪?何以堪?
  孔韦林头发少,盘了一圈在头顶,现在散乱飘了一脸。“孔韦林”三个字,给他咬牙切齿地吐出来,扔在地上,跺得灰尘四起。
  他后来把牌子扔进了河里,洪水来后,被冲得没了踪影。
  本来按孔韦林的估计,这次高考补习班最起码得有30个人,因为他估计我们原来班上的50个阶级兄弟,应该至少有30个不服输,何况或许还有别的学校从高考桥上被挤下水的兄弟,但是,只有9个人。这9个人,还是孔韦林每天冒着40℃的高温,头戴草帽,怀揣两只芝麻烧饼,骑着破自行车走遍全乡,上过45个家门得到的无奈结果。孔韦林篾完了全乡的田野,实在找不出一颗芝麻,能种在这个空旷的教室里。那些消失的同学,已经加入外出打工的队伍,成了工地上的一名小工,或者一个木工学徒。孔韦林连他们的面都见不上,好在,刚刚吃过烧饼,勉强有力气来说服他们父母。但是,他们的父母一般是沉默,或者苦笑,最后,孔韦林就没了力气,转身默默往回走,顾不上他们喊,孔校长,喝口茶再走。
  孔韦林不想喝他们的茶,孔韦林想喝河水,或者垄沟水。
  孔韦林到我家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睡了三天。这三天,不吃不喝,把自己变成一只烧饼,在床上烙。床上烫得烤熟了几只蚂蚁。我无力理它们,我希望自己也被烤熟,我偶尔睁开眼,天地是火辣辣的白,太阳把一切烤得热烘烘,热气变成了箭镞,戳得脸疼。
  孔韦林站在我的床头,我以为在做梦。
  睡了三天,我脑子里只有梦,连家里的鸡鸣狗吠都听不见了。
  孔韦林说,起来,起来,睡坏了身子。告诉你,还有上学的机会,我们要办一个高考补习班。
  我勉强睁开眼,瞟了他一眼,我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孔韦林光光的大脑袋确实出现在我卑微的房间里。我又看了他一眼,就像久别亲人似的,说,孔老师——突然我的眼睛一酸,喉头就堵上了东西,泪水汩汩地冒出来。孔韦林伸出他粗大的手,慌乱地抹我的脸。男儿有泪不轻弹,再奋斗一年,再奋斗一年……顿一下,孔韦林又说,不能全怪你们,是老师教得不好,老师教得不好……
  我们杨树乡偏僻穷困,几乎没有大学毕业生愿意来给我们当老师。我们的老师,都没有什么正经文凭,都是高中毕业,他们想把我们送入高等学府,拼上吃奶的力气可能都不够。孔韦林本来是一个木匠,后来自学个大专。他的手粗重宽厚,布满伤疤,都是斧头和斫子留下的,但是这只手却善于画线,一个圆一挥而就,浑然天成。几个同学不服气,调皮的春牛用圆规测过,几乎不差分毫。这个大大的圆在黑板上展示了几天,没有一个人忍心擦去,直到最后,粉笔灰自然掉落,那个不差分毫的圆圈被时间隐去。我几次梦见过那个圆圈,成了一只月亮,挂在黑板上。
  春牛也要上补习班!孔韦林突然兴奋起来。床停止了抖动,我说,他也没考上呀?其实我这是明知故问,但这句话一说,我突然感到了轻松。
  因为春牛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他成绩好,全乡人都知道。
  轻松了就有了点力气,我看着孔韦林光光的脑袋,想,这里装的都是智慧,都是秦砖汉瓦,天下兴亡。我的脑袋毛发茂盛,此时羞愧得想一头撞死在他那光光的脑袋上。我对着令我崇敬的大脑袋,咬着嘴唇答应去补习班。
  (二)
  教师有7个,几乎一个老师带一个学生。
  教室太宽敞,孔韦林想了半天,终于请来了一排木柜子,让它们无限忠诚地立在后面当学生,当然它们都是屁股对着黑板,它们的对面与墙组成了一个实验室,做物理化学实验。每次,我们在前面上课,其他低年级的同学在后面压抑着声音,但是那些瓶瓶罐罐撒不了谎,它们叮叮当当,互相碰撞的声音不时传来。孔韦林讲课目中无人,唾沫横飞,声音大到就像教室里坐着上百个学生似的。当然,我知道他的余光会落在一个人身上,不用说,一定是春牛,落在春牛身上的一瞬间,孔韦林的眼光柔和得像只母羊。没有办法,7个老师都是这样,只要春牛微笑着点头,他们就获得了某种回报似的越讲越起劲。我们虽然也睁大眼,甚至嘴咧得比春牛大,但是没有用,老师们只会敷衍地看看我们。谁叫我们不争气呢,我们离分数线差了四五十分,而春牛只差了1分,差距何止霄壤。
  后来我们发现,我们只是陪春牛公子读书的。
  没人说破,我们没有资格说破。没有春牛,这个补习班也许就不会存在。所以对春牛能时常到孔老师家吃饭这件事,我们只能羡慕嫉妒。
  我们食堂的师傅永远会把饭烧焦,漆黑的锅巴在白饭间闹腾,饭的焦糊味使人难以下咽,我们可以从饭味里猜出今天烧的是干柴还是湿柴,焦炭还是土煤。菜是黄芽菜或者青菜,一锅汤,清汤照人,油花像不想见人的小媳妇一样,半天找不到一粒,但我们会不时在里面见到……鼻涕虫。稍微慢一点,连汤也喝不上。一口汤没舀上的我们使劲敲饭盆,凭什么?都是高考落榜生,春牛就能有滋有味地在孔韦林家吃香喝辣!世上有偏心的老师,哪有孔韦林这么偏心的!特别是孔师娘做的菜,全是油光粉面,油亮亮照得见人脸。我们第四节课才上就闻到了他家的香味。知道他家今天炒了油光光的韭菜,炖上了喷香的猪肉,甚至红烧鱼烩着大葱,下锅一瞬间那激动人心的“刺啦”一声,勾人魂。   他家的宿舍对着我们教室的后窗。
  我就扭头看我的同桌春牛。他张着嘴巴看黑板,对这一切无动于衷。我捅捅他,小声说,中午有红烧鱼吃啦。春牛瞟我一眼,继续看孔韦林飞唾沫。我又捅他一下,听见没?春牛又乜斜了我一眼,仿佛他吃孔韦林家的红烧鱼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只能到食堂吃那个焦味十足的米饭,喝焖得黄黄的青菜汤。后来,我们终于起义。因为一瞬间,我们突然明白我们已经不是学生,我们的身份是落榜青年。因为经过学校慎重考虑,不要我们九个人做课间操。“你们还锻炼什么身体呢,你们要把高考倒计时到秒,每一秒钟,多看一个字都是好的,上什么操,身体好,考不上大学,还是个废物。”孔韦林的道理,一下子成了我们的真理。但是课间操免了,你食堂的菜为什么限制我们,这些都是春牛的道理,春牛虽然不吃食堂饭,但是他受不了我时常嗝出的烂菜帮子味。他和孔韦林说,他们的肚子没有油水怎么能保证他们脑子里有油,没油的脑子就锈蚀了,甭指望给你考出个好成绩。补习班的人,理应吃甲菜。我们食堂分甲乙菜,我们吃的“焦饭清汤”是乙菜,本来还有个丙菜,实在太差,给取消了。甲菜是给老师吃的,是韭菜炒肉丝或者咸肉炒茨菰片,数量有限,学生是没资格打的。春牛还提出了一个条件,应该把甲菜卖给我们乙菜的价格,剩下的,学校应该补上。春牛对孔韦林说,我们还能在这个学校待几天?不是成龙就是成虫,成龙的你自然划算,成虫的你也得表示母校的厚爱,不管真假,他们大多数只能成虫,这是他们的命,你难道没有点恻隐之心么?孔韦林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嘴里嘶嘶漏气,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说,我就不懂了,这事跟你有啥关系?
  就这样,我们吃上了甲菜。每天嘴唇油汪汪地上課,不时咂巴咂巴。
  春牛说我们只能成虫,我们很不高兴,但没人跳出来反驳他,因为我们要不断地求他帮我们解难题。
  (三)
  同学私下说,孔韦林把春牛宠得不像个学生,他倒成了老师。也就是偶尔说说,有本事平时考试你也考550分试试!那是重点大学的分数线,春牛将创造历史,这一点,我们深信不疑。
  补习班的空气是压抑的,划根火柴就能爆炸。孔韦林说我们是九个冲锋的战士,随时准备为我们壮丽的高考事业英勇捐躯。
  偏偏一只鸟儿不识相,在这个冬天的黄昏飞进了我们的教室。我们教室的四面是树林和农田,经常飞进蜻蜓和蝴蝶,但今天飞进的是只鸟。这只鸟浑身五彩斑斓,张着蓝色的翅膀,我们见惯的是赭灰色的麻雀和黑白的喜鹊,哪见过这个。这只鸟的颜色说明了它高贵的身份,是偶然撞进凡间的精灵。它扑腾翅膀首先撞向了窗子,哪知道,在貌似光明中藏着巨大的陷阱,咚的一声,撞得它晕头转向,原来飞得从容的翅膀,一下子失去主张,胡乱地扑棱。这是一堂自习课,我们大部分时间在自习。我们原本很漠然地看着它,但这声“咚”仿佛插在我们心尖上,有人“呀”了一声,我们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了。
  我们看着这美丽的精灵在屋顶盘旋又盘旋,东撞一下西撞一下,绝望地鸣叫。有同学要开窗,遭到另外同学的制止,一个瘦高同学撸起袖子,追着它的屁股左突右击,引发一阵窃笑。那只鸟惶惶然,终于飞进了教室的后半截,后面摆放着柜子,放着各种晶莹的烧杯、烧瓶,这高高围挡的柜子,让鸟儿有了安全感,颤颤巍巍地自语。
  这个瘦高的同学不服气,趴在橱柜上,从缝隙寻找它的踪迹,突然他不动了,从屁股后面伸出手来召唤我们。
  我们屏住气,蹑手蹑脚地靠近,原来是春牛,和一个女生抱成一团。
  那些橱柜看上去严丝合缝,其实是假的,一推就可以自由出入,不过我们没试过。我们不知道他俩何时暗渡的陈仓。
  现在得说说我们班的女生。我们九个人,甲乙丙三个女生。甲女生是镇上的,本可以在供销社或者文化站谋个站柜台的角色,她偏偏不信这个邪,要凭自己的本事考大学。在孔韦林的劝说下,家长终于低下了头,因为他们也想,谁说农村的女娃天生就要死在农村,说不定自己的闺女偏偏就是只凤凰呢,再勒紧一圈裤带,也许家里就能有个女大学生呢,这是一宗多么光宗耀祖的买卖。三个人的家长,权衡来权衡去,再看看自己哭得泪人似的闺女,砸锅卖铁,认了。于是甲乙丙,变成了三粒芝麻,种在我们补习班教室里。关键有了她们,教室里就有了香气,否则全是汗臭味。现在和春牛抱成一团的是甲。她最引人注目,虽然因为是在补习班,我们压抑了某种欲望,但是,我们喜欢听她的莺歌燕语。春牛的前途不仅我们男生看得到,女生也看得很清楚,攀上他,不就攀上了后半生的幸福?这个道理用脚后跟想也能明白,女生乙后来说。
  我们的嫉妒在心里暗暗流淌,这些小暗流汇成一条愤怒的河流,我们等着孔韦林把这两个家伙开除出我们的队伍。孔韦林迟迟没有动静。春牛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在班上招摇,他倒是越来越讲究了,身上散发出劣质雪花膏的怪异香味,穿着一条白裤子,像条白鱼似的在班上跳来跳去,屁股包不住,随时会崩了线,露出丑陋的猴屁股。女生甲倒知道害羞,没精打采地过了几天日子。春牛竟不知廉耻地帮她辅导作业。学校一下子刮过飓风,这哪里像学生,哪里像补习班的学生!各种声音洪水般瞬间灌满我们的耳朵。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等待着孔韦林出手。
  孔韦林却迟迟不动手,变化的是春牛不再到孔韦林家吃饭,和我们在食堂里一起吃 “甲菜”。但是吃了没两天,中午下课,春牛正拿着饭盆准备去打“甲菜”的时候,尊敬的师娘出现在教室,她拦住春牛,一把抢下春牛崭新的白饭盆,说,回家吃,今天有红烧鲫鱼。我们看春牛咧着嘴,尴尬地笑,甲菜挺好,挺好……师娘半嗔半怪地说,你孔老师说你苦呢,肚子没油,哪能学得好?亮亮的油能长脑细胞呢,鱼更补脑……
  最后春牛被师娘拖去了家,我们看那背影,就像妈妈拽着犯了错的孩子回家。
  孔韦林有了行动,但只是叫人把后面的柜子搬走了,教室一下子辽阔得我们可以躺下来听课。当然我们不忘那只肇事的■丽的鸟儿,除了几根羽毛,再无它的踪迹,没人知道它是如何逃命的。我把一根羽毛夹在书里,好像捏着春牛的犯罪证据。   孔韦林终于在一天黄昏的班会上,提到这件事。他低沉地说,其实你们都是社会青年,早已经没有了学历,你们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但是——孔韦林突然扬起了声音,你们数学课本里有个三角形重心定理,工作、学业、爱情,是三角形的三个顶点,重心在哪里呢?孔韦林顿了一下,眼睛环顾辽阔的教室——重心就是高考,你考上了大学,一切都可以轻松获得;你考不上,一切都免谈!同学们,你们懂吗?抓住了重心,抓住高考成绩,你们的人生就会飞扬起来。向死学习,向死而生!你们稍有闪失,会连预考也过不了,高考卷子都摸不到!
  我们当年高考前有一个严苛的预考,复读生上线率很低。
  我看到春牛在桌子上用手指一道道划线,孔韦林的眼光没落在他身上,落在空荡荡的后墙壁上。
  我知道,孔韦林又放了春牛一马。
  (四)
  但是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孔韦林非常生气。
  应该说,“拥抱”事件发生后,春牛确实老实了不少,对同学似乎也热情了一些,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好,与我们比,鹤立鸡群。有的老师不惜把我们比成没出息的鸡,来衬托春牛的优秀。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绞尽脑汁解不出来的题,人家唰唰几下就给解决了,顺着他的思路,我们要学习半天,方知其中奥妙。在我们眼里,重点大学的门春牛几乎已经迈进去了,他根本就不应该迈进我们补习班的大门。杨树乡中学要出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骇人呢!女生甲曾经惊叹道。
  这是一个雪天。孔韦林其实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他容不得我们教室污秽满地,他的理由很古老很顽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他别的活动不要我们参加,但错误地认为教室的整洁程度意味著我们的学习状态,意味着我们能不能考出去。我们弄不清他的逻辑,体操可以不上,但必须参加学校每周五的卫生大检查。因为突然而至的雪,那个周五我们都得回家拿衣服。那天是春牛值班,面对外面飘飘扬扬的大雪,春牛一个人扫完了教室,心中满是悲凉和寂寞,他一一看过我们的座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胡画乱写。要命的是,他心中愁绪无限,浓得化不开。春牛在黑板上写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和着诗里的意境,春牛扔了笤帚,踏雪回家。
  第二天,我们看到教室的门上贴着一张绿纸:不清洁。本来对我们补习班的教室,检查卫生的老师也是睁只眼闭只眼,都会贴张大红纸:最清洁。这次,这张绿纸把我们压得一点面子也没有,不是一张纸,是一根皮鞭,抽在孔校长的脸上。孔韦林气得浑身哆嗦,因为春牛在“鸟”字上注音,鸟者,“diǎo”也,一切都是鸟,鸟也,鸟也——
  孔韦林七窍生烟,狂吼一声,谁写的?站起来!
  谁写的?还要说!我偏头看春牛,春牛的字谁会不熟悉?我们都见字如人。我们一进教室就看到了,咧嘴一笑,没有一个人去擦掉,看春牛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幸灾乐祸。春牛懒洋洋地站起来,好像很无辜,也很不在意。孔韦林一下子蹿到他面前,盘在头顶的长发飘下来,遮了一脸。我们发现,春牛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孔韦林似乎突然矮下去。春牛嘴里辩解,难道不对吗?《水浒传》里到处是这个字,这个字就该念……“啪——”一声,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春牛的脸上。我们听到了声音在空荡荡教室里不断回响。春牛晃荡了一下,突然趴在桌上,我们看到,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然后流成一摊。女生甲犹豫再三,撕了两张白纸给他,被他团成一团,气恼地扔在地上。女生甲和纸团一样委屈,站在一边,左右不是。
  孔韦林慢慢退到讲台,一转身,走了,我们看他的背影,踉跄单薄。
  我们都惊讶成傻鸟。终于有人明白过来,赶快把春牛架到河边,用冰凉的雪水,拍他的脑袋止血,防止他血尽而亡。
  这次,春牛真的每天和我们一起吃甲菜,师母再怎么喊他,他也不去了。孔韦林没有办法,周末的时候,叫上几个同学一起到他家吃饭,当然这些同学会想着法子绑架春牛一起去。在桌上,春牛很少说话,闷着头扒饭,孔韦林给他搛菜,我们瞪大眼睛看春牛,他犹豫一下,还是吃了。我们松了一口气。师母烧的红烧鲫鱼果然好吃,三日不忘。
  那年高考,天气特别热,我们的衣服边上的汗水如泉水一样流,每个人的后背上都是白白的一圈盐渍。春牛痛苦异常,他吃不下饭,成夜睡不着。孔韦林不断安慰他,孔韦林说:睡觉就是加分,你不要再学习,你的成绩没话说的,闭着眼睛也能考上大学。春牛只是点头,咬着牙齿和我们一样拼搏。高考的那几天,温度连续40℃以上,春牛脸色越来越蜡黄,似乎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终于在考物理的那天下午,春牛晕倒了。
  孔韦林急得抹眼泪,他说,我那一巴掌真的把他打残了,我这只破手呀……
  当春牛挂完吊水,哭着要进考场的时候,早过了进场的时间,谁也没有权利让他再去答卷。
  孔韦林说,我们收拾收拾明年再考。春牛呆呆地看一眼他,说,孔老师,英语生物我要考完。
  孔韦林流着泪答应。
  我们是7门的分数,春牛只有6门,物理是零分。春牛完了,孔韦林的希望破灭了,我们沉痛地想。
  (五)
  高考分数出来了,春牛,即使少考了一门物理,依然是班上的最高分,上了大专线。孔韦林没有看错人,春牛就是强人。孔韦林站在辽阔的教室里开最后一次班会,对我们说,春牛是真的战士。
  孔韦林消灭“鹅蛋”的诺言实现了,他重做了一块大大的校牌挂在门口。孔韦林只恨自己的那只臭手,怎么就打没了个重点大学的学生,这是个什么鸟臭手呀!暑假结束,孔韦林也甩掉了那个“副”字,成了我们杨树乡中学校长。
  春牛上了一个管理专业,再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他到哪里高就了。我们几个人勉强考上中专,毕业后在杨树乡各个角角落落就业,时不时地碰上孔校长,一定站在路旁,等着孔校长背着手慢慢走过去。我们对这个身影充满感激,我们知道,没有这个瘦削的身影,我们就不会在杨树乡的某个地方堂而皇之地摆上办公桌。但是,孔校长会不时站在路中间,回过身来,问我们,你们可知道春牛同学上哪里去了?   春牛不仅不屑和我们联系,连孔校长也没有他的消息。听了我们的回答,孔校长鼻子里哼一下,很失落地继续走。我们为没有春牛的消息,感到内疚。
  消息还是来自女生甲。女生甲,原来指望跟春牛过上好日子,哪知道,春牛说自己只考了个大专,没脸面对她。后来她只好认命,自己在供销社当了营业员。没几年,供销社不景气,下了岗,干脆自己倒卖起羊毛衫,天南地北地跑,日子过得比想象中好。春牛原来改了名字,叫刘春国。我们很奇怪,他怎么连祖宗的姓都不要了?他对女生甲说,叫我乌人。其实,“乌”应是个鸟,春牛说,自己混瞎了,瞎了眼,只能是“乌”。女生甲掩嘴巧笑,我们一下子想到了我们辽阔教室里那一黑板字。
  春牛大学毕业分到了一个工厂做管理工作,以其聪明,很快当了负责人,但与那些名牌高校毕业的同事关系紧张,后来自己搞销售。销售部门管理混乱,假账横行,春牛何等聪明,什么假账也逃不脱他的眼,他就向上级举报,哪知道这些人都是老板的亲信,没扳倒他们,自己的人事关系一塌糊涂,四面楚歌。春牛不服气,自己也作起假账,他的假账天衣无缝,数目巨大,终于把自己吓住了,在一个黄昏,一把火烧了所有账本。公司追查,春牛早已人去室空。老板怕捅出更大的窟窿,只好草草收兵。
  不久,春牛终于回到杨树乡,每天钓鱼摸虾,养鸡放鹅。我们说,春牛这个大学是白上了,当初还不如早点学个木匠,何苦还要上补习班。退了休的孔校长不放心,终于在芦苇丛中找到戴着草帽钓鱼的春牛。孔校长首先看的是春牛的鼻孔,是否有当年打残的痕迹。春牛说,孔老师,呵呵,孔校长,你为把副字去掉,非把我拽在杨树乡补习班,我本来可以到县中补习的,你自私呀。孔校长无语。天不遂人愿,只有中暑的那一刻,我看到你的眼泪……可是有什么用,孔校长,我倒下了,没有机会再站起来。孔校长慌忙说,没关系的,你可以的,你是强者,是我们杨树乡最优秀的学生。春牛苦笑。我不是……其实我们知道,春牛在补习班上学,是不用交钱的,孔韦林还补助他钱。他家太穷,在别的地方补习,根本交不起学费。但是孔韦林没有说破,谁也没有说破。
  春牛决定回母校看看。春牛回母校,是件大事。原来的教室早已挪作他用,为了春牛的到来,孔校长特地叫人腾空了教室。在宽阔的教室里,放上一张桌,春牛推门进来,瘦小的身子,把教室衬得很辽阔。他扫视一下教室,对着墙壁,突然手舞足蹈,举止乖张。
  孔校长现在一根头发也没有了,彻底绝了顶。他拍拍老瓢一样的脑壳小声对我们说:春牛是杨树乡中学最聪明的学生,他对我们都有恩,没有他,当年杨树乡中学的牌子可能就撤掉了……没有他,你们就不知道什么是奋斗目标,他即使变成一个疯子,我们都不能忘记。
  春牛突然笑起来,在教室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根羽毛。我们一眼认出是那个冬天黄昏飞进我们教室的蓝翅膀鸟的,它现在早已失去了光泽,尘埃满面,但它见证了春牛的风流。
  这根羽毛竟然在教室墙缝里躺了这么多年,好像一直等待春牛的到来。当然我们仍不知道那鸟叫什么。春牛突然解开裤子,对着那根羽毛大无畏地嗤了一泡尿,边嗤边笑,尿骚味弥漫教室。
  孔校长看着春牛,像一根鱼刺卡在嗓子眼,他不知道该把它抠出来,还是吞下去。愣了一会,孔校长吧嗒着嘴笑了。
  春牛收拾好自己,俯视孔校长光瓢似的头顶说,孔老师,我究竟叫个啥?你说——
  孔校长站起来,尴尬地笑着说,这还用说吗?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的名字,轻得像一根羽毛?
  不,孔校长站起来,你说错了,你的名字比一根羽毛还轻,你知道什么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当年能上线,能坐进光荣的大学课堂。
  春牛苦笑了一下,我这冒名顶替的日子,我受够了,你让我叫个刘春国,我就叫刘春国了?告诉你,我叫李春牛,你得给我改回来,我……
  孔校长也苦笑了一下,说,当年我还不是为你好吗?我说你聪明,还不是鼓励你吗?你如果叫李春牛,是往届生,是我们这种末流高中的复读生,预考都可能被刷掉,你连高考试卷都摸不到。
  孔韦林为保证春牛能参加高考,让他冒名顶替了刘春国,变成应届生,应届生预考过线率高。刘春国是个成绩很差的应届生,早就辍学了。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李春牛永远成了刘春国。
  你知道,高考那天早上我为什么会晕倒,当时卷子上,我以为我把名字填成了李春牛,我不能叫李春牛呀,吓得我一夜没有睡觉,终于晕了,其实,我没有填错,我预考时就叫了刘春国。我这一生就他妈的叫了刘春国,这个名字,像只苍蝇一样叮着我,甩都甩不掉……
  春牛不再理孔校长。你们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这个现在叫刘春国的人回头哑着嗓子问我们。
  我们不知如何回答,那一年,他改变了命运,却把自己丢了。同样在那年,孔老师让我们这些从不敢奢望上大学的卑微学生,有了梦想。这梦想一棵棵,被他种植在寻找我们回校复读的路上。
  沐浴了春牛的尿,那根羽毛露出了丽的光泽。
  责任编辑 鹿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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